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白先勇散文

General 更新 2024年11月24日

  旅美的作家中,最有毅力,潛心自己藝術進步,想為文壇留下幾篇值得給後世朗誦的作品的,有兩位:於梨華和白先勇。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明星咖啡館

  “明星”大概是臺北最有歷史的咖啡館了。記得二十年前還在大學時代,“明星”便常常是我們聚會的所在。那時候,“明星”的老闆是一個白俄,蛋糕做得特別考究,奶油新鮮,又不甜膩,清新可口,頗有從前上海霞飛路上白俄西點店的風味。二樓陳設簡樸,帶著些許歐洲古風。那個時期,在臺北上咖啡館還是一種小小的奢侈,有點洋派,有點沙龍氣息。幸而“明星”的咖啡價錢並不算貴,偶爾為之,大家還去得起。

  “明星”在武昌街,靠近重慶南路,門口騎樓下有一個書攤,這個書攤與眾不同,不賣通俗雜誌,也不賣武俠小說,有不少詩集詩刊,也有《現代文學》,那便是孤獨國主周夢蝶的詩之王國。周夢蝶隱於市,在車馬喧囂中,參悟到明年髑髏的眼中,虞美人仍舊抽發茁長。《現代文學》常常剩下許多賣不出去的舊雜誌,我們便一包包提到武昌街,讓周夢蝶掛在孤獨國的寶座上,然後步上“明星”的二樓,喝一杯濃郁的咖啡,度過一個文學的下午。那時節“明星”文風蔚然。《創世紀》常在那裡校稿,後來《文學季刊》也在“明星”聚會。記得一次看到黃春明和施叔青便在“明星”二樓。六十年代的文學活動大多是同仁式的,一群文友,一本雜誌,大家就這樣樂此不疲的做了下去。當時我們寫作,好像也並沒有什麼崇高的使命感,沒有叫出驚人的口號——就是叫口號,恐怕也無人理睬。寫現代詩、現代小說,六十年代初,還在拓荒階段,一般人眼中,總有點行徑怪異,難以理解。寫出來的東西,多傳閱於同仁之間,朋友們一兩句好話,就算是莫大的鼓勵了。然而在那片文學的寂天寞地中,默默耕耘,也自有一番不足與外人道的酸甜苦辣。於是臺灣六十年的現代詩、現代小說,羼著明星咖啡的濃香,就那樣,一朵朵靜靜的萌芽、開花。

  這幾年來,臺北滄海桑田,面目全非,踟躕街頭,有時竟不知身在何方。東區新建的高樓大廈,巍巍然排山倒海而來,目為之眩。臺北飯館多,其來有自,但是這次回來,我發覺臺北的咖啡館,竟也大街小巷,櫛比鱗次起來,猶如雨後春筍,完全取代了早年的“純吃茶”。而裝潢之瑰麗,五光十色,紐約東京瞠乎其後。有些名字取得妙——“夢咖啡”。聽說還有一家叫“杜鵑窩”的,不知道什麼人去光顧。價錢也不對了,坐下去就是六十塊,咖啡味道倒未必佳。或許是我的偏見,這些新興的咖啡館,豪華是豪華,但太過炫耀了,有點暴發戶。我還是喜歡武昌街上那間灰撲撲的“明星”,“明星”的咖啡,“明星”的蛋糕,二十年來,香醇依舊。

  九月十五、十六、十七日,《現代文學》與作家們舉行了三次的聚會,我和“遠景”的沈登恩商量,地點就設在“明星”三樓,也是敘舊的意思。頭一天光臨的是詩林高手,《創世紀》、《藍星》、《龍族》、《草根》,各派宗主,一時到齊。難得孤獨國主周夢蝶下凡一遊。管管有多年沒見面了,上一次遇見他是十七年前在陳若曦永康街的家裡。張默來了,送了一套《創世紀》給我。《創世紀》是九命貓,比《現代文學》的歷史還要古遠,這兩本雜誌,可算曆盡滄桑。還有洛夫、商禽、辛鬱、藍星詩侶羅門蓉子。瘂弦帶來了他的手下大將丘彥明,《臺灣時報》的梅新、《中華日報》的蔡文甫、“爾雅”的隱地、難得露面的張健、愛吃西瓜的羅青、喜歡寫蝴蝶的景翔,統統圍成了一桌,當然還有《現代文學》元老何欣與姚一葦兩位先生。高上秦姍姍來遲,晚了半個鐘頭——這樣的集會,真是難得。人生聚散無常,這麼多老朋友濟濟一堂,機會不多。二十年前葉維廉頭次帶瘂弦到我家,記得韓國詩人許世旭先生也來了。我家住在松江路——那一帶還是一片稻田,野趣橫生——我們一行數人,步小徑,談詩。瘂弦剛寫了《巴黎》,文壇譁然。虧他想得出來,把女人的嘴脣比做絲絨鞋!許世旭初試漢文詩,頭幾首便發表在《現代文學》。今夏“聯副”有一個餐會,設宴在松江路的“金玉滿堂”,我去一看,原來這家巍峨堂皇的大飯店竟坐落在從前我家的舊址上。真是巧,那天韓國詩人許世旭赫然在場,一別二十載,舊地相逢,令人感到時空交錯。去年許世旭寄了一本韓文版的《臺北人》給我,是他譯的,我當然很興奮,只是看不懂韓文,滿紙的小圈圈,覺得很好玩。許世旭的漢文修養如此深厚,譯筆必是好的。可惜他早返韓國,未克參加這次《現代文學》詩人歡聚。明星的西式午餐很簡單,一菜一湯,與“金玉滿堂”的華筵不能比,但我看見大家還是滿興高采烈的,故人相聚,何況又在懷有共同回憶的地方。有的白了幾根頭髮,有的添了幾條時間的痕跡,然而我訝異詩人們豪情不減當年,意興飛揚,尤有過之。是什麼力量支撐他們尚文精神勇猛如昔?大概還是他們的詩吧!這群拓荒者已經替臺灣的現代詩鋪下了一條道路,這條路雖然曲折、崎嶇,有時驚險重重,而且分歧,但路總是築成了,後人走起來,至少有條途徑可循。

