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名女散文家葉傾城散文

General 更新 2024年12月23日

  葉傾城說,她年輕時曾給愛情下過定義,而十餘年後,她便覺愛情是無法定義的。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雪 哭

  她明白他的苦痛,他所不明白的是,

  他的苦痛就是她的苦痛。

  常常地,她想起那一個早春,與他一起走過雪野初融。

  她說:“你聽。”

  他聽到的只是“滴滴嗒嗒”的滴水聲。

  惟有她知道,那是雪哭的聲音。

  她和他同窗四年,都年輕,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大學校園,是他的海闊天空,他一向是女生眼中的白馬王子,她在他眼裡,只不過是個平凡女子。而他,他從來不知道,他是如何以一棵樹的姿態,深植在她心裡。

  畢業分配時,她留在本市,他卻去了遙遠的油田。想念他的日子,她格外感到這座城市的寂寞,慢慢習慣於這樣的日子,她以為自己會忘掉他。可是有一次同學聚會,大家正嘻嘻哈哈鬧得開心,主人忽然說,有一封他的信。

  信裡,他說:“走在曠野上,我常常覺得冷,離開熟悉的生活,我才明白我只是一個普通人。不知道,當年的朋友中,還有多少人會記得我?”

  那一夜,在她單身宿舍的燈下,她驚覺自己在紙上,劃滿了他的名字。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她給他寫下第一封短短的信。

  他的信,回得比她想象中還要快,厚厚的十幾頁,寫盡了失意和寂寥。信上他的筆跡,一如往昔,讀著他的信,好像讀著她從未進入過的他的內心,一種鈍鈍的疼痛泛過她的心,卻觸控不到。

  從此,讀信和寫信,成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那滋味,不真正是甜蜜,卻也算不上苦,像是黑暗中的枝椏,沒有人看得見它確切的姿態。有時,她也懷疑自己到底是所為何來,但卻學著不去想得與失。

  許多事有如天氣,慢慢地熱或者漸漸地冷,一天一天地不被知覺,等到驚悟,已是過了一季。

  初冬的一日,天陰陰沉沉,冷極徹骨,晚上,有人敲她的門,是他。

  看見他,彷彿久在黑暗中,乍然見光,眼前一痛,禁不住地想掉淚,又強自抑制。胸中百感交集,交整合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許久,她方能淡淡地問:“吃過飯了嗎?”

  他滔滔不絕地談著諸般久鬱的話,這一刻的他,好像又回到大學時代,年少輕狂。而她,一言不發,只是深深地看著他,要把他的每一根線條,每一個表情,像描圖一般,細細地,在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印實。

  夜最深的時候,她聽見遠方有極輕微的雞啼,偶一抬頭,發現窗外,在落雪。在窗前,他們一起看雪,雪片紛飛如花瓣,幾乎隱隱有香氣。他忽然問:“你怎麼樣?還好吧?有男朋友了嗎?”

  她笑一笑。

  他一共攢了七天的假期,刨去路上時間,他只能待三天,她請了假陪他逛街。雪下個不住,大城市卻依舊繁華無限,人潮熙熙攘攘,他起初興致勃勃,但慢慢 情緒低落,最後索性住了腳,“我都成鄉巴佬了。”他笑容中有淡淡的寥落。他想到了什麼?是不是覺得,在這七百萬人的大城裡,少他一個人並沒有任何關係?她 禁不住伸出手去,他緊緊握住她的手。雪一徑下大了,他們跌跌滾滾不知摔了多少跤,可是即使摔倒了,他也沒有放開過她的手。

  這三天,他們誰也不提歸期,然而時間從不等待任何人,那一天還是到了。

  鋪天蓋地的雪,站臺上有如戈壁,一望無際,他們都覆了一身的雪。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久久,竟也有一絲熱氣。火車誤了點,她恨不得它永遠不來,但是無論誤點多麼久,幾分鐘、幾小時、幾天,火車還是會來的,他還是要走的。

  他說:“你先回去吧。”

  她搖搖頭。

  火車終於來了。隔一道車窗,好像隔了整個天涯,他的身影,像***,迷痛了她的眼睛。

  火車啟動的一剎那,他伸出頭來,大聲地喊:“我愛你,我愛你……”

  漸遠漸輕,漸漸聽不見了。

  她用雙手矇住臉,因為她哭了。

  不,他並沒有愛上她,她知道,雖然她寧肯不知道。在異地,在石油、荒原、陌生人之間,她是他惟一的懸系。漂泊的日子裡,他要抓住一件永恆,而後呢,當花花世界重又展現在他眼前呢?

