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因散文
林徽因,建築學家和作家,為中國第一位女性建築學家,同時也被胡適譽為中國一代才女。三十年代初,與夫婿樑思成用現代科學方法研究中國古代建築,成為這個學術領域的開拓者,後來在這方面獲得了巨大的學術成就。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林薇因優美散文作品,供大家欣賞。
林薇因優美散文作品:紀念志摩去世四週年
今天是你走脫這世界的四週年!朋友,我們這次拿什麼來紀念你?前兩次的用香花感傷的圍上你的照片,抑住嗓子底下嘆息和悲哽,朋友和朋友無聊的對望著,完成一種紀念的形式,儼然是愚蠢的失敗。因為那時那種近於傷感,而又不夠宗教莊嚴的舉動,除卻點明瞭你和我們中間的距離,生和死的間隔外,實在沒有別的成效;幾乎完全不能達到任何真實紀念的意義。
去年今日我意外的由浙南路過你的家鄉,在昏沉的夜色裡我獨立火車門外,
凝望著那幽黯的站臺,默默的回憶許多不相連續的過往殘片,直到生和死間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車似的蜿蜒一串疑問在蒼茫間賓士。我想起你的:
火車擒住軌,在黑夜裡奔
過山,過水,過……
如果那時候我的眼淚曾不自主的溢位睫外,我知道你定會原諒我的。你應
當相信我不會向悲哀投降,什麼時候我都相信倔強的忠於生的,即使人生如你底下所說:
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
馱著這份重,夢一般的累贅!
就在那時候我記得火車慢慢的由站臺拖出一程一程的前進,我也隨著酸愴
的詩意,那“車的呻吟”,“過荒野,過池塘,……過噤口的村莊”。到了第二站──我的一半家鄉。
今年又輪到今天這一個日子!世界仍舊一團糟,多少地方是黑雲佈滿粗著
筋絡望理想的反面猛進,我並不在瞎說,當我寫:
信仰只一細炷香,
那點子亮再經不起西風
沙沙的隔著梧桐樹吹
朋友,你自己說,如果是你現在坐在我這位子上,迎著這一窗太陽:眼看著菊花影在牆上描畫作態;手臂下倚著兩疊今早的報紙;耳朵裡不時隱隱的聽著朝陽門“打靶”的槍彈聲;意識的,潛意識的,要明白這生和死的謎,你又該寫成怎樣一首詩來,紀念一個死別的朋友?
此時,我卻是完全的一個糊塗!習慣上我說,每樁事都像是造物的意旨,歸根都是運命,但我明知道每樁事都像有我們自己的影子在裡面烙印著!我也知道每一個日子是多少機緣巧合湊攏來拼成的圖案,但我也疑問其間的排布誰是主宰。據我看來:死是悲劇的一章,生則更是一場悲劇的主幹!我們這一群劇中的角色自身性格與性格矛盾;理智與情感兩不相容;理想與現實當面衝突,側面或反面激成悲哀。子一天一天向前轉,昨日和昨日堆壘起來混成一片不可避脫的背景,做成我們周遭的牆壁或氣氳,那麼結實又那麼飄緲,使我們每一個人站在每一天的每一個時候裡都是那麼主要,又是那麼渺小無能為!
此刻我幾乎找不出一句話來說,因為,真的,我只是個完全的糊塗;感到生和死一樣的不可解,不可懂。
但是我卻要告訴你,雖然四年了你脫離去我們這共同活動的世界,本身停掉參加牽引事體變遷的主力,可是誰也不能否認,你仍立在我們煙濤渺茫的背景裡,間接的是一種力量,尤其是在文藝創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面。間接的你任憑自然的音韻,顏色,不時的風輕月白,人的無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斷悠續的仍然在我們中間繼續生,仍然與我們共同交織著這生的糾紛,繼續著生的理想。你並不離我們太遠。你的身影永遠掛在這裡那裡,同你生前一樣的心旋轉。
說到您的詩,朋友,我正要正經的同你再說一些話。你不要不耐煩,這話遲早我們總要說清的。人說蓋棺定論,前者早巳成了事實,這後者在這四年中,說來叫人難受,我還未曾談到一篇中肯或誠實的論評,雖然對你的讚美和攻訐由你去世後一兩週間,就紛紛開始了。但是他們每人手裡拿的都不像純文藝的天秤;有的喜歡你的為人;有的疑問你私人的道德;有的單單尊崇你詩中所表現的思想哲學,有的僅喜愛那些軟弱的細緻的句子,有的每發議論必須牽涉到你的個人生活之合乎規矩方圓,或斷言你是輕薄,或引證你是浮奢豪侈!朋友,我知道你從不介意過這些,許多人的淺陋老實或刻薄處你早就領略過一堆,你不止未曾生過氣,並且常常表示憐憫同原諒;你的心情永遠是那麼潔淨;頭老抬得那麼高;胸中老是那麼完整的誠摯;臂上老有那麼許多不折不撓的勇氣。但是現在的情形與以前卻稍稍不同,你自己既已不在這裡,做你朋友的,眼看著你被誤解,曲解,乃至於謾罵,有時真忍不住替你不平。
