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經典的優美散文精選
畢淑敏的散文中多含比喻手法,散文中用明喻、暗喻、借喻、反喻,且以明喻為主,使文章生動風趣又不失通俗。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篇一:愛的迴音壁
現今中年以下的夫妻,幾乎都是一個孩子,關愛之心,大概達了中國有史以來的最高值。家的感情像個蘋果,姐妹兄弟多了,就會分成好幾瓣。若是千畝一苗,孩子在父母的乾坤裡,便獨步天下了。
在前所未有的愛意中浸泡的孩子,是否物有所值,感到莫大的幸福?我好奇地問過。孩子們撇嘴說,不,沒覺著誰愛我們。
我大驚,循循善誘道,你看,媽媽工作那麼忙,還要給你洗衣做飯,爸爸在外面掙錢養家,多不容易!他們多麼愛你們啊……
孩子很漠然地說,那算什麼呀!誰讓他們當爸爸媽媽呢?也不能白當啊,他們應該的。我以後做了爸爸媽媽也會這樣。這難道就是愛嗎?愛也太平常了!
我震住了。一個不懂得愛的孩子,就像不會呼吸的魚,出了家庭的水箱,在乾燥的社會上,他不愛人,也不自愛,必將焦渴而死。
可是,你怎樣讓由你一手哺育長大的孩子,懂得什麼是愛呢?從他的眼睛接受第一縷光線時,已被無微不至的呵護包繞,早已對關照體貼熟視無睹。生物學上有一條規律,當某種物質過於濃烈時,感覺迅速遲鈍麻痺。
如果把愛定位於關懷,隨著孩子年齡的增長,對他的看顧漸次減少,孩子就會抱怨愛的衰減。“愛就是照料”這個簡陋的命題,把許多成人和孩子一同領入誤區。
寒霜陡降也能使人感悟幸福,比如父母離異或是早逝。但它災變的副產品,帶著天力人力難違的僵冷。孩子雖然在追憶中,明白了什麼是被愛,那卻是一間正常人家不願走進的課堂。
孩子降生人間,原應一手承接愛的乳汁,一手播灑愛的甘霖,愛是一本收支平衡的賬簿。可惜從一開始,成人就間不容髮地傾注了所有愛的儲備,劈頭蓋腦砸下,把孩子的一隻手塞得太滿。全是收入,沒有支出,愛沉澱著,淤積著,從神奇化為腐朽,反讓孩子成了無法感到別人是愛你的呢?
我又問一群孩子,那你們什麼時候感到別人是愛你的呢?
沒指望得到像樣的回答。一個成人都爭執不休的問題,孩子能懂多少?比如你問一位熱戀中的女人,何時感受被男友所愛?回答一定光怪陸離。
沒想到孩子的答案晴朗堅定。
我幫媽媽買醋來著。她看我沒打了瓶子,也沒灑了醋,就說,閨女能幫媽幹活了……我特高興,從那會兒,我知道她是愛我的。翹翹辮女孩說。
我爸下班回來,我給他倒了一杯水,因為我剛在幼兒園裡學了一首歌,詞裡說的是給媽媽倒水,可我媽還沒回來呢,我就先給我爸倒了。我爸只說了一句,好兒子……就流淚了。從那次起,我知道他是愛我的。光頭小男孩說。
我給我奶奶耳朵上夾了一朵花,要是別人,她才不讓呢,馬上就得揪下來。可我插的,她一直帶著,見著人就說,看,這是我孫子打扮我呢……我知道她是愛我了……另一個女孩說。
我大大地驚異了。訝然這些事的碎小和孩子鐵的邏輯。更感動他們談論裡的鄭重神氣和結論的斬釘截鐵。愛與被愛高度簡化了,統一了。孩子在被他人需要時,感到了一個幼小生命的意義。成人注視並強調了這種價值,他們就感悟到深深的愛意,在嘗試給予的現時,他們懂得了什麼是接受。愛是一面遼闊光滑的迴音壁,微小的愛意反覆迴響著,折射著,變成巨大的轟鳴。當付出的愛被隆重接受並珍藏時,孩子終於強烈地感覺到了被愛的尊貴與神聖。
被太多的愛壓得麻木,騰不出左手的孩子,只得用右手,完成給予和領悟愛的雙重任務。
天下的父母,如果你愛孩子,一定讓他從力所能及的時候,開始愛你和同圍的人。這絕非成人的自私,而是為孩子一世著想的遠見。不要抱怨孩子天生無愛,愛與被愛是鐵杵成針百年樹人的本領,就像走路一樣,需反覆練習,才會舉步如飛。
如果把孩子在無邊無際的愛裡泡得口眼翻白,早早剝奪了他感知愛的能力,育出一個愛的低能兒,即使不算彌天大錯,也是成人權力的濫施,或許在遭天譴的。
在愛中領略被愛,會有加倍的豐收。孩子漸漸長大,一個愛自己愛世界愛人類也愛自然的青年,便噴薄欲出了。
篇二:附耳細說
韓國的古書,說過一個小故事。
一位名叫黃喜的相國,微服出訪,路過一片農田,坐下來休息,瞧見農夫駕著兩頭牛正在耕地,便問農夫,你這兩頭牛,哪一頭更捧呢?農夫看著他,一言不發。等耕到了地頭,牛到一旁吃草,農夫附在黃喜的耳朵邊,低聲細氣地說,告訴你吧,邊上那頭牛更好一些。黃喜很奇怪,問,你幹嗎用這麼小的聲音說話?農夫答道,牛雖是畜類,心和人是一樣的。我要是大聲地說這頭牛那頭牛不好,它們能從我的眼神手勢聲音裡分辯出來的我評論,那頭雖然盡了力,但仍不夠優秀的牛,心裡會很難過……
由此想到人,想到孩子,想到青年。
無論多麼聰明的牛,都不會比一個發育健全的人,哪怕是稍明事理的兒童,更敏感和智慧。對照那個對牛的心理體貼入微的農夫,世上做成人做領導做有權評判他人的人,是不是經常在表揚或批評的瞬間,忽略了一份對心靈的撫慰?
