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德勒茲的非理性認知論

General 更新 2024年11月29日

【內容提要】 德勒茲輕蔑傳統理性;反對資本主義和精神分析學等一類巨集大敘事,傾心於身體的感覺與慾望的創生性研究;反對現代認識論中的主客之分、心身之分、映象反映論、被動主體、真理觀、總體性話語;強調認知主體的能動性、創造性、認知物件的動態性和不確定性;欣賞認知領域的懷疑、批判和否定精神;頌揚身體、感覺、變易性、多樣性和差異性;提出構造性慾望理論,強調慾望的革命性和生產性;提出認識論上的“塊莖說”,反對傳統的“樹狀思維模式”;主張概念和模型的多樣化,反對終極性理論體系。  


【關 鍵 詞】非理性認知論/變易性/差異性/慾望說/塊莖說  
自從古希臘的巴門尼德將人類的認知途徑劃分為理性和感性兩種形式,並認為“只有理性思維才是制服虛幻之見去求得完美真理的邏輯道路”之後,經過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笛卡爾、康德和黑格爾等人的努力,最終建構了一座雄偉、高大而堅固的理性大廈,並使其在人類社會的各個領域都佔據絕對的統治。但是到了19世紀,不僅出現叔本華和尼采的唯意志論、克爾凱郭爾的存在論,其後還相繼出現了狄爾泰的生命哲學、弗洛伊德的力比多理論和柏格森的生物創化論。特別是進入20世紀60年代,儘管薩特、阿爾杜塞以及其他歐洲知識分子趕時尚般地轉向尋求黑格爾和馬克思的辯證法以及胡塞爾和海德格爾的現象學,但是德勒茲、福柯和德里達等新尼采主義者卻致力於尋找一種反理性主義、反辯證法、反本質論、反絕對論;主張差異性、變易性、多樣性、解構主義和後現代主義的新理論。及至在認識領域,德勒茲特別傾心於生命與慾望的創生性研究;反對現代認識論中的主客之分、心身之分、感性和理性之分、本質和現象之分;反對慣常的映象反映論、被動主體、總體性話語;強調認知主體的能動性、創造性、認知物件的動態性和不確定性;欣賞認知領域的懷疑、批判和否定精神;頌揚身體、感覺和知覺;提出構造性慾望理論,強調慾望本質上的革命性、創造性和生產性;提出認識論上的“塊莖說”,反對傳統的“樹狀思維模式”;主張概念和模型的多樣化,反對終極性理論體系和絕對真理。 

感覺的邏輯 
法國哲學家德勒茲,雖然曾經接受過理性主義及馬克思主義的教育與薰陶,可是在研究各種反理性主義者之後,卻深深地被他們的勇氣、敏銳、懷疑、批判和否定的精神所感染和吸引。於是在其哲學生涯中便轉向尼采,並由此著迷於那些“在某個方面或者完全沒有被納入哲學史當中的作者,如盧克萊修、斯賓諾莎、休謨、尼采和柏格森等”。在他看來,這些思想家由“一條隱祕的鏈條聯絡在一起。這個鏈條就是對否定性的批判,對快樂的培養,對內在本質的憎惡,對力量與關係之外在性的頌揚,以及對權力的斥責”①。由於受到尼采哲學的鼓舞,德勒茲試圖把康德未竟的事業進行到底,以至站在康德哲學的立場上攻擊諸如靈魂、上帝和世界等理性概念;質疑和批判諸如真、善、美等一類哲學中的核心問題;堅持“哲學最為積極的功能就是批判:即一項祛除神迷的事業”②。他要像尼采一樣激烈地批判有關係統化、總體化及虛無主義的思想模式,成為一位超越柏拉圖主義、法國理性主義和德國辯證法的反理性主義哲學家。 
因此在德勒茲看來,雖然在傳統的認識論或方法論中,辯證法被看做理性思維的最精緻和最傑出的作品;沒有辯證法,人類思維似乎就只能侷限於認識的此岸,而不能實現自在和自為、本質和現象、思維和存在的統一;而他卻站在斯多葛派沿襲下來的“知覺即知識”的“感覺論”立場上,對絕對理性和辯證法表示深惡痛絕。他說,眼下,“我最憎惡的莫過於黑格爾主義和辯證法”。其實,現實世界中,除了變易和多樣性之外無物存在;而且這兩者都不是表象或幻覺,就是事物的實質和本身。這不僅因為事物自身絕不會隱藏,還因為那越是發生在事物表面的東西,往往越是深刻的東西,就像人的身體越是被裙帶包裹起來,越是難於顯現自身的真實形體一樣。其實身體、感覺、語言、思維和推理,都是一種直接關係。“身體中塵封著和隱藏著一種潛在的語言,而語言則形成一種顯赫的身體。儘管兩者關係的最有力證據是模仿,但是身體的表意手勢卻是三段論推理的結果”,或者說,“三段論方法和兩難推理都反映在身體的姿勢和猶豫不決中”。身體之外,無感覺,無語言,無思維。 