但你可別誤會我心眼兒窄,把不相干的看成重要,我也知道誤解曲解謾罵,都是不相干的,但是朋友,我們誰都需要有人瞭解我們的時候,真瞭解了我們,即使是痛下鍼砭,罵著了我們的弱處錯處,那整個的我們卻因而更增添了意義,一個作家文藝的總成績更需要一種就文論文,就藝術論藝術的和平判斷。
你在《猛虎集》序中說“世界上再沒有比寫詩更慘的事,”你卻並未說明為什麼寫詩是一樁慘事,現在讓我來個註腳好不好?我看一個人一生為著一個愚誠的傾向,把所感受到的複雜的情緒嘗味到的生活,放到自己的理想和信仰的鍋爐裡燒煉成幾句悠揚鏗鏘的語言,***那怕是幾聲小唱***,來滿足他自己本能的藝術的衝動,這本來是個極尋常的事,那一個地方那一個時代,都不斷有這種人。輪著做這種人的多半是為著他情感來的比尋常人濃富敏銳,而為著這情感而發生的衝動更是非實際的──或不全是實際的──追求。而需要那種藝術的滿足而已。說起來寫詩的人的動機多麼簡單可憐,正是如你序裡所說“我們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靈”!雖然有些詩人因為他們的成績特別高厚曠闊包括了多數人,或整個時代的藝術和思想的衝動,從此便在人中間披上神祕的光圈,使“詩人”兩字無形中掛著崇高的色彩。這樣使一般努力於用韻文表現或描畫人在自然萬物相交錯的情緒思想的,便被人的成見看作誇大狂的旗幟需要同時代人的極冷酷的譏訕和不信任來撲滅它,以挽救人類的尊嚴和健康。
我承認寫詩是慘淡經營,孤立在人中掙扎的勾當,但是因為我知道太清楚了。你在這上面單純的信仰和誠懇的嘗試,為同業者奮鬥,衛護他們情感的愚誠,稱揚他們藝術的創造自己從未曾求過虛榮,我覺得你始終是很逍遙舒暢的。如你自己所說“滿頭血水”你“仍不曾低頭”,你自己相信“一點性靈還在那裡掙扎”,“還想在實際生活的重重壓迫下透出一些聲響來”。
簡單的說,朋友,你這寫詩的動機是坦白不由自主的,你寫詩的態度是誠實,勇敢,而倔強的。這在討論你詩的時候,誰都先得明瞭的。
至於你詩的技巧問題,藝術上的造詣,在幾乎沒有一定的定義時代,轉入這討論外形內容,以至於音節韻腳章句意象組織等藝術技巧問題的時期,即是根據著對這方面努力嘗試過的那一些詩,你的頭兩個詩集子就是供給這些討論見解最多材料的根據。外國的土話說“馬總得放在馬車的前面”,不是?沒有一些嘗試的成績放在那裡,理論家是不能老在那裡發一堆空頭支票的,不是?
你自己一向不止在那裡倔強的嘗試用功,你還曾用盡你所有活潑的熱心鼓勵別人嘗試,鼓勵“時代”起來嘗試,──這種工作是最犯風頭嫌疑的,也只有你膽子大頭皮硬頂得下來!我還記得你要印詩集子時我替你捏一把汗,老實說還替你在有文采的老前輩中間難為情過,我也記得我初聽到人家找你辦晨副時我的焦急,但你居然板起個臉抓起兩把鼓錘子為文藝吹開啟路乃至於掃地,鋪鮮花,不顧舊勢力的非難,新勢力的懷疑,你幹你的事“事在人為,做了再說”那股子勁,以後別處也還很少見。
現在你走了這些事漸漸在人的記憶中模糊下來,你的詩和文也散漫在各小本集予裡壓在有極新鮮的封皮的新書後面,誰說起你來,不是麻麻糊糊的承認你是過去中一個勢力,就是拿能夠挑剔看輕你的詩為本事***散文人家很少提到,或許“散文家”沒有詩人那麼光榮不值得注意***朋友,這是沒法子的事,我卻一點不為此灰心,因為我有我的信仰。
我認為我們這寫詩的動機既如前邊所說那麼簡單愚誠;因在某一時,或某一刻敏銳的接觸到生活上的鋒芒,或偶然的觸遇到理想峰巔上雲彩星霞,不由得不在我們所習慣的語言中,編綴出一兩串近於音樂的句子來,慰藉自己,解放自己,去追求超實際的真美,讀詩者的反應一定有一大半也和我們這寫詩的一樣誠實天真,僅想在我們句子中間由音樂性的愉悅,接觸到一些生活的底蘊滲合著美麗的憧憬;把我們的情緒給他們的情緒搭起一座浮橋,把我們的靈感,給他們生活添些新鮮;把我們的痛苦傷心再揉成他們自己憂鬱的安慰!
