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的文章精選

General 更新 2024年11月23日

  陳獨秀***1879-1942***,原名慶同,官名乾生,字仲甫,號實庵,安徽懷寧人,曾就讀於求是書院***浙江大學前身***。中國新文化運動的發起人和旗幟,中國文化啟蒙運動的先驅,五四運動的總司令,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的先行者,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及首任,中共一大至五大期間黨的最高領袖。 下面是小編為你整理的關於,希望對你有用!

  關於1:敬告青年

  竊以少年老成,中國稱人之語也;年長而勿衰***Keep young while growing old***,英美人相勖之辭也。此亦東西民族涉想不同、現象趨異之一端歟?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動,如利刃之新發於硎,人生最可寶貴之時期也。青年之於社會,猶新鮮活潑細胞之在人身。新陳代謝,陳腐朽敗者無時不在天然淘汰之途,與新鮮活潑者以空間之位置及時間之生命。人身遵新陳代謝之道則健康,陳腐朽敗之細胞充塞人身則人身死;社會遵新陳代謝之道則隆盛,陳腐朽敗之分子充塞社會則社會亡。

  準斯以談,吾國之社會,其隆盛耶?抑將亡耶?非予之所忍言者。彼陳腐朽敗之分子,一聽其天然之淘汰,雅不願以如流之歲月,與之說短道長,希冀其脫胎換骨也。予所欲涕泣陳詞者,惟屬望於新鮮活潑之青年,有以自覺而奮鬥耳!

  自覺者何?自覺其新鮮活潑之價值與責任,而自視不可卑也。奮鬥者何?奮其智慧,力排陳腐朽敗者以去,視之若仇敵,若洪水猛獸,而不可與為鄰,而不為其菌毒所傳染也。

  嗚呼!吾國之青年,其果能語於此乎!吾見夫青年其年齡,而老年其身體者十之五焉;青年其年齡或身體,而老年其腦神經者十之九焉。華其發,澤其容,直其腰,廣其膈,非不儼然青年也;及叩其頭腦中所涉想,所懷抱,無一不與彼陳腐朽敗者為一丘之貉。其始也,未嘗不新鮮活潑,浸假而為陳腐朽敗分子所同化者,有之;浸假而畏陳腐朽敗分子勢力之龐大,瞻顧依回,不敢明目張膽作頑狠之抗鬥者,有之。充塞社會之空氣,無往而非陳腐朽敗焉,求些少之新鮮活潑者,以慰吾人窒息之絕望,亦杳不可得。

  循斯現象,於人身則必死,於社會則必亡。欲救此病,非太息諮嗟之所能濟,是在一二敏於自覺、勇於奮鬥之青年,發揮人間固有之智慧,決擇人間種種之思想,——孰為新鮮活潑而適於今世之爭存,孰為陳腐朽敗而不容留置於腦裡,——利刃斷鐵,快刀理麻,決不作牽就依違之想,自度度人,社會庶幾其有清寧之日也。青年乎!其有以此自任者乎?若夫明其是非,以供決擇,謹陳六義,幸平心察之。

  一、自主的而非奴隸的

  等一人也,各有自主之權,絕無奴隸他人之權利,亦絕無以奴自處之義務。奴隸雲者,古之昏弱對於強暴之橫奪,而失其自由權利者之稱也。自人權平等之說興,奴隸之名,非血氣所忍受。世稱近世歐洲歷史為“解放歷史”——破壞君權,求政治之解放也;否認教權,求宗教之解放也;均產說興,求經濟之解放也;女子參政運動,求男權之解放也。