  僅僅是寂寞而已,他需要溫暖和關懷,他以為他愛上她,是因為他需要愛與被愛。

  誠然她愛他,但是她也愛自己,從此,她不再給他寫信。他的信如潮水一般湧來,她一概不拆,因為怕自己會心軟。於是,他的信斷了。

  他就此放棄了嗎?捫著胸中的痛,她想,也好。

  然而真相是:他病了。

  輾轉得知這個訊息,她第一個念頭是:他的確愛上了她,被她拒絕,不能承受……

  這可能嗎?她苦笑。唯一可能的解釋是:他以為所有人離開他,是因為他現在環境與條件太差,而沒有一個人,是真心地愛過他,關注過他的靈魂。

  她如何能讓他這樣認定?

  在他凌亂的單身房間裡,熟睡的他有一張稚氣的臉。而在戶外,有她從沒見過的、最廣闊的雪原,正在一點點融化,纖瘦的水流四處?淌。一時間,她彷彿看到一張淚痕模糊的臉。

  他的青春稚嫩如種子,而這正是他生命中最長的一冬,如果一定要有雪,呵護他度過寒冬以待早春,就讓她做雪,用自己的冷守候他的暖。然後,在春天,有誰能聽見雪哭的聲音?

  如果愛情的本質就是痛苦,那麼,她甘願受傷。

  他醒來後,她低聲說:“我答應你。”

  以後每天下班路上,她是那個看信不看路的人。每一封信,他告訴她:他設計的圖紙投產了;領導破格提拔他當主任了;他寫的論文發表了……而最後一封信說:“我調回來了。”

  握著他的信,走在路上,正是初夏,天空隱隱帶點灰紫,路旁所有的合歡樹都開滿了花,和風輕輕地來又輕輕地去,合歡纖細的花絲紛紛灑灑,拂了她一身,一天一地粉紅的雪。這明明是她見過的最美麗的夏日黃昏,她卻在抬手間,揩到自己臉上冰冷的淚。

  無端地,她想起許久以前的一個冬夜,她在等候末班車,夜越來越深,她沒有帶表,不知道現在究竟幾點了,不知道末班車是過去了還是尚未來,或是根本就沒有過。

  走下火車,他的第一句話是:“以後可以長相廝守了。”

  長相廝守,談何容易。

  遠隔的時候,他們是分別在銀幕前後看電影的人,雖然是同樣的劇情,同樣的程序,但是當他們在一起交流心得時,才發現,他們看到的每一個畫面都不相同。

  相處的時間越長,他們越是發現彼此的距離。他竭力地要做一個完美的情人,來彌補他們的距離,但是,世上還有什麼距離比愛與不愛之間,更遙遠的呢?

  她明白他的苦痛,他所不明白的是,他的苦痛就是她的苦痛。

  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所謂相忘,也就是雪融成水,了無痕跡吧?

  分手的那一天,有著大片大片的陽光,他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對我的好。”

  良久她說:“我也永遠不會忘記你。”

  一個人走在大街上,她伸出手,掌中有滿滿一握的陽光,彷彿永不融化的雪花。這一刻,她真切地領悟到,四季輪迴的天理。

  相識,是天空有朵雪做的雲;相愛,是雪落黃河靜無聲;而離別之際,也就是下一個春天的開始。

  在這浩渺的時空中,如果緣分註定要流轉如四季,她不悔做一段雪哭的聲音,為這世上所有終究要棄所有人而去的一切。

  :愛情無非就是這樣

  有這樣一個女人,用汗水和全心的熱愛,

  為他拭過每一方足跡所及的地方。

  愛情也無非就是這樣。

  宇承諾過要給我永遠,但是在出國與我之間,他並沒有猶豫太長的時間。所謂天長地久,其實也不過是飛機越飛越高時,被遺忘在背後的地平線吧。

  為情而死已是不流行了,我當然還得繼續活著。在秋天的晴好日子裡,我跳舞,溜冰,和偶爾遇見的男孩子去看通宵電影。頭髮分了叉,索性剪了,燙得大花大朵的,又去買了最時髦的網格長裙。時時淺淺地笑著,裙襬像雲一樣開啟,彷彿很快樂。生命也無非就是這樣。