此外,“今天也沒有人再想知道究竟是手勢進行推理,還是推理左右手勢。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在我們的時代已經發現身體的違反常規。實際上,人們不需要描述身體的行為或對其進行令人憎惡的說明。”③語言和身體是一直在相互作用和相互超越。既不是身體先於語言或外在於語言,也不是身體侵入語言,而是顯赫的身體藉助自身“說”的能力為純粹的心智構造了語言的功能;反過來,語言的行動也為心智打造和編織了輝煌的身體。沒有人的特殊語言和思維,就沒有人的特殊的身體。只是後來,語言自作聰明地和身體鬧獨立,並試圖貶低、統治和駕馭身體,以至在哲學史上形成數千年的身心對立。然而實際上,身體的感覺、姿勢、模仿、表意,即廣義的“身體說”***body spaking***涵蓋著全部語言和推理。對身體的理解不需要藉助高深的概念和反思。身體和感覺就是一切。正是身體承載著我們的境遇和人生;也只有身體才“能夠擔負起我們平生擁有的各種經驗,而且在任何時刻都能夠給予我們一些新東西,或一種新的和更為複雜的手段與步驟。”④ 
傳統哲學中,人們把推理和描述的結合一直看作最前沿的邏輯問題和最高貴的形式,然而今天我們在許多邏輯學著作中已經清楚地看到這個問題並沒有解決。原因就是他們把描述和推理對立起來,認為描述涉及病理學中身體的猶豫不決;而推理則涉及神學中語言的含糊不清;沒有認識到“一切事物都開始於身體和語言的誇示及其反映”;而且“正是我們身體的特殊性質構成我們的概念化和範疇化的各種可能性”。⑤為此,在喬治·拉科夫等人看來,理性絕不是空洞的、純粹字面上的東西,它是充滿熱情、激情、慾望、希求和想像力的。理效能力的形成完全取決於我們的具有獨特結構的身體和感覺。 
德勒茲認為,上述觀點和“歷史學老師告訴我們,堅實的道路沒有地基;地理學老師告訴我們,只有地表上很薄的一層土才最肥沃”的觀點具有異工同曲之妙。那被傳統哲學或心身二元論的兩分法所割裂和對立起來的身體、身體感覺或感性經驗,不只是構成一切語言或命題的基本內涵,是衡量一切事物的主要尺度,而且實質上是“一種無形的、複雜的和不可還原的實體。它雖位於事物的表面,卻是陳述中所附著或存在的一種純粹事件。”⑥對此,不只是中世紀的威廉·奧康***W. Ockham***繼承了古希臘的斯多葛派,反對柏拉圖的理念論和“普遍問題”,提出“除非必要,勿增實體”的“剃刀哲學”;而且19世紀末的梅諾***Meinong***也極力反對黑格爾的邏輯學和辯證法,指出:感覺既非詞彙,也非肉體;既非可感性的描述,也非理性的表達;而是一種中性的存在。它和特殊與一般、個別與普遍,以及個人和非個人幾乎沒有什麼緊要關係。人們不可能將它還原為單個的事態、特殊的形象、個人的信念,以及普遍的或一般性的概念。人們也很難利用詞彙、事物、形象和觀念來滿足對感覺的描繪,以至我們甚至不可以說感覺存在於事物中或人的理智中。因為它既非物質性的存在,也非精神性的存在。在感覺不可還原的意義上,它的出現只是為著自身。它是那沒有陷入觀念形態的可見事物的經驗性尺度。感覺的邏輯完全是來自經驗主義。 
  
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胡塞爾將“表達”或“描述”稱作認知的最終尺度,並將其和“指向”、“顯示”及“含義”相區別,認為感覺就是被表達的東西。它既不同於物理客體、心理客體或生命客體,也不同於精神描述或邏輯概念。它是一種冷漠的、非物質的實體、一種純粹的結果或外觀。它所指謂的事物屬性並不在那表達事物自身的陳述之外。因此,感覺既可以通過陳述進行表達,也可以指謂事態屬性。“它就是陳述和事物之間的界限。”⑦它是一種超存在,是存在的最小化。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說“感覺就是事件,事件就是感覺”。