  解放雲者,脫離夫奴隸之羈絆,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謂也。我有手足,自謀溫飽;我有口舌,自陳好惡;我有心思,自崇所信;絕不認他人之越俎,亦不應主我而奴他人;蓋自認為獨立自主之人格以上,一切操行,一切權利,一切信仰,唯有聽命各自固有之智慧,斷無盲從隸屬他人之理。非然者,忠孝節義,奴隸之道德也[德國大哲尼采別道德為二類:有獨立心而勇敢者曰貴族道德***Morality of Noble***,謙遜而服從者曰奴隸道德***Morality of Slave***];輕刑薄賦,奴隸之幸福也;稱頌功德,奴隸之文章也;拜爵賜第,奴隸之光榮也;豐碑高墓,奴隸之紀念物也;以其是非榮辱,聽命他人,不以自身為本位,則個人獨立平等之人格,消滅無存,其一切善惡行為,勢不能訴之自身意志而課以功過;謂之奴隸,誰曰不宜?立德立功,首當辨此。

  二、進步的而非保守的

  人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中國之恆言也。自宇宙之根本大法言之,森羅永珍,無日不在演進之途,萬無保守現狀之理;特以俗見拘牽,謂有二境,此法蘭西當代大哲柏格森***H. Bergson***之“創造進化論”***L’Evolution Creatrice***所以風靡一世也。以人事之進化言之,篤古不變之族,日就衰亡;日新求進之民,方興未已;存亡之數,可以逆睹。矧在吾國,大夢未覺,故步自封,精之政教文章,粗之布帛水火,無一不相形醜拙,而可與當世爭衡?

  舉凡殘民害理之妖言,率能徵之故訓,而不可謂誣,謬種流傳,豈自今始!固有之倫理、法律、學術、禮俗,無一非封建制度之遺,持較皙種之所為,以並世之人,而思想差遲,幾及千載;尊重廿四朝之歷史性,而不作改進之圖,則驅吾民於二十世紀之世界以外,納之奴隸牛馬黑暗溝中而已,復何說哉!於此而言保守,誠不知為何項制度文物,可以適用生存於今世。吾寧忍過去國粹之消亡,而不忍現在及將來之民族,不適世界之生存而歸削滅也。

  嗚呼!巴比倫人往矣,其文明尚有何等之效用耶?“皮之不存,毛將焉傳?”世界進化,駸駸未有已焉。其不能善變而與之俱進者,將見其不適環境之爭存,而退歸天然淘汰已耳,保守云乎哉!

  三、進取的而非退隱的

  當此惡流奔進之時,得一二自好之士,潔身引退,豈非希世懿德?然欲以化民成俗,請於百尺竿頭,再進一步。夫生存競爭,勢所不免,一息尚存,即無守退安隱之餘地。排萬難而前行,乃人生之天職。以善意解之,退隱為高人出世之行;以惡意解之,退隱為弱者不適競爭之現象。歐俗以橫厲無前為上德,亞洲以閒逸恬淡為美風,東西民族強弱之原因,斯其一矣。此退隱主義之根本缺點也。

  若夫吾國之俗,習為委靡:苟取利祿者,不在論列之數;自好之士,希聲隱淪,食粟衣帛,無益於世,世以雅人名士目之,實與遊惰無擇也。人心穢濁,不以此輩而有所補救,而國民抗往之風,植產之習,於焉以斬。人之生也,應戰勝惡社會,而不可為惡社會所征服;應超出惡社會,進冒險苦鬥之兵,而不可逃循惡社會,作退避安閒之想。嗚呼!歐羅巴鐵騎,入汝室矣,將高臥白雲何處也?吾願青年之為孔、墨,而不願其為巢、由;吾願青年之為托爾斯泰與達噶爾***R. Tagore,印度隱遁詩人***,不若其為哥倫布與安重根!

  四、世界的而非鎖國的

  並吾國而存立於大地者,大小凡四十餘國,強半與吾有通商往來之誼。加之海陸交通,朝夕千里,古之所謂絕國,今視之若在戶庭。舉凡一國之經濟政治狀態有所變更,其影響率被於世界,不啻牽一髮而動全身也。立國於今之世,其興廢存亡,視其國之內政者半,影響於國外者恆亦半焉。以吾國近事證之:日本勃興,以促吾革命維新之局;歐洲戰起,日本乃有對我之要求;此非其彰彰者耶?投一國於世界潮流之中,篤舊者固速其危亡,善變者反因以競進。

