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必須將自己的父親打敗
早上還在睡夢中就接到了老爸的電話,劈頭蓋臉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出大事了!”
出大事了?我那時還處於迷糊狀態,感覺就像聽到一句沒頭沒腦的電影臺詞。然而後面的話讓我迅速地清醒起來,原來老爸老媽夜住旅館遭遇小賊,相機、錢、證件都被偷走了。不幸中的萬幸,老倆口都沒事,這讓我放下心來。
“錢財畢竟是身外之物,損失的錢,我們總會慢慢賺回來的。”我安慰道。
他們這種開著摩托車逛全國的拉風舉動一直讓我既欽佩又擔心——出來混早晚是要還的。在我看來,只要人能平安歸來,在這種高風險的活動中損失點財物還是可以接受的。
為了安慰這兩個飽經磨難的心靈,給他們以家的溫暖,晚上我便計劃著要在他們回來時做一頓豐富的大餐。前晚通宵未眠,早上七點多便到市場採購食材,之後便是整個上午的洗、切、炒、煮、蒸了,在他們回到家的時候,終於弄好了三個菜:韭黃炒肉絲、可樂排骨、翡翠豆腐滑蛋湯。看著老爸吃飽飯後撫摸著自己圓溜溜的肚子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我突然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成就感——這場戰爭,終歸還是我贏了。
一歲不到的時候,他得意地抱著我四處向人展覽——“嘿嘿,這小子是我兒子,聰明,將來肯定是個小神童。”
幼兒園時最盼望的就是週末了,因為爸爸會從教書的小鎮上回到縣城的家裡,然後,媽媽會做一週一次的青椒肉片。
小學,開始了我的受虐生涯。捱打,有無數的理由;被表揚,記憶中貌似沒有過。
聖鬥士熱播時他不許我看,那我就躲在別人家門後透過門縫偷偷地看,默默地提升自己的小宇宙;家裡的小說也不許我翻,那我就藏在被子裡打著手電筒看——沒有做不到,只要想得到。
八歲,為了躲避他的拳腳,我開始了反對暴力爭取民主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離家出走。第一次離家出走的成果是輝煌的、顯著的,回家後非但沒再捱揍,還享受了蛋炒飯的優厚待遇。
可惜由於鬥爭的手段缺乏進步和改良,自此之後,離家出走的成效就愈來愈小了。雖然老媽每次依舊都會擔心得要死,但他已漸漸習慣並處之泰然了。因為他知道,即便不去找我,不用多久我也會安全回家的。這種鬥爭手段直到高中已完全失效——離家前逃掉的那頓飽揍等到歸家後總會被加倍地施諸於我身——最後被我主動放棄了。
隨著我年齡的增長及意志力的增強,肉體的折磨漸漸失效。然而法西斯的統治是多樣化的,他開始尋找新的精神折磨的方法。他根據自己是數學老師,嗓門大的特點,想出了見血封喉的新招——每次訓罵我時先是用略微平緩的語調,讓我在他的罵聲中逐漸放鬆警惕,直到我昏昏欲睡之時,他便在一秒之內爆發,以幾十年大嗓門上課所累積練成的“獅子吼”衝著我咆哮:突襲而至的巨大聲浪、近在咫尺的長年煙燻而成的黃斑大牙、海量般噴發而出的如“暴雨梨花針”般的唾沫四川唐門獨家暗器……
所有這些,都會在一瞬之間將毫無防備的我嚇得靈魂出竅、抖如篩糠。每值此刻,在卑鄙的偷襲得逞之後,他猙獰的嘴角邊都會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毒笑,其陰暗的心理也由此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可我就是那麼容易被你魚肉的麼?也不想想我是誰的兒子?!
隨著我對敵經驗的逐步豐富,心理抗壓能力漸臻於化境,終而達到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境界。漸漸,他也發現我再也不為他的瞬間暴吼所動了——“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而不動”——他再怎樣增強自己怒吼的爆發力也無濟於事了,反而顯得自己像小丑一樣。
終於,他也只好無奈地放棄了此一折磨我的變態嗜好。從那以後,我的心理素質提升到了一種前所未有新境界——經歷過這樣魔鬼式的訓練,還有什麼氣勢洶洶的責罵可以嚇倒我嗎?!——孩子們,所有暴父都是紙老虎!