而事件本質上又屬於語言,與語言具有一種本質關係,因為語言就是關於事物所說出的東西,或者說萬事萬物都是通過語言的手段而發生或形成,因此人類不需要特別的方法和技術,只憑借感覺經驗,就可以穿越現實到達夢境,穿越身體到達精神。換句話說,人們憑藉經驗這個中介,就可以彌補各種對立性的認識,替換不同深度的層面;而且正是那將控制所有事件的一個事物或同一事物相關事件的表面作用常常會導致語言及其悖論的生成;正是那平淡無奇的表面性往往構成日常言說的特性;也正是那將被表達或可能表達的事件的基本特性至少在那些具有可能性的陳述中用聲音給予表達或可能的表達。 
在德勒茲看來,黑格爾的辯證法實際上是一種總體化的、還原主義的思維模式。而這個世界則不僅是由大小不同的各種力量組成,而且構成這個世界的動態現象也為一種內在意志所驅動。由此,他試圖重建一種有關差異和變易的理論對辯證法取而代之,拋棄以往的原子論形而上學和靜態存在哲學;以一種關於自然力量和生物力量的理論為基礎,對以往的一切價值,包括對包含於身體中的原始力量和慾望的創造力等,都予以重新評估;並試圖創造新的思維和生命形式及其可能性。他說,辯證法宣稱:現實是從兩極對立中通過中間的否定環節產生出來的。表面上看,這是對世界的一種動態解釋,實際上則是一種神學觀點。因為在這種觀點中,差異和對立總是從屬於一種潛在的統一體,矛盾的各方總是在尋找一種更高級別的綜合,而且這種不斷的否定運動最終將導致靜止和死亡,即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一個從生到死的過程。這樣就使得辯證法迷失於科學的抽象之中,深陷於同一邏輯的泥沼,未能認識到使各種力量、性質與關係得以形成的真正要素,沒有看到那些通過權力意志構造現實的“更為細緻和隱蔽的分化機制”。只有尼采的系譜學才能夠對世界和價值的諸多分化性質、生產性和創造性力量做出恰當說明。辯證法只是一種對差異本身的永久誤解,是一種混亂和顛倒的系譜學。為此,德勒茲一如尼采將生命哲學中突出的身體、力量、慾望、意志和感覺等要素置於意識存在和實在論或再現圖式之上;從而在認識論領域,使自己的理論具有極其鮮明的反理性及創造性特徵,並使其成為20世紀60~70年代法國理論界的一面新旗幟。 
差異理論 
德勒茲在《差異與重複》等論著中,闡述了他反對統一觀的差異理論和多元化策略,試圖推翻柏拉圖和康德。對於前者,德勒茲試圖解構本質和現象之間的對立,恢復差異性、暫時性、矛盾、非同一性,以及影像等柏拉圖力圖加以壓制的現象。對於後者,他則擁護一種具有動態強度的經驗和感官領域,以及一種非概念的、非再現的、無意識的思維模式。他反對康德的先天綜合能力和試圖建立主體同一性和客體的通感再現***common-sense representation***的觀念,提出為通感統覺和概念無法把握的自在差異***difference in it self***範疇。 
在德勒茲看來,以往的哲學一是從縱向思維出發,將整個世界描繪為一個從低階到高階演變或排列的等級體系,以致這個世界有最低階的無機物質和最高階的人類社會。二是從二元論或統一論或辯證法出發,將整個世界劃分為相互矛盾的兩極,以致形成一系列的外在性或概念性差異,諸如本質和現象、主體和客體、物質和精神、意識和存在、自在和自為、真理和物件等成對的概念和範疇。而他則贊同尼采和柏格森的橫向思維,主張差異的自在性,提出“差異本身”的概念,批判了同一性邏輯,強調物體的非表象王國和它對於意義的表象模式的優先地位;試圖利用差異和重複兩個概念替代同一性和矛盾性兩個概念。他繼承柏格森論述差異概念的重要性時說,“我們之所以探討差異概念,是因為它不能被簡化為程度或強度,也不能化簡為他性或矛盾。”⑧它是一個自我超越、自我否定和自我創生的過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柏格森才說,生命就是一種差異過程,而且是一種複雜的、由多種因素決定的、因此也常常是不可預測的和不可確定的內在差異過程。 
