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雜文精選

General 更新 2024年12月01日

  雜文是一種直接、迅速反映社會事變或動向的文藝性論文。下面是小編網路整理的以供大家閱讀。

  :人性的逆轉

  有位西方的發展學者說:貧窮是一種生活方式。言下之意是說,有些人受窮,是因為他不想富裕。這句話是作為一種驚世駭俗的觀點提出的,但我狹隘的人生經歷卻證明此話大有道理。對於這句話還可以充分地推廣:貧困是一種生活方式,富裕是另一種生活方式;追求聰明是一種人生的態度,追求愚蠢則是另一種生活態度。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人在追求快樂,另一些人在追求痛苦;有些人在追求聰明,另一些人在追求愚蠢。這種情形常常能把人徹底搞糊塗。

  洛克先生以為,人人都追求快樂,這是不言自明的。以此為基礎,他建立了自己的哲學大廈。斯賓諾莎也說,人類行為的原動力是自我儲存。作為一個非專業的讀者,我認為這是同一類的東西,認為人趨利而避害,趨樂而避苦,這是倫理學的根基。以此為基礎,一切都很明白。相比之下,我們民族的文化傳統大不相同,認為禮高於利,義又高於生,這樣就創造了一種比較複雜的倫理學。由此產生了一個矛盾,到底該從利害的角度來定義崇高,還是另有一種先驗的東西,叫做崇高--舉例來說,孟子認為,人皆有惻隱之心,這是人先天的良知良能,這就是崇高的根基。我也不怕人說我是民族虛無主義,反正我以為前一種想法更對。從前一種想法裡產生富裕,從後一種想法裡產生貧困;從前一種想法裡產生的總是快樂,從後一種想法裡產生的總是痛苦。我堅定不移地認為,前一種想法就叫做聰明,後一種想法就叫做愚蠢。筆者在大學裡學的是理科,憑這樣的學問底子,自然難以和專業哲學家理論,但我還是以為,這些話不能不說。

  對於人人都追求快樂這個不言自明的道理羅素卻以為不盡然,他舉受虐狂作為反例。當然,受虐狂在人口中只佔極少數。但是受虐卻不是罕見的品行。七十年代,筆者在農村插隊,在學大寨的口號鞭策下,勞動的強度早已超過了人力所能忍受的極限,但那些工作卻是一點價值也沒有的。對於這些活計,老鄉們概括得最對:沒別的,就是要給人找些罪來受。但隊幹部和積極分子們卻樂此不疲,幹得起碼是不比別人少。學大寨的結果是使大家變得更加貧窮。道理很簡單:人幹了艱苦的工作之後,就變得很能吃,而地裡又沒有多長出任何可吃的東西。這個例子說明,人人都有所追求,這個道理是不錯的,但追求的卻可以是任何東西:你總不好說任何東西都是快樂吧。

  人應該追求智慧,這對西方人來說是很容易接受的道理;蘇格拉底甚至把求知和行善畫上了等號。但是中國人卻說"難得糊塗",彷彿是希望自己變得笨一點。在我身上,追求智慧的衝動比追求快樂的衝動還要強烈,因為這個原故,在我年輕時,總是個問題青年、思想改造的重點物件。我是這麼理解這件事的:別人希望我變得笨一些。謝天謝地,他們沒有成功。人應該改變自己,變成某種樣子,這大概是沒有疑問的。有疑問的只是應該變聰明還是變笨。像這樣的問題還能舉出一大堆,比方說,人***尤其是女人***應該更漂亮、更性感一些,還是更難看、讓人倒胃一些;對別人應該更粗暴、更野蠻一些,還是更有禮貌一些;等等。假如你經歷過中國的七十年代,就會明白,在生活的每一個方面,都有不同的答案。你也許會說,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國情,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風尚,但我對這種話從來就不信。我更相信喬治·奧威爾的話:一切的關鍵就在於必須承認一加一等於二;弄明白了這一點,其他一切全會迎刃而解。

