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現代精品散文欣賞
馮驥才,男,1942年出生於天津,祖籍浙江寧波慈溪縣***今寧波市江北區慈城鎮***,當代著名作家、文學家、藝術家,民間藝術工作者,民間文藝家,畫家。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黃山絕壁鬆
黃山以石奇雲奇鬆奇名天下。然而登上黃山,給我以震動的是黃山鬆。
黃山之鬆佈滿黃山。由深深的山谷至大大小小的山頂,無處無鬆。可是我說的鬆只是山上的鬆。
山上有名氣的松樹頗多。如迎客鬆、望客鬆、黑虎鬆、連理鬆等等,都是遊客們爭相拍照的物件。但我說的不是這些名鬆,而是那些生在極頂和絕壁上不知名的野鬆。
黃山全是石峰。裸露的巨石側立千仞,光禿禿沒有土壤,尤其那些極高的地方,天寒風疾,草木不生,蒼鷹也不去那裡,一棵棵松樹卻破石而出,伸展著優美而碧綠的長臂,顯示其獨具的氣質。世人讚歎它們獨絕的姿容,很少去想在終年的烈日下或寒飆中,它們是怎樣存活和生長的?
一位本地人告訴我,這些生長在石縫裡的松樹,根部能夠分泌一種酸性的物質,腐蝕石頭的表面,使其化為養份被自己吸收。為了從石頭裡尋覓生機,也為了牢牢抓住絕壁,以抵抗不期而至的狂風的撕扯與摧折,它們的根日日夜夜與石頭搏鬥著,最終不可思議地穿入堅如鋼鐵的石體。細心便能看到,這些鬆根在生長和壯大時常常把石頭從中掙裂!還有什麼樹木有如此頑強的生命力?
我在迎客鬆後邊的山崖上仰望一處絕壁,看到一條長長的石縫裡生著一株幼小的松樹。它高不及一米,卻旺盛而又有活力。顯然曾有一顆鬆籽飛落到這裡,在這冰冷的石縫間,什麼養料也沒有,它卻奇蹟般生根發芽,生長起來。如此幼小的樹也能這般頑強?這力量是來自物種本身,還是在一代代松樹坎坷的命運中磨礪出來的?我想,一定是後者。我發現,山上之鬆與山下之鬆決不一樣。那些密密實實擁擠在溫暖的山谷中的松樹,幹直枝肥,針葉鮮碧,慵懶而富態;而這些山頂上絕壁鬆卻是枝幹瘦硬,樹葉黑綠,嬌健又強悍。這絕壁之鬆是被惡劣與凶險的環境強化出來的。它虯勁和富於彈性的樹幹,是長期與風雨搏鬥的結果;它遠遠地伸出的枝葉是為了更多地吸取陽光……這一代代艱辛的生存記憶,已經化為一種個性的基因,潛入絕壁鬆的骨頭裡。為此,它們才有著如此非凡的性格與精神。
它們站立在所有人跡罕至的地方。那些荒峰野嶺的極頂,那些下臨萬丈的懸崖峭壁,那些凶險莫測的絕境,常常可以看到三兩棵甚至只有一棵孤鬆,十分奪目地立在那裡。它們彼此姿態各異,也神情各異,或英武,或肅穆,或孤傲,或寂寞。遠遠望著它們,會心生敬意;但它們——只有站在這些高不可攀的地方,才能真正看到天地的浩蕩與博大。
於是,在大雪紛飛中,在夕陽殘照裡,在風狂雨驟間,在雲煙明滅時,這些絕壁鬆都像一個個活著的人:像站立在船頭鎮定又從容地與激浪搏鬥的艄公,戰場上永不倒下的英雄,沉靜的思想者,超逸又具風骨的文人……在一片光亮晴空的映襯下,它們的身影就如同用濃墨畫上去的一樣。
但是,別以為它們全像畫中的松樹那麼漂亮。有的枝幹被颶風吹折,暴露著斷枝殘幹,但另一些枝葉仍很蒼鬱;有的被酷熱與冰寒打敗,只剩下赤裸的枯骸,卻依舊尊嚴地挺立在絕壁之上。於是,一個強者應當有的品質——剛強、堅韌、適應、忍耐、奮取與自信,它全都具備。
現在可以說了,在黃山這些名絕天下的奇石奇雲奇鬆中,石是山的體魄,雲是山的情感,而鬆——絕壁之鬆是黃山的靈魂。
:散文是你的生活,你的心
一位年輕朋友問我,何謂散文?怎樣區分散文與小說和詩歌?我開玩笑、打比方說:一個人平平常常走在路上——就像散文。
一個人忽然被推到水裡——就成了小說。
一個人給大地彈射到月亮裡——那是詩歌。
散文,就是寫平常生活中那些最值得寫下來的東西。不使勁,不刻意,不矯情,不營造,更無須“絞盡腦汁”。散文最終只是寫一點感覺、一點情境、一點滋味罷了。當然這“一點”往往令人深切難忘。
在藝術中,深刻的都不是製造出來的。
