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最憶是荒涼
人類的想象力、創造力是驚人的,但其自身難以避免有侷限性的審美觀念及其所創造的人工美,相比於自然美,卻未必都真的是美的,或是最符合自然準則的。
隨著城市化程序的加劇,越來越多的青山綠水、花草樹木、灘塗溼地等,遭到人類有意、無意的侵蝕和破壞,變得越來越少或面目全非。就像花隨流水春去,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趨勢和結局。由此,無論城鄉,一些人工美不斷被批量炮製,而那些原生態的所謂荒涼、其實很美的景色卻不斷減少和消失,以至蹤影難覓。對自然美景情有獨鍾的愛美人士,常常只能到往事和記憶中去傷感而艱難地尋找那曾經和最美的荒涼。
在此,有必要提一下有關人類消失後世界將會是何種景象的一部科幻片。
人類消失,這當然不是人類自己所希望的,但不是沒有可能,且最終會變化現實,區別只在於遲早。人類作為地球漫長演變史中的一環、一個物種,與恐龍一樣,應該同樣有一個從起源到滅絕的必然歷程。至於人類史延續時間的長短、滅絕時間的早遲,除自然規律的限定外,和人類自身對於自然、地球的態度與做法,應該也有著密切關係。如果不好好善待地球,人類的大限就可能會更早到來。這不是危言聳聽,而是頭腦清醒、居安思危:愛地球、愛自然,也就是愛人類、愛自己。
科幻片中,有關人類消失後的景象,我記憶最深的一組鏡頭是,許許多多的樹木,從城市的街道和房屋原址萌出,拔節生長,進而匯成莽莽森林。是啊,地球上無數大大小小的城鎮,原本都是荒蕪的原野、茂密的森林,甚至可能是奔騰的河川,本來就是花草樹木、鳥獸蟲魚的故鄉和家園。人類沒了,她們自然要回家,那種欣喜和快樂是發自內心和無法阻遏的。人類滅絕後,城市將會重新迴歸自然,這是必須的,也是一定的。自然的完整復原,也是自然美的完滿表現。只是,這對於人類不再具有實質意義,因為人類已經不存在了。
從以上設想和預測中,應該、也必須明白一個道理,即:人類是地球和自然之子,只是眾多地球公民之一,是自然的一部分、一分子,喜歡和迴歸自然,欣賞和品味她的美,也是自然而然的。
對此,人類倒還知道要做好城市的綠化、美化工作,以草地樹木等來淨化、美化、點綴自己的工作、生活和娛樂環境。不幸的是,這項工作,卻常常要打上人類的烙印和痕跡,將未經人工加工、殘存的原生態的東西加以毀滅或改變。在我看來,在某種程度上,這不是創造美,而是破壞美;不是做好事,而是幹壞事。從園林學、園藝師自身的角度來說,這也許是美的;但相比於原有處於自然狀態、給人荒涼印象的原生花草樹木而言,這種美遠遠無法相提並論。給城市儲存一抹鄉村景色,留下一個人與自然更好地交融與交流的視窗和渠道,又有什麼不好呢?
但事與願違,不少城市都在對綠地大刀闊斧地進行所謂的拓展、開發和改造,以給市民提供更多休閒、娛樂和遊玩的公園和場所。初衷是好的,但一經人工加工,人與自然的親密關係卻會不可避免地造成一定程度的損害,變得更為疏遠。人們所能看到的,絕大多數都是園林部門和園林工人以其自以為美的方式所創造的新景觀,種植著許多地方都能看到的花草樹木,鋪設和建造所謂的通幽曲徑、水榭樓臺等。不說千篇一律,也有同質化之嫌。這種人工創造的美,有自然美的一些元素,但和自然本身純粹的美,不可同日而語。這種人造美,和現代人居建築一樣,缺乏或較少那種源於自然的真正的美的特質。人工美掩蓋了自然美,總有些讓人心生厭倦。當然,另一方面,城市的某些角落,雜草叢生、高過人頭等,也可能對治安不利,但從根本上來說,應當從提高公民素質和加強公共安全管理工作本身來加以解決。實際上,治安案件等,不在此地生,也可能在彼地發。任何地段和場所,都可能成為犯罪的淵藪,不能以此作為對其徹底剷除、清理一空的藉口和充分理由。
應當說,人工美或人造美也不失為一種美,但我更喜歡、更陶醉於自然美、天然美。這種美,是上蒼親手創造的,是天造地設、渾然天成的,未經人為加工和改造,未打上人類因主宰世界而自以為是的印記,雖荒蕪而更有野趣,雖微小而更富美質。野草滿園、蟋蟀唧唧的百草園,是兒時魯迅的最愛;“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乃因青天碧水,天水相接,上下渾然一色:彩霞自上而下,孤鶩自下而上,相映增輝,構成一幅色彩明麗而又上下渾成的絕妙好圖。這絕美的自然景觀,遂成王勃筆下萬世流芳的千古絕唱,可實景今又何在?