  曠了太多的課,導師遂召了我去訓示,那還是十月初,寥寥的細雨下個不住,他一見我便皺起眉,“你一向是好學生,現在為什麼厭學,可以說給我聽嗎?”最後,稍稍吐露關懷。

  只是人與人之間一點點的尋常溫情,我卻突然笑了,“我為什麼會考你的研究生,可以說給你聽嗎?”

  “那時我還在讀本科,每星期四是我上機的時間。一次,我不小心,把一杯水打翻在鍵盤上,管理員大聲呵斥,我嚇得手足無措,是你,走過來幫我把鍵盤倒 過來,控水,擦乾。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你。螢幕上出現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字元,我戰戰兢兢地問你有沒有麻煩,你笑,‘有。但是是dosshell的,不是你 的。’我從此記住了你的笑容。後來有一晚,很晚了吧,我走過走廊,還聽見機房裡有列印的聲音,我好奇探頭,沒想到會是你。偌大的機房裡,只開了一盞燈,你 俯身在電腦上,臉隱在幽暗裡,那麼專注,好像上帝在俯瞰人間。我站在門口,無端端地就掉下淚來。從那天起,我才開始發奮學習,因為我要考你的研究生。”

  我看見他的臉上,驚愕、迷惘、追憶、不知所措……諸般無法言傳的表情,在這個恆常喜怒不形於色的中年人臉上,一層一層地呈現。

  我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叫住我,又恢復了公事公辦的口氣,可是有說不出的猶豫,“你每星期找兩個下午到我的辦公室來,我替你把以前的功課補起來。”

  給我一個人講課,他就像給上百人作演講,目不斜視,聲如洪鐘。我反正是心不在焉,突然脫口就問他:“你以前讀大學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他一愣, 我又接著問:“有沒有比較快樂的記憶?”他臉一沉,喝道:“聽講。”我很固執,“可是我希望你說給我聽。”他不理我,然而課就此講得結結巴巴。

  不知不覺地過了一個多月,空氣中有了冬的氣息。那天又是我補課的日子,卻是一天的低雲,釀著雪意。我問他:“我可不可以請假去看‘黑豹’的音樂 會?”他答應了。“那麼,”我遲疑了一下,“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嗎?”他震跳了一下,“什麼?”我央他:“你知道,我是沒有男朋友的,一個人去,那麼遠,天 黑得又那麼早。”我看見他眼睛裡,有些東西慢慢地融掉了。

  從體育館出來的時候,下了雪,我抱住自己,打了個大大的寒噤,他脫了外套,想為我披上,手快要擱到我肩上的一剎那,忽地停住了。雪是冰涼的,他的呼 吸是暖的;夜是澄靜的,他的心跳是響的。那只是一瞬間的事,他猛地退後一步,揚手叫了的士,硬生生塞了錢在我手裡,便轉頭走了。

  日子一天天地冷,我整個人都疲掉,在該去見他的時候我賴在寢室裡看小說。有人敲我的門,沒想到會是他,口氣急迫,“你怎麼了?是病了?要不要去看醫生?”

  我當然找得到一千個藉口,但是我懶,“我只是不想上課。難道你真的相信弄清楚一階二階振動,會對我未來的幸福有什麼幫助?好比你,你是教授,有地位有身家,但是你快樂嗎?你真的快樂嗎?”

