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之鄉
一
我是一個久居祥雲的外鄉人!
這種雙重身份,讓我有別於純粹的外鄉人——他們往往不瞭解這片享有“雲南之源”、“”美譽的土地,對她所承載的悠遠歷史知之甚少,甚至忘記了這裡也曾流光溢彩,顏色動人;也讓我不同於地道的本鄉人——因為根莖所在、血脈相連,他們願意把所有的溢美之辭都賦予這片鄉土之地,好讓她容光煥發,引人注目:領受她應得的一切榮耀。我對這片土地,有長久的近距離的感受和認知,因而熟悉這裡的山山、水水、歷史、人文;我從遙遠的秦漢故地走來,因而不會對這裡有盲目的崇拜以及不切實際的讚揚。所以,我筆下的祥雲,應該是最真實的祥雲。
二
地名之由來,或緣其方位,或因其寓意,或來自音譯,或出於紀念。
“雲南”(祥雲故稱)之由來,歷來也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大多數人都傾向於相信這種說法:“漢武元狩間,彩雲見於南中,遣使跡之,雲南之名始於此”。
當然,這裡所謂的“彩雲”,並非我們常見的朝霞或晚霞,而是“紅、綠、黃、黑、白物色齊備型則方整,邊際尤齊,豔麗過日華,瑞彩祥光,真映山河而鋪日月也”。
一個長安城裡高高在上的帝王,他那虛無飄渺的夢境,居然與千里之外百姓眼中恢弘壯麗的景色遙相呼應,這是何等的神奇,何等的不可思議:這一定是上天對這個帝王偉烈豐功的褒揚。帝王的虛榮心得到了最大的滿足,他也興高采烈地在這裡設定官府,任命官吏,將這裡稱為“雲南”,大漢王朝自此開始正式經營這片西南之地。
這個故事似乎可以自圓其說!
但我總覺得,這更多的是後人對前人的一種揣測!漢武帝遣將軍郭昌率巴、蜀之兵臨滇,消滅滇西北的勞浸、靡莫,降服滇王,肯定不獨是為了那朵夢中的祥雲。他之所以矚目這裡,更可能是因為張騫口中的“南絲綢之路”蜿蜒於此,順著這條古道可以前往“身毒”國(古印度),輾轉到“大夏”(阿富汗),用蜀布、筇竹換取那裡的奇珍異寶。其時,匈奴不停地襲擾,阻斷了途徑西域到達“大夏”的“北絲綢之路”,“南絲綢之路”的地位便愈加凸顯。匈奴之患,非一日可除,另闢蹊徑反倒是上上之策。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彩雲南現”就這樣入了武帝的夢中。
至於南來的兵丁和當地的百姓,在這雲南故地看到“彩雲麗天,天開雲瑞”,似乎可以歸因於這裡本是高原,山高谷深,地勢獨特,給了世人一個獨特的仰望天空的視角。所有超乎尋常、近乎神祕的奇特景觀,也許都根源於這獨特的視角。
話又說回來,即便沒有漢武帝奇異的夢境與之呼應,即便這所謂的“祥瑞”,並非上天的眷顧和心意,“彩雲南現”只是一道純粹的自然景觀,但在這雲南故地、群山之顛,五色雲彩鋪開蓋地而來,光華奪目,久久不去,也足以讓我們歎為觀止,驚呼大自然之神奇,深感此生有幸。而以此來看,稱這裡為祥瑞之地,似乎也不為過,並非“不虞之譽”!
