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球場邊上的女人

我生長在一個工廠區，父親早逝，全家靠先天失明的母親糊鞋盒的微薄收入生活。那樣的景況裡，我通常的娛樂就是和小夥伴到附近一個籃球場打球。籃球場邊上有兩個石條凳，溫暖的午後或傍晚，母親就坐在那裡，一邊做著手裡的活兒，一邊“聽”我打球。

　　我是那種資質和能力非常一般的人，和我一起打球的夥伴中，有好幾個後來都成了中學校隊的主力，而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做個高中年級隊的替補；中學畢業，人家都考上了大學，成績平平的我只進了大專。大專畢業後，我去工廠當技術員，朝九晚五加上固定的週末休息，便覺得已經是一份很不錯的差事，於是很認真，很踏實地去做。

　　到了談戀愛的年齡，別人先後介紹了幾個，但都沒有成，最後的一個是附近小學的老師。那時的我根本不知道愛情應該是什麼樣子，只覺得她模樣周正、性情溫和，已經是很不錯了。何況她有擔任公職的父母，我就越發自卑地覺得和她戀愛是高攀。

　　第一次見面談得很客套，我在送她回家的路上，隨意地談到母親的艱辛。她聽後說：“下次你一定帶我去看看伯母，她那麼不容易，也很了不起。”之前的幾個物件，不願和我繼續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母親，所以她的善良令我百感交集。

　　第二次我真的帶她去見母親。兩個人似乎很有緣，居然撇開我談了整整一下午。那是個5月的週末，我買了菜，擇好洗好，為了消磨時間就一個人跑到籃球場去打球。過了好半天，我望見她攙著母親一起來了，並排坐在石條凳上注視我。我不知道自己在她面前該用什麼樣的姿態，所以只好傻乎乎地一個接一個投籃。後來她走過來，一邊拿自己的手帕為***汗，一邊說：“伯母講你籃球打得很好。”我以為那是母親替我在物件面前說好話，就很老實地糾正道：“好什麼好，媽那是瞎掰呢！”可是她說：“伯母說她從來就沒有指望你成為一個優秀的球員。可是，每次聽你在球場奔跑跳躍的動靜，她就知道自己的兒子沒有失去積極向上的那股勁兒。”她說話時帶點女孩本能的羞澀，但明亮的眼睛透給我另一層含義，那就是她自己也很喜歡的“那股勁兒”。

　　以後如願和她結婚，日子雖然清貧，一家人卻和和睦睦的。我照樣在閒暇裡去籃球場打球，球場邊上坐著的女人由一個變成了兩個。她們和平常的居家女人沒有分別，做著活兒，嘮著嗑兒，也興致勃勃地看我打球。妻不是一個感情奔放的人，但偶爾也為我的投籃喝幾下彩。她的掌聲在空曠的球場裡顯得非常單薄，可是母親能聽見，我也能聽見。

　　到女兒5歲的時候，這種平凡的幸福忽然起了波折；妻因為嚴重的胃病不得不病休在家，而我又成為所在工廠倒閉前的最後一批下崗者。這一年我34歲，剛過而立之年的平常男人，沒有了工作，沒有了收入，加上自己又沒有太多出類拔萃的資本和才華。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把真相告訴家裡，每天早晨裝著樂呵呵的樣子上班，整天像無頭蒼蠅一樣出沒於各種招工點，經歷著一次一次地被拒絕。後來我開始學著喝酒、打牌，因為那樣可以輕易打發掉難熬的日子。當然那一切我做得比較隱蔽，每次回家前一定要儘量把嘴裡的酒氣漱乾淨。

　　有一天酒喝高了，在朋友家睡到天黑才醒過來。外面一直下著毛毛雨，走到近家的街口，看見妻撐了把傘站在路燈下。她沒有責備半句，默默將手裡的傘遞給我。

　　我一下哭了，我對妻說：“你嫁了個很沒用的男人，連最起碼的幸福都不能保證。”妻當然明白我的意思，她想了想說：“這個星期六下午，我陪媽媽和孩子去看你打球吧。”我有點驚訝地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看打球。”妻伸手撫了撫我額角的頭髮，輕輕說：“我想看你還有沒有積極向上的那股勁兒。”妻眼裡的期待神情讓我的心一震，人徹底醒過來了。

　　從第二天起我又去找工作，在招工點上得不到穩定一點的差事，我就去做臨時工，當住院病人的夜間看護，當建築工地的保安，還有家庭鐘點工什麼的。零零碎碎做了半年，我被一個僱主推薦到一家超市做運送員，每天把供貨商的貨物運到超市。

　　大概試用期快滿的時候，一位負責人事的主管找到我，提醒說：“你做事踏實是好的，可是不要輕易拒絕老闆安排的週末加班，再說加班有加班費嘛！”和我一批的有10個試用工，最後只能定8個，而我在試用期裡，已經3次拒絕了經理安排的週末加班。

　　轉眼又到了週五，經理把我們幾個運送員叫到辦公室，因為國慶臨近，各大超市都在籌備更豐富的貨源，所以他提出了加班。在場的9個人都舉手表示願意，只有我吞吞吐吐地說：“恐怕我不行，家裡有事。”經理是個和我差不多年歲的男人，不滿地問：“是非常緊急的事嗎？”

　　我遲疑了一下，說：“明天下午，我家裡人要看我打籃球。”經理眼睛立刻瞪得溜圓，想了想，很不屑地說：“既然這樣，明兒下午我陪你一塊兒練練。”

　　第二天經理果然開車去了球場，而且他的球技還真不賴，幾個回合就把我比下去了。然後，他斜著眼，揶揄說：“就你這兩下子，還拒絕加班？”***了擦汗，笑著示意身後說：“看見球場邊坐著的那幾個人了嗎？那是我媽、老婆和女兒，她們不是來看我的球技，不是來看我比賽輸贏的，她們要看的是一個在球場上奔跑的男人那股積極向上的勁兒。”我身後的球場邊坐著母親、妻子和女兒，饒有興致地看著場上的比拼，齊心協力地為我鼓勁兒、喝彩——真快啊，當初的一個女人轉眼就變成了三個，她們讓我懂得一個男人的責任，懂得生活裡還有比加班費更重要的東西。

　　球繼續在我和經理手裡轉來轉去，在爭爭奪奪中，我慢慢給他講述坐在球場邊的女人，還有很多平凡與艱辛的日子。聽完了，經理慢下來，微微喘著氣，眼睛有些溼潤。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拍著我的肩膀說：“老兄，做完試用期後不要去超市了。我有個報社的朋友，能給你一份送報的工作，不僅獎金高，而且你會有更多自由支配的時間——讓她們來看你打球。”

　　這位身體已經開始發福的經理絕對算得上事業成功者，有車、有房、有錢，身邊鶯環燕繞的女子走馬燈般地換著，可是卻沒有一個會安靜愜意地坐在他人生的球場邊上。

　　也許，這就是人家常說的幸福吧。
***文/瑞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