換句話說,差異並不只是指謂空間上的相互外在性,而主要是指謂時間中的前後相繼性和綿延。而綿延不僅可以不斷地區別自身,而且可以不斷地分化,並在不斷分化自身的過程中發生質變,從而不斷地製造或創造出物質、生命、本能、智力和精神。這種不斷的分化也同時證明差異和重複是相互聯絡的。是差異產生重複,因此我們不能把重複等同於一般性。反過來,也是重複表現了差異,因此我們也不能把差異等同於許多空間上相像的個體。要認識到差異只是向我們呈現以相同方式重複自身的一個客體的特殊性;它既體現了時間的綿延性和自身的內在性,而且正是這種內在性使其區別於重複,同時規定或構成了重複。“在那裡,我們看到了自在的差異,它作為新奇而實現自身。”⑨ 
出自這種差異的自在性規定,德勒茲又區分了“差異的概念”和“概念的差異”。他指出,傳統哲學家通常所說的差異只是一種概念的差異,也即同一性之中的差異。“這種差異哲學的錯誤,從亞里士多德通過萊布尼茨到黑格爾,就在於把差異的概念與純粹的概念差異混同起來,就在於仍然用內容把差異刻寫在一般概念之中。實際上,只要我們把差異刻寫在一般概念中,我們就沒有了獨特的差異理念,而只有由再現中介的一種差異。”⑩這種差異不僅障礙了我們對同一性和非同一性之間的差異的思考,也使我們難以認識什麼是“最本真的差異”。其實,最本真的差異不是兩個概念之間存在著差異,而是迫使思想將差異引入到它的同一性之中,把特殊性引入到它的總的表象之中。此時,我們必須清醒認識:任何概念、名稱或命題即便確切地指稱同一個事物,也不具有相同的意義,比如“晨星”和“晚星”、“以色列”和“約伯”。這些概念隱含的意義之間的差異才是真正的差異。這裡,既沒有數字的、本體的或形式上的差異,也沒有性質或符號上的差異。比如“存在”一詞,它是以一個單一相同的意義在表達其一切。它既表達了所有不同的東西,也表達了差異自身。在這裡,存在就是差異。它表達了所有在數字上和性質上不同的指稱者和表達者。 
正是基於這種差異哲學,德勒茲突出了他的變易、動態、多樣性、具體性、非本質和非再現的哲學觀點,確立了一種可以不受任何統一圖式或綜合圖式限制而將差異予以理論化的非辯證理論;使哲學具有永遠保持現實性和創造概念的功能。換句話說,哲學在本質上是革命的和創造性的,因為它總是在不斷地製造差異、創造概念。唯一條件就是新概念要具有必要性和奇特性。在一部內容豐富的書中,必定要提出許多概念。因為世界如同五顏六色的百納布,五方雜處的大雜燴。在這裡,語言的功能和意義就是賦予現實各種可能的世界。因此世界總是具有一種變化多端的形象,那裡總是有些預先假定的東西,是某種座標系,某些活力與方向,是思想所指或“思想中的走向”。而且正是這些東西成為《差異與重複》的真正研究物件。由此,德勒茲說,“我們並不是按照自身對大腦所瞭解的那樣去思想,而是一切新思想都在大腦中活生生地劃出陌生的溝痕,都在扭動大腦,都在弄皺或劈砍大腦”。由此產生新的聯絡,新的交接和新的結合。大腦的這一創造過程,根本不遵循什麼邏輯和理性,與神經學家描述的樹狀相比,它“更像根莖,更像草,更像某種不確立的系統,具有一些可能的、半偶然的、量的機制”***11***。而且正是這種機制構成了“差異世界”、“多樣性世界”和“非人、非物的個性化世界”的本質。因此在人類語言中,最重要的是專有名詞,正是它在表示力量、事件、運動與活動、風、颶風、疾病、地點和時刻等無數不同的事物和物件。 
慾望生產說 
如果說,叔本華以“生殖意志論”開闢了西方哲學的反理性先河,尼采以“權力意志論”拓寬了反理性的道路;那麼德勒茲則以“慾望在其本質上是革命性的”這一原理作為研究的出發點,將尼采的權力動力論***dynamism***和對主動力量的肯定,轉譯為一種有關構造性慾望的理論。該理論宣傳慾望的生產性、創造性、動力性、積極性和能動性,譴責各種試圖弱化或癱瘓慾望的社會力量,顛覆一切妨礙慾望之生產的理論和制度,以便造就新的後現代的“分裂主體”,消解“現代性的符碼”,營造一種遊牧式的慾望機器。他說:“如今,慾望機器被強迫著去適應‘受限制的俄狄浦斯模式’。而我們需要做的,就是使社會整體和無意識的個體‘精神分裂化’。這樣一種‘精神分裂化’可以使得我們打碎俄狄浦斯的鐵衣,重新發現遍及四處的慾望生產的力量”;“破壞俄狄浦斯,這自我的幻想、超我的傀儡、罪惡、法律和閹割”。***12***掙脫俄狄浦斯牢籠,讓慾望自由釋放。人類,實際上天生就是慾望的機器和生產的機器。一旦人的慾望得以解放、激情得以自由流淌,一種集體的主體,一種非法西斯主義的主體,也即一種反俄狄浦斯的主體得以形成,那麼“這樣一種主體,即其慾望自由奔流的主體,將會形成一種爆炸性的和革命性的力量”***13***。 
  
