末代愛情

General 更新 2024年11月18日

八月的那個中午,窗外的簷雨有節奏地滴著,清脆而憂鬱,如同雯講給我聽的那個故事。

我和雯生活在同一座小縣城,之前卻無緣相識;倒是現在,在這座擁有幾百萬人口的春城,我們相識了,因為航。雯和我的好朋友航在世博會之際來到昆明,孤男寡女的,我用尋常的目光猜測,他們是一對戀人。雯看上去很愛說話,並且很認真。但透過她的眼鏡,我察覺她眼裡隱藏著一絲不易捉摸的憂鬱。因為是朋友的朋友,所以沒過多久,我們就熟了。

那天中午,航有事出去了,我和雯在北站一個小旅館的房間裡閒侃。雯說,我們喝茶去。我覺得航不在,我和她出去不大好,推辭著;但經不住她的固執的邀請,只好去了。


小雨稀稀疏疏地下著,有點涼,但不冷。我們走進了小旅館對面不遠的茶樓。在有屏風隔著的茶間裡,我們坐了下來。這裡很安靜,透過藍色的玻璃窗朝外望去,城市一片朦朧。我推開窗,簷雨的聲音很有節奏地響在下邊的街面上,如同有人在私語。

我們喝著茶,嗑著瓜子,聊著閒話。有音樂輕輕地響了起來,是《雨滴》。內心如同被細雨打溼著,我們一時沒有說話。雯看著窗外,一動不動,像失戀的木偶。

我說,你是不是有心事?

雯扭過頭來,看著面前的茶杯,目光沉沉的,彷彿跌進了過去的時空。她說,航是不是什麼時都對你說?

我笑了笑,說,不一定,比如你們的事。

她說,我們沒有故事。

雯的眼睛裡的憂鬱更加深沉了,她說,你願意聽一個故事嗎?我的故事。

我知道,雯是要告訴我一些事了,雖然,現在我還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跟我說。

我說,你說吧,我聽。

於是,在這個憂鬱的城市裡,在憂鬱的雨聲和憂鬱的音樂聲中,我聆聽了一個憂鬱的女孩講述了一個憂鬱的故事。

我的老家在四川,爸爸六十年代到了雲南,在現在我們生活的那個小縣城裡教書,永遠定居了下來。我的媽媽從前在新疆工作,不知什麼原因他們結合了。我出生在新疆,我的幼年是在新疆度過的,因此我既是雲南人,又是新疆人和四川人。童年生活我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印象了,只有從初一到現在的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

剛上初中時,我的姨娘家的兒子阿凱從四川轉到我們學校讀高一,就住在我們家。我唯一的姐姐已經到東北讀大學去了,在家裡沒人跟我玩,很孤獨。因此家裡添了一個表哥,我心裡很高興。表哥個子高高的,臉上輪廓分明,很帥氣,有點像電影裡的那個高倉健。他對我特別好,他雖然是姨娘的獨生兒子,在家裡嬌慣得不得了,在我們家裡,對我卻是百依百順。淘氣的時候,我要他餵我飯,在我頭髮扎蝴蝶結,給我畫像,幫我揍坐在我後面扯我頭髮的男生,他都依我。那時候我還小,爸爸媽媽看我們如此要好,心裡也很高興,星期天常常讓我們出去玩。

你知道,我們那個小縣城地方狹窄,四周的山很高,沒有什麼好玩的,但我們還是玩得很開心。風和日麗的日子,我們到山頂上放風箏、網蝴蝶、捉迷藏。表哥常常摘野花來紮成一個漂亮的花環,戴在我頭上,牽著我轉啊,轉啊,說我像個小新娘。我好興奮啊,吊著他的脖子,要他揹我“回孃家”去。表哥真的背起我,如飛般跑著,我伏在他的背上,愜意地閉上眼睛,感覺就像舒適地躺在藍天白雲裡的風箏上。

表哥幾乎什麼事都依我,就是在學習上從不由我耍小性子。有一次我要他給我寫家庭作業,他不肯,說他幫我寫了我還是不懂。我說你不給我寫我從此就不理你了,他說如果我再叫他給我寫作業他從此就不理我了,說著就坐得離我遠遠的,做出不理我的樣子。我再不敢叫他給我寫了。