父母常常以為小孩子是沒有或是缺乏自尊心的。隨意地大聲呵斥他們,為了一點小小的過錯,嘮叨不止。不管是什麼場合,有什麼人在場,只顧自己說得痛快,全然不理會小小的孩子是否承受得了。以為只是良藥,再苦澀,孩子也應該臉不變色心不跳地吞下去。孩子越痛苦,越說明對這次教育的印象深刻,越能夠起到舉一反三的效力。
能夠約束人們不再重蹈覆轍的惟一韁繩,是內省的自尊和自制。它的本質是一種對自己的珍惜和對他人的敬重,是對社會公有法則的遵守服從。如果一個孩子從小就在無窮心理折磨中喪失了尊嚴,無論他今後所受的教育如何專業,心理的陰暗和殘缺都很難彌補,人格將潛伏下巨大危機。
人們常常以為只有批評才需注重場合,若是表揚,在任何時機任何情形下都有是適宜的。這也是一個誤區。
批評就像是冰水,表揚好比是熱敷,彼此的溫度不相同,但都是療傷治痛的手段。批評往往能使我們清醒,凜然一振,深刻地反省自己的過失,迸了挺進的激奮。表揚則像溫暖宜人的沐浴,使人自脈賁張,意氣風發,勃興向上的豪情。
但如果是在公眾場合的批評和表揚,除了對直接物件的鞭撻和鼓勵,還會涉及到同時聆聽的他人的反應。更不消說領導者常用的策略往往是這樣:對個別人的批評一般也是對大家的批評,對某個人的表揚更是對大多數人的無言鞭策。至於做父母的,當著自家的孩子,瀕瀕提到別人孩子的品行作為,無論批評還是表揚,再幼稚的孩子也都曉得,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含沙射影。
批評和表揚永遠是雙刃劍。使用得好,犀利無比,斬出一條通達的道路,使用我們快速向前。使用得不當,就可能傷了自己也傷了他人,滴下一串串淋漓的鮮血。
我想,對於孩子來說,凡是隸屬天分的那一部分,無論是表揚還是批評,都不必過多地拘泥於此。就像玫瑰花的豔麗和小草的柔弱,都有濃重的不可抵擋的天意蘊藏其中,無論其個體如何努力,可改變的幅度不會很大,甚至絲毫無補。玫瑰花絕不會變成綠色,小草也永無芬芳。
人也一樣。我們有許多與生俱來的特質,每個人都是不同的。比如相貌,比如身高,比如氣力的大小,比如智商的高低……在這一範疇裡,都大不必過多地表揚或批評。誇獎這個小孩子是如何美麗,那個又是如何聰明,不但無助於他人有的放矢地學習,把別人的優點化為自己的長處,反倒會使沒有受表揚的孩子滋生出滿腔的怨懟,使那受表揚都繁殖出莫名的優越。批評也是一樣,奚落這個孩子笨,嘲笑那個孩子傻,他們自己無法選擇換一副大腦或是神經,只會悲觀喪氣也許從此自暴自棄。旁的孩子在這種批評中無端地得了傲視他人的資本,便可能沾沾自喜起來,鬆懈了努力。
批評和表揚的主要馳騁疆域,應該是人的力量可以抵達的範圍和深度。它們是評價態度的標尺而不是鑑定天資的分光鏡。我們可以批評孩子的懶散,而不應當指責兒童的智力。我們可以表揚女孩把手帕洗得潔淨,而不宜誇賞她的服裝高貴。我們可以批語臨陣脫逃的怯懦無能,卻不要影射先天的多病與休弱。我們可以表揚經過鍛鍊的強壯機敏,卻不必太在意得自遺傳的高大與威猛……
不宜的批評和表揚,如同太冷和的冰水和太熱的蒸汽,都會對我們的精神造成破壞。孩子的面板與心靈,更為精巧細膩。他們自我修復的能力還不夠頑強,如果傷害太深,會留下終生難復的印跡,每到淫雨天便陣陣作痛。遺下的疤痕,侵犯了人生的光彩與美麗。
山野中的一個農夫,對他的牛,都傾注了那樣的淳厚的有心。人比牛更加敏感,因此無論表揚還是批評,讓我們學會附在耳邊,輕輕地說……
篇三:離太陽最近的樹
30年前,我在西藏阿里當兵。
這是世界的第三級,平均海拔5000米,冰峰林立,雪原寥寂。、不知是神靈的佑護還是大自然的疏忽,在荒漠的褶皺裡,有時會不可思議地生存著一片紅柳叢。它們有著鐵一樣鏽紅的技幹,風羽般紛披的碎葉,偶爾會開出穗樣細密的花,對著高原的酷熱和缺氧微笑。這高原的精靈,是離太陽最近的綠樹,百年才能長成小小的一蓬。在藏區巡迴醫療,我騎馬穿行於略帶蒼藍色調的紅柳叢中,竟以為它必與雪域永在。
一天,司務長佈置任務——全體打柴去!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高原之上,哪裡有柴?!