在德勒茲看來,慾望作為一種天生的反叛力量到處發揮作用,有時進展一帆風順,有時突發痙攣。它呼吸、發熱、進食、排便和性交,“而無論在哪裡,它都是機器,是真正的機器,而不是比喻性的:驅動其他機器的機器,受其他機器驅動的機器,帶有一些必要的搭配和聯絡。”***14***當然這種機器的主要功能是生產。它生產行為和罪惡、知識和激情、快感和疼痛、焦慮和愁苦。在這裡,“生命的器官就是工作的機器”。一個真正的唯物主義者所能做的有益事情就是“把慾望引入有機體中,把生產引入慾望中”***15***。這種慾望機器作為一種不斷製造和革命的力量,本質上是非中心化的、片斷的和動態的。它作用於不受任何規則或邏輯限制的自由的綜合領域。在那裡,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而且它總是尋求超出任何社會體所能容許的常新的目標、接觸和聯絡,追求遊牧且多音的流動,而不是尋求其所欠缺的、能夠滿足它的客體。因此不能以黑格爾、弗洛伊德和拉康的方式將慾望解釋為一種匱乏,一種唯心主義的、虛無主義的辯證的概念,而應將之闡釋為一種動態的機器。正是它在現實中,生產了萬物,製造了與其他客體或慾望機器的連線,並且是以一種非連續的流動或間斷性的流動方式在操作和執行。 
為此,德勒茲將“慾望”界定為構成主體或社會存在的一種基本實體,一種非指意的符號系統,透過它,無意識之流在社會中得以產生。與指意符號系統不同,非指意符號系統的運作限於再現之實體、語言框架和社會規範符碼。它並不產生意義後果,而是能夠直接與其指涉物件發生關係。它作為一種自由的生命衝動、生理能量追求包容性的、而非排斥性的關係,追求同物質流及區域性客體建立隨機的、片斷的和多樣化的聯絡。不存在任何由主體所表達的慾望,也不存在任何確定的慾望物件;“慾望的唯一客觀性就是流動”,就是柏格森所謂的“生命之流”、“內在綿延”及其內在的不確定性和創造性。因此理性主義對現實心智的再現和圖式性解釋完全是派生性的,完全是對慾望之流的凝固和僵化。它阻礙著慾望的創造效能量的發揮。現代流行的精神分析理論的最大缺憾就是把慾望機器當作一種被動的再現劇場、一種被反映的實體,把慾望侷限在俄狄浦斯、婚姻和家庭這一有限的空間之中。德勒茲反對這種心智再現和精神分析圖式,呼喚“慾望與物質或符號之流”的直接接觸,尋求擺脫指意符號學之暴政的非指意符號機器。 
德勒茲將慾望描述為持續流或一種機器的後結構主義做法,同尼采的權力意志論和拉康的力比多理論相呼應,既有助於解構主觀和客觀、現實與幻想、有機論與機械論、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築等傳統的二分結構,從而有利於確立他的有關“慾望創造了一切社會和歷史現實、構成社會基礎結構的一部分”的一元論,也有利於他利用唯物論將弗洛伊德主義推離家庭領域,使其進入一個更加廣闊的社會場域。與此同時,他也將馬克思主義引入到一種“由慾望直接投資的”生產現實當中。這樣,他也就把馬克思對社會機器的巨集觀分析與弗洛伊德對社會個體的微觀分析結合起來,不僅從資本主義經濟發展的動力入手,分析了文化、家庭以及心理的發展過程,從而將經濟植根於慾望及其生理力量的物質性當中;也充分認識到,人類為了獲得更多的自由,除了訴諸一種更為平衡的技術運用之外,還要用慾望、意志、想像、激情來改變我們的生活與世界。“因為慾望和無意識要比需要、利益以及物質生產更為重要。”為此,德勒茲堅決反對“那些過濫的、阻礙著無意識之流的各種機制、話語、制度、專家和權威”;在認知和實踐領域主張一種“非固定的、解轄域化的、遊牧式的運動”;認為“它出現於生產性慾望的微觀生理***microphysical***平面上”***16***。 
