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散文
蕭紅***1911年6月2日-1942年1月22日***,著名女作家,原名張迺瑩,1911年端午節出生於黑龍江省呼蘭縣一個地主家庭。下面是小編為你整理的,希望對你有幫助!
篇1:中秋節
記得青野送來一大瓶酒,董醉倒在地下,剩我自己也沒得吃月餅。小屋寂寞的,我
讀著詩篇,自己過箇中秋節。
我想到這裡,我不願再想,望著四面清冷的壁,望著窗外的天。雲側倒在床上,看
一本書,一頁,兩頁,許多頁,不願看。那麼我聽著桌子上的表,看著瓶裡不知名的野
花,我睡了。
那不是青野嗎?帶著楓葉進城來,在床沿大家默坐著。楓葉插在瓶裡,放在桌上,後來楓葉幹了坐在院心。常常有東西落在頭上,啊,小圓棗滾在牆根外。棗樹的命運漸漸完結著。晨間學校打鐘了,正是上學的時候,梗媽穿起棉襖打著嚏噴在掃偎在牆根哭泣的落葉,我也打著嚏噴。梗媽捏了我的衣裳說:“九月時節穿單衣服,怕是害涼。”
董從他房裡跑出,叫我多穿件衣服。
我不肯,經過陰涼的街道走進校門。在課室裡可望到窗外黃葉的芭蕉。同學們一個跟著一個的向我問:
“你真耐冷,還穿單衣。”
“你的臉為什麼紫色呢?”
“倒是關外人……”
她們說著,拿女人專有的眼神閃視。
到晚間,嚏噴打得越多,頭痛,兩天不到校。上了幾天課,又是兩天不到校。
森森的天氣緊逼著我,好象秋風逼著黃葉樣,新曆一月一日降雪了,我打起寒顫。開了門望一望雪天,呀!我的衣裳薄得透明瞭,結了冰般地。跑回床上,床也結了冰般地。我在床上等著董哥,等得太陽偏西,董哥偏不回來。向梗媽借十個大銅板,於是吃燒餅和油條。
青野踏著白雪進城來,坐在椅間,他問:“綠葉怎麼不起呢?”
梗媽說:“一天沒起,沒上學,可是董先生也出去一天了。”
青野穿的學生服,他搖搖頭,又看了自己有洞的鞋底,走過來他站在床邊又問:“頭痛不?”把手放在我頭上試熱。
說完話他去了,可是太陽快落時,他又迴轉來。董和我都在猜想。他把兩元錢放在梗媽手裡,一會就是門外送煤的小車子譁鈴的響,又一會小煤爐在地心紅著。同時,青野的被子進了當鋪,從那夜起,他的被子沒有了,蓋著褥子睡。
這已往的事,在夢裡關不住了。
門響,我知道是三郎回來了,我望了望他,我又回到夢中。可是他在叫我:“起來吧,悄悄,我們到朋友家去吃月餅。”
他的聲音使我心酸,我知道今晚連買米的錢都沒有,所以起來了,去到朋友家吃月餅。人囂著,經過菜市,也經過睡在路側的殭屍,酒醉得暈暈的,走回家來,兩人就睡在清涼的夜裡。
三年過去了,現在我認識的是新人,可是他也和我一樣窮困,使我記起三年前的中秋節來。
篇2:煩擾的一日
他在祈禱,他好像是向天祈禱。
正是跪在欄杆那兒,冰冷的,石塊砌成的人行道。然而他沒有鞋子,並且他用裸露的膝頭去接觸一些冬天的石塊。我還沒有走近他,我的心已經為憤恨而燒紅,而快要脹裂了!我咬我的嘴脣,畢竟我是沒有押起眼睛來走過他。
他是那樣年老而昏聾,眼睛似是已腐爛過。街風是銳利的,他的手已經被吹得和一個死物樣。可是風,仍然是銳利的。我走近他,但不能聽清他祈禱的文句,只是喃喃著。
一個俄國老婦,她說的不是俄語,大概是猶太人,把一張小票子放到老人的手裡,同時他仍然喃喃著,好像是向天祈禱。
我帶著我重得和石頭似的心走回屋中,把積下的舊報紙取出來,放到老人的面前,為的是他可以賣幾個錢,但是當我已經把報紙放好的時候,我心起了一個劇變,我認為我是最庸俗沒有的人了!彷彿我是作了一件蠢事般的。於是我摸衣袋,我思考家中存錢的盒子,可是連半形錢的票子都不能夠尋思得到。老人是過於笨拙了!怕是他不曉得怎樣去賣舊報紙。
我走向鄰居家去,她的小孩子在床上玩著,她常常是沒有心思向我講一些話。我坐下來,
把我帶去的包袱開啟,預備裁一件衣服,可是今天雪琦說話了:“於媽還不來,那麼,我的孩子會使我沒有希望。你看!我是什麼事也沒有作,外國語不能讀,而且我連讀報的趣味都沒有呀!”