我說這些婆婆媽媽的事,你有興趣聽嗎?雯說。

我在聽呢,我說。

我說這些,只是要你知道,我和表哥是多麼的好。雯說,既然你不覺得厭煩,我就接著說吧。

讀初三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有時候站在鏡子面前看看自己,也自以為是。那時侯我們班上的大多數同學都很窮,那些從鄉下來的女生,雖然也好看,但是頭髮焦黃,一年四季老穿那麼幾件衣裳,而我,有自己喜歡的裙子和高跟皮鞋。那時有一個電影叫《紅衣少女》,很流行的,所以在同學中流行紅襯衣,而我就有好幾件。十六歲的女孩子,有些事,不用別人教,不用看書,也就懂了。班上有些男女同學在悄悄寫信,傳紙條,有時還一起去看電影。曾經有幾個男生也悄悄地把紙條放在我的文具盒裡,要我跟他好。我嗤之以鼻,沒正眼看他們一眼。他們怎麼比得上我的表哥呢?我一想到表哥,心裡就像吃了蜜一樣甜。如果他寫一張那樣的紙條給我,我會多麼高興。

初中三年就要過去了,在這三年中,我幾乎沒有過煩惱,一直都很開心。這一切,都是因為有表哥。是表哥使我的內心綻開出了美麗的花朵。家裡人都不大關心我在想些什麼,只要我的成績好,他們就心滿意足了。爸爸是教高中歷史的,文化修養很深,他的案頭,放的盡是《史記》、《資治通鑑》一類我看不懂的書。他平常不愛說話,沒事喜歡躲在自己的書房裡寫寫文章。媽媽在縣政府上班,生活像鐘擺一樣很有規律,下班之後,做飯,織毛衣。我們放學,吃了媽媽做的飯,就開始複習功課。我的成績在班上數一數二的,但爸爸要我考的是地區重點高中,壓力就大了,地區重點高中在我們縣一年只招收十來個人,全縣這麼多考生,這比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還難呢,我只好沒日沒夜地學啊,學,很多課餘時間就這樣被書本奪去了,現在想來真是遺憾。

中考前的一個星期天,學校為了調節一下學生的情緒,組織初高中畢業班的學生去郊遊。那天我和表哥都起得早早的,收拾好行裝出了門。表哥在路上悄悄問我:雯雯,你跟不跟大夥一起去?我說你呢?他說,不去。我說,好,我們改道,到別的地方去。結果我們遛到了遠遠的河邊。夏天的河水,漲水的時候很大,沒漲的時候卻淺得很,河心也只能沒過我的膝。那幾天都沒漲水,所以水很淺。雖然是早上,還有點涼,但我們都異常興奮,把鞋子脫了,坐在河邊的大石塊上,把腳伸進水裡,輕輕地攪。我看見表哥攥著一顆小石子,在旁邊的石頭上畫著,眼睛望著河水出神。他穿著一件白色的文化衫,下面穿著草綠色的大軍褲,腰上系的也是軍用皮帶。那年月,女生流行紅襯衣,男生流行軍裝。我聽表哥說他的夢想就是當一個軍人,初中畢業那年他偷偷報名去參加體檢,但卻被姨爹揪了回來,因為姨爹和姨媽都不想讓自己的獨生兒子當兵,所以表哥的軍人夢就永遠只是一個夢了。我走過去,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接下來的情景我只記得個大概了,我要表哥永遠不離開我,一輩子和我在一起。表哥說別說傻話,我們馬上都面臨著人生命運的大考,現在我們的任務是把學習搞好。我說無論怎樣,你都不能離開我。

那天我們在河邊玩了很久,但和往常不一樣,很少說話。從那天開始,我發現自己變得淑女起來,成熟了,會想事情了,我想了好多好多的事情。
我知道十六歲的女孩應該是矜持的女孩兒,可在表哥面前我怎麼也矜持年起來。我把雙手吊在表哥肩膀上的時候就會覺得自己的心飛了起來,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對我展開了笑臉。考完試之後,分數先後發了下來,我和表哥的結果一樣,表哥未能考上大學,而我離重點高中還差三分。爸爸去給我查過分數,說作文寫得太爛,竟在及格分以下。平常我的作文在班上是數一數二的,參加全省初中生作文競賽,還得過二等獎,我想一定是改作文的那些老頭子老媽媽太呆板,因為我把我和表哥一起在河邊的那段美好的回憶寫下來了。知道分數那幾天,我跟著爸爸媽媽愁眉苦臉,後來我卻反倒高興了:因為表哥也沒考起,姨娘決定讓他再在我們學校補習一年。

假期裡,爸爸到省裡參加一個研討會,媽媽也下鄉去了,家裡就變成我和表哥的自由天地了。爸爸媽媽臨走時要我們學會照顧自己,還要複習課本,不要把學業荒廢了。我們都答應得乾乾脆脆,等他們一出門,我們就開心得又是笑又是跳。我們早上一起上街買菜,做飯吃,中午打球,下棋,看閒書,晚上看電視,打牌。日子過得自由自在。無聊的時候,表哥就講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給我聽,或是做鬼臉逗我開心。有時候,他不小心使我生氣了,我就用拳頭使勁捶他的背,連我的手都感到疼了,他依舊面不改色,笑嘻嘻的。