  吾國自通海以來,自悲觀者言之,失地償金,國力索矣;自樂觀者言之,倘無甲午庚子兩次之福音,至今猶在八股垂髮時代。居今日而言鎖國閉關之策,匪獨力所不能,亦且勢所不利。萬邦並立,動輒相關,無論其國若何富強,亦不能漠視外情,自為風氣。各國之制度文物,形式雖不必盡同,但不思驅其國於危亡者,其遵循共同原則之精神,漸趨一致,潮流所及,莫之能違。於此而執特別歷史國情之說,以冀抗此潮流,是猶有鎖國之精神,而無世界之知識。國民而無世界知識,其國將何以圖存於世界之中?語云:“閉戶造車,出門未必合轍。”今之造車者,不但閉戶,且欲以《周禮·考工》之制,行之歐美康莊,其患將不止不合轍已也!

  五、實利的而非虛文的

  自約翰彌爾***J.S.Mill***“實利主義”唱道於英,孔特***Comte***之“實驗哲學”唱道於法,歐洲社會之制度,人心之思想,為之一變。最近德意志科學大興,物質文明,造乎其極,制度人心,為之再變。舉凡政治之所營,教育之所期,文學技術之所風尚,萬馬賓士,無不齊集於厚生利用之一途。一切虛文空想之無裨於現實生活者,吐棄殆盡。當代大哲,若德意志之倭根***R. Eucken***,若法蘭西之柏格森,雖不以現時物質文明為美備,鹹揭櫫生活***英文曰Life,德文曰Leben,法文曰La vie***問題,為立言之的。生活神聖,正以此次戰爭,血染其鮮明之旗幟。歐人空想虛文之夢,勢將覺悟無遺。

  夫利用厚生,崇實際而薄虛玄,本吾國初民之俗;而今日之社會制度,人心思想,悉自周、漢兩代而來,——周禮崇尚虛文,漢則罷黜百家而尊儒重道。——名教之所昭垂,人心之所祈向,無一不與社會現實生活背道而馳。倘不改弦而更張之,則國力莫由昭蘇,社會永無寧日。祀天神而拯水旱,誦“孝經”以退黃巾,人非童昏,知其妄也。物之不切於實用者,雖金玉圭璋,不如布粟糞土。若事之無利於個人或社會現實生活者,皆虛文也,誑人之事也。誑人之事,雖祖宗之所遺留,聖賢之所垂教,政府之所提倡,社會之所崇尚,皆一文不值也!

  六、科學的而非想象的

  科學者何?吾人對於事物之概念,綜合客觀之現象,訴之主觀之理性,而不矛盾之謂也。想象者何?既超脫客觀之現象,復拋棄主觀之理性,憑空構造,有假定而無實證,不可以人間已有之智靈,明其理由,道其法則者也。在昔矇昧之世,當今淺化之民,有想象而無科學。宗教美文,皆想象時代之產物。近代歐洲之所以優越他族者,科學之興,其功不在人權說下,若舟車之有兩輪焉。今且日新月異,舉凡一事之興,一物之細,罔不訴之科學法則,以定其得失從違;其效將使人間之思想云為,一遵理性,而迷信斬焉,而無知妄作之風息焉。

  國人而欲脫矇昧時代,羞為淺化之民也,則急起直追,當以科學與人權並重。士不知科學,故襲陰陽家符瑞五行之說,惑世誣民,地氣風水之談,乞靈枯骨。農不知科學,故無擇種去蟲之術。工不知科學,故貨棄於地,戰鬥生事之所需,一一仰給於異國。商不知科學,故惟識罔取近利,未來之勝算,無容心焉。醫不知科學,既不解人身之構造,復不事藥性之分析,菌毒傳染,更無聞焉;惟知附會五行生剋寒熱陰陽之說,襲古方以投藥餌,其術殆與矢人同科;其想象之最神奇者,莫如“氣”之一說,其說且通於力士羽流之術,試遍索宇宙間,誠不知此“氣”之果為何物也!