正是基於上述對資本主義經濟動力和社會現實的分析,德勒茲將資本主義社會界定為“是俄狄浦斯化、精神分裂,以及商品化等具有推翻所有前資本主義社會之威脅的各種趨勢的現實化”;認為資本主義對前現代社會進行了“犬儒式”的去聖化作用,消解了所有的前現代聯盟和依附關係,摧毀了限制經濟發展的一切障礙,顛覆了所有的傳統符碼和價值,因而極大地擴充套件了“解碼”過程,即“解轄域化”,也即解放慾望和擺脫限制心理界限的過程。特別是資本主義所導致的“精神分裂”,即一種具有潛在的解放力量的精神狀態,一種精神的非中心化過程,一種對壓抑性的自我和超我的束縛的逃脫,為後現代的主體解構和慾望解放創造了基礎條件,同時也形成了資本主義內部的真正的顛覆力量,並依次取代被視為資本主義死敵的“剩餘價值、經濟危機、無產階級,和它的終結天使”。 

為了反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製造的一種令人生畏的精神分裂的能量或負荷的積聚,統治者實施了強權政治。但是新的形勢必然要求與時俱進。比如,“傳統工人組織和左派組織已經破產,新政治就需要進行一種微觀形式的政治鬥爭”,而且這種鬥爭將會“讓成千上萬種生活、藝術、團結與行動的機器將舊組織愚蠢而頑固的自大一掃而光”***17***。為了避免政黨組織發生官僚式畸變和在革命群體中再生集權主義,德勒茲斷然與一些抽象的普世觀念、先鋒隊政黨概念,以及集權化的組織模式決裂;主張個體或群體應當自主和自治,拋棄現實的所有專制主義,重建民主;認為通過微觀政治群體對新的媒體和通訊技術的積極佔用,實現新的民主將會極其容易。繼續遵從向消費、媒體和醫學的轉向與邁進將會使人類踏上一條積極肯定的旅程,將會進行一種具有後現代理論特色與意義的新型的政治實踐;並會在這個過程中,“摧毀現代認同,創造新的後現代慾望主體”***18***。 
塊莖狀思維模式 
德勒茲的非理性認知論還表現在他在後現代的《千高原》中描繪的“塊莖說”。在德勒茲看來,在認識論領域,從古至今佔據統治地位的是一種“樹狀思維模式”。這種思維模式依照一種系統性原則和層級性原則,在文化科學知識領域建立起一種以自明的、自我同一的和再現性的主體為基礎的龐大的、中心化的、統一的、層級化的概念結構。生長在這棵具有嚴密親緣關係的知識樹上的繁茂的枝條和樹葉被冠以“形式、本質、規律、真理、正義、權利、我思”等名目。哲學史上,從柏拉圖到笛卡爾、康德和黑格爾都是這類樹狀思想家。他們都試圖從普遍化、本質化和來龍去脈的根系圖式中剷除所有的暫時性和多樣性。而德勒茲提出的“塊莖狀思維模式”則不同。它是一種非中心化的、非層級化的和平面狀的思維模式。它沒有束縛與限制自身發育和生長的胚根。它可以向無數個方向自由地流動、蔓延和隨機地延伸。它可以任意地與其他關係線連線形成一種光滑的、無邊際的平面空間或塊狀空間。在這種空間結構中,塊莖之線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它們總是處於運動和變化之中,因此它們構成的多樣性不具有任何同一性或本質。當它們的線的構成發生變化時,其性質也就隨之改變,而且總的說來,一種塊莖結構基本上具有如下特性: 
一是具有相互連線和異質混合的特性。也就是說,塊莖中的任何一點都能夠而且必須與任何其他一點連線。這與樹或根不同,那裡的一個點往往會發長為一個序列或一種系統;它具有哲學家或“預成論者”描繪的必然性、規律性或目的性特徵。然而一個塊莖總是“不停地在符號鏈、權力組織、以及與藝術、科學和社會鬥爭相關的狀況之間確立聯絡。一個符號鏈就彷彿一個塊莖,聚結著各種各樣的行為,不僅有語言行為,而且有感知、模仿、姿態和認知行為”***19***。一個塊莖就好像一片莊稼地,那裡總是同時擁有莊稼、雜草、土壤、石頭和沙粒。“它由以不同方式形成的物質所構成,並在不同的日期、以不同的速度構成。”***20***但是這些物質卻都能夠相互連線在一起,並共同作用。 