那天晚上,我們鬧夠了,我又吊著表哥的肩膀,要他揹我。表哥背起我,在屋裡轉啊,轉啊,直到頭都暈了,我們還愉快地笑著,忘乎所以。這時候,門開了,爸爸開門走了進來。他看見我們這樣子,表情極為難看。一句話也不說。表哥把我放下來,我們站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以為爸爸要說什麼,結果什麼也沒說。這一晚風平浪靜。

第二天,媽媽回來了。晚上吃過飯,爸爸媽媽把我和表哥叫來站在他們面前,他們的表情就像七月裡那山雨欲來時的天空。爸爸說,你們都是大人了,玩的時候應該自重一點,不要讓別人看著沒出息。媽媽說,阿凱,開學時你搬到學生宿舍去住。這麼大的人,多少應該學會自立了;再說,我們也想讓雯雯安靜些,她也要上高中了。表哥怔了好一會兒,說,我聽你們的就是。我說,媽,你們不能讓表哥到學生宿舍去住,我去過,那裡是那麼髒,那麼臭!爸爸的臉色更加陰沉。他說,輪不到你說話!

從我記得事起,爸爸從來沒有用這種態度對過我,我的眼淚很快流了出來,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我抓住表哥的手,大聲地對爸爸媽媽說,不管你們怎麼樣,反正不能讓表哥走!表哥也緊緊抓住我的手,對他們說,我可以去學生寢室住,但是請你們別誤會,姨爹姨媽,我知道雯雯還小,我不會欺負她的。媽媽氣得一下坐在沙發上,爸爸的臉扭曲得變了形。他一把把手裡的書摔在地上,怒吼著叫我們跪下。我們跪下了,卻是大義凜然地。現在想來,那時的情景,就像那個刑場上的婚禮般莊嚴,或者是瓊瑤小說的某個情節再現。實際上,我們的故事和瓊瑤小說一樣如出一轍。

那天晚上,我和表哥都捱了很重的打。我的身上到處都是血印,但我沒有哭。接下來的幾天裡,我沒有和爸爸媽媽說話,他們對我與表哥也看得很緊,不給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一天我在沙發上拾起我的一本書,發現裡邊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雯雯,對不起,是我讓你捱了打,現在還疼嗎?我感動得要哭,表哥,他一直都記掛著我!我馬上回房寫了張紙條:不,表哥,是我讓你捱了打,你還疼嗎?然後找機會放在了他的一本書裡。後來我看見表哥發現了那張紙條,表情和我一樣激動。他抬起頭瞅了瞅我,我看見他的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我好心疼!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鬧鐘已經走到了兩點,我還是一點睡意也沒有,我真想找表哥說說話啊。我小心地起了床,輕輕地遛到了表哥的門前。透過門縫,我看見裡面的燈還亮著。這時門無聲地開了,表哥在裡面小聲說,進來。我靠在他的身上,閉上眼,淚水浸溼了他的胸口。真的,我一直愛著表哥,我在他面前透明如水,我想什麼我要做什麼他都能知道。而他於我,卻像一本誘人的經典著作,蘊涵著永遠的魅力。我和表哥近在咫尺,而那天晚上,我們卻經歷了分離和相逢所帶來的大悲大喜。以後的日子,我感受到了太多時光的變幻莫測。我在小鬧鐘前數著時間緩慢的腳步,我在和表哥的對視中經歷著日月如梭。
那年,我就在原來的學校讀高中,表哥補習。表哥住進了學校的學生宿舍,我們單獨見面的日子隨著學習負擔的加重變得越來越少。偶爾在走廊上遇見,我們相互凝視片刻,就輕輕地走開,那是我們在用心靈進行最真摯的交流。那凝視的目光裡,囊括了這樣的語言:你過得還好嗎?想我了吧?記住,要開心。

日子在一天一天地走,我們的愛在一天一天地加深。我把我對錶哥的愛,濃縮在一本厚厚的日記本里,放在了最隱祕的地方。有一天,在走廊上,表哥悄悄塞給我一張紙條,我讀了之後,感動得要哭了,那是一首小詩:
我愛你
可是我不敢說
我怕我說了
我馬上就會死去
因為你是我的表妹啊
我褻瀆了你
就算是我這樣想
也該死
我不怕死
但我怕我死了
再沒有人會像我一樣愛你