  凡此無常識之思惟,無理由之信仰,欲根治之,厥為科學。夫以科學說明真理,事事求諸證實,較之想象武斷之所為,其步度誠緩,然其步步皆踏實地,不若幻想突飛者之終無寸進也。宇宙間之事理無窮,科學領土內之膏腴待闢者,正自廣闊。青年勉乎哉!

  關於2:孔子之道與現代生活

  甲午之役,兵破國削,朝野惟外國之堅甲利兵是羨,獨康門諸賢,洞察積弱之原,為貴古賤今之政制學風所致,以時務知新主義,號召國中。尊古守舊者,覺不與其舊式思想,舊式生活狀態相容,遂群起譁然非之,署為離經叛道,名教罪人。湖南葉德輝所著《翼教叢篇》,當時反康派言論之代表也。吾輩後生小子,憤不能平,恆於廣座為康先生辯護,鄉里瞀儒,以此指吾輩為康黨,為孔教罪人,側目而遠之。

  戊戌庚子之際,社會之視康黨為異端,為匪徒也***其時張勳等心目中之康有為,必較今日之唐紹儀尤為仇惡也***,與辛亥前之視革命黨相等。張之洞之《勸學篇》,即為康黨而發也。張氏亦只知歆羨堅甲利兵之一人,而於西洋文明大原之自由平等民權諸說,反覆申駁,謂持此說者為“自墮汙泥”***《勸學篇》中語***,意在指斥康、樑,而以息邪說正人心之韓愈、孟軻自命也。未開化時代之人物之思想,今日思之,抑何可笑,一至於斯!

  不圖當日所謂離經叛道之名教罪人康有為,今亦變而與夫未開化時代之人物之思想同一臭味。其或自以為韓愈、孟軻,他人讀其文章,竟可雜諸 《翼教叢篇》《勸學篇》中,而莫辨真偽。康先生欲為韓愈、孟軻乎?然此榮譽當讓諸當代衛道功臣葉德輝先生。葉先生見道甚早,今猶日夜太息痛恨邪說之興,興於康有為,而莫可息,人心之壞,壞於康有為,而莫可正,居恆欲手刃其人,以為叛道離經者戒。康先生聞之,能勿汗流浹背沾衣耶?

  或謂“葉、康皆聖人之徒,能予人以自新,康既悔過自首,葉必嘉其今是而赦其昨非”。此說然否,吾無所容心焉。蓋康先生今日應否悔過尊從孔教問題,乃其個人信仰之自由,吾人可置之不論不議之列。吾人所欲議論者,乃律以現代生活狀態,孔子之道,是否尚有尊從之價值是也。

  自古聖哲之立說,宗教屬出世法,其根本教義,不易隨世間差別相而變遷,故其支配人心也較久。其他世法諸宗,則不得不以社會組織生活狀態之變遷為興廢。一種學說,可產生一種社會;一種社會,亦產生一種學說。影響複雜,隨時變遷。其變遷愈複雜而期間愈速者,其進化之程度乃愈高。其欲獨尊一說,以為空間上人人必由之道,時間上萬代不易之宗,此於理論上決為必不可能之妄想,而事實上惟於較長期間不進化之社會見之耳。若夫文明進化之社會,其學說之興廢,恆時時視其社會之生活狀態為變遷。故歐美今日之人心,不但不為其古代聖人亞里斯多德所拘囚,且並不為其近代聖人康德所支配。以其生活狀態有異於前也。

  即以不進化之社會言之,其間亦不無微變。例如吾輩不滿於康先生,而康先生曾亦不滿於張之洞與李鴻章,而張之洞、李鴻章亦曾不滿於清廷反對鐵路與海軍之諸頑固也。宇宙間精神物質,無時不在變遷即進化之途。道德彝倫,又焉能外?“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史例具在,不可謂誣。此亦可以阿斯特瓦爾特之說證之:一種學說,一種生活狀態,用之既久,其精力低行至於水平,非舉其機械改善而更新之,未有不失其效力也。此“道與世更”之原理,非稽之古今中外而莫能破者乎?