  我相信洛克的理論。人活在世上,趨利趨樂暫且不說,首先是應該避苦避害。這種信念來自我的人生經驗:我年輕時在插隊,南方北方都插過。誰要是有同樣的經歷就會同意,為了謀生,人所面臨的最大任務是必須搬動大量沉重的物質:這些物質有時是水,有時是糞土,有時是建築材料,等等。到七十年代中期為止,在中國南方,解決前述問題的基本答案是:一根扁擔。在中國的北方則是一輛小車。我本人以為,這兩個方案都愚不可及。在前一個方案之下,自肩膀至腳跟,你的每一寸肌肉、每一寸骨骼都在百十公斤重物的壓迫之下,會給你帶來腰疼病、腿疼病。後一種方案比前種方案強點不多,雖然車輪承擔了重負,但車上的重物也因此更多。假如是往山上推的話,比挑著還要命。西方早就有人在解決這類問題,先有阿基米德,後有牛頓。卡特,所以在一二百年前就把這問題解決了。而在我們中國,到現在也沒解決。你或者會以為,西方文明有這麼一點小長處,善於解決這種問題,但我以為這是不對的。主要的因素是感情問題。、西方人以為,人的主要情感源於自身,所以就重視解決肉體的痛苦。中國人以為,人的主要情感是親親敬長,就不重視這種問題。這兩種想法哪種更對?當然是前者。現在還有人說,西方人綱常敗壞,過著痛苦的生活--這種說法是昧良心的。西方生活我見過,東方的生活我也見過。西方人兒女可能會***,婚姻可能會破裂,總不會早上吃兩片白薯幹,中午吃兩片白薯幹,晚上再吃兩片白薯幹,就去挑一天擔子,推一天的重車!從孔孟到如今,中國的哲學家從來不挑擔、不推車。所以他們的智慧從不考慮降低肉體的痛苦,專門營造站著說話不腰疼的理論。

  在西方人看來,人所受的苦和累可以減少,這是一切的基礎。假設某人做出一份犧牲,可以給自己或他人帶來很多幸福,這就是崇高--洛克就是這麼說的。孟子不是這麼說,他的崇高另有根基,遠不像洛克的理論那麼能服人。據我所知,孟子遠不是個笨蛋。除了良知良能,他還另有說法。他說反對他意見的人***楊朱、墨子***都是禽獸。由此得出了崇高的定義:有種東西,我們說它是崇高,是因為反對它的人都不崇高。這個定義一直沿用到了如今。細想起來,我覺得這是一種模糊不清的混蛋邏輯,還不如直說凡不同意我意見者都是***為好。總而言之,這種古怪的論證方式時常可以碰到。

  在七十年代,發生了這樣一回事:河裡發大水,沖走了一根國家的電線杆。有位知青下水去追,電杆沒撈上來,人也淹死了。這位知青受到表彰,成了革命烈士。這件事引起了一點小小的困惑:我們知青的一條命,到底抵不抵得上一根木頭?結果是困惑的人慘遭批判,結論是:國家的一根稻草落下水也要去追。至於說知青的命比不上一根稻草,人家也沒這麼說。他們只說,算計自己的命值點什麼,這種想法本身就不崇高。坦白地說,我就是困惑者之一。現在有種說法,以為民族的和傳統的就是崇高的。我知道它的論據:因為反民族和反傳統的人很不崇高。但這種論點嚇不倒我。

  過去歐洲有個小島,島上是苦役犯服刑之處。犯人每天的工作是從島東面挑起滿滿的一挑水,走過崎嶇的山道,到島西面倒掉。這島的東面是地中海,水從地中海里汲來。西面也是地中海,這擔水還要倒回地中海去。既然都是地中海,所以是通著的。我想,倒在西面的水最終還要流回東面去。無價值的吃苦和無代價的犧牲大體就是這樣的事。有人會說,這種勞動並非毫無意義,可以陶冶犯人的情操、提升犯人的靈魂;而有些人會立刻表示贊成,這些人就是那些島上的犯人--我聽說這島上的看守手裡拿著鞭子,很會打人。根據我對人性的理解,就是離開了那座島嶼,也有人會保持這種觀點。假如不是這樣,勞動改造就沒有收到效果。在這種情況下,人性就被逆轉了。

