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花黃了
平原老家留給我的記憶裡,不僅有一瀉千里的田野,還有運花——那個大我三歲的高顴骨的女孩。
因在農村我沒上過幼兒園,卻上了學前班,我至今理解為是因為家裡沒人帶我、又不能疏於管教,所以五歲我就要學拼音。但因此我得到一根一頭有橡皮擦的桃紅色鉛筆。光滑的圓柱面閃出誘人的光澤,我很喜歡。我也發現運花的眼裡或像伸出一根繩子想掛著那條桃紅色。運花告訴我她會種鉛筆,於是我滿懷期待著把那根桃紅色鉛筆給了她。
日子在等待中熬過去了,運花帶著我天天給鉛筆澆水,卻不見發芽。終於有一天,運花宣告說鉛筆沒種活。我的希望也在掘開的土壤裡徹底消失了。
我並沒有意識到那根鉛筆被運花據為己有了,卻由衷地信賴她,覺得她懂很多我不懂的東西。雖然鉛筆沒種活,但這種信賴還是像莊稼一樣沒有看日子生長。
五月油菜花開了,黃黃的花梢頭連著天邊,看不到村落,花間飛舞著嗡嗡的蜜蜂。運花帶著我到油菜地裡,看準一個蜜蜂低頭採粉,就用油菜葉捏住那小東西,讓它月牙形的嘴裡吐出清亮的蜜水,然後放飛,我倆輕輕地舔那滴蜜汁。真甜吶!還有愉快……
運花很早就學會納鞋底做鞋子,納鞋底最具技術的工作是“隨線”。由針鼻穿出的線要在帶出鞋底厚度時不脫開,隨的不好,往往針穿過鞋底而線穿不過鞋底。運花把線搓成錐形,進針鼻的又細又緊實,逐漸地越來越粗,納鞋底時很順溜地扎針引線,一根不斷。
在我還沒學會這項針活時就搬遷進了城市。城市哪裡都好,就是看不到太陽升出地平線,也看不到太陽消失在地平線。距離老家遠了,也距離運花遠了,則書信來往就成了我瞭解運花的唯一來源,我們在書信裡無所不談。有次她在來信裡講有人給她說個婆家,她父母也滿意,唯獨她覺得那個男的沒主見,什麼都聽他媽的聽他姐的,就想拒絕這門親。我回信說堅決支援她,因為將就的婚姻不會美滿。沒想到我不久收到一封陌生的來信,它令我恐慌和氣憤。信是運花物件的姑媽寄來的,在那個年代的農村能寫信說明是讀過書的人。信裡指責我破壞別人美好姻緣,說我是學生就該好好讀書,不要去亂管大人的事,如果不停止我的行為,我將得到學校的處分。信最後還字正詞嚴叫我不要再和運花書信來往了。
我把那封信讀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想不通,我的信的內容怎麼會有第三個人知道,也許我的回信都是落於他人之手,或者突然有一天會被叫到校長辦公室,忐忑之中等待運花給我解釋的訊息。然而我沒有等到,隻言片語都沒有。我由失望轉成憤怒,再也沒有給運花寫過信了,從此我們各自的生活都消失了對方。
快畢業的那年,趕上姥姥的週年忌日,我陪母親回老家。十年了,縣城變得擁擠熱鬧,烏黑的路的兩旁擺滿了年貨。我選了一條絲巾,打算如果見到運花就送給她,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給姥姥過完了週年祭,一個表弟又說他辦結婚酒席,非要叫我和母親去,既然趕上了就不能推脫不去。表弟的喜宴在寒風中開席,雖然上桌的菜很快就變冷了,但是鬧哄哄的喜慶卻沒有冷。很多客人被留住了,這樣睡覺的地方成了問題。晚上,表姨安排我的睡處,說:“你跟運花睡去”,我以為我聽錯了,“誰?”表姨很吃驚,反問我:“咋?運花你忘了?”我驚著了,沒想到運花和表姨家做了鄰居!
