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未眠
日子慢慢地過著,又是飛快地過著,這樣又快又慢地,盛夏來臨了。
最近夜深時,頭一落枕,心就空曠了。天地靜寂無聲,只有四面八方的蟲吟唧唧復唧唧,隱在歲月的深處,無邊無際又無止無休。那些聲音的雨點似乎把心淋得都在融化著,耳朵醒著,就不會自絕於它們構成的這個世界,猶如風吹水綻,自成漣漪,卻不落言詮,不留痕跡。像來自地心的吸引氤氳在地表,帶著某種靜氣,帶著遍地應答,帶你走進鄉村的音樂會。
寧靜,釋然,流經身心,讓我的一生變得多麼空曠。這是一直以來,我的內心尋找的一塊安靜的地方麼?,這眾所周知的事,忽然成了新發現蟲鳴的機緣。也許上蒼怕人的靈魂負荷太重,怕人爭分奪秒到窒息,所以才掀起這聲音的潮汐,泊在夜未央,滲透在天地間,洇漫於我心,讓我感嘆:它們是渺小的,是什麼力量卻促使它們連起如此浩蕩的聲勢,每個夜晚歌唱的都像節日。我的天問,有限的認知,在這裡是連渺小也稱不上的。
蟲聲陣陣,潮湧清涼,起了最自然的降解,塵歸塵,土歸土,人心回到最貼近大地母親的地方,日月有情,陰陽相半,夜裡的自省,常生對身家細物的瞭解和欣賞。讓人不禁想讚歎,它們不停地唱,不停地喊著風中傳播的種子和花粉,喊得星星都想說話,囈語出星光一縷,無論照見誰,就給它們一個喜悅,一個明媚的擁抱。這一切只需你隨便找片莊稼地蹲下來,坐下來,或者趴下來最好,保持足夠的時間,淹然的心境,藉助凝視再加一點想象,就可以投入另一片搖曳生姿,活色生香的世界。
誰說不與夏蟲語禪,我倒覺得那些蟲子自帶著一種靜氣,隱身於草叢,谷稞,吟唱著一曲曲歸去來,田頭的小曲,也是別樣的天真,讓瀰漫在樹氣,泥土氣,花草氣裡的村莊睡的好安穩。
誰又說秋蛩悲切,完全是詩人的自戀移情。那些秋蟲即使追隨著相依的草木而去,也應該是歡喜的,死亡是另一種開始,一種高貴而簡單的開始,自然而有容,自然而靜謐,風度自來。不過,有時候這種美只是某些富有靈性之物才能看到罷了。
白日和黑夜在時間的兩端拉鋸,當溽暑之氣,瘴癘之氣過重時,黑夜自成帶著星辰,十字形雲朵穹頂的大教堂,那些蟲鳴就是一群唱詩班的孩子,天籟之音,與遠天近水構成極大的和諧,好像這個世界只屬於它們,屬於平和,屬於那些進入宗教的靈魂。捨棄自我真的很難,每一種美,每一種聲音,都可能在啟迪人類的野心,找一個真實而樸素的自己,對命運的詛咒,正如靈魂對身體的責難一樣,其實,沒有什麼能真正阻擋靈魂的飛翔。也許只有嗚咽的像個可憐蟲時,人才真的放下某種驕傲矜持,意識到蟻肝蟲背般的身份吧!