四月,中期考試過後,有幾天假期。我騙爸爸說是要到同學家玩,偷偷和表哥跑到了離縣城四、五公里遠的綠湖去玩。
綠湖雖說叫湖,其實只是一個池塘。綠湖的水很綠,周圍長滿了綠綠的楊柳,像一張綠床。湖邊有一隻小木船,是唯一的一隻,租一天五塊錢。我們交了錢,迫不及待地上了船,搖搖晃晃地把船劃到了湖心,然後停下來,讓船隨波盪漾。那真是一個美麗的天氣!水、樹、陽光,一切都是那麼迷人。天上,白色的雲朵靜靜地懸著,像漂浮在天空中的小白船,湖面上,水波粼粼,好多灰色的野鴨自由地划著小漿,看到我們也不躲。表哥說,你坐好,我給你抓一隻上來,說著脫了上衣,一個猛子紮了下去。有些野鴨撲撲地被驚飛了,表哥也沒了蹤影。一會兒,表哥從水裡冒了出來,手裡抓住了一隻毫無防避的野鴨。原來他是在搞偷襲。他單臂游到小船邊,把鴨子遞給我,向我做了個頑皮的鬼臉。上了船,表哥用衣服擦著頭髮上的水。陽光下,他的黝黑的面板晶瑩閃亮,顯得更健康了。野鴨在我手裡撲撲亂飛。表哥說,等會兒我們把它烤了,做我們的午餐。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還是把它放了吧,你看它們在這水上自由自在地遊著,多美。然後把它丟進了水裡,它一下子就跑得遠遠的了。
你說的故事很美啊,我插了一句說。
是嗎?雯說,既然是故事,它有美麗的一面,必然就有美麗的另一面。還是接著說那天的事吧。

在船上,我們的話題自然轉到野鴨的身上來。我說,它是多麼幸福啊,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水面游泳。可是隻要有人去破壞它,它就會擔心受怕了。表哥說,是啊,就像我們。

那天我們說了好多話。表哥說,他讀完大學就娶我。我說,不管時間怎麼改變,我對你的心都不會變。如果你哪天不要我了,我就一個人悄悄跳進這湖裡,把自己埋在這裡。表哥拉著我的手,動情地說,永遠不會有那天的,雯雯,相信我。我靠在表哥胸前,我們緊緊相擁。

藍天作證,白雲作證,楊柳作證,碧水作證,野鴨作證,船兒作證,我的十六歲的愛情,是純真的,是永遠不變的!
又一個黑色的七月來臨。表哥依舊未能考上大學。得到這個訊息,表哥已經回了四川。那時候沒有電話,更不用說手機,爸爸發電報去了四川。本來事情都安排得很妥當了,因為四川錄取分數線高,怕表哥考不上,所以幾年前爸爸就把表哥的戶口轉到雲南來了,想不到還是做了無用功!那方馬上回電報來,要求立即把表哥的戶口轉回去,因為姨爹在銀行工作,他要提前退休,這樣表哥就可以接替他的工作。這意味著,表哥不來雲南了!我和他的愛情,是不是就這樣斷了線了呢?憂傷的七月,我坐在我家的屋頂上,在日記本上記錄我思念的文字。七月的天空真藍啊,藍得像深邃的大海;七月的陽光真烈啊,烈得像火;而我的心,卻像秋日綿綿的雨季,有誰能知道我的心在下著雨?我想表哥,在遙遠的四川,他也一樣想我嗎?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樣,心裡在下著雨?不行,我必須給他寫封信!想到寫信,我才發覺,這麼久了,我還沒收到表哥的信啊,為什麼,為什麼他不給我寫信呢?我匆匆寫好信,寄了出去,然後就是長長的等待。等啊,等,眼看著開學的時間要到了,我還是沒收到表哥的回信。我真想親自跑到四川去問問表哥,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可是,現實不允許我這樣,首先,是我沒有錢,去不了,然後,我要讀書,已經開學了,而且,我並沒去過四川,那些地址對我來說完全是陌生的。怎麼辦?怎麼辦?