我們的作品會不會長存下去,也就看它們會不會活在那一些我們從不認識的人,我們作品的讀者,散在各時,各處互相不認識的孤單的人的心裡的,這種事它自己有自己的定律,並不需要我們的關心的。你的詩據我所知道的,它們仍舊在這裡浮沉流落,你的影子也就濃淡參差的系在那些詩句中,另一端印在許多不相識人的心裡。朋友,你不要過於看輕這種間接的生存,許多熱情的人他們會為著你的存在,而加增了生的意識的。傷心的僅是那些你最親熱的朋友們和同興趣的努力者,你不在他們中間的事實,將要永遠是個不能填補的空虛。
你走後大家就提議要為你設立一個“志摩獎金”來繼續你鼓勵人家努力詩文的素志,勉強象徵你那種對於文藝創造擁護的熱心,使不及認得你的青年人永遠對你儲存著親熱。如果這事你不覺到太寒傖不夠熱氣,我希望你原諒你這些朋友們的苦心,在冥冥之中笑著給我們勇氣來做這一蠢誠的事吧。
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九日,北平。
林薇因優美散文作品:人間四月天
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笑音點亮了四面風;輕靈
在春的光豔中交舞著變。
你是四月早天裡的雲煙,
黃昏吹著風的軟,星子在
無意中閃,細雨點灑在花前。
那輕,那聘婷,你是,鮮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著,你是
天真,莊嚴,你是夜夜的月圓。
雪化後那片鵝黃,你像;新鮮
初放芽的綠,你是;柔嫩喜悅
水光浮動著你夢中期待的白蓮。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
在樑間呢喃,——你是愛,是暖
是詩的一篇,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林薇因優美散文作品:蛛絲與梅花
真真地就是那麼兩根蛛絲,由門框邊輕輕地牽到一枝梅花上。就是那麼兩根細絲,迎著太陽光發亮……再多了,那還像樣麼。一個摩登家庭如何能容蛛網在光天白日裡作怪,管它有多美麗,多玄妙,多細緻,夠你對著它聯想到一切自然造物的神工和不可思議處;這兩根絲本來就該使人臉紅,且在冬天夠多特別!可是亮亮的,細細的,倒有點像銀,也有點像玻璃制的細絲,委實不算討厭,尤其是它們那麼灑脫風雅,偏偏那樣有意無意地斜著搭在梅花的枝梢上。
你向著那絲看,冬天的太陽照滿了屋內,窗明几淨,每朵含苞的,開透的,半開的梅花在那裡挺秀吐香,情緒不禁迷茫縹緲地充溢心胸,在那剎那的時間中振盪。同蛛絲一樣的細弱,和不必需,思想開始拋引出去;由過去牽到將來,意識的,非意識的,由門框梅花牽出宇宙,浮雲滄波蹤跡不定。是人性,藝術,還是哲學,你也無暇計較,你不能制止你情緒的充溢,思想的馳騁,蛛絲梅花竟然是瞬息可以千里!