  他絕沒想到我有這麼放肆,一時愣住了,旋即奪門而出。我有些懊悔,畢竟他是老師,但是來不及了,我馬上還要應付體育補考,跑我那總是過不了的八百米。

  補考當日,我瘋狂地跑呀跑,漸漸覺得腳下的跑道搖晃起來。心臟一陣陣狂跳,忽然,像一柄大錘結結實實地砸下來。我一跤栽了下去。

  一片混亂的記憶裡,滿滿的是醫生的驚叫,“天吶,你的心跳得這麼快,我連數都來不及!”還有他的聲音,“沒事的,沒事的。”也不知是誰通知了他。我 蜷在長椅上,死命抓著他的衣袖,我想我要死了。一滴水落在我臉上,我抬頭。竟是他,是他在流淚。他的心,跳得幾乎和我一樣快,我的心,卻驟然間,停跳。

  醫生確定我沒事的時候,夜已經深了,同學們都散了,只有他陪著我回寢室。山的最頂端,是兩條路分流的地方,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天黑透了,風很大,我的頭髮,長了,也直了,被風吹得一陣陣蓋過我的臉,又一陣陣掀起來。沉默了很久很久,他伸出手,輕輕地,一根一根替我拂去臉上的亂髮。我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我哭了。

  我的淚水大滴大滴地落下來,打在他的手背上。天那麼黑,時間走得像一陣疾風,我的青春和愛情,我的美麗與憂傷,都是黃葉,紛紛地落了。我能抓住的只 有他,他不年輕了,他有家室,可是,他是守在我身邊的男人。我把他的手團成拳,合握在我的雙手裡,他的血管在我掌心輕跳,良久,彷彿,握住了他唯一的 心……

  那時春天已不遠了,而我與他的春天始終沒有來過。寒假裡,我沒有回家,而他遣走了家人。第一次去他的家,我是那麼興奮,說,笑,喝淡淡的酒,如此放誕隨意,彷彿這是我自己的家,卻因為想喝水,在廚房的門口雷擊一般定住了——

  那間廚房鋪滿了圓餅乾大小的地磚,擦得晶亮,在暮色裡微微閃光,彷彿一顆顆晶瑩的心。我緩緩地蹲下去,輕輕地撫過,好像是撫觸一些我從不肯面對的真 相。在他的背後,有這樣一個女人,用汗水和全心的熱愛,為他拭過每一方足跡所及的地方。而我,在一步步踩踏她的心,用我的自私和冷酷。那些所有的平鋪在地 上的心吶,都在一聲聲、一聲聲地,呼痛。

  我走出廚房,對他說:“我,走了。”

  我走了。此去經年,蒼天易老。在靜夜裡醒來,彷彿看見有火焰將我與他的往事燒成了灰燼,標示著我青春的自此終結,而我終於可以在痛裡微笑,說:愛情也無非就是這樣。

  :溫柔的海

  他那溫厚純良的笑容,一如往昔,

  是她心中永遠的回眸。

  是在上了大學以後,他才第一次離開他海邊小城的家。一年多的大學生涯後,他依然是一個異域的陌生人。同學問他對這座城市的看法,他老老實實地說不喜歡,太髒、太吵、太沒人情味……

  他話音未落,馬上就有一個女孩劈頭反駁他,“這裡有多大你知道嗎?你才出過幾次校門,又去過哪些地方,你有什麼資格批評?”他一呆,看見她正氣鼓鼓 地瞪著自己,他不由得注意她柔膩如絲的肌膚,非常地江南,與他熟悉的家鄉女孩完全不同,一愣,不知該說什麼好。看著他那呆頭呆腦的樣子,她到底撐不住, “撲哧”一聲笑出了聲。

  他們就這樣認識了。他喜歡聽她的普通話,爽脆的、清朗的,說急了的時候,常常微喘著笑起來,像他故鄉的木棉花,有著流利的弧線和厚實的花瓣。有時, 在教室裡上自習,聽見她在外面唱著歌走過,過了許久,他發現自己心裡還在迴盪著她隨口哼出的調子。她總是叫他講大海給他聽,又喜歡取笑他隱約的閩南口音, “你的聲音跟臺灣連續劇一樣。”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他,那些愛恨交織的連續劇是如何掀動她最初的柔情,而那些溫柔真摯的情話,又是如何在她生命中烙下永遠的 印跡。聽著聽著,他的聲音與他所講的海交會相融,使她隱隱地恍惚,她說:“海一定是溫柔的。”他猶豫了一下,想告訴她不是,終於什麼也沒說。