就在我心急如焚的時候,我和表哥的朋友,我們班的航,也就是你的好朋友轉給了我一封信。

雯雯:
給你寫了這麼多封信,你為什麼不給我回信呢?我想是信弄丟了吧,不得已,我請航轉了這封信。他是我們的哥們,我相信他。
我想你。每天晚上,我想你不能入睡;每個白天,我又困得睡不著。每天我都渾渾噩噩,茶飯不想。沒有你的日子,我怎麼過!
家裡人都知道我跟你的事了,是我對他們說的,我說我要娶你。可是他們像姨爹姨媽一樣,不同意。他們只說了這樣一個理由:近親不能結婚。他們說我是他們的獨生子,不希望我的後代是一個傻子。我說我不要孩子。任他們怎麼勸,我就是不理。現在,我已經在銀行上班了,是爸爸硬壓給我的,本來我想當兵的,但他們依舊不準。

我現在很忙,過一段時間等我忙過了,我就來看你。

吻你。阿凱。

原來表哥一直在給我寫信,可是我為什麼沒有收到呢?也許是爸爸媽媽給我藏起來了!我去問他們,他們不承認,說沒得到過什麼信。但是,我不相信,他們肯定是把我的信藏起來了。可是,我又能怎麼樣呢?只有以後小心一點了。

開學了,我升入了高二。那天晚上,爸爸拿出一大疊信,放在我的面前,對我說:這是你的信,阿凱寫來的,我和你媽媽已經看了,都是一些汙七八糟的話。現在,我當著你的面,把它燒了。我是要告訴你,那種事情不可能!第一,你還小,什麼都不懂;第二,你的任務是讀書,第三,阿凱是你表哥,也就是說,他和你有很深的血緣關係,不管怎麼說,你們都只能是兄妹,而不可能有別的什麼關係。這幾點你必須明白,如果你要一意孤行,那麼,我只能是白養你了。

我一扭頭,鑽進了自己的房間,把門閂上,眼淚像決堤的河流,洶湧而下。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事情為什麼會這樣!沒有什麼原因,我只是喜歡錶哥,難道喜歡一個人有什麼錯嗎?

表哥在四川做他的銀行職員,我在雲南讀我的書。可是我想他,每天想,每夜想,每一個時候想,想得都精神模糊了。我知道爸爸媽媽依舊會截我的信,所以一切都由航在中轉。每一個星期,我就會收到他的兩封信,而我,依舊一個星期給他寫兩封信。有時候,我們的信只有幾句前人的詩,我寫“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他就回“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我寫卓文君的“一別之後,兩地相懸,只說是三四月,誰知又五六年……”,他就回李之儀的“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是那些信啊,緊緊地把我和他的相思連在了一起!
時間真是一條永遠流淌的河啊,轉眼之間流到了我的高三。那個五月的中午,我正在教室裡上課,突然腦子一陣暈眩,一種夢境般的感覺湧進了全身。表哥站在教室門口,笑盈盈地望著我。那一刻晃若隔世,所有的一切都被定格。我也不知道有沒有老師在,手裡的書依舊拿著,我走了出去。有同學在竊竊私語,我也沒有在意。跟在表哥背後,我像一隻木偶,呆呆的,呆呆的。
學校後面是一排整齊的烈士墓。烈士墓周圍,蒼松翠柏,鳥語花香。在鬱鬱蔥蔥的樹林裡,我們緊緊相擁。我的淚水靜靜地從臉頰上滑落下來,打溼了表哥的肩膀。

沒有說話,有什麼可說的呢?還有什麼要說的呢?千言萬語,都凝聚在了深深的擁抱裡。那一刻,我感到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什麼是幸福?幸福就是久別後的重逢,就是你愛著的人同樣的愛著你。

然後,表哥捧著我的臉,仔細地端詳了良久,說:你瘦了,可是你長大了。
我深情地看著他的眼睛,沒有說話。我願意就這樣一輩子看著他,直到我們都老去。
我沒有告訴你我要來,是要給你一個驚喜。表哥說。
我知道,我說,我知道你要來的,如果你還不來,我會死去。
表哥把我擁得更緊了。
表哥,摟緊我,別放開,我知道,一放開,你會走了,你會在我的眼前消失的,現在我是在做夢!我喃喃地說。
雯,看著我,表哥再一次捧起我的臉:這不是夢,這是真的,我就在你面前,看著我,看著我……
我堵住了他的嘴,用我的脣,用我的淚。

那時候的陽光該是最溫暖的吧,風該是最和煦的吧,草該是最柔軟的吧,而我,該是最幸福的吧。那片濃蔭,那些淺草,那些嘰嘰喳喳在樹叢中歡唱的小鳥,是我幸福的見證者啊,你們看見了嗎?我把我十八歲的青春,十八歲的愛情,十八歲的身體,給了我面前的這個叫凱的男人,我心甘情願,無怨無悔!山無稜,天地合,我的心,不會變!

第二天,表哥走了,悄悄地來,悄悄地走。我理解他,他是一個人,一個社會的人,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塵世的事羈絆著他;在這樣一種時候,他仍然把我放在心上,我還會有什麼苛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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