好比你是蜘蛛,你的周圍也有你自織的蛛網,細緻地牽引著天地,不怕多少次風雨來吹斷它,你不會停止了這生命上基本的活動。此刻……“一枝斜好,幽香不知甚處,”……
拿梅花來說吧,一串串丹紅的結蕊綴在秀勁的傲骨上,最可愛,最可賞,等半綻將開地錯落在老技上時,你便會心跳!梅花最怕開;開了便沒話說。索性殘了,沁香拂散,同夜裡爐火都能成了一種溫存的悽清。
記起了,也就是說到梅花,玉蘭。初是有個朋友說起初戀時玉蘭剛開完,天氣每天的暖,住在湖旁,每夜跑到湖邊林子裡走路,又靜坐幽僻石上看隔岸燈火,感到好像僅有如此虔誠的孤對一片泓碧寒星遠市,才能把心裡情緒抓緊了,放在最可靠最純淨的一撮思想裡,始不至褻瀆了或是驚著那“寤寐思服”的人兒。那是極年輕的男子初戀的情景,——物件渺茫高遠,反而近求“自我的”鬱結深淺——他問起少女的情緒。
就在這裡,忽記起梅花。一枝兩枝,老枝細枝,橫著,虯著,描著影子,噴著細香;太陽淡淡金色地鋪在地板上:四壁琳琅,書架上的書和書籤都像在發出言語;牆上小對聯記不得是誰的集句;中條是東坡的詩。你斂住氣,簡直不敢喘息,巔起腳,細小的身形嵌在書房中間,看殘照當窗,花影搖曳,你像失落了什麼,有點迷惘。又像“怪東風著意相尋”,有點兒沒主意!浪漫,極端的浪漫。“飛花滿地誰為掃?”你問,情緒風似地吹動,捲過,停留在惜花上面。再回頭看看,花依舊嫣然不語。“如此娉婷,誰人解看花意,”你更沉默,幾乎熱情地感到花的寂寞,開始憐花,把同情統統詩意地交給了花心!
這不是初戀,是未戀,正自覺“解看花意”的時代。情緒的不同,不止是男子和女子有分別,東方和西方也甚有差異。情緒即使根本相同,情緒的象徵,情緒所寄託,所棲止的事物卻常常不同。水和星子同西方情緒的聯絡,早就成了習慣。一顆星子在藍天裡閃,一流冷澗傾洩一片幽愁的平靜,便激起他們詩情的波湧,心裡甜蜜地,熱情地便唱著由那些鵝羽的筆鋒散下來的“她的眼如同星子在暮天裡閃”,或是“明麗如同單獨的那顆星,照著晚來的天”,或“多少次了,在一流碧水旁邊,憂愁倚下她低垂的臉”。惜花,解花太東方,親暱自然,含著人性的細緻是東方傳統的情緒。
此外年齡還有尺寸,一樣是愁,卻躍躍似喜,十六歲時的,微風零亂,不頹廢,不空虛,巔著理想的腳充滿希望,東方和西方卻一樣。人老了脈脈煙雨,愁吟或牢騷多折損詩的活潑。大家如香山,稼軒,東坡,放翁的白髮華髮,很少不梗在詩裡,至少是令人不快。話說遠了,剛說是惜花,東方老少都免不了這嗜好,這倒不論老的雪鬢曳杖,深閨裡也就攢眉千度。
最叫人惜的花是海棠一類的“春紅”,那樣嬌嫩明豔,開過了殘紅滿地,太招惹同情和傷感。但在西方即使也有我們同樣的花,也還缺乏我們的廊廡庭院。有了“庭院深深深幾許”才有一種庭院裡特有的情緒。如果李易安的“斜風細雨”底下不是“重門須閉”也就不“蕭條”得那樣深沉可愛;李後主的“終日誰來”也一樣的別有寂寞滋味。看花更須庭院,常常瑣在裡面認識,不時還得有軒窗欄杆,給你一點憑藉,雖然也用不著十二欄杆倚遍,那麼慵弱無聊。
當然舊詩裡傷愁太多:一首詩竟像一張美的證券,可以照著市價去兌現!所以庭花,亂紅,黃昏,寂寞太濫,時常失卻誠實。西洋詩,戀愛總站在前頭,或是“忘掉”,或是“記起”,月是為愛,花也是為愛,只使全是真情,也未嘗不太膩味。就以兩邊好的來講,拿他們的月光同我們的月色比,似乎是月色滋味深長得多。花更不用說了;我們的花“不是預備採下綴成花球,或花冠獻給戀人的”,卻是一樹一樹綽約的,個性的,自己立在情人的地位上接受戀歌的。
所以未戀時的物件最自然的是花,不是因為花而起的感慨,——十六歲時無所謂感慨,——僅是剛說過的自覺解花的情緒。寄託在那清麗無語的上邊,你心折它絕韻孤高,你為花動了感情,實說你同花戀愛,也未嘗不可,——那驚訝狂喜也不減於初戀。還有那凝望,那沉思……
一根蛛絲!記憶也同一根蛛絲,搭在梅花上就由梅花枝上牽引出去,雖未織成密網,這詩意的前後,也就是相隔十幾年的情緒的聯絡。
午後的陽光仍然斜照,庭院闃然,離離疏影,房裡窗櫺和梅花依然伴和成為圖案,兩根蛛絲在冬天還可以算為奇蹟,你望著它看,真有點像銀,也有點像玻璃,偏偏那麼斜掛在梅花的枝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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