  從這個例子來看,要逆轉人性,必須有兩個因素:無價值的勞動和暴力的威脅,兩個因素缺一不可。人性被逆轉之後,他也就糊塗了。費這麼大勁把人搞糊塗有什麼好處,我就不知道,但想必是有的,否則不會有這麼個島。細想起來,我們民族的傳統文化裡就包含了這種東西。舉個例子來說,朝廷的禮節。見皇上要三磕九叩、揚塵舞蹈,這套把戲耍起來很吃力,而且不會帶來任何收益,顯然是種無代價的勞動。但皇上可以廷杖臣子,不老實的馬上拉下去打板子。有了這兩個因素,這套把戲就可以耍下去,把封建士大夫的腦子搞得很糊塗。回想七十年代,當時學大寨和抓階級鬥爭總是一塊搞的,這樣兩個因素就湊齊了。我下鄉時,和父老鄉親們在一起。我很愛他們,但也不能不說:他們早就被逆轉了。我經歷了這一切,腦子還是不糊塗,還知道一加一等於二,這隻說明一件事:要逆轉人性,還要有第三個因素,那就是人性的脆弱。

  我認為七十年代是我們寶貴的精神財富,這個看法和一些同齡人是一樣的。七十年代的青年和現在的青年很不一樣,更熱情、更單純、更守紀律、對生活的要求更低,而且更加倒黴。成為這些人中的一員,是一種極難得的際遇,這些感受和別人是一樣的。有些人認為這種經歷是一種崇高的感受,我就斷然反對,而且認為這種想法是病態的。讓我們像奧威爾一樣,想想什麼是一加一等於二,七十年代對於大多數中國人來說,是個極痛苦的年代。很多年輕人做出了巨大的自我犧牲,而且這種犧牲毫無價值。想清楚了這些事,我們再來談談崇高的問題。就七十年代這個例子來說,我認為崇高有兩種:一種是當時的崇高,領導上號召我們到農村去吃苦,說這是一種光榮。還有一種崇高是現在的崇高,忍受了這些痛苦、做出了自我犧牲之後,我們自己覺得這是崇高的。我覺得這後一種崇高比較容易講清楚。弗洛伊德對受虐狂有如下的解釋:假如人生活在一種無力改變的痛苦之中,就會轉而愛上這種痛苦,把它視為一種快樂,以便使自己好過一些。對這個道理稍加推廣,就會想到:人是一種會自己騙自己的動物。我們吃了很多無益的苦,虛擲了不少年華,所以有人就想說,這種經歷是崇高的。這種想法可以使他自己好過一些,所以它有些好作用。很不幸的是它還有些壞作用:有些人就據此認為,人必須吃一些無益的苦、虛擲一些年華,用這種方法來達到崇高。這種想法不僅有害,而且是有病。

  說到吃苦、犧牲,我認為它是負面的事件。吃苦必須有收益,犧牲必須有代價,這些都屬一加一等於二的範疇。我個人認為,我在七十年代吃的苦、做出的犧牲是無價值的,所以這種經歷談不上崇高;這不是為了貶低自己,而是為了對現在和未來發生的事件有個清醒的評價。邏輯學家指出,從正確的前提能夠推匯出正確的結論,但從一個錯誤的前提就什麼都能夠推匯出來。把無價值的犧牲看作崇高,也就是接受了一個錯誤的前提。此後你就會什麼鬼話都能說出口來,什麼不可信的事都肯信--這種狀態正確的稱呼叫做"糊塗"。人的本性是不喜歡犯錯誤的,所以想把他搞糊塗,就必須讓他吃很多的苦--所以糊塗也很難得呀。因為人性不總是那麼脆弱,所以糊塗才難得。經過了七十年代,有些人對人世間的把戲看得更清楚,他就是變得更聰明。有些人對人世間的把戲更看不懂了,他就是變得更糊塗。不管發生了哪種情況,七十年代都是我們的寶貴財富。

  我要說出我的結論,中國人一直生活在一種有害哲學的影響之下,孔孟程朱編出了這套東西,完全是因為他們在社會的上層生活。假如從整個人類來考慮問題,早就會發現,趨利避害,直截了當地解決實際問題最重要--說實話,中國人在這方面已經很不像樣了--這不是什麼哲學的思辨,而是我的生活經驗。我們的社會裡,必須有改變物質生活的原動力,這樣才能把未來的命脈握在自己的手裡。