  試更以演繹之法,推論孔子之道,實證其適用於現代與否,其斷論可得而知之矣。康先生前致總統書,以孔教與婆、佛、耶、回並論,其主張以“孔子為大教,編入憲法”,是明明以孔教為宗教之教,而欲尊為國教矣。今觀其與教育範總長書***見《國是報》***,乃曰:“孔子之經,與佛、耶之經有異:佛經皆出世清淨之談,耶經只尊天養魂之說,其於人道舉動云為,人倫日用,家國天下,多不涉及:故學校之不讀經無損也。若孔子之經,則於人身之舉動云為,人倫日用,家國天下,無不纖悉周匝,故讀其經者,則於人倫日用,舉動云為,家國天下,皆有德有禮,可持可循:故孔子之教,乃為人之道。故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若不讀經,則於人之一身,舉動云為,人倫日用,家國天下,皆不知所持循。”是又明明不以孔教為出世養魂之宗教而謂為人倫日用之世法矣。

  餘以康先生此說誠得儒教之真,不似前之宗教說厚誣孔子也。惟是依道與世更之原理,世法道德必隨社會之變遷為興廢,反不若出世遠人之宗教,不隨人事變遷之較垂久遠。***康先生與範書,極稱西洋尊教誦經之盛,不知正以其為出世遠人之宗教則爾也,今亦已稍稍殺矣。***康先生意在尊孔以為日用人倫之道,必較宗教之迂遠,足以動國人之信心,而不知效果將適得其反。蓋孔教不適現代日用生活之缺點,因此完全暴露,較以孔教為宗教者尤為失敗也。

  現代生活,以經濟為之命脈,而個人獨立主義,乃為經濟學生產之大則,其影響遂及於倫理學。故現代倫理學上之個人人格獨立,與經濟學上之個人財產獨立,互相證明,其說遂至不可搖動;而社會風紀,物質文明,因此大進。中土儒者,以綱常立教。為人子為人妻者,既失個人獨立之人格,復無個人獨立之財產。父兄畜其子弟***父兄養成年之子弟,傷為父兄者之財產也小,傷為子弟者之獨立人格及經濟能力也大。儒教慈孝悌並稱,當然終身相養而不以為怪***,子弟養其父兄***人類相愛互助之誼,何獨忍情於父兄?況養親報恩,乃情理之常。惟以倫理見解,不論父兄之善惡,子弟之貧富,一概強以孝養之義務不可也***。《坊記》曰:“父母在,不敢有其身,不敢私其財。”此甚非個人獨立之道也。康先生與範書,引“鰥寡孤獨有所養”,“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等語,謂為個人獨立之義,孔子早已有之。此言真如夢囈!夫不欲人我相加,雖為群已間平等自由之精義,然有孝悌之說以相消,則自由平等只用之社會,而不能行之於家庭。人格之個人獨立既不完全,財產之個人獨立更不相涉。鰥寡孤獨有所養之說,適與個人獨立之義相違。西洋個人獨立主義,乃兼倫理經濟二者而言,尤以經濟上個人獨立主義為之根本也。

  現代立憲國家,無論君主共和,皆有政黨。其投身政黨生活者,莫不發揮個人獨立信仰之精神,各行其是:子不必同於父,妻不必同於夫。律以儒家教孝教從之義,——父死三年,尚不改其道,婦人從父與夫,並從其子。——豈能自擇其黨,以為左右袒耶?

  婦人蔘政運動,亦現代文明婦人生活之一端。律以孔教,“婦人者,伏於人者也”;“內言不出於閫”;“女不言外”之義,婦人蔘政,豈非奇談?西人孀居生活,或以篤念舊好,或尚獨身清潔之生涯,無所謂守節也。婦人再醮,決不為社會所輕。***美國今大總統威爾遜之夫人,即再醮者。夫婦學行,皆為國人所稱。***中國禮教,有“夫死不嫁”***見《郊特牲》***之義。男子之事二主,女子之事二夫,遂共目為失節,為奇辱。禮又於寡婦夜哭有戒。***見《坊記》***友寡婦之子有戒。***見《坊記》及《曲禮》***國人遂以家庭名譽之故,強制其子媳孀居。不自由之名節,至悽慘之生涯,年年歲歲,使許多年富有為之婦女,身體精神俱呈異態者,乃孔子禮教之賜也!

