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病

General 更新 2024年12月22日

  大約十多年前吧,S城中曾經盛傳過一個名醫的故事:——

  他出診原來是一元四角,特拔十元,深夜加倍,出城又加倍。有一夜,一家城外人家的閨女生急病,來請他了,因為他其時已經闊得不耐煩,便非一百元不去。他們只得都依他。待去時,卻只是草草地一看,說道“不要緊的”,開一張方,拿了一百元就走。那病家似乎很有錢,第二天又來請了。他一到門,只見主人笑面承迎,道,“昨晚服了先生的藥,好得多了,所以再請你來複診一回。”仍舊引到房裡,老媽子便將病人的手拉出帳外來。他一按,冷冰冰的,也沒有脈,於是點點頭道,“唔,這病我明白了。”從從容容走到桌前,取了藥方紙,提筆寫道:——

  “憑票付英洋壹百元正。”下面是署名,畫押。

  “先生,這病看來很不輕了,用藥怕還得重一點罷。”主人在背後說。

  “可以,”他說。於是另開了一張方:——

  “憑票付英洋貳百元正。”下面仍是署名,畫押。

  這樣,主人就收了藥方,很客氣地送他出來了。

  我曾經和這名醫周旋過兩整年,因為他隔日一回,來診我的。那時雖然已經很有名,但還不至於闊得這樣不耐煩;可是診金卻已經是一元四角。現在的都市上,診金一次十元並不算奇,可是那時是一元四角已是鉅款,很不容易張羅的了;又何況是隔日一次。他大概的確有些特別,據輿論說,用藥就與眾不同。我不知道藥品,所覺得的,就是“藥引”的難得,新方一換,就得忙一大場。先買藥,再尋藥引。“生薑”兩片,竹葉十片去尖,他是不用的了。起碼是蘆根,須到河邊去掘;一到經霜三年的甘蔗,便至少也得搜尋兩三天。可是說也奇怪,大約後來總沒有購求不到的。

  據輿論說,神妙就在這地方。先前有一個病人,百藥無效;待到遇見了什麼葉天士先生,只在舊方上加了一味藥引:梧桐葉。只一服,便霍然而愈了。“醫者,意也。”其時是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氣。其先百藥不投,今以秋氣動之,以氣感氣,所以……。我雖然並不瞭然,但也十分佩服,知道凡有靈藥,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求仙的人,甚至於還要拼了性命,跑進深山裡去採呢。

  這樣有兩年,漸漸地熟識,幾乎是朋友了。父親的水腫是逐日利害,將要不能起床;我對於經霜三年的甘蔗之流也逐漸失了信仰,採辦藥引似乎再沒有先前一般踴躍了。正在這時候,他有一天來診,問過病狀,便極其誠懇地說:——

  “我所有的學問,都用盡了。這裡還有一位陳蓮河先生,本領比我高。我薦他來看一看,我可以寫一封信。可是,病是不要緊的,不過經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快……。”

  這一天似乎大家都有些不歡,仍然由我恭敬地送他上轎。進來時,看見父親的臉色很異樣,和大家談論,大意是說自己的病大概沒有希望的了;他因為看了兩年,毫無效驗,臉又太熟了,未免有些難以為情,所以等到危急時候,便薦一個生手自代,和自己完全脫了干係。但另外有什麼法子呢?本城的名醫,除他之外,實在也只有一個陳蓮河了。明天就請陳蓮河。

  陳蓮河的診金也是一元四角。但前回的名醫的臉是圓而胖的,他卻長而胖了:這一點頗不同。還有用藥也不同。前回的名醫是一個人還可以辦的,這一回卻是一個人有些辦不妥帖了,因為他一張藥方上,總兼有一種特別的丸散和一種奇特的藥引。