  :肚子裡的戰爭

  我年輕時,有一回得了病,住進了醫院。當時醫院裡沒有大夫,都是工農兵出身的衛生員--真正的大夫全都下到各隊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去了。話雖如此說,穿著白大褂的,不叫他大夫又能叫什麼呢。我入院第一天,大夫來查房,看過我的化驗單,又拿聽診器把我上下聽了一遍,最後還是開口來問:你得了什麼病。原來那張化驗單他沒看懂。其實不用化驗單也能看出我的病來:我渾身上下像隔夜的茶水一樣的顏色,正在鬧黃疸。我告訴他,據我自己的估計,大概是得了肝炎。這事發生在二十多年前,當時還沒聽說有乙肝,更沒有聽說丙肝丁肝和戊肝,只有一種傳染性肝炎。據說這一種肝炎中國原來也沒有,還是三年困難時吃伊拉克蜜棗吃出來的--叫做蜜棗,其實是椰棗。我雖沒吃椰棗,也得了這種病。大夫問我該怎麼辦,我說你給我點維生素吧--我的病就是這麼治的。說句實在話,住院對我的病情毫無幫助。但我自己覺得還是住在醫院裡好些,住在隊裡會傳染別人。

  在醫院裡沒有別的消遣,只有看大夫們給人開刀。這一刀總是開向闌尾--應該說他們心裡還有點數,知道別的手術做不了。我說看開刀可不是瞎說的,當地經常沒有電,有電時電壓也極不穩,手術室是四面全是玻璃窗的房子,下午兩點鐘陽光最好,就是那時動手術--全院的病人都在外面看著,互相打賭說幾個小時找到闌尾。後來我和學醫的朋友說起此事,他們都不信,說闌尾手術還能動幾個鐘頭?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看到的幾個手術沒有一次在一小時之內找著闌尾的。做手術的都說,人的盲腸太難找--他們中間有好幾位是部隊騾馬衛生員出身,參加過給軍馬的手術,馬的盲腸就很大,騾子的盲腸也不小,哪個的盲腸都比人的大,就是把人個子小考慮在內之後,他的盲腸還是太小。閒著沒事聊天時,我對他們說:你們對人的下水不熟悉,就別給人開刀了。你猜他們怎麼說?"越是不熟就越是要動--在戰爭中學習戰爭!"現在的年輕人可能不知道,這後半句是毛主席語錄。人的腸子和戰爭不是一碼事,但這話就沒人說了。我覺得有件事情最可惡:每次手術他們都讓個生手來做,以便大家都有機會學習戰爭,所以闌尾總是找不著。刀口開在什麼部位,開多大也完全憑個人的興趣。但我必須說他們一句好話:雖然有些刀口偏左,有些刀口偏右,還有一些開在中央,但所有的刀口都開在了肚子上,這實屬難能可貴。

  我在醫院裡遇上一個哥們,他犯了闌尾炎,大夫動員他開刀。我勸他千萬別開刀--萬一非開不可,就要求讓我給他開。雖然我也沒學過醫,但修好過一個鬧鐘,還修好了隊裡一臺手搖電話機。就憑這兩樣,怎麼也比醫院裡這些大夫強。但他還是讓別人給開了,主要是因為別人要在戰爭裡學習戰爭,怎麼能不答應。也是他倒黴,開啟肚子以後,找了三個小時也沒找到闌尾,急得主刀大夫把他的腸子都拿了出來,上下一通緊倒。小時候我家附近有家小飯鋪,賣炒肝、燴腸,清晨時分廚師在門外洗豬大腸,就是這麼一種景象。眼看天色越來越暗,別人也動手來找,就有點七手八腳。我的哥們被人找得不耐煩,撩開了中間的白布簾子,也去幫著找。最後終於在太陽下山以前找到,把它割下來,天也就黑了,要是再遲一步,天黑了看不見,就得開著膛晾一宿。原來我最愛吃豬大腸;自從看過這個手術,再也不想吃了。