  今日文明社會,男女交際,率以為常。論者猶以為女性溫和,有以制男性粗暴,而為公私宴聚所必需。即素不相知之男女,一經主人介紹,接席並舞,不以為非。孔子之道則曰:“男女不雜座”,曰“嫂叔不通問”;曰“已嫁而反,兄弟弗與同席而坐,弗與同器而食”:曰“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幣,不交不親”,***均見《曲禮》***曰“女子出門,必擁蔽其面”;曰“七年***即七歲***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均見《內則》***曰“男女無媒不交,無幣不相見”;曰“禮非祭,男女不交爵”。***均見《坊記》***是等禮法,非獨與西洋社會生活狀態絕殊,又焉能行於今日之中國?

  西洋婦女獨立自營之生活,自律師醫生以至店員女工,無不有之。而孔子之道則曰,“男女授受不親”***見《坊記》***;“男不言內,女不言外,非祭,非喪,不相授器”***見《內則》***;“婦人,從人者也”。是蓋以夫為婦綱,為婦者當然被養於夫,不必有獨立生活也。

  婦與夫之父母,素不相識,只有情而無義。西洋親之與子,多不同居:其媳更無孝養翁姑之義務。而孔子之道則曰: “戒之敬之,夙夜毋違命” ***見《士昏禮》***;“婦順者,順於舅姑”***見《昏義》***;“婦事舅姑,如事父母”;“父母舅姑之命,勿逆勿怠”,“於甚宜其妻,父母不悅,出”***古人夫妻情好甚篤,若不悅於其親而出之,致遺終身之憾者甚多。例如陸游即是也***。“凡婦,不命適私室,不敢退;婦將有事,大小必請於舅姑”。***均見《內則》***此惡姑虐媳之悲劇所以不絕於中國之社會也!

  西俗於成年之子,不甚責善,一任諸國法與社會之制裁。而孔子之道則曰: “父母怒不悅,而撻之流血,不敢疾怨,起敬起孝。”此中國所以有“父要子死,不得不死,君要臣亡,不得不亡”之諺也。

  西洋喪葬之儀甚簡,略類中國墨子之道。儒家主張厚葬。喪禮之繁,尤害時廢業,不可為訓。例如:“寢苫枕塊,非喪事不言”之禮,試問今之尊孔諸公居喪時,除以“苫塊昏迷”妄語欺人外,曾有一實行者乎?

  以上所舉孔子之道,吾願尊孔諸公叩之良心:自身能否遵行;徵之事實能否行之社會,即能行之,是否增進社會福利國家實力,而免於野蠻黑暗之譏評耶?吾人為現代尚推求理性之文明人類,非古代盲從傳說之野蠻人類,烏可以耳代腦,徒以幾時震驚孔夫子之大名,遂真以為萬世師表,而莫可議其非也!

  孔子生長封建時代,所提倡之道德,封建時代之道德也;所垂示之禮教,即生活狀態,封建時代之禮教,封建時代之生活狀態也;所主張之政治,封建時代之政治也。封建時代之道德,禮教,生活,政治,所心營目注,其範圍不越少數君主貴族之權利與名譽,於多數國民之幸福無與焉。何以明之?儒家之言:社會道德與生活,莫大於禮;古代政治,莫重於刑。而《曲禮》曰:“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此非孔子之道及封建時代精神之鐵證也耶?

  康先生所謂孔子之經,於人身之舉動云為,人倫日用,家國天下,無不纖悉周匝,吾知其纖悉周匝者,即在數千年前宗法時代封建時代,亦只行於公卿士大夫之人倫日用,而不行之於庶人,更何能行於數千年後之今日共和時代國家時代乎?立國於今日民政民權發張之世界,而惟注意於少數貴族之舉動云為,人倫日用,可乎不可?稍有知識之尊孔諸公,其下一良心之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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