  蘆根和經霜三年的甘蔗,他就從來沒有用過。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對”,旁註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蟲也要貞節,續絃或再醮,連做藥資格也喪失了。但這差使在我並不為難,走進百草園,十對也容易得,將它們用線一縛,活活地擲入沸湯中完事。然而還有“平地木十株”呢,這可誰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了,問藥店,問鄉下人,問賣草藥的,問老年人,問讀書人,問木匠,都只是搖搖頭,臨末才記起了那遠房的叔祖,愛種一點花木的老人,跑去一問,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樹下的一種小樹,能結紅子如小珊瑚珠的,普通都稱為“老弗大”。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藥引尋到了,然而還有一種特別的丸藥:敗鼓皮丸。這“敗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舊鼓皮做成;水腫一名鼓脹,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他。清朝的剛毅因為憎恨“洋鬼子”,預備打他們,練了些兵稱作“虎神營”,取虎能食羊,神能伏鬼的意思,也就是這道理。可惜這一種神藥,全城中只有一家出售的,離我家就有五里,但這卻不象平地木那樣,必須暗中摸索了,陳蓮河先生開方之後,就懇切詳細地給我們說明。

  “我有一種丹,”有一回陳蓮河先生說,“點在舌上,我想一定可以見效。因為舌乃心之靈苗……。價錢也並不貴,只要兩塊錢一盒……。”

  我父親沉思了一會,搖搖頭。

  “我這樣用藥還會不大見效,”有一回陳蓮河先生又說,“我想,可以請人看一看,可有什麼冤愆……。醫能醫病,不能醫命,對不對?自然,這也許是前世的事……。”

  我的父親沉思了一會,搖搖頭。

  凡國手,都能夠起死回生的,我們走過醫生的門前,常可以看見這樣的扁額。現在是讓步一點了,連醫生自己也說道:“西醫長於外科,中醫長於內科。”但是S城那時不但沒有西醫,並且誰也還沒有想到天下有所謂西醫,因此無論什麼,都只能由軒轅岐伯的嫡派門徒包辦。軒轅時候是巫醫不分的,所以直到現在,他的門徒就還見鬼,而且覺得“舌乃心之靈苗”。這就是中國人的“命”,連名醫也無從醫治的。

  不肯用靈丹點在舌頭上,又想不出“冤愆”來,自然,單吃了一百多天的“敗鼓皮丸”有什麼用呢?依然打不破水腫,父親終於躺在床上喘氣了。還請一回陳蓮河先生,這回是特拔,大洋十元。他仍舊泰然的開了一張方,但已停止敗鼓皮丸不用,藥引也不很神妙了,所以只消半天,藥就煎好,灌下去,卻從口角上回了出來。

  從此我便不再和陳蓮河先生周旋,只在街上有時看見他坐在三名轎伕的快轎裡飛一般抬過;聽說他現在還康健,一面行醫,一面還做中醫什麼學報,正在和只長於外科的西醫奮鬥哩。

  中西的思想確乎有一點不同。聽說中國的孝子們,一到將要“罪孽深重禍延父母”的時候,就買幾斤人蔘,煎湯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幾天氣,即使半天也好。我的一位教醫學的先生卻教給我醫生的職務道:可醫的應該給他醫治,不可醫的應該給他死得沒有痛苦。——但這先生自然是西醫。

  父親的喘氣頗長久,連我也聽得很吃力,然而誰也不能幫助他。我有時竟至於電光一閃似的想道:“還是快一點喘完了罷……。”立刻覺得這思想就不該,就是犯了罪;但同時又覺得這思想實在是正當的,我很愛我的父親。便是現在,也還是這樣想。

  早晨,住在一門裡的衍太太進來了。她是一個精通禮節的婦人,說我們不應該空等著。於是給他換衣服;又將紙錠和一種什麼《高王經》燒成灰,用紙包了給他捏在拳頭裡……。

  “叫呀,你父親要斷氣了。快叫呀!”衍太太說。

  “父親!父親!”我就叫起來。

  “大聲!他聽不見。還不快叫?!”

  “父親!父親!!”

  他已經平靜下去的臉,忽然緊張了,將眼微微一睜,彷彿有一些苦痛。

  “叫呀!快叫呀!”她催促說。

  “父親!!”