  時隔近三十年,忽然間我想起了住院看別人手術的事,主要是有感於當時的人渾渾噩噩,簡直是在發瘋。誰知道呢,也許再過三十年,再看今天的人和事,也會發現有些人也是在發瘋。如此看來,我們的理性每隔三十年就有一次質的飛躍--但我懷疑這麼理解是不對的。理性可以這樣飛越,等於說當初的人根本沒有理性。就說三十年前的事吧,那位主刀的大叔用漆黑的大手捏著活人的腸子上下倒騰時,雖然他說自己在學習戰爭,但我就不信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胡鬧。由此就得到一個結論:一切人間的荒唐事,整個社會的環境雖是一個原因,但不主要。主要的是:那個鬧事的人是在借酒撒瘋。這就是說,他明知道自己在胡鬧,但還要鬧下去,主要是因為胡鬧很開心。

  我們還可以得到進一步的推論:不管社會怎樣,個人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但作為雜文的作者,把推論都寫了出來,未免有直露之嫌,所以到此打住。住醫院的事我還沒寫完呢:我在醫院裡住著,肝炎一點都不見好,臉色越來越黃;我的哥們動了手術,刀口也總是長不上,人也越來越瘦。後來我們就結伴回北京來看病。我一回來病就好了,我的哥們卻進了醫院,又開了一次刀。北京的大夫說,上一次雖把闌尾割掉了,但腸子沒有縫住,粘到刀口上成了一個瘻,腸子裡的東西順著刀口往外冒,所以刀口老不好。大夫還說,冒到外面還是萬分幸運,冒到肚子裡面,人就完蛋了。我哥們倒不覺得有什麼幸運,他只是說:媽的,怪不得總吃不飽,原來都漏掉了。這位兄弟是個很豪邁的人,如果不是這樣,也不會拿自己的內臟給別人學習戰爭。

  :椰子樹與平等

  二十多年前,我在雲南插隊。當地氣候炎熱,出產各種熱帶水果,就是沒有椰子。整個雲南都不長椰子,根據野史記載,這其中有個緣故。據說,在三國以前,雲南到處都是椰子,樹下住著幸福的少數民族。眾所周知,椰子有很多用處,椰茸可以當飯吃,椰子油也可食用。椰子樹葉裡的纖維可以織粗糙的衣裙,椰子樹幹是木材。這種樹木可以滿足人的大部分需要,當地人也就不事農耕,過著悠閒的生活。忽一比諸葛亮南征來到此地,他要教化當地人,讓他們遵從我們的生活方式:幹我們的活,穿我們的衣服,服從我們的制度。這件事起初不大成功,當地人沒看出我們的生活方式有什麼優越之處。首先,秋收春種,活得很累,起碼比摘椰子要累;其次,漢族人的衣著在當地也不適用。就以諸葛先生為例,那身道袍料子雖好,穿在身上除了捂汗和捂痱子,捂不出別的來;至於那頂道冠,既不遮陽,也不擋雨,只能招馬蜂進去做窩。當地天熱,搞兩片椰樹葉把羞處遮遮就可以了。至於漢朝的政治制度,對當地的少數民族來說,未免太過煩瑣。諸葛先生磨破了嘴皮子,言必稱孔孟,但也沒人聽。他不覺得自己的道理不對,卻把賬算在了椰子樹身上:下了一道命令,一夜之間就把雲南的椰樹砍了個精光;免得這些蠻夷之人聽不進聖賢的道理。沒了這些樹,他說話就有人聽了--對此,我的解釋是,諸葛亮他老人家南征,可不是一個人去的,還帶了好多的兵,砍樹用的刀斧也可以用來砍人,砍樹這件事說明他手下的人手夠用,刀斧也夠用。當地人明白了這個意思,就怕了諸葛先生。我這種看法你儘可以不同意--我知道你會說,諸葛亮乃古之賢人,不會這樣赤裸裸地用武力威脅別人;所以,我也不想堅持這種觀點。

  對於此事,野史上是這麼解釋的:蠻夷之人,有些稀奇之物,就此輕狂,膽敢藐視天朝大邦;沒了這些珍稀之物,他們就老實了。這就是說,雲南人當時犯有輕狂的毛病,這是一種道德缺陷。諸葛先生砍樹,是為了糾正這種毛病,是為他們好。我總覺得這種說法有點太過驚世駭俗。人家有幾樣好東西、活得好一點,心情也好一點,這就是輕狂;非得把這些好東西毀了,讓人家心情沉痛。這就是不輕狂--我以為這是野史作者的意見,諸葛先生不是這樣的人。