二是具有繁殖的特性。它類似一塊“土豆”,具有“自發生成”的功能。只是在這種塊莖的繁殖中既沒有主體,也沒有客體,只有諸種決定因素、量值和維度。就像一個木偶戲的牽線,作為塊莖或繁殖,不是連線在藝術家的意志之上,而是與神經纖維的繁殖相連線。這些神經纖維的繁殖在與第一個木偶相連線的其他維度裡構成另一個木偶。因此一個組合恰恰是一次繁殖的各個維度的增加,而且必然在其繁殖擴充套件時改變其性質。塊莖內沒有類似樹或根中的點和位置,有的只是一些相互平行展開的線,而且正是這些線在限定著繁殖。雖然塊莖不會為自身進行多元編碼,但每一次維度裡的運作卻都是對所在系統或多元編碼的增補。 
  
三是無意指斷裂的特性。它與分隔不同結構或把單一結構切割開來的多意指斷裂相對立。一個塊莖可能斷裂,甚至在特定的地點被粉碎,但卻可以在新舊路線上重新開始。就像一條可再生的螞蟥或一群不可毀滅的螞蟻。每一個塊莖都包含諸多的分割路線,並通過這些分割路線而被分層、分域、組織、指代和歸屬。當然每一個塊莖也包含諸多的解域路線,使其能夠不斷地沿著這些解域路線逃亡,並在逃亡中製造斷裂、復生或重新地分域和分層。因此塊莖的繁殖顯示的進化圖式不再遵循樹狀的遺傳模式,而是反譜系的;遵循的是一種不同路線之間橫向交叉的模式。它好比一幅地圖,而不是一個蹤跡。“蘭花並不繁殖黃蜂的蹤跡;它在一個塊莖裡與黃蜂一起構成一幅地圖。”***21***作為一幅地圖有無數個進口和出口,而作為一個蹤跡則總是有起點和終點,且通常總是回到原處,具有樹狀的特徵和機理。 
所以一個塊莖常常像是一條流淌的河流或一塊沒有跌宕起伏特徵的“千高原”。它無始無終、無邊無際、平淡無奇,總是處在中間或在事物之間,是一個間存在者或一首間奏曲。樹的各部分是一種親緣關係,而塊莖的各個構成則是一種聯盟,並且是一種獨一無二的聯盟。樹狀結構強烈推行動詞“to be”,而塊莖構架的功能則是連線“and”。這種連線攜帶著足夠的力動搖和根除動詞“to be”。塊莖不追問來源和蹤跡。它不是一塊乾淨光潔的石板,總是從零開始,尋找開端或根基,遵循一定的方向、路線航海和運動,而是遵循著另一種旅遊和運動方式,即從中間開始,來來去去,沒有開頭和結尾。它試圖建立一種“and”的邏輯,推翻本體論,打破基礎論。它懂得如何實踐語用學。中間絕不是平均,這恰是物體加速的地方。在事物之間,也不是一種位置概念,而是類似一條溪流,將要清除河床中一個個障礙,進行一種橫跨運動,破壞兩岸,在中間加速度流動,既無源頭,也無歸宿。 
德勒茲說,利用這種塊莖狀思維模式可以將哲學之樹及其第一原則,即系統性原則和層級性原則連根拔起,以此來解構二元邏輯,剷除根基,打破統一性和二分法,顛覆二分化的概念圖式,顛覆為二分思維所許可的本質化、總體化和基礎化的思維模式;伸展根與枝葉,使之多元化和撒播,從而產生出差異與多樣性,製造出新的連線,將現實重新解釋為動態的、異質性的、非二元對立的。這種塊莖學方法將資訊非中心化為不同的鬆散系統,將語言非中心化為多重符號向度,強調慾望的物質性,以及思想與流動世界之間的塊莖式聯絡。 
德勒茲認為,這種塊莖學方法是與以往的結構分析法或矛盾分析法相對立的。傳統的分析法適用於分析克分子的組織形式,卻無法將社會的更重要的分子層次及其逃逸線(一種成功地擺脫了克分子認同的解轄域化運動)予以理論化。所以塊莖學是一種與國家式思維或理性思維相對立的“遊牧式思維”***nomadic thought***。前者試圖對理論和實踐領域的塊莖式運動加以規誡,而遊牧式思維則試圖利用諸如塊莖學這樣的戰爭機器與之對抗。所以由遊牧者發動的後現代“戰爭”的目的並非要傳播暴力,只是旨在把差異和強度從國家機器的統治下解放出來,抵抗國家權力對它們的征服,而且要像原始的遊牧民族那樣保持運動,永不停息。這樣,這種遊牧思維就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新的生存鬥爭模式。遊牧式的自我擺脫了一切克分子區割,謹慎地解組了***disorganizes***自身。這種解組,說明德勒茲塊莖說的特色,並不在於建立某一具有權威性的概念或模型,而在於概念和模型的多樣化;在於把塊莖概念之線同其他多樣性相連線。迄今大多數的現代理論仍然試圖從某個核心概念出發,在統一的、線性的、層級化的思維模式中,採用穩定的概念和邏輯形式來再現真實。然而,德勒茲則試圖在多樣性的層面上,通過變換概念平面來避免陷入終極性的體系,以此進行他的塊莖式思維實驗。 