  “什麼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說,又較急地喘著氣,好一會,這才復了原狀,平靜下去了。

  “父親!!”我還叫他,一直到他嚥了氣。

  我現在還聽到那時的自己的這聲音,每聽到時,就覺得這卻是我對於父親的最大的錯處。

  十月七日。

  瑣記

  衍太太現在是早已經做了祖母,也許竟做了曾祖母了;那時卻還年青,只有一個兒子比我大三四歲。她對自己的兒子雖然狠,對別家的孩子卻好的,無論鬧出什麼亂子來,也決不去告訴各人的父母,因此我們就最願意在她家裡或她家的四近玩。

  舉一個例說罷,冬天,水缸裡結了薄冰的時候,我們大清早起一看見,便吃冰。有一回給沈四太太看到了,大聲說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這聲音又給我母親聽到了,跑出來我們都捱了一頓罵,並且有大半天不準玩。我們推論禍首,認定是沈四太太,於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稱了,給她另外起了一個綽號,叫作“肚子疼”。

  衍太太卻決不如此。假如她看見我們吃冰,一定和藹地笑著說,“好,再吃一塊。我記著,看誰吃的多。”

  但我對於她也有不滿足的地方。一回是很早的時候了,我還很小,偶然走進她家去,她正在和她的男人看書。我走近去,她便將書塞在我的眼前道,“你看,你知道這是什麼?”我看那書上畫著房屋,有兩個人光著身子彷彿在打架,但又不很象。正遲疑間,他們便大笑起來了。這使我很不高興,似乎受了一個極大的侮辱,不到那裡去大約有十多天。一回是我已經十多歲了,和幾個孩子比賽打旋子,看誰旋得多。她就從旁計著數,說道,“好,八十二個了!再旋一個,八十三!好,八十四!……”但正在旋著的阿祥,忽然跌倒了,阿祥的嬸母也恰恰走進來。她便接著說道,“你看,不是跌了麼?不聽我的話。我叫你不要旋,不要旋……。”

  雖然如此,孩子們總還喜歡到她那裡去。假如頭上碰得腫了一大塊的時候,去尋母親去罷,好的是罵一通,再給擦一點藥;壞的是沒有藥擦,還添幾個栗鑿和一通罵。衍太太卻決不埋怨,立刻給你用燒酒調了水粉,搽在疙瘩上,說這不但止痛,將來還沒有瘢痕。

  父親故去之後,我也還常到她家裡去,不過已不是和孩子們玩耍了,卻是和衍太太或她的男人談閒天。我其時覺得很有許多東西要買,看的和吃的,只是沒有錢。有一天談到這裡,她便說道,“母親的錢,你拿來用就是了,還不就是你的麼?”我說母親沒有錢,她就說可以拿首飾去變賣;我說沒有首飾,她卻道,“也許你沒有留心。到大廚的抽屜裡,角角落落去尋去,總可以尋出一點珠子這類東西……。”

  這些話我聽去似乎很異樣,便又不到她那裡去了,但有時又真想去開啟大廚,細細地尋一尋。大約此後不到一月,就聽到一種流言,說我已經偷了家裡的東西去變賣了,這實在使我覺得有如掉在冷水裡。流言的來源,我是明白的,倘是現在,只要有地方發表,我總要罵出流言家的狐狸尾巴來,但那時太年青,一遇流言,便連自己也彷彿覺得真是犯了罪,怕遇見人們的眼睛,怕受到母親的愛撫。

  好。那麼,走罷!