原來是驅車上百公里,把紅柳挖出來,當柴火燒。
我大驚,說紅柳挖了,高原上僅有的樹不就絕了嗎?
司務長回答,你要吃飯,對不對?飯要燒熟,對不對?燒熟要用柴火,對不對?柴火就是紅柳,對不對?
我說,紅柳不是柴火,它是活的,它有生命。做飯可以用汽油,可以用焦炭,為什麼要用高原上唯一的綠色!
司務長說,拉一車汽油上山,路上就要耗掉兩車汽油。焦灰炭運上來,一斤的價錢等於六斤白麵。紅柳是不要錢的,你算算這個賬吧!
挖紅柳的隊伍,帶著鐵杴、鎬頭和斧,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紅柳通常都是長在沙丘上的。一座結實的沙丘頂上,昂然立著一株紅柳。它的根像巨大的章魚的無數腳爪,纏附到沙丘逶迤的邊緣。
我很奇怪,紅柳為什麼不找個背風的地方貓著呢?生存中也好少些艱辛。老兵說,你本末倒置了,不是紅柳在沙丘上,是因為這了這紅柳,才固住了流沙。隨著紅柳漸漸長大,流沙被固住的越來越多,最後便聚成了一座沙山。紅柳的根有多廣,那沙山就有多大。
啊,紅柳如同冰山。露在沙上的部分只有十分之一,偉大的力量埋在地下。
紅柳的枝葉算不得好柴薪,真正頑強的是紅柳強大的根系,它們與沙子粘結得如同鋼筋混凝土。一旦燃燒起來,持續而穩定地吐出熊熊的熱量,好像把千萬年來,從太陽那裡索得的光芒,壓縮後爆裂也來。金紅的火焰中,每一塊紅柳根,都彌久地維持著盤根錯節的形狀,好像傲然不屈的英魂。
把紅柳根從沙丘中掘出,蓄含著很可怕的工作量。紅柳與土地生死相依,人們要先費幾天的時間,將大半個沙山掏淨。這樣,紅柳就技椏遒勁地騰越在曠野之上,好似一副鏤空的恐龍骨架。這裡需請來最的氣力的男子漢,用利斧,將這活著的巨型根雕與大地最後的聯絡一一斬斷。整個紅柳叢就訇然倒下了。
一年年過去,易挖的紅柳絕跡了,只剩那些最古老的樹靈了。
掏挖沙山的工期越來越長,最健碩有力的小夥子,也折不斷紅柳蒼老的手臂了。於是人們想出了高技術的法子——用!
只需在紅柳根部,挖一條深深的巷子,用架子把火藥放進去,人伏得遠遠的,將長長的藥捻點燃。深遠的寂靜之後,只聽轟的一聲,再幽深的樹怪,也屍骸散地了。
我們餐風宿露。今年可以看到去年被掘走紅柳的沙丘,好像眼球摘除術的傷員,依然大睜著空洞的眼瞼,怒向蒼穹。全這觸目驚心的景象不會持續太久,待到第三年,那沙丘已煙消雲散,好像此地從來不曾生存過什麼千年古木,不曾堆聚過億萬顆沙礫。
聽最近到過阿里的人講,紅柳林早已掘淨燒光,連根鬚都煙消灰滅了。
有時深夜,我會突然想起那些高原上的原住民,它們的魂魄,如今棲息在何處雲端?會想到那些曾經被固住的黃沙,是否已飄灑在世界各處?從屋子頂上揚起的塵沙,能常會飛得十分遙遠。
畢淑敏生活感悟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