當萬物從睡眠中醒來,也有白天的歌唱,那歌聲是裹在塵囂和忙碌的身影裡的,黑白有如此的分明感,白天的歌唱永遠不能替代夜晚的蟲吟,就像石頭不能代替金子一樣。
於是,很多個靜夜,我只能枯坐,等待,聆聽。把這些無眠的蟲吟和瞬間捕捉到的生命暗示,移植進記憶的花園,像日本作家壺井榮把蒲公英移栽到自己的院落一樣。
聽著那些蟲吟,便不由自主地想落墨於此。窗外,田野裡的引領著牆根裡的,草叢裡的呼喚著磚縫裡的,聲息化作夜風一樣傳播,撫過滑不留手的青苔,棲止在青萍之末。它們傳達著從自然界中捕捉的各種天籟之聲的纖細,脆弱,精微以及豐富,還有那些教人還未了解,卻深深嚮往的東西,組成漫長的音質弧線,音色清濁兩相呼應,從寂靜中升浮出來,輪番光顧,朝著任何耳醒之地全線撲打而來。
在這甜蜜的拍打中,促織,多麼詩意而真實的名字。也許我就是那個從未見過世面的鄉下老太,把時光送來的面料,黑白的經緯,拆散陽光顏色的譜系,抽出月光沉落的纖柔,再重新組合那些看不見的生長和死亡,生長的飽滿,死亡的乾癟,還有看不見的擦肩而過和驀然回首,用自己發明的木頭織機和融入血液的敏感,在什麼也沒有發生的時候,慢慢地織出每個日子裡獨一無二的飄帶。
沒有蟲聲的寒冬,推窗遙望,繁星閃爍,我希望看到來自星辰的訊息,遇見一隻飛碟,一個發光的意象,帶我去看黑暗中隱藏的那個世界。但這樣的邂逅會把人心拉扯的驚亂而悽惶,我的一線腳步永遠留在白日的庸常裡,作為生命的一部分,在一個小村莊的記憶裡永遠收藏。
夏蟲每年都會來這裡,在野外放歌,反反覆覆陶冶著大地的性情,讓大地如此的廣闊,如此的清晰,而我卻從來不曾如此親近它。即使它無處不在,很多認知還是有界限的,也不知何時何地就被什麼東西深深矇蔽了,那些美好的存在物,在那一刻與你不能有瞬間內在的溝通,也形同虛設了。
自從蟲聲泊進心懷,每夜頓感枕簟生凉,無所欲求,在蟲語的疊韻裡溯游,雖未謀面,卻神交日深。那小小的歌魂像黑夜裡一種閃光的物質,與草葉上的露珠交映生輝,我每欲想把它們收集起來,變成自己的財富,它們就像金色的小蟲一樣飛走了,如同微塵,趟在這樣的金屑中行走的我呵,枉在啞然失笑的夢中醒來。
我終於在一片片蟲吟裡流連忘返,像一隻未眠的蟲子,唱著風塵的歌,沉醉在星辰閃耀的恩澤裡。
大自然心疼悲懷著世間一切的有情——這是指所有的草木蟲魚,也包括人。這樣一來,只有在有情的光照之下,才有了自然界中平等的定奪,人才得以親近萬物並與之進行詩與真的溝通和交流。
那種傾聽可以使你一直沉睡著的生活資源一覺醒來,大放異彩。記得小時候,我去給澆地的父親送飯,聽他們拉呱,父親說,莊稼是聽著蟲聲長大的,就跟下糞一樣養大了禾苗。那一刻,我發覺地裡的蟲子叫的更歡暢了,也許它們記下了那聲感謝和誇讚吧!