散文生髮出來時,也挺特別,也不像小說和詩歌。小說是想出來的,詩歌是蹦出來的;小說是大腦緊張勞作的結果,詩歌卻好似根本沒用大腦,那些千古絕句,都如天外來客,不期而至地撞上心頭。
那麼散文呢?它好像天上的雲,不知由何而來,不知何時生成。你的生活,你的心,如同澄澈的藍天。你一仰頭,呵呵,一些散文片斷彷彿片片白雲,已然浮現出來了。
我喜歡這樣說散文:它是悟出來的。
:書房草木深
一天忽發奇想,用一堆木頭在陽臺上搭一座木屋,還將剩餘的板條釘了幾隻方形的木桶,盛滿泥土,栽上植物,分別放在房間四角。鮮花罕有,綠葉為多。再擺上幾把藤椅,竹几,小桌,兩隻木筋裸露的老櫃子;各類藝術品隨心所欲地放置其間。還有一些老東西,如古鐘、儺面、鋼劍以及拆除老城時從地上揀起的鐵皮門牌高高矮矮掛在壁上……最初是想把它作為一間新闢的書房,期待從中獲得新的靈感。誰料坐在裡邊竟寫不出東西來。白日裡,陽光進來一晒,沒有塗油漆松木的味道濃濃地冒出來,與植物的清香混在一起,一種享受生活的慾望被強烈地誘惑出來。享受對於寫作人來說是一種腐蝕。它使心靈鬆弛,握不住手裡沉重的筆了。
到了夜間,偏偏我在這書房各個角落裝了一些燈。這些燈使所有事物全都陷入半明半暗。明處很美,暗處神祕。如果再開啟音響,根本不可能再寫作了。
寫作是一種與世隔絕的想象之旅,是鑽到自己的心裡的一種生活,是精神孤獨者的文字放縱。在這樣的被各種美迷亂了心智的房子裡怎麼寫作呢?因此,我沒在這裡寫過一行字。每有“寫”的慾望,仍然回到原先那間胡亂堆滿書卷與文稿的書房伏案而作。
漸漸地,這間搭在陽臺上的木屋成了花房。但得不到我的照顧。我只是想起給那些植物澆水才提著水壺進去,沒時間修葺與收拾。房內四處的花草便自由自在、毫無約束地瘋長起來。從雲南帶回來的田七,張著耳朵大的碧綠的圓葉子,沿著牆面向上爬,像是“攀巖”;幾棵年輕又旺足的綠蘿已經躥到房頂,一直鑽進燈罩裡;最具生氣的是窗臺那些泥槽裡生出的野草,已經把窗子下邊一半遮住,上邊一半又被蒲扇狀的葵葉黑糊糊地捂住。由窗外射入的日光便給這些濃密的枝葉撕成一束束,靜靜地斜在屋子當中。一天,兩隻小麻雀誤以為這裡是一片天然的樹叢,從敞著的窗子唧唧喳喳地飛了進來,使我欣喜之極,我怕驚嚇它們,不走進去,它們居然在裡邊快樂地鳴唱起來了。
一下子,我感受到大自然野性的氣質,並感受到大自然的本性乃是絕對的自由自在。我便順從這個邏輯,只給它們澆水,澆點營養液,卻從不人為地改變它們。於是它們開始創造奇蹟——
首先是那些長長的枝蔓在屋子上端織成一道綠盈盈的幔帳。長春藤像長長的瀑布直垂地面,然後在地上愈堆愈高。綠蘿是最調皮的,它在上上下下胡亂“行走”——從桌子後邊鑽下去,從藤椅靠背的縫隙中伸出鮮亮的芽兒來。幾乎每次我走進這房間,都會驚奇地發現一個畫面:一些凋落的粉紅色的花瓣落滿一座木佛上;幾片黃葉蓋住桌上開啟的書;一次,我把水杯忘在竹几上,一枝新生的綠蔓從杯柄中穿過,好似一彎嬌嫩的手臂挽起我的水杯。於是,在我寫作過於勞頓之時,或在畫案上揮霍一通水墨之後,便會推開這房間的門兒,撩開密葉糾結的垂幔,獨坐其間,讓這種自在又鬆弛的美,平息一下寫作時心靈中湧動的風暴。
我開始認識到這間從不用來寫作的房間非凡的意義。雖然我不在這裡寫作,它卻是我寫作的一部分。
我前邊說,寫作是一種忘我的想象,只有離開寫作才回到現實來。這間小屋卻告訴我,我的寫作常常十分尖刻地切入現實,放下筆坐在這裡所享受的反倒是一種理想。
我被它折服了。並把這種奇妙的感受告訴一位朋友。朋友笑道:“何必把現實與理想分得太清楚呢!其實你們這種人理想與現實從來就是混成一團。你們總不滿現實,是因為你們太理想主義。你們的問題是總用理想要求現實,因此你們常常被現實擊倒在地,也常常苦惱和無奈。是不是?”
朋友的話不錯。於是當我坐在這間花木簇擁的木屋中,心裡常常會蹦出這麼一句話:
我們是天生用理想來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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