  冬天,他走在積雪的校園,聽見她在背後大聲地叫他的名字,他一回頭,雪球在他臉上炸開,她的笑聲,在雪地裡片片灑落,像海面上不斷翻飛的海鷗。他永 遠記得她那天穿的藍大衣,他永遠記得她歡笑的樣子。她等著他的回擊,可他只是揩著臉上的雪,憨憨地笑。那樣溫厚純良的笑容啊,她的心忽地一緊,有一種被緊 緊擁住的半痛半喜。她跑過去扳他的手,“來,我們打雪仗。”正握到他的凍瘡,他的臉上掠過一抹痛。她低頭看手,禁不住“啊”了一聲,心中一疼,幾乎掉出 淚,“怎麼會凍成這樣?”拖了他就走。他看見自己紅腫潰爛的手,握在她暖柔淨白的手裡,覺得很難看,想縮回來,她反而握得更緊。在她的寢室裡,她一邊細心 地給他塗藥,一邊輕聲地問:“疼嗎?疼嗎?”

  疼嗎?他自己也不知道。

  夏天到了,她央他教她游泳。才學會了最基本的技巧,就非要到湖對面去,他只好揹著她游過去。天色漸漸幽暗,她橫在他胸前的雙臂,呈出微微閃爍的粉紅 色,有如夏天第一朵玫瑰花,正在全力地開放。他感到她的身體,緊緊地貼著他的背,幾乎沒有什麼重量,彷彿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他真的希望湖水可以永無 盡頭。而她安靜地伏在他黛黑的背上,清澈的湖水流過她的耳邊。她看著他的肩一次次地湧出水面,又一次次落下,如此強壯優美,覺得滿心的安全,好像只因有 他,她便可以闖蕩過所有的江湖。

  暑假他回了家,她叫他給她帶貝殼來,她粉粉的小拳頭擂他的手臂:“不要忘噢,一定不要忘噢。”他怎麼會忘呢。返校後,在寢室的燈下,他忍不住把那些 貝殼拿出來又看,想起她將會有怎樣驚喜的眼神,他想自己被太陽晒裂的面板到底還是值得的。沒想到室友們群聚過來,驚歎之餘,你拿一個,我拿一個,轉眼 間,他的手裡竟只剩了幾個殘破不全的了。室友們大大咧咧地問他:“沒關係吧?”他空自心急如焚,竟說不出一句拒絕的話。

  她見到他,很高興,一隻手背在身後,問他:“猜我給你帶了什麼?”笑意流了一臉,梔子花一樣放著不能抗拒的香。他卻只想著那些流散的貝殼,如果她問 起,他該怎麼答,連這樣小的請求他都不能為她做到。他脫口而出:“我不要。”轉身就走,沒有看見,她是如何長久地站在黃昏裡,捧著那方準備送他的琥珀。

  那方細緻美麗的琥珀,是朋友從大興安嶺寄給她的,拿在手裡的第一個瞬間,她便想起了他,生在海邊的他一定從來沒有見過琥珀,她沒有想到他會給她這樣 的拒絕。暮色如煙,侵入她的眼睛,她記起關於琥珀的身世:琥珀原是松樹的眼淚,在亙古沉靜的大森林裡不被人知地流著,然後歲月變遷,滄海桑田,一切都消失 在時光的長河裡,只有這一顆已經冷凝成石的淚,還在用暗暗的透明,說著一些將明不明的心事。

  他們就此疏淡,有時在學校碰到,也只是打個招呼。她身邊總是有大群人,襯得他更孤單,他不在乎她跟誰在一起,他只要她在,只要能聽到她爽朗的笑聲, 繞幾個彎遠遠地傳過來,他就覺得安心,水泥地似的學校生活便剎時變得春草處處,處處嗅得到生動跌宕的生命氣息。他不知道,她的眼睛是如何追著他的背影。他 明顯的南方特徵,使他永遠顯得格格不入。他們一團熱鬧,他管自獨來獨往。看著他寫滿落寞的背影,一陣莫名的痛湧過她的心,好像萬分不該,卻又不知道該怎 樣。