“我想你還是另尋一個老媽子好啦!”
“我也這樣想,不過實際是困難的。”
她從生了孩子以來,那是五個月,她沉下苦惱的陷阱去。脣部不似以前有顏色,臉兒皺縐。
為著我到她家去替她看小孩,她走了,和貓一樣躡手躡腳地下樓去了。
小孩子自己在床上玩得厭了,幾次想要哭鬧,我忙著裁旗袍,只是用聲音招呼他。看一下時鐘,知道她去了還不到一點鐘,可是看小孩子要多麼耐性呀!我煩亂著,這僅是一點鐘。
媽媽回來了,帶進來衣服的冷氣,石面跟進來一個瓷人學的,纏著兩隻小腳,穿著毛邊鞋子,她坐在床沿,並且在她進房的時候,她還向我行了一個深深的鞠躬禮。我又看見她戴的是毛邊帽子,她坐在床沿。
過了一會,她是欣喜的,有點不像瓷人:“我是沒有作過老媽子的,我的男人在十八道街開柳條包鋪,帶開藥鋪……我實在不能再和他生氣,誰都是願意支使人,還有人願意給人家支使嗎?咱們命不好,那就講不了!”像猜謎似的,使人想不出她是什麼命運。雪琦她歡喜,她想幸福是近著她了,她在感謝我:“玉瑩,你看,今天你若不來,我怎能去找這個老媽子來呀!”
那個半老的婆娘仍然講著:“我的男人他打我罵我,以先對我很好,因為他開柳條包鋪,要招股東。就是那個入二十元錢頂大的股東,他替我造謠,說我孃家有錢,為什麼不幫助開柳條鋪呢?在這一年中,就連一頓舒服飯也沒吃過,我能不傷心嗎!我十七歲過門,今年我是二十四歲。他從不和我吵鬧過。”她不是個半老的婆娘,她才二十四歲。說到這樣傷心的地方,她沒有哭,她曉得做老媽子的身份。可是又想說下去。雪琦眉毛打鎖,把小孩給她:
“你抱他試試。”
小孩子,不知為什麼,但是他哭,也許他不願看那種可憐的臉相?雪琦有些不快樂了,只是一刻的工夫,她覺得幸福是遠著她了!過了一會,她又像個瓷人,最像瓷人的部分,就是她的眼睛,眼珠定住,我們一向她看去,她忙著把珠活動一下,然而很慢,並且一會又要定祝“你不要想,將來你會有好的一日……”“我是同他打架生氣的,一生氣就和個呆人樣,什麼也不能做。”那瓷人又忙著補充一句:“若不生氣,什麼病也沒有呀!好人一樣,好人一樣。”
後來她看我縫衣裳,她來幫助我,我不願她來幫助,但是她要來幫助。
小孩子吃著奶,在媽媽的懷中睡了!孩子怕一切音響,我們的呼吸,為著孩子的睡覺都能聽得清。雪倚更不歡喜了,大概她在害怕著,她在計量著,計量她的計劃怎樣失敗。我窺視出來這個瓷器的老媽,怕一會就要被辭退。
然而她是有希望的,滿有希望,她殷勤地在盆中給小孩在洗尿布。
“我是不知當老媽子的規矩的,太太要指教我。”她說完坐在木凳上,又開始變成不動的瓷人。
我煩擾著,街頭的老人又回到我的心中;雪琦鉛板樣的心沉沉地掛在臉上。
“你把髒水倒進水池子去。”她向擺在木凳間的那瓷人說。
捧著水盆子,那個婦人紫色毛邊鞋子還沒有響出門去,雪琦的眼睛和偷人樣轉過來了:
“她是不是不行?那麼快讓她走吧!”