三
但凡祥瑞之地,從來都倍受世人眷顧和青睞。祥雲也是如此。
彈指一揮,到了唐憲宗元和八年(公元813年)。此時的祥雲,尚在大理南詔國治下;南詔國的王公貴族都篤信佛教,蔚然成風。他們奏請國君,要在這雲南故地尋蹤訪跡,開山建寺,巨集揚佛法。於是,普濟慶光禪師領受詔命,手握御賜的禪杖,四處探尋。當他望見寶華山時,見山勢雄奇,遠望有如一尊彌勒大佛跏趺原野,就認定這是一方寶地,於是便登山尋找水源,想依水建寺;但久尋未果。他實在是太累了,就隨手把禪杖插入一片低窪之地中,在旁邊打坐休息。天色將暮,他起身撥出禪杖,正欲下山,不想居然有清泉隨之湧出。泉水清澈無比,彷彿人的眼睛。老禪師大喜過望,覺著這是佛祖以“水目”顯靈,連呼阿彌陀佛!新址就這樣選好了,新寺也隨之興起,名為“水目寺”,這座山也因而改稱“水目山”。水目寺開堂之日,“衲子千餘、六詔諸王,鹹來問道”,香火興旺,一時無兩。
此後的一千餘年間,經歷代修建,這裡逐漸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建築群落。明末清初,水目山上,古木參天,濃廕庇日,寺宇庵閣,棋佈峰間,雕樑畫棟,轉閣迴廊,參差錯落,巍峨壯觀,“九庵十八寺”容納了“三千和尚,八百尼姑”,成為滇西佛教中心。一時間,達官貴人、文人雅士登臨造訪者不計其數。
明崇禎十一年末(公元1638年12月),正值水目山極盛之時,徐霞客來滇遊歷,也想訪一訪這名山古剎。這位大旅行家幾經輾轉、盤桓,最終登上了水目山,並在著名的《徐霞客遊記》裡記下了當日的行程和見聞:“……西上逾一嶺。二里稍下,涉一澗。其澗自南而北,溯之南上,山間茶花盛開,要二里餘,為水目寺,餘誤從其南大道幾逾嶺、逾樵者,轉而東北下。半里,入玉帝閣,又下,觀倒影,又下,過普賢寺,又下,遇行李於靈光寺,隨置於寺中樓上……”這時,暮色已重,而老徐遊興不減,“過觀音閣,觀淵公碑”,還特意去看看傳說中老禪師取木建寺的古井,守衛寺院八百年的木犬、寶華寺裡那株映若彩霞的名貴茶花童子面、淵源流長的錫杖泉和獨一無二的寺抱塔。
老徐能有此行,與水目山結下如此緣分,還真得感謝晉寧名士唐泰。當他行至昆明近郊,其實早已經耗盡盤纏,囊中羞澀。老唐熱情地款待他,也知道了他眼下的為難事,於是贈銀相助,還特意寫了一封書信,讓水目山住持對這位朋友多多照顧。此時的晉寧名士,絕沒有想到自己的這一善舉為水目山帶來了一段佳話。他也絕沒有想到,幾年以後,大明朝驟然覆亡,吳三桂引來清兵,問鼎中原,導致山河破碎,黎民塗炭,似乎只有這佛門淨地才是自己的容身之地。一介書生,迴天無力、心灰意冷,跑上這水目山,剃度受戒,做了和尚。
晉寧名士成了擔當和尚,從此長住水目山,研習佛法,療治心傷。但一介狂生,怎會那麼容易就循規蹈矩、坐守古卷枯燈?亡國之恨,哪能就輕易從心裡抹去?縱然這裡層巒疊嶂、滿目清翠、可以看到“唐茶宋柏明月季”,真是好山好水好風光,但老和尚心中鬱結的憤怒,還是按捺不住,他本來就是以詩、書、畫名動四方的文士,經此世變,他與朋友酬唱的詩文、書畫,便揉合了自己的隱忍的情緒,因而更加突兀、更加不羈,更具有藝術張力。而擔當和尚,越發地聲名遠播,終成為一代書畫大師、楹聯名家。