  後來又是夏天了,他在海邊的度假村做守衛,午夜守著一簇逐漸熄滅的營火,星星無比璀璨,面對大片寧靜的星空,他聽見海潮在遙遠的地方輕聲細語,他驀 然懂得她所說的,海的溫柔。第一次,他對那座燈紅酒綠的大城生出了一絲絲的牽扯,只是因為,那是她所生長居住的城市。那樣強烈地,他想要帶她到海邊,與她 一起在星空下,執她的手,聽海最溫柔的聲音。可是,明年,他們就要畢業了。

  回校的時候,他沒有買到座位票,只好一路站著,而就是在他最疲倦不堪的時候,他也沒有放下手中的荔枝。她遲遲沒有到學校去,荔枝不是經放的東西,看 著它已面臨凋落的邊緣,難道這又是一場錯過?他向同學要到她家的地址,她的家人給他開了門,她正在洗澡,在嘩嘩的水聲之上,她揚聲問著“誰啊?”他所有的 勇氣都消失了,放下荔枝,轉頭就走。在車站,他忽然聽到“噼噼啪啪”的聲音,是她,穿了拖鞋,匆匆地向他跑來,溼溼的長髮在風中披散著,這時,公共汽車來 了。汽車絕塵而去的剎那,他只來得及看見她憂傷的臉孔,這一次,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淚。

  那一晚停了電,寂靜、黑暗和熾熱一起向她撲來時,她幽幽地想起從未謀面的海。荔枝撕裂的殷紅外殼像一顆顆破碎的心。她不是不想問他,到底想要對她說 什麼。可是,她真的知道哪一種答案是自己想要的嗎?她的青春歲月正在時光的深淵裡飛速墜落,她再也不能是那個眼睛清亮、笑容有如風信子的女孩了,現在再來 開始一場不計得失的戀情,是不是太晚了呢?未來已經在他們觸手可及的地方,他們之間不能逾越的山重水複,過去是,現在是,而將來,他們能夠有共同的將來 嗎?他的心她全明白,她的心他也全明白,而他與她,註定只能是清風明月,兩不相干。

  畢業生聚餐他沒去,只在寢室睡著。醒來,已是黃昏的幽明時分,他聽見寂靜,然後又聽見了另一種聲音,那是她的腳步聲。她走到了床邊,伸出手,彷彿想 推醒他,卻陡然停住了。她無聲地伏在床沿,他看見她的黑髮,紛紛地灑落,他一動也不動,只是他的心彷彿生出了手指,在細細地撫她的肩頭。她不知道自己伏了 多久,夜與晝在時間裡已經失去了意義,她好像又回到了那湖上,水波盪漾,伏在他的背上,快樂地、信任地……她現在才明白當時的心情究竟是什麼。她聽見他在 心裡一聲聲地喚:“跟我走。”他也聽見她在心裡一聲聲地喚:“為我留下來。”但是,幾個小時之後,就是他們離別的時候了。

  他和她都沒有想過,還會有重逢。那時,已是三年過去了。她乘坐的飛機,因為天氣的原因,在西安迫降。機場上滿是來自各地、怨聲載道的乘客們。她無聊 地東張西望,突然像觸電一樣震住了。這是幻覺,這一定是幻覺,可是,她真的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她。人群將他們隔開,那便是他們的大海,他們終於可以在海 中相遇。他細細地看著她,看著她已挽成髻的發,她依然微微揚起的下頜,她永遠纏綿如絹的肌膚。她也久久地凝望著他,他瘦了,也更黑了,身上有滄桑的顏色, 可是他那溫厚純良的笑容,一如往昔,是她心中永遠的回眸。大喇叭裡傳出請旅客登機的聲音,她輕輕地揚起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鑲著海水一樣藍的寶石。而他 緩緩地拉開衣襟,在他的胸前,永遠戴著她在離別的時候,送給他的那塊琥珀。

  從此分離啊,從此分離,從此永不再見,互相想念的時候,就去看一看海吧,看一看那溫柔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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