孩子被丟在床上,他哭叫,她到隔壁借三角錢給老媽子的工錢。
那紫色的毛邊鞋慢慢移著,她打了盆淨水放在盆架間,過來招呼孩子,孩子懼伯這瓷人,
他更哭。我縫著衣服。不知怎麼一種不安傳染了我的心。
忽然老媽子停下來,那是雪琦把三角錢的票子示到面前的時候,她拿到三角錢走了。她回到婦女們最傷心的家庭去,仍去尋她惡毒的生活。
毛邊帽子,毛邊鞋子,來了又走了。
雪琦仍然自己抱著孩子。
“你若不來,我怎能去找她來呢!”她埋怨我。
我們深深呼吸了一下,好像剛從暗室走出。屋子漸漸沒有陽光了,我回家了,帶著我的包袱,包袱中好像裹著一群麻煩的想頭──婦女們有可厭的丈夫,可厭的孩子。冬天追趕著叫化子使他絕望。
在家門口,仍是那條欄杆,仍是那塊石道,老人向天跪著,黃昏了,給他的絕望甚於死。
我經過他,我總不能聽清他祈禱的文句,但我知道他祈禱的,不是我給他的那些報紙,
也不是半形錢的票子,是要從死的邊沿上把他拔回來。
然而讓我怎樣做呢?他向天跪著,他向天祈禱。……
篇3:夏夜
汪林在院心坐了很長的時間了。小狗在她的腳下打著滾睡了。
“你怎麼樣?我胳臂疼。”
“你要小聲點說,我媽會聽見。”’
我抬頭看,她的母親在紗窗裡邊,於是我們轉了話題。在江上搖船到“太陽島”去洗澡這些事,她是揹著她的母親的。
第二天,她又是去洗澡。我們三個人租一條小船,在江上蕩著。清涼的,水的氣味。郎華和我都唱起來了。汪林的嗓子比我們更高。小船浮得飛起來一般。
夜晚又是在院心乘涼,我的胳臂為著搖船而痛了,頭覺得發脹。我不能再聽那一些話感到趣味。什麼戀愛啦,誰的未婚夫怎樣啦,某某同學結婚,跳舞……我什麼也不聽了,只是想睡。
“你們談吧。我可非睡覺不可,”我向她和郎華告辭。
睡在我腳下的小狗,我誤踏了它,小狗還在哽哽地叫著,我就關了門。
最熱的幾天,差不多天天去洗澡,所以夜夜我早早睡。郎華和汪林就留在暗夜的院子裡。
只要接近著床,我什麼全忘了。汪林那紅色的嘴,那少女的煩悶……夜夜我不知道郎華什麼時候回屋來睡覺。就這樣,我不知過了幾天了。
“她對我要好,真是……少女們。”
“誰呢?”
“那你還不知道!”