時光悠遠,水目山色最終還是濡染了他,平復了他的心緒。老朋友徐霞客早已仙逝,但他筆下明豔動人的山茶還在,依然綻放不敗,“九蕊十八瓣”,老和尚看見了,滿目欣喜,提筆寫到——
冷豔爭春喜燦然,
山茶按譜甲於滇。
樹頭萬朵齊吞火,
殘雪燒紅半個天。
而命運之神似乎總喜歡開玩笑,把仇敵置於狹路,讓他們不經意地相逢。那位“衝冠一怒為紅顏”,幫著清廷橫掃神州的總兵吳大人,這個為洩私憤而不惜葬送漢家江山的大罪人,這個讓我們的晉寧名士恨得咬牙切齒的狗漢奸,居然來雲南做了藩王。他還是那樣遇事躊躇、舉棋不定、反覆無常,於是要來這水目山間,求卜問道,希望能一釋心種困頓。他來了,水目山沒有拒絕他,寺裡的大德高僧也如常接待。在佛的眼裡,眾生平等,雖然這個人曾把闖王逼到戰死,也曾深入緬地擒住了永曆皇帝,親手砍碎了百姓復國的希望,但此刻,佛的弟子們忽略了這個人所有的罪惡,也忽略了他身上的榮華,只把他當做一個有所求的香客,安然地看著他,看他掙扎,聽他懺悔。而寺外松濤陣陣,那株山茶,色若鮮血。
四
上世紀三十年代,小日本虎視中華,悍然發動戰爭,步步緊逼蠶食我國土。南京淪陷後,國民政府遷都重慶。此時,東北三盛沿海諸地,皆已落入日寇手中。正面的運輸線都被阻斷,國際援華物資無法運入中國;無奈之下,只能劍走偏鋒,另闢蹊徑。國府高參們肯定又想起了武帝的美夢,想起了在這西南之地,還有一條古老的通道,可以把急需援助的中國和外面的世界連線起來,把援助的物資源源不斷地輸送到抗戰第一線。在此危亡之時,素有滇西門戶之稱的祥雲,因其東聯昆明、南走夷方、西臨大理、北達成都,挺身而出,躍入世人的視線,成之關乎國家存亡的命脈之地!這雲南故地的上空,祥雲並未散去。祥瑞之地,將會給我們的民族帶來好運,讓我中華運難呈祥,轉危為安。
一條以祥雲為中心的滇緬公路迅速修築而成。中印石油運輸管也經由此處向內地延伸而去。而以祥雲飛機場為中轉站的駝峰航線,也在滇緬公路被日寇切斷以後,被極其迅速地開闢出來。
古老的雲南驛站一下子成了抗戰生命線上最重要的一個節點。
古人修築驛站,只是為了讓傳遞公文的士卒歇歇腳,換換馬,水足飯飽後繼續趕路。有些驛站地處偏僻,終日寂寂,只有看見遠處塵土飛揚,那些兵勇揹著書信,策馬而來,沉睡的驛站才會精神抖擻,準備迎接。雲南驛因為曾是治地所在,往來商人、馬隊多會於此,在驛站旁邊的村落裡找一個店面歇息,餵馬,補水。但即便如此,這裡的熱鬧,也不過只是一個邊陲小鎮的熱鬧。誰能想到,這個曾經的治地,如今的小驛站,卻擔負起了四萬萬人的未來與希望;那些在這條茶馬古道上為生計而奔波的商販走卒,在民族大義面前,都一下子無畏無懼,變成了孤膽英雄!
中國西南邊疆的各族兄弟,同仇敵愾。他們在存續了兩千多年的茶馬古道上互相接力——先是藏族商人用犛牛把各種物資從印度、尼泊爾運至拉薩,再交給馬隊運到滇藏交界的香格里拉,轉給藏、彝、白、納西各族的馬幫,帶到雲南驛,再由漢、回、彝族的馬幫接力到昆明。萬里路途,各族兄弟就用雙腳一步步丈量,這條古道上所勃發和顯示的不屈力量,足以讓整個世界震撼。這種力量,洶湧澎湃,傳遞到這古鎮之中,也向古老的青石驛道延伸而去的每一個角落傳遞過去,鼓舞國人日寇不滅,抗戰不止!