運花抱著一個兩歲左右的女孩出現在我面前,剛過耳的短髮,一件紅色的緊身棉襖,那件棉襖上還粘著古味十足的琵琶盤扣。她笑著,眼睛閃閃地發光……“你呀,你啥時回來的?……你咋才回來呀?……”
運花用手抹著閃閃發光的眼睛叫被抱著的女孩喊我小姨,我在見到運花之前想象的所有激動言行,此時都變得平靜平淡了,眼睛溼溼地把脖子上的絲巾解下來給小女孩圍上。然後我急匆匆地放下小女孩跑到母親睡的屋裡向她索要送給運花的絲巾,原路跑回像獻哈達一樣給了運花。
我和運花睡在西邊的屋裡,東邊睡著她婆婆。屋裡沒什麼傢俱,一張大床,床頭放著兩個朱黑漆的大板箱,還有一穴麥子,其餘就是一盞電燈泡的光把屋裡照得通亮徹底。
運花說天冷坐被窩裡再說吧,她一邊給女兒脫衣服一邊講那些信的故事,原來那些我寄給運花的信是被她當時的物件偷走拿給家裡的姑媽看的。運花知道了非常生氣,想要索回那些信,但是那個男的不給,運花於是不管爹怎麼勸阻堅決退了那門親。由於我在城裡的地址只都寫在那些信封上,所以她也沒法再給我來信了。
這些真像的敘述和眼前的相聚相比起來都變得微不足道了,我更關心運花現在過得好不好。當我問起孩子她爹是誰在哪兒時,運花聲音像被捏緊一樣變低了,“她爹在坐牢”,我被她的話震住了,她又說:“你看你啥都不知道,她爹叫趙國治,跟你姨家一個姓。他把人家打殘廢了,犯了法就坐牢了。”
“他打人也不是無緣無故的呀,是因為俺兒被人家給耙死了!”
運花原來就閃閃的眼睛終於噴湧出眼淚,她一邊抹著淚一邊繼續說著,淚水把她那高高的顴骨洗得像塊光滑的琥珀。
“俺兒要活到這時候也有七八歲了,小孩貪玩,俺隊上那個四毛好逗他玩,四毛去耙地,你見過那耙齒的……”
我的腦子裡馬上閃出那種農具,像一個單人床大小,一面鑲崁幾排整齊得被泥土磨得發亮的鋼針,每根鋼針都拇指粗,一面是紮實厚重的櫃架。耕地完了都用耙梳一遍,既碎了大塊土又平整了地。
“四毛給俺兒說,站在上面可得勁,於是俺兒就央求四毛要站耙上面,四毛趕著牲口帶著俺兒耙地,可俺兒不慎掉了下來,都來不及停住就見俺兒被耙了,等停下來看時,俺兒都被耙爛了……”
“耙齒上還掛著布絲帶,俺兒身上都是血和泥巴,啥也分不清、看不清,俺兒都沒聲了。”
“送到醫院都不行了,活不成了,嗚嗚嗚,他的身上都沒一點好肉了,嗚嗚……”
“俺那幾天不吃飯不睡覺,哭都哭不出來了,莊上的人都說俺也毀了,國治像瘋了一樣去打四毛,說四毛咋不叫自己的兒站上面?四毛沒還手,因他也不想害俺兒的呀,四毛媳婦喊救命來了好些人才把國治拉走,要不然國治能打死人吶!”
我和運花一樣因悲慼而吸溜著鼻子,女孩害怕了,撇撇嘴也想哭,運花忙輕輕拍著女兒的背安慰她。
“國治坐牢後,俺爹叫俺再找個人家,俺老婆婆也叫俺走,只要給國治留下這個根。”
“可我哪兒也不去,俺等他。你看俺屋裡窮,啥也沒有,國治說俺以後啥都有,俺相中他的時候就沒嫌他窮過。等他回來,俺再為他生個兒,不管是男還是女孩……”
我心裡沉沉的,問她國治什麼時候回來,運花說明年油菜花開的時候。她說這話時憧憬的眼神也跳動起來了,似乎她的眼前已經鋪開了一望無際的油菜花,只是她不再是那個油菜花裡捉蜜蜂的小女孩了,她要捉的是她眼底我看不透的東西。
第二天早上我們分別後至到今天我還常常想起她堅定的眼神,那裡面有她生活的全部理由。
菜花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