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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跟他當情人啊,我們這叫哥們。
[一]
不久前,男朋友陰差陽錯見了爸媽。
畢業季忙得不可開交。典禮滿當當排了兩三天。小鎮一年一度成了旅遊勝地,機票極貴極難定,一日三餐也得提前幾周預定。同時我須得把四年的生活悉數打包,裝十幾個箱子,找倉庫安置好,擇日發往紐約。如此忙來,人腦成了電腦。睜眼乾活,閉眼睡覺,沒心沒肺,無慾無求。
某日終於歇得了一口氣,才發現幾天後彼此相知五年多而從未相見過的三人要同時出現在我面前。
於是慌了。慌忙之外,畢竟也有一絲混雜著羞澀和期待的甜蜜。
人緊張起來有一種抽離旁觀的光怪陸離感。那幾天時間過得極快,又極慢。好像一部高清影片,大部分時候卻在快進,只有幾個鏡頭慢而清晰。
最後的典禮在橄欖球場上。我們幾千個人套著黑壓壓的袍子,繞場一週,然後在場中央大太陽地裡坐下。個個被烤成地瓜幹,黏糊糊的頭髮粘在臉上脖子上。可是很多人在笑,看臺上,場地裡。所有人都在笑。我也笑。只是心裡還惦念著爸媽和某人坐在一起,也不知道他們相處得怎麼樣。
晃然到了晚上。四個人坐在一張圓桌前。我訂了小城裡最好的義大利館子:餐廳裡塞進了平日兩倍的桌子。
具體吃了什麼全然不記得。只記得我把紅酒當水喝,漸漸地擔心都給忘了,衝著桌子上的所有人傻笑。對每個人說“我愛你”。我第一次把自己肆無忌憚地灌醉,從一個懷抱裡跌進另一個懷抱,拉著某人的手在過道上轉圈,非要湊過去親我爸的臉。
他們都看著我耍賴,笑得很無奈,眼睛是深不見底的水,上面鋪滿亮閃閃的星星。
終於酒醒了,東西收拾了,人也散了。我開始盡職盡責地旁敲側擊,試圖研究出我爸媽對某人的一切評價,同時追著某人問他如何看待父皇母后。
某人笑出一顆招牌虎牙,說,“你有沒有發現,我在的時候你爸搬箱子特別勤快?”
是哦。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位五十歲的滿腰肥肉的大叔,賣力地和一個二十三歲的身強力壯的小夥子搶著搬二十三公斤一隻的行李箱的情景。
我想了想,決定不要問我爸他覺得某人怎麼樣了。
[二]
我從來不是家裡的“小公主”。
當然,我的父母從不吝嗇充足的愛和關懷。不過我是被當作一個受縱容的小子養大了。
有個逸事,二十多年了,仍是飯局上的下酒好菜。
據說,我一歲不到那會兒,一日我爸抱著我哄,我不待見他,哭得凶極了。他沒辦法,開始瞎折騰,拿筷子蘸了啤酒餵我。結果我舔了,咿咿呀呀地樂了:還要。
這故事已不可考。不過小時候我的確是酒桌上的巾幗英雄。六七歲的時候,我爸常給我點零錢,差我去街上買兩瓶啤酒。買得了,他給自己滿上一杯,保準給我也倒上半杯,邀我陪他一塊兒嚼花生米喝啤酒。我媽看了擔心,他拜拜手,說,“沒事兒。現在練練,將來才不會被人騙了。在家裡發點酒瘋怕什麼。”
後來我膽子越發大了,啤酒黃酒都喝遍,連白酒也不放過。我爸一本正經地給我解釋,這個是醬香型,那個是濃香型,還有那個,清香型。你得這麼喝,那麼聞,才出味兒。那年我頂多十歲。
初中時我決定戒酒-不好玩,喝膩了,而且酒精是不是對面板不大好呀。我爸很是惋惜,“誒呀,沒人喝我煮酒論英雄了。”一面兒又跟我媽得瑟,“你看吧,我就說她喝不上癮,沒問題的。”
小學那會兒,學校發一種小本子,叫“家校聯絡手冊”。每天把各門功課的作業記在上面,回家拿給爸媽看,讓他們對著條目一項項檢查,然後簽名,第二天帶回去給老師。要是某日在學校裡犯了什麼事,老師也在上面批一筆。
有一次我忘記把這本子帶回家了,只能自己照貓畫虎簽了個名,居然沒被識破。這下我爸可樂了,忙不迭把權利下放,叫我一切簽名自行代理。他說,“你哪天覺得真有問題了再跟我說。你要覺得沒問題,那就自己看著辦吧。”
那時候我是小聰明大麻煩的典型。成績相當好,性格更叛逆。上課不聽,在抽屜裡面偷偷看小說,作業敷衍了事,小考從不復習。所幸我可以“自己看著辦”,故而少做了不少作業,逃了不少課,在學校圖書館裡度過了許多高質量的時光。
過了很多年,有一天和我爸聊起當年拽得二五八萬的我,他眼角嘴角藏著笑,說,“是啊,當初你們老師可沒少給我打電話,要我提醒你,女孩子到了高年級成績就上不去了,你可得收收心。不過我覺得你沒啥問題,就沒告訴你。”
[三]
在我爸的朋友圈中,我是比較大的孩子。所以我爸會接到些教育諮詢類問題,如:“怎麼樣才能讓孩子愛讀書呀?”“怎麼樣才能培養孩子獨立自主的精神呀?”