  但是,那裡去呢?S城人的臉早經看熟,如此而已,連心肝也似乎有些瞭然。總得尋別一類人們去,去尋為S城人所詬病的人們,無論其為畜生或魔鬼。那時為全城所笑罵的是一個開得不久的學校,叫作中西學堂,漢文之外,又教些洋文和算學。然而已經成為眾矢之的了;熟讀聖賢書的秀才們,還集了《四書》的句子,做一篇八股來嘲誚它,這名文便即傳遍了全城,人人當作有趣的話柄。我只記得那“起講”的開頭是:——

  “徐子以告夷子曰: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今也不然:鳩舌之音,聞其聲,皆雅言也……。”以後可忘卻了,大概也和現今的國粹儲存大家的議論差不多。但我對於這中西學堂,卻也不滿足,因為那裡面只教漢文、算學、英文和法文。功課較為別緻的,還有杭州的求是書院,然而學費貴。

  無須學費的學校在南京,自然只好往南京去。第一個進去的學校,目下不知道稱為什麼了,光復以後,似乎有一時稱為雷電學堂,很象《封神榜》上“太極陣”、“混元陣”一類的名目。總之,一進儀鳳門,便可以看見它那二十丈高的桅杆和不知多高的煙通。功課也簡單,一星期中,幾乎四整天是英文:“Itisacat。”“Isitarat?”一整天是讀漢文:“君子曰,潁考叔可謂純孝也已矣,愛其母,施及莊公。”一整天是做漢文:《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論》,《潁考叔論》,《雲從龍風從虎論》,《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論》。

  初進去當然只能做三班生,臥室裡是一桌一凳一床,床板只有兩塊。頭二班學生就不同了,二桌二凳或三凳一床,床板多至三塊。不但上講堂時挾著一堆厚而且大的洋書,氣昂昂地走著,決非只有一本“潑賴媽”和四本《左傳》的三班生所敢正視;便是空著手,也一定將肘彎撐開,象一隻螃蟹,低一班的在後面總不能走出他之前。這一種螃蟹式的名公巨卿,現在都闊別得很久了,前四五年,竟在教育部的破腳躺椅上,發現了這姿勢,然而這位老爺卻並非雷電學堂出身的,可見螃蟹態度,在中國也頗普遍。

  可愛的是桅杆。但並非如“東鄰”的“支那通”所說,因為它“挺然翹然”,又是什麼的象徵。乃是因為它高,烏鴉喜鵲,都只能停在它的半途的木盤上。人如果爬到頂,便可以近看獅子山,遠眺莫愁湖,——但究竟是否真可以眺得那麼遠,我現在可委實有點記不清楚了。而且不危險,下面張著網,即使跌下來,也不過如一條小魚落在網子裡;況且自從張網以後,聽說也還沒有人曾經跌下來。

  原先還有一個池,給學生學游泳的,這裡面卻淹死了兩個年幼的學生。當我進去時,早填平了,不但填平,上面還造了一所小小的關帝廟。廟旁是一座焚化字紙的磚爐,爐口上方橫寫著四個大字道:“敬惜字紙”。只可惜那兩個淹死鬼失了池子,難討替代,總在左近徘徊,雖然已有“伏魔大帝關聖帝君”鎮壓著。辦學的人大概是好心腸的,所以每年七月十五,總請一群和尚到雨天操場來放焰口,一個紅鼻而胖的大和尚戴上毗盧帽,捏訣,唸咒:“回資羅,普彌耶吽,唵吽!唵!耶!吽!!!”

  我的前輩同學被關聖帝君鎮壓了一整年,就只在這時候得到一點好處,——雖然我並不深知是怎樣的好處。所以當這些時,我每每想:做學生總得自己小心些。

  總覺得不大合適,可是無法形容出這不合適來。現在是發現了大致相近的字眼了,“烏煙瘴氣”,庶幾乎其可也。只得走開。近來是單是走開也就不容易,“正人君子”者流會說你罵人罵到聘書,或者是發“名士”脾氣,給你幾句正經的俏皮話。不過那時還不打緊,學生所得的津貼,第一年不過二兩銀子,最初三個月的試習期內是零用五百文。於是毫無問題,去考礦路學堂去了,也許是礦路學堂,已經有些記不真,文憑又不在手頭,更無從查考。試驗並不難,錄取的。

  這回不是Itisacat了,是DerMann,DieWeib,DasKind。漢文仍舊是“潁考叔可謂純孝也已矣”,但外加《小學集註》。論文題目也小有不同,譬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論》,是先前沒有做過的。