這樣的蟲鳴,配這樣的莊稼地,這樣的莊稼養育著這樣抓泥捧土的農人,這樣的農人將我的魂靈引到一個陌生且又十分熟悉的世界裡。這裡無處不隱含著一季季逝者的腐泥,也無處不隱含著一茬茬來者的原質,人既讓這物物相生的造化迴圈從不中斷,人亦不過是這個過程中的短暫一環,對於生生不息的土地,大自然才是人的來處和歸途。
當我的腳步一次次踏臨莊稼地,我感覺到這樣的生命之場有那麼多的故事。昆蟲一邊啃咬著草葉,一邊喝著葉尖上的清露,一邊以特別的思維方式一張嘴就是脫口秀,聽得玉米秸蹭蹭地拔節,捋著綠鬍子,紅鬍子,溼潤的幹鬍子大笑。
我想這樣的大合唱裡有沒有分工,螞蚱穿著長長的燕尾服上躥下跳,有指揮家的風範。蟋蟀嗓門最亮唱高音,油葫蘆就來低音,青蛙有點說唱的味道。總之,它們也驕傲的以為,莊稼的生長也是從它們的指爪及心靈中創造出來的,歌唱是它們的天職。它們是天生的樂天派,即使我讀了一輩子的書,傾出一生的修為,也只配為它們而代言,秉筆直書汗珠的擲地有聲,讚歎蓬蓬勃勃的生長快感。我願以此當做文字之於我的野心和功業。
莊稼成熟了,玉米結出金黃的月亮,溫熱的空氣,讓一個置身其中的孩子,提前把五穀蒸釀出饅頭的香氣,暗暗吞嚥下一股預支的饞涎,不由地對那些昆蟲的心靈和歌喉心生敬畏。因為一地豐盛的蟲鳴,連棒秸都是甜的,甜成了鄉下小孩嘴巴里解饞的甘蔗。還有遍地的野菜,野草,野花,那可以入藥的雛菊簪在發間的動人,也是被蟲鳴守護過的。即使在寒冬臘月,你仔細聽來,細細地想一想,那些米粒爛到開花時,發出“嗞嗞”的噓聲,也帶著蟲鳴的遺韻。有時候,灶膛下會發出“嘭”的一聲,像放了一個炮仗,那是一株多情的植物,真正的“蟲粉”吧,把凋謝的歌手也收藏在自己的身體裡了。何止人類在尋找神明,在它們的眼裡,一隻蟲子同樣有著國粹般的身份和先驅地位吧!
那些蟲子沒有流年,所以從來不會教人黯然神傷。它們會追蹤時節的腳步,在秋風乍起的時候,陪蒼老的父親聊一聊:天涼好個秋。
隨著年齡的增長,父親手扶一株莊稼的形象愈來愈親切,彷彿他的腳下已紮下深深的根鬚,與那些莊稼神投氣和,同樣身披露水,衣襟沾惹著昆蟲的啼痕,就算哪個粗野的傢伙在他的臂膀上親密地接觸了一下,他也是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的詩意,那些莊稼把式早已瞭然於心,似乎天性中就有一種通過時節,風聲和蟲語來洞察世界上每個角落的能力。父親最初說出的話語,我已不再驚奇,因為懂得自然之道即是人道,人與自然真的是相互依存,息息相通的。
一條蜿蜒的鐵路像一道分水嶺,把我童年的天下一分為二。一邊是田野毗鄰著田野,連阡接陌的鄉村,一邊是孤伶伶的小縣城。那列火車像一條千足蟲,從未停下來凝視這一切,它總是長於奔跑和張望。遠遠地,鄉下的窮小子和野丫頭從來不曾把火車廂數的一樣過,也許那群飢餓的眼睛,貪婪地吞吃著一節節車廂,只為那扇一閃而過的車窗裡,誘人的,文明的美味吧。於是城市蔓延過來,帶著文明的意圖,擴張的野心,同樣飢餓地吞噬著原生態的野味,把鄉村變成刪去了許多田野的鄉村。村子早晚也會空去,黑夜,走遍大地的不是人類,而是未眠的蟲子,為城市裡的隱者,寄存著鄉景如昔的懷念——清風徐來之處,明月皎皎之所,那鄉音依舊神祕飄忽••••••
我喜歡的一位作家寫道:哪怕走遍世界所有的天涯海角,也只會一次次在夢中回到一個老地方,一排沒有人影的小土房,一片如真如幻的靜謐和清潔,而且莫名其妙地為之感動——一顆眼淚不知不覺滾落枕邊。我猜想,那就是你們給我指定的天堂。
一顆不知不覺滾落枕邊的清淚,沒有半點矯飾,讓人們在行走之餘,看到另一種內在。我相信那顆眼淚,是一顆真誠的琥珀,一顆透明的琥珀,是一隻未眠的蟲子,在深夜裡盤絲結繭的琥珀••••••
蟲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