與此同時,真摯的美國朋友在抗戰最艱難的時刻,也義憤填膺,要來這西南小鎮,給予我們最無私的幫助。他們將在這裡與的淳樸、堅韌的百姓同甘共苦,用血淚譜寫一曲永不消逝的人間絕唱。
而這裡的數萬民工,聽聞陳納德上校麾下的飛虎隊要來華助戰,進駐雲南驛,更是滿懷“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責任感,純粹依靠的人力挖土,運土、運石,用手拉大碾子夯壓機常其間,日寇屢次空襲,騷擾不止,萬餘中國民工犧牲了寶貴的生命,耗時數年,才最終將原來狹小的雲南驛機場擴建成功。
這滲透了中國民工鮮血的土地,這承載了中國百姓希望的機場,終於在1942年初迎來了遠道而來的朋友。這些藍眼睛、高鼻子的美國人,在日寇切斷滇緬公路、援華物資無法運入中國之時,毅然開著自己的飛機,從印度阿薩姆德欽機場起飛,越過喜馬拉雅山,起伏穿梭在青藏高原、雲貴高原的山峰和峽谷間;在死亡之神的悄然窺視之下,縱然稍有不慎就會隕身此地,喋血長空,他們依然無懼無畏,在這並不適合飛行的高海拔地區,在這條死亡航線上,往往返返,把各種援華物資運至祥雲機場,再中轉到內地軍民手中。
這些藍眼睛、高鼻樑的美國飛行員,永遠都那麼豁達、樂觀。雖然每次飛行都是九死一生,但只要飛回駐地,這些可愛的外國人,都不覺疲憊,而是拍拍身上的塵土,就跑出去喝酒、聊天,跳舞,大聲唱歌。他們把希望帶給了這裡的百姓,也用西方的生活情趣影響了這古老小鎮。一時間,古鎮周圍,冒出許多西式餐廳、酒吧,這些藍眼睛、高鼻樑的外國朋友也不禁豎起拇指,對中國老百姓高聲說“頂好”。
就這樣,外國朋友與當地軍民融為一體,他們也把這片土地看成故土,把這裡的百姓當成自己的兄弟姊妹。這些血氣方剛的漢子,怎能忍受日寇戰機對這片土地的不斷襲擾?怎能接受昨天還一起喝酒聊天的中國兄弟瞬時倒臥在日寇的轟炸下?昨天還向自己打招呼的老人家,怎麼驟然就死於日軍的掃射?悲憤之極,他們架著戰機,迎頭而去,與日機在這長空之上,周旋盤桓。三四年間,他們以付出了約500架飛機的代價,擊落日機2600架,海軍艦44艘,擊斃日軍66700名以上,沉重打擊了日寇囂張氣焰,極大地鼓舞了中國抗戰軍民。
為了中國的抗戰,許多可愛的美國志願兵,不惜此身,喋血長空,埋骨祥雲,永遠留在了這片土地上。在祥雲縣城南側,就矗立著一塊祥雲百姓為美國志願兵立的墓碑。這裡的百姓,目睹一架美國戰機在縣城上空的激戰中受創起火,滿以為飛行員會棄機跳桑但是這位可敬的飛行員,怕傷及城中百姓,儘管自己已經陷入險境,仍然控制著飛機,飛離縣城上空,飛到人煙稀少的地方。他放棄了最佳的逃命時機,當他跳出機艙時,為時已晚,降落傘來不及展開,人就已經著地,摔成重傷,不治而亡。祥雲百姓,聽聞此事,莫不感動流淚,於是在這裡樹碑紀念。
抗戰勝利以後,美國朋友們回國了。但那些修築機場的大石碾子,至今還在雲南驛站的屋舍旁,任風吹雨打,巍然不動。這些歷史痕跡提醒著後來人:不要小看了這個古鎮,這裡曾經也是國之屏障,值得你們留連眷顧。
坐在門檻上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