  野史是不能當真的,但云南現在確實沒有椰子,而過去是有的。所以這些椰樹可能是諸葛亮砍的。假如這不是要野蠻,就該有種道義上的解釋。我覺得諸葛亮砍椰樹時,可能是這麼想的:人人理應生來平等,但現在不平等了,四川不長椰樹,那裡的人要靠農耕為生;雲南長滿了椰樹,這裡的人就活得很舒服。讓四川也長滿椰樹,這是一種達到公平的方法,但是限於自然條件,很難做到。所以,必須把雲南的椰樹砍掉,這樣才公平。假如有不平等,有兩種方式可以拉平:一種是向上拉平,這是最好的,但實行起來有困難;比如,有些人生來四肢健全,有些人則生有殘疾,一種平等之道是把所有的殘疾人都治成正常人,這可不容易做到。另一種是向下拉平,要把所有的正常人都變成殘疾人就很容易,只消用鐵棍一敲,一聲慘叫,這就變過來了。諸葛先生採取的是向下拉平之道,結果就害得我吃不上椰子。在雲南時,我覺得嘴淡時就啃幾個木瓜。木瓜淡而無味,假如沒熟透,啃後滿嘴都是麻的。但我沒有抱怨木瓜村。這種樹內地也是不長的,假如它的果子太好吃,諸葛先生也會把它砍光啦。

  我這篇文章題目在說椰子,實質在談平等問題,掛羊頭賣狗肉,正是我的用意。人人理應生來平等,這一點人人都同意。但實際上是不平等的,而且最大的不平等不是有人有椰子樹,有人沒有椰子樹。如羅素先生所說,最大的不平等是知識的差異--有人聰明有人笨,這就是問題之所在。這裡所說的知識、聰明是廣義的,不單包括科學知識,還包括文化素質、藝術的品味,等等。這種椰子樹長在人腦裡,不光能給人帶來物質福利,還有精神上的幸福。這後一方面的差異我把它稱為幸福能力的差異。有些作品,有些人能欣賞,有些人就看不懂,這就是說,有些人的幸福能力較為優越。這種優越最招人嫉妒。消除這種優越的方法之一就是給聰明人頭上一問棍,把他打笨些。但打輕了不管用,打重了會把腦子打出來,這又不是我們的本意。另一種方法則是:一旦聰明人和傻人起了爭執,我們總說傻人有理。久而久之,聰明人也會變傻。這種法子現在正用著呢。

  :體驗生活

  我靠寫作為生。有人對我說:像你這樣寫是不行的啊,你沒有生活!起初,我以為他想說我是個死人,感到很氣憤。忽而想到,"生活"兩字還有另一種用法。有些作家常到邊遠艱苦的地方去住上一段,這種出行被叫做"體驗生活"--從字面上看,好像是死人在詐屍,實際上不是的。這是為了對艱苦的生活有點了解,寫出更好的作品,這是很好的做法。人家說的生活,是後面一種用法,不是說我要死,想到了這一點,我又回嗔作喜。我雖在貧困地區插過隊,但不認為體驗得夠了。我還差得很遠,還需要進一步的體驗。但我總覺得,這叫做"體驗艱苦生活"比較好。省略了中間兩個字,就隱含著這樣的意思:生活就是要經常吃點苦頭--有專門從負面理解生活的嫌疑。和我同齡的人都有過憶苦思甜的經歷:聽憶苦報告、吃憶苦飯,等等。這件事和體驗生活不是一回事,但意思有點相近。眾所周知,舊社會窮人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吃糠咽菜--菜不是蔬菜,而是野菜。所謂憶苦飯,就是舊社會窮人飯食的模仿品。