他這時候就特別得意,把我喝酒啦,上課不聽作業不做啦,如上的故事都搬出來。大意是,放養最好,你看我,多自由,多民主。
偶爾,等人散了,我悠悠地添一句,“小時候你可沒少打我吶。”他就嘿嘿地笑,說,“你後來不是推翻暴力統治了麼。”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爸是相當凶的。並且他會打人。打得頗狠。
我脾氣非常倔,基本上捱打的模式是:我爸覺得我錯了,把我叫過去,要我承認錯誤。我“拼死”反抗,很有氣節地不承認。他打我手掌心,我繼續抵賴,他繼續打,夾雜些別的打法兒。一直持續到我或者他讓步。
小學二年級的一天,我積累的詞彙量夠了,覺得光這麼捱打死扛著沒什麼前途,得用上語言來和我爸抗爭。在我爸的巴掌落下來之前,我運足了氣,一連串論證他打我是一種沒有底氣,沒有肚量,沒有教育水準的事情。末了,再添上一句書上看來半懂不懂的行話:“佛門無不可度之人。”
於是我爸就給氣笑了。
他再也沒有打過我。和我講起道理來,是無比的耐心,並且充滿精心準備的嚴謹邏輯。
他說,“我發現你是有思想力的。暴力只能換來你的妥協,但是得不到你的認同。所以我得從根本上擊敗你哈哈哈,然後你就知道自己二了。”
後來,我爸非常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問我對一個問題怎麼看。從週末應該去哪兒玩,到中日關係的發展事態,再到我要不要從深圳轉學到上海,我該讀哪所初中,中考報哪些學校,大學去美國還是英國,讀什麼專業,從事什麼行業。
大三那年我申請實習,關係到畢業後在哪裡工作。可能性主要是香港和紐約。我抱著電話一條一條分析優劣,最後總結,應該還是暫時留在紐約更好。我媽很想讓我離家近些,唆使著我爸好好和我說理。
他只說,“女兒是有思想力的。她的分析就是對她最好的選擇。”
[四]
近幾年來,我們家常有一種沒結果的爭論:我爸和我爭一本書是誰先買回來的。
中國哲學史,西方哲學史、林達和木心的集子、葛兆光的好幾本書、老莊孔孟的各類註疏,這些東西我打保票是我中學那會兒搬回來的。如今書架上都是一式兩冊。有一陣子他讀商業類書籍多,我嘲笑他用垃圾食品充飢。
近些年他的閱讀深度明顯增加,靜下心來啃了很多大部頭。我喜歡和他開玩笑,說我拯救了他瀕臨破產的閱讀品味-不然,怎麼買了這麼多我當年讀的書呢。
我爸自然竭力否認。對曰,“老夫博覽群書,一次買個百八十本,和你有幾本買重的,那有什麼稀罕?”
其實,我爸當之無愧是我閱讀的啟蒙人。
我八九歲上,他往家裡帶回了一套《紅樓夢》,並魯迅,張愛玲,沈從文等人的集子。
他還領著我去買了一方玉石。找了位老師傅刻上“之如書齋”四個字,讓我印在書上。
然後我就一頭栽進了書海。
待我爸反應過來了,他瞪牢滿當當的書櫥,裡面的內容頗挑戰一個十幾歲姑娘的老爹的接受能力:《他人就是地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五燈會元》和《這個世界會好嗎》排在一塊兒。
他問,“哎,你看得懂嗎?”
我點頭,“那當然。”
他於是答,“好。”
他當然知道我多半看不明白,不過自以為自己看得懂。
我後來也知道了,自己當初沒有看懂。
然而多虧了他沒有告訴我。我才有了看得懂的可能。
這一次我回國,擬了張書單,想買了帶到美國去。
上面有不少錢穆。《宋明理學概論》、《國史大綱》、《宋代理學三書隨剳》一類。
到家了,一看,茶几上正放著一冊《宋明理學概論》。書已經翻老了,上面密密麻麻是我爸的字,劃了不少線,圈圈點點讀得很認真。
心下一動,忙進書房。果然,抬眼就是錢穆的大半套集子。旁邊還排著《莊子補正》,幾本中國美術史。和我的書單不謀而合。
繞了十幾年,我們閱讀的軌跡意外又自然地重合了。
[五]
讀高中的時候,某人和我自以為頗隱蔽地相互勾搭。這事當然被我神通廣大的爸媽知道了。
我媽急了。問我爸,“怎麼辦啊。你說他們,將來一個在美國,一個在中國,肯定沒結果的嘛。”
我爸答了,“如果他們沒結果,那正好,你就不用操心了。如果他們居然能堅持下來,也挺好,更用不著你操心了。所以,你有什麼好操心的嘛。”
如今這個說“有什麼好操心的嘛”的瀟灑大叔在微信上悠悠地感慨,“孩子們都長大了,我們也老啦。”
今天早上,和我媽閒聊。
她說,“前兩天啊,我們微信都被父親節刷屏啦。你爸搞了篇文章給我看,上面說女兒是爸爸永遠的情人。他問我來著,你這算怎麼回事?”
我答:“誰跟他當情人啊,我們這叫哥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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