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指甲
夏天,總是給我擁擠的感覺,每一處清涼的縫隙都被燥熱塞滿了。往往我會到萱的家裡,不管她在幹嘛,我都站在她旁邊看她慢慢做事。我家的院子和她家東西相接,沒有界限,只是我家院子裡有幾棵棟樹,她家院子沒有,過渡到她家院子的只是一個緩坡。
萱面板白哲,眼睛看東西都是斜著的,頭有個毛病,就是會不停地擺動。萱還有著遙遠的故事。她現在的丈夫叫德禮,但不是她的第一個男人,第一個男人叫德福,是德禮的弟弟。德福不務正業,到處遊蕩。當萱的第一個孩子還沒出生時,德福逃竄得不知所蹤。六九年的那個時代,村裡的人不用刀都能把萱和沒出生的孩子逼死!德禮還是個光棍,他及時地娶了萱並說那孩子是自己的。
萱的第一個閨女,就是雪嶺,後又生了兩個閨女,依次叫雪華、雪豔,還有一個兒子,外號叫“八百”,“八百”是指八百塊錢,就是政府作為超生的處罰款數。
花開花落,村民們現早已忘了萱的前塵舊事,就像忘了萱有不停擺動著頭的毛病,可能連萱自己也都忘了自己的毛病,她只是記得豬該餵了,在看到我過去就笑了,“你媽在弄啥?”“不知道”我不會注意我媽在做啥,也不會為了回答她的問題專門看看我媽在做啥。我更感興趣是看她和豬食:萱把煮好的豬食倒進一個瓦盆裡,那個盆沿缺了幾塊,汙濁不堪。她再把一家人吃剩的紅薯皮和紅薯蒂也倒進瓦盆裡,用手邊捏邊攪,使豬食均勻調和,不讓豬專挑嘴去吃紅薯。
萱自己有缺陷,可是卻努力讓自己的三個閨女美麗圓滿。她把院子前的窪地用土填平,種了很多花草,還有向日葵。夏天花開了,萱給閨女們個個都染了美麗的指甲。我對花的迷戀,就來源於萱,來源於萱種的可以染指甲的“指甲花”,後來我才知道那花也叫做“鳳仙”。
我天天去萱家串門,絕大多數時間我看見德禮總是長吁短嘆地躺在床上,他的腰無法乾重活,起因是那年去縣城賣粉絲被馬車軋了,如果不是厚厚的粉絲墊在身上,恐怕命都沒了。
晚上了,萱默默地納鞋底,昏黃的煤油燈裡有德禮抽的旱菸味。萱邊納邊和我一來一去的說話。
“恁大又給你寄錢了?”
“沒有”,我回答。我知道我爹的匯款單是全村人羨慕的話題。
“你想不想去恁大那裡?”
“想去”
我當時只想見識一下我爹住的地方是個什麼樣兒,可沒想離開熟悉的人而去常住一個陌生的地方,但我沒表明當時的思想。
“你吃不吃我剛蒸的紅薯?”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萱又接著說:“你好東西吃多了。咋麼會吃這種東西呢?”我像被人捉住小辮似的掙扎,“不是,是我不想吃”,末了,她說了我最嚮往的話:“明晚上你來了我給你包指甲!”
第二天傍晚,我突然發現我流了好多血,雖然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但還是驚懼不安,像一隻到處找窩的兔子,萱的家就是我最想去的窩。跨進高高的門檻,堂屋的長凳上隆起的一座小花山最先勾住我的眼:大紅的、粉紅的、雪白的,聚在一起的各種顏色的指甲花,玲玲瓏瓏,像一隻只張翅欲飛的蝴蝶。
萱把花放進碗裡,撒上一點鹽,用擀麵杖的一頭輕輕地搗著,眨眼功夫,鮮豔的花朵成了一團花泥。雪玲和她的兩個妹妹已經都趴在床上了,興奮地伸出三雙光溜溜的小手。萱說“給你最後包吧”,我滿口答應。我正想越晚越好,盼望著血流乾淨了安心睡覺。
萱捏起黃豆大的花泥先在雪玲的指甲蓋上,再輕輕撫平,讓花泥均勻地覆蓋滿指甲蓋,再用大小差不多的亞麻葉包上,用亞麻皮紮好,包好的手指不能亂動了,如果花泥移動位置,則染色的就不是指甲蓋而是別的地方了。
萱還是不停地搖著頭,三個閨女嘻嘻哈哈。互相推搡,萱眼裡的幸福都要溢位來與煤油燈的光揉合在一起了,我就像是被萱拋棄在床外的孩子。
帶著對美麗指甲的憧憬,我安然渡到第二天早上,迫不及待的撕開亞麻葉,指甲蓋是橙紅色的!但是我媽對我向往美麗的欣喜總是漠不關心的,我獨自享受著這美麗,直到聽我媽說雪玲要走了,我愕然。
雪玲的親爹德福在山西煤礦出事了,為了搶救更多的國家財產,他丟失了雙眼。礦上特許家屬享受一切福利,子女可以頂職。德福想給雪玲謀個出路,掙個鐵飯碗,這才又掀開了掩埋了十幾年的事實。村子裡的人羨慕雪玲不再是農民了,可誰能想到這羨慕多殘忍。我也猜不到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在煤礦能幹什麼,但我知道雪玲肯定是要離開了。
雪玲離開的頭天晚上,萱搞了些指甲花的葉子,夏天已經要結束了,沒有花可摘了,只有小巧的像水壺一樣的果莢。
像以前一樣,萱還是加了點鹽在葉子裡,用擀麵杖搗爛,只是這次只給雪玲一個人包指甲,沒人爭先恐後了。雪玲眼睛腫腫的,乖巧地伸著手指。萱輕柔地包好亞麻葉,不放心再摸摸雪玲手指蓋上那軟乎乎“泥”還在不在原位,最後才繫上亞麻布。同樣的煤油燈,萱仍是不停地搖著頭,我看到她淚光閃閃。
萱的家我還是常常光顧,還是那灶臺,還是那柴禾,還是那長凳,萱不是那麼快樂了,她若有深思,眼神迷離,我知道萱的大半個心都被雪玲帶走了,還有她的……
菜花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