秋冬時節,我常常看到,路旁、池邊、江河湖海之畔,蘆葦和芒花盛開,茫茫一片,像麥菽、似稻穗,如旗幟、若秀髮,因風搖曳、隨風作浪。這樣的景色,何需我說美不美,你自己去想象、去感受。將其剷除、清理,或將其改種為按人的意志生長、需修剪和養護的綠蘺、草地,結果將會如何?其景觀與韻致之美,豈能及其十之一二?既落俗套,也不會再有天蒼蒼、野茫茫、秋瑟瑟的旖旎風光和悽清意境,亦無成熟、收穫般的景象與喜悅。
我還常走過這樣一片草地,始自夏秋,便茅花綻放。雖然,茅花不像芒花和蘆花那樣高大挺拔,但潔白如雪、輕盈似羽、纖細優雅,放眼望去,又宛如盞盞風中銀燭,燃成一片蔚為壯觀的白色烈焰,攝人心魄,引人遐思,韻味無窮。白花、綠草、碧樹,令人心曠神怡。無論是旭日初昇的早晨、陽光燦爛的午間,還是斜陽西照的午後,這樣的風景,都美不勝收,讓人印象極為深刻。如果嫌其是瘋長的野草、亂開的野花而看上去有些荒涼,便除之而後快,或改種人工草皮,必將大煞風景,是一種暴殮天物、事倍功半的行為。她本身是美的,為什麼要毀滅她?或代之以不那麼美或根本就不美的所謂人工美呢?
市郊國家森林公園八一水庫南面堤壩的緩坡上,也長有這樣的茅草,也能開出如此美麗、連成一片的茅花。其開花時節,也值得前往一看。可惜,這類上天賜予的美景,已不多見而顯得尤為珍貴。
自然景觀往往很美或比人工景緻更美。這樣的例子很多,無法、也無需一一列舉。
說來,大到一個城市,小到一個社群、一所學校,總是會有一些帶有荒涼之意的自然風景,如果都要想方設法地將其清理乾淨或用人工景觀加以取代。我認為,這不是增色添美,而是減色減美;是為淵驅魚、為叢驅雀。這樣做,結果只有一個:讓真正的美或更美的一種美無情地毀滅、徹底地消失。這和滿足人們返樸歸真、陶冶情操和獲得美的享受的需要是背道而馳的。
話要說回來,我決不是一概排斥人工美。對於城鄉建設,適當的綠化與美化是必要的,問題在於,與此同時,如果能夠儘量留存和保護好一些似乎不太入眼的原生態荒涼景觀,從而給人們提供獨具特色、不可多得的原始美、自然美,方是明智和有識之舉。
可是,今年秋冬,那片熟悉的草地,已不再有如雪、似燭、若焰的茅花迎風怒放在碧草綠樹間。她的美麗容顏,她的秀美景色,只存在於我的深刻記憶中、我的依稀舊夢裡,因為茅草已被剷除一空,真的竟然種上了最普通、常見的草皮!在我眼中,這塊曾經茅花點點、極美的草地已變為一片美的沙漠!
在這個芒花、蘆葦又一次成熟、綻放,卻已不見茅花白了頭的時節,我只能有些惆悵地說一聲:“!”
迴歸荒涼,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迴歸和投入自然母親的懷抱,是對她的偉大、她的真善美的肯定和鑑賞,也是對地球上的一切、至少各種地球公民都是平等而同樣有生存權利的一種尊重和認同。
其實,追根溯源,我們每個人都肇始於茹毛飲血時代,都曾與鳥獸蟲魚為伍,置身蒼茫而荒涼的山野田園、湖海河川。懷念荒野,沉醉荒涼,以其為美,應是人類認祖歸宗的尋根本性和基因之一。雖然,我們通常總是嚮往和喜歡城市熱鬧、繁華的生活與景象,但是從來不會、也沒有在心靈深處忘記自己終極的故土家園。而蒼茫的原野、荒蕪的景色,就是這故園的顯著特徵和從中汲取美的精華與營養的重要場所!
今天,在城市裡,看一看自然美景,有時本來也並不需要都去到真正的鄉野便能做到。只可惜,現如今,我的居所、我的城,你的邊緣和某些隱祕角落,還能有多少天蒼野茫、風蕭水寒和原生態的花草樹木所形成的那一抹荒涼?她離你、離我,有多切近、又有多遙遠?
一簾幽夢皆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