高中,他擔任我們班的數學老師,大嗓門依然如故,由於要求嚴格、形象威嚴,班上的同學大多怕他:這方面最誇張的一個例子是,高中班裡一個數學不好的女生,大學畢業後回我們學校教語文成了我爸的同事,但某次同學聚會時她竟然告訴我,她最近還在夢中見到了怒吼著的唐老師,以致於她冷汗津津地從夢魘中被嚇醒。
每當此時,我心中便會升騰出一股無法遏抑的自豪感——嗓門大算什麼?!再凶殘百倍的拷打咱都經受住了,自幼的革命經歷早已造就咱的錚錚鐵骨!
填報高考志願時,他根據我的平時成績最後決定讓我填報南京理工。不!我堅決不!鬥爭要講究策略,我一開始堅決要報北大,非北大不考!雙方僵持不下,最後我作出讓步,不給報北大那就報中大,再不行我就不考了!
這一仗贏得凶險啊,若是我一開就說報中大,多半是不成的,正所謂“取法乎上,得乎其中”。他最後即便同意了,也不忘咬牙切齒地對我說:“今年就由你了,明年就再由不得你了!”
電話查到高考成績後,他帶著疑懼以及對夢幻破滅後的痛苦的警惕,堅決讓我再多查一遍——“這是你的成績麼,怎麼可能這麼高?一定是搞錯了!”
最終知道被中大錄取時,我們終於在時隔十多年後再次躺在同一張床上,和衣而臥,聊了個通宵,第二天一大早他又出門去學校裡到處閒逛——等著別人問他兒子考得怎樣。
大一剛入學時,通過長途電話聽得最多的囑咐就是:“老子跟你說,你娃一天給老子認真點學習,千萬別被學校退學了!”——天,我就那麼差麼?!當退學漸漸看似不可能時他又有了新的擔心內容:“你能按時順利拿到學位證麼?!”
大五了,臨近畢業了,他最大的心願就是我能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就不錯了。我告訴他,我要考研,考北大。反覆叮嚀一句話——“考不上一定要做好找工作的準備啊。”
考研初試結束後,爸媽春節來廣州玩,當他躺在牙椅上我用口鏡拉開他嘴角看到他滿口爛牙時,我忽然產生了一種很虛幻的感覺——這是那個欺壓我多年的男人麼?現在就這樣軟弱無助地躺在這裡任我宰割。
當快機鑽開他的齲齒時,他忍不住嗷嗷叫疼,我陰暗的心理竟然會忍不住一陣暗爽——哈哈,你也有今天?最後一共給他做了如下的治療:洗了全口的牙,補了四個楔缺、兩個齲洞,另外還做了一個根管。
當我得知被北大錄取後立馬打電話給他,他正在開會,聽到這個訊息後,他只淡淡說了句:“祝賀你了。”起碼語氣是淡淡的,遠沒高考結果出來後的那種歡欣雀躍,電話那頭是怎樣的一種心情?我不得而知。
昨晚我感到自己胸悶氣短很不舒服,他便開著摩托載我出去兜風,在山間的公路上我們停下來休息,父子倆望著路邊的野花和遠處山谷的綠塊農田,都默然無語。突然間,我鬼使神差地問了他一句:
“你承認這麼多年來,最後是我勝了麼?”
他嘿嘿傻笑,並不作答。
每一位父親都會試圖按照自己的意願去塑造兒子,以自己的人生經歷作為參考的基準來為他的兒子設計人生,而真正有獨立思想、自由意志的兒子往往又要極力掙脫父親的掌控的。
這就註定了,父子之戰,無可避免。
這是一場關於成長、關於人生、關於前途、關於命運的戰爭。倘若是戰敗,即便獲得了世俗所認同的成功,卻也很難走出自幼時即籠罩於其中的,父親巨大身軀所投射下來的陰影,去闖出一片真正屬於自己的天地。
每一個男孩,都必須將自己的父親打敗,才能成為真正的男人。我們都必須戰勝自己的父親,完成自己成長的蛻變。在成為父親之後,再期待著被自己的孩子打敗。
雖然還無法預料多年之後下一場戰爭的結果會是怎樣,但目前令我感到慶幸的是,這一次,是我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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