進一步說,在這種塊莖思維中滲透了德勒茲的“褶子”概念或靈魂的“褶皺”思想,也即在他的認知理論中貫穿著無窮的變化、變異、折射、組合、超體、移位、不斷地創生和連續地展開、運作與流動的思想。他說,精神的創生或褶皺就好像在物質世界或活體世界所發生的褶皺事件一樣,在那裡“轉化的主要事變有七種:褶子、褶痕、鳩尾榫形、蝶形、雙曲形中心點、橢圓形和拋物線形”***22***。而在認知領域,思維的褶皺和曲線也同樣會變化無窮、變異無限、各種知識形態層出不窮;那思維的漩渦、靈魂的演繹、精神的蝶變和超越,將會永遠推動著人類認知向多樣性、豐富性和複雜性方向進化和演變。 
上述德勒茲的理論,雖然是激烈地反對理性和辯證法,但是其中包含的合理內容和價值卻不容否定。這就是,他旨在反對抽象的、狹隘的、簡單化的和教條式的邏輯形式和辯證法;旨在突出身體思維、感性思維和非理性方法在人的認識和實踐行為中的重要作用,突出世界的多樣性、複雜性、變化性和流動性,強調多和一、靜和動相統一的哲學,以開啟人的思維,提升人的智慧,開發人的發明創造能力、構造能力,開發能力和生產能力。 
註釋: 
①***16******17******18***道格拉斯·凱爾納:《後現代理論》,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104~106、119、12l、119頁。 
②Vincent Descombes, Modern Frerch Philosoph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0, p.153. 
③⑥⑦Gilles Deleuze The Logic of Sense, New York, 1990, p.281, p.19, p.22. 
④M. Sheets-Johnstone, Giving the Body Its Due,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2, p.206. 
⑤George Lakoff & Mark Johnson, Philosophy in the Flesh, New York,1999, p.19. 
⑧⑨⑩***19******20******21***吉爾·德勒茲:《遊牧思想》,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1、26、64、134、129、141頁。 
***11***吉爾·德勒茲:《哲學與權力的談判》,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170頁。 
***12******13***喬治·瑞澤爾:《後現代社會理論》,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177~179、176頁。 
***14******15***汪民安等主編:《後現代性的哲學話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4頁。 
***22***吉爾·德勒茲:《福柯 褶子》,湖南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7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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