  我要說的憶苦飯是在雲南插隊時吃到的--為了配合某種形勢,各隊起碼要吃一頓憶苦飯,上面就是這樣佈置的。我當時是個病號,不下大田,在後勤做事,歸司務長領導,參加了做這頓飯。當然,我只是下手。真正的大廚是我們的司務長。這位大叔樸實木訥,自從他當司務長,我們隊裡的伙食就變得糟得很,每頓都吃爛菜葉--因為他說,這些菜太老,不吃就要壞了。菜園子總有點垂垂老矣的菜,吃掉舊的,新的又老了,所以永遠也吃不到嫩菜。我以為他炮製憶苦飯肯定很在行,但他還去徵求了一下群眾意見,問大家在舊社會吃過些啥。有人說,吃過芭蕉樹心,有人說,吃過芋頭花、南瓜花。總的來說,都不是什麼太難吃的東西,尤其是芋頭花,那是一種極好的蔬菜,煮了以後香氣撲鼻。我想有人可能吃過些更難吃的東西,但不敢告訴他。說實在的,把飯弄好吃的本領他沒有,弄難吃的本領卻是有的。再教教就更壞了。就說芭蕉樹心吧,本該剝出中間白色細細一段,但他叫我砍了一棵芭蕉樹來,斬碎了整個煮進了鍋裡。那鍋水馬上變得黃裡透綠,冒起泡來,像鍋肥皂水,散發著令人噁心的苦味……

  我說過,這頓飯裡該有點芋頭花。但芋頭不大愛開花,所以煮的是芋頭稈,而且是刨了芋頭剩下的老稈。可能這東西本來就麻,也可能是和芭蕉起了化學反應,總之,這東西下鍋後,裡面冒出一種很惡劣的麻味。大概你也猜出來了,我們沒煮南瓜花,煮的是南瓜藤,這種東西斬碎後是些煮不爛的毛毛蟲。最後該擱點糠進去,此時我和司務長起了嚴重的爭執。我認為,稻穀的內膜才叫做糠。這種東西我們有,是餵豬的。至於稻穀的外殼,它不是糠,豬都不吃,只能燒掉。司務長倒不反對我的定義,但他說,反正是憶苦飯,這麼講究幹什麼,糠還要留著餵豬,所以往鍋裡倒了一筐碎稻殼。攪勻之後,真不知鍋裡是什麼。做好了這鍋東西,司務長高興地吹起了口哨,但我的心情不大好。說實在的,我這輩子沒怕過什麼,那回也沒有怕,只是心裡有點慌。我餵過豬,知道拿這種東西去餵豬,所有的豬都會想要咬死我。豬是這樣,人呢?

  後來的事情證明我是瞎操心。晚上吃憶苦飯,指導員帶隊,先唱"天上佈滿星",然後開飯。有了這種氣氛,同學們見了飯食沒有活撕了我,只是有些愣頭青對我怒目而視,時不常吼上一句:"你丫也吃!"結果我就吃了不少。第一口最難,吃上幾口後滿嘴都是麻的,也說不上有多難吃。只是那些碎稻殼像刀片一樣,很難吞嚥,吞多了嘴裡就出了血。反正我已經抱定了必死的決心,自然沒有闖不過去的關口。但別人卻在偷偷地乾嘔。吃完以後,指導員做了總結,看樣子他的情況不大好,所以也沒多說。然後大家回去睡覺--但是事情當然還沒完。大約是夜裡十一點,我覺得腸胃攪痛,起床時,發現同屋幾個人都在地上摸鞋。摸來摸去,誰也沒有摸到,大家一起赤腳跑了出去,奔向廁所,在北迴歸線那皎潔的月色下,看到廁所門口排起了長隊……

  有件事需要說明,有些不文明的人有放野尿的習慣,我們那裡的人卻沒有。這是因為屎有做肥料的價值,不能隨便扔掉。但是那一夜不同,因為廁所裡沒有空位,大量這種寶貴的資源被拋撒在廁所後的小河邊。幹完這件不登大雅之事,我們本來該回去睡覺,但是走不了幾步又想回來,所以我們索性坐在了小橋上,聊著天,挨著蚊子咬,時不常地到草叢裡去一趟。直到肚子完全出清。到了第二天,我們隊的人臉色都有點綠,下巴有點尖,走路也有點打晃。像這個樣子當然不能下地,只好放一天假。這個故事應該有個寓意,我還沒想出來。反正我不覺得這是在受教育,只覺得是折騰人--雖然它也是一種生活。總的來說,人要想受罪,實在很容易,在家裡也可以拿頭往門框上碰。既然痛苦是這樣簡便易尋,所以似乎用不著特別去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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