  此外還有所謂格致、地學、金石學、……都非常新鮮。但是還得宣告:後兩項,就是現在之所謂地質學和礦物學,並非講輿地和鐘鼎碑版的。只是畫鐵軌橫斷面圖卻有些麻煩,平行線尤其討厭。但第二年的總辦是一個新黨,他坐在馬車上的時候大抵看著《時務報》,考漢文也自己出題目,和教員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華盛頓論》,漢文教員反而惴惴地來問我們道:“華盛頓是什麼東西呀?……”

  看新書的風氣便流行起來,我也知道了中國有一部書叫《天演論》。星期日跑到城南去買了來,白紙石印的一厚本,價五百文正。翻開一看,是寫得很好的字,開首便道:——

  “赫胥黎獨處一室之中,在英倫之南,背山而面野,檻外諸境,歷歷如在機下。乃懸想二千年前,當羅馬大將愷撒未到時,此間有何景物?計惟有天造草昧……”

  哦,原來世界上竟還有一個赫胥黎坐在書房裡那麼想,而且想得那麼新鮮?一口氣讀下去,“物競”“天擇”也出來了,蘇格拉第、柏拉圖也出來了,斯多葛也出來了。學堂裡又設立了一個閱報處,《時務報》不待言,還有《譯學彙編》,那書面上的張廉卿一流的四個字,就藍得很可愛。

  “你這孩子有點不對了,拿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來去看去。”一位本家的老輩嚴肅地對我說,而且遞過一張報紙來。接來看時,“臣許應騤跪奏……,”那文章現在是一句也不記得了,總之是參康有為變法的,也不記得可曾抄了沒有。

  仍然自己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一有閒空,就照例地吃侉餅、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論》。

  但我們也曾經有過一個很不平安的時期。那是第二年,聽說學校就要裁撤了。這也無怪,這學堂的設立,原是因為兩江總督***大約是劉坤一罷***聽到青龍山的煤礦出息好,所以開手的。待到開學時,煤礦那面卻已將原先的技師辭退,換了一個不甚瞭然的人了。理由是:一、先前的技師薪水太貴;二、他們覺得開煤礦並不難。於是不到一年,就連煤在那裡也不甚瞭然起來,終於是所得的煤,只能供燒那兩架抽水機之用,就是抽了水掘煤,掘出煤來抽水,結一筆出入兩清的賬。既然開礦無利,礦路學堂自然也就無須乎開了,但是不知怎的,卻又並不裁撤。到第三年我們下礦洞去看的時候,情形實在頗淒涼,抽水機當然還在轉動,礦洞裡積水卻有半尺深,上面也點滴而下,幾個礦工便在這裡面鬼一般工作著。

  畢業,自然大家都盼望的,但一到畢業,卻又有些爽然若失。爬了幾次桅,不消說不配做半個水兵;聽了幾年講,下了幾回礦洞,就能掘出金、銀、銅、鐵、錫來麼?實在連自己也茫無把握,沒有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論》的那麼容易。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鑽下地面二十丈,結果還是一無所能,學問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了。所餘的還只有一條路:到外國去。

  留學的事,官僚也許可了,派定五名到日本去。其中的一個因為祖母哭得死去活來,不去了,只剩了四個。日本是同中國很兩樣的,我們應該如何準備呢?有一個前輩同學在,比我們早一年畢業,曾經遊歷過日本,應該知道些情形。跑去請教之後,他鄭重地說:——

  “日本的襪是萬不能穿的,要多帶些中國襪。我看紙票也不好,你們帶去的錢不如都換了他們的現銀。”

  四個人都說遵命。別人不知其詳,我是將錢都在上海換了日本的銀元,還帶了十雙中國襪——白襪。

  後來呢?後來,要穿制服和皮鞋,中國襪完全無用;一元的銀圓日本早已廢置不用了,又賠錢換了半元的銀圓和紙票。

  十月八日

藤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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