“我還不知道。”我其實知道。
很窮的家庭教師,那樣好看的有錢的女人竟向他要好了。
“我坦白地對她說了:我們不能夠相愛的,一方面有吟,一方面我們彼此相差得太遠……你沉靜點吧……”他告訴我。
又要到江上去搖船。那天又多了三個人,汪林也在內。一共是六個人:陳成和他的女人,郎華和我,汪林,還有那個編輯朋友。
停在江邊的那一些小船動盪得落葉似的。我們四個跳上了一條船,當然把汪林和半胖的人丟下。他們兩個就站在石堤上。本來是很生疏的,因為都是一對一對的,所以我們故意要看他們兩個也配成一對,我們的船離岸很遠了。
“你們壞呀!你們壞呀!”汪林仍叫著。
為什麼罵我們壞呢?那人不是她一個很好的小水手嗎?為她蕩著槳,有什麼不願意嗎?也許汪林和我的感情最好,也許也最願意和我同船。船蕩得那麼遠了,一切江岸上的聲音都隔絕,江沿上的人影也消滅了輪廓。
水聲,浪聲,郎華和陳成混合著江聲在唱。遠遠近近的那一些女人的陽傘,這一些船,這一些幸福的船呀!滿江上是幸福的船,滿江上是幸福了!人間,岸上,沒有罪惡了吧!
再也聽不到汪林的喊,他們的船是脫開離我們很遠了。
郎華故意把槳打起的水星落到我的臉上。船越行越慢,但郎華和陳成流起汗來。槳板打到江心的沙灘了,小船就要擱淺在沙灘上。這兩個勇敢的大魚似的跳下水去,在大江上挽著船行。
一入了灣,把船任意停在什麼地方都可以。
我浮水是這樣浮的:把頭昂在水外,我也移動著,看起來在浮,其實手卻抓著江底的泥沙,鱷魚一樣,四條腿一起爬著浮。那隻船到來時,聽著汪林在叫。很快她脫了衣裳,也和我一樣抓著江底在爬,但她是快樂的,爬得很有意思。在沙灘上滾著的時候,居然很熟識了,她把傘打起來,給她同船的人遮著太陽,她保護著他。陳成揚著沙子飛向他:“陵,著鏢吧!”
汪林和陵站了一隊,用沙子反攻。
我們的船出了灣,已行在江上時,他們兩個仍在沙灘上走著。
“你們先走吧,看我們誰先上岸。”汪林說。
太陽的熱力在江面上開始減低,船是順水行下去的。他們還沒有來,看過多少隻船,看過多少柄陽傘,然而沒有汪林的陽傘。太陽西沉時,江風很大了,浪也很高,我們有點擔心那隻船。李說那隻船是“迷船”。
四個人在岸上就等著這“迷船”,意想不到的是他們繞著彎子從上游來的。
汪林不罵我們是壞人了,風吹著她的頭髮,那興奮的樣子,這次搖船好象她比我們得到的快樂更大,更多……
早晨在看報時,編輯居然作詩了。大概就是這樣的意思:
願意風把船吹翻,願意和美人一起沉下江去……
我這樣一說,就沒有詩意了。總之,可不是前幾天那樣的話,什麼摩登女子吃“血”活著啦,小姐們的嘴是吃“血”的嘴啦……總之可不是那一套。這套比那套文雅得多,這套說摩登女子是天仙,那套說摩登女子是惡魔。
林和郎華在夜間也不那麼談話了。陵編輯一來,她就到我們屋裡來,因此陵到我們家來的次數多多了。
“今天早點走……多玩一會,你們在街角等我。”這樣的話,汪林再不向我們說了。她用不到約我們去“太陽島”了。
伴著這吃人血的女子在街上走,在電影院裡會,他也不怕她會吃他的血,還說什麼怕呢,常常在那紅色的嘴上接吻,正因為她的嘴和血一樣紅才可愛。
罵小姐們是惡魔是羨的意思,是伸手去攫取怕她逃避的意思。
在街上,汪林的高跟鞋,陵的亮皮鞋,格登格登和諧地響著。
以上是小編為你整理的,希望你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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