  第一天來了一位年輕作者李捷金,他本來屬於第二天的聚會,因有事,提前來。前年在“聯副”上我讀到一篇小說《貓》,筆調沉著老練,老年人的心境寫得體貼入微,我原以為作者李捷金一定是個閱世已深的中年人,沒料到竟是個在學的青年學生,大為詫異。可惜那篇小說沒有得到那年“聯合報小說比賽獎”,甚感不平,去年李捷金榮獲“中國時報小說獎”第二名,夏志清先生特別推崇他那篇《窄巷》,所見略同。現在臺灣新生代的小說家真不得了,又多又好,各有千秋。第二天到了宋澤萊、吳念真、陳雨航、古蒙仁、陳銘,還有七等生——我和七等生神交已久,這次卻是首次見面。他支援《現代文學》,十數年如一日,投在《現代文學》的小說稿,篇數第二多。宋澤萊、吳念真、陳雨航今年都得到《聯合報》的小說獎,古蒙仁也得到《中國時報》的小說推薦獎,皆大歡喜。臺灣文學,現在屬於小說時代,年輕小說家,揚眉吐氣,比比皆是,真為他們高興。從前我們寫小說,是沒有幾個人看的,誰還會想到給我們獎金?臺灣新生代的小說家,給我的感覺是紮紮實實,不飄不浮。到底他們土生土長,跟臺灣這塊土地完全認同了,臺灣文學的旗纛應該由他們扛下去。我跟七等生坐在一起,突然感到我們是同一輩的人,我們的哀樂大概是可以溝通的。難為七等生特地從外埠趕來臺北,大概也是為著對《現代文學》多年的那一份情吧。

  “明星”對陳映真恐怕回憶更深更濃更悠遠,從前《文學季刊》在那裡聚會比我們頻繁得多。我跟陳映真是真正屬於六十年代的。遠在大學時期,陳映真他們還在辦《筆匯》,我們見過一面,他到我家來玩,我們那時都是學生,臺北正在放映《上帝創造女人》,我們笑著談論BB。三年前在施叔青家重逢,大家都走了好長一段路。我床頭有一本陳映真的小說選集,許多年來一直放在那裡,是我最喜歡看的書籍之一。十七日晚還有奚淞、姚一葦、沈登恩,五個人一起在“明星”三樓喝了幾瓶啤酒。姚先生的結論是:只有文學值得奮鬥。廉頗未老,豪興依舊。沈登恩的勇氣也不小,《現代文學》這付重擔,“遠景”也敢來扛。西諺“人生短暫,藝術長存”,在這個白雲蒼狗,瞬息萬變的人世間裡,這句話大概還有幾分真理吧。

  我跟奚淞離開“明星”,臺北已經漸入深夜。我們沿著重慶南路一路徜徉了下去。奚淞與我有許多共同的瞭解,我們談起話來,很省力。奚淞建議我回來居留一個時期,我說我很想這樣做。我有根深蒂固的懷舊習慣,對臺北這份執著,情不能已。臺北雖然變得厲害,但總還有些地方,有些事物,可以令人追思、回味。比如說武昌街的“明星”,“明星”的咖啡和蛋糕。

  :恐懼與悲憫的淨化

  大學求學期間,恐怕是一個人一生中對人生意義的探求,對精神生活的嚮往,最強旺的時期。如果這時候有幸讀到一本好書,這本書可能會影響一個人一生的心路歷程。

  我念大學的時候,在研讀過的西洋文學書籍中,可能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瑪佐夫兄弟》這本小說,曾經給了我最大的衝擊與啟示。我是在愛荷華大學唸書的時候看的,我記得那是一個冬天的雪夜,我在宿舍裡看完這本書,已是天明,從窗外望出去,只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我心中突然湧起一陣奇異的感動,我不是基督徒,也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但那一刻我的確相信宇宙間有一個至高無上的主宰,正在默默的垂憐著世上的芸芸眾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這部驚心動魄的曠世傑作,激起了我那片刻幾近神祕的宗教情感,猛然間我好像聽到了悠悠一聲從中古教堂傳出來的格里曆聖歌,不禁一陣憫然。

  《卡拉瑪佐夫兄弟》是陀氏晚年扛鼎之作,享譽之高,與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齊名,是俄國文學黃金時代的一雙瑰寶。陀氏與託翁同時代,處於俄國十九世紀新舊交替大變前夕,他在政治上、心理上、精神上,屢遭困厄,年輕時,曾因參加激進黨政治活動被捕下監,險遭槍斃,放逐西伯利亞十年,恢復自由後,反過來猛烈抨擊左翼虛無分子,陀氏相信只有希臘正教才可拯救俄羅斯民族,而左翼分子只有將俄國拖向萬劫不復。他的寓言對了,俄國後來果然產生了斯大林的恐怖政權。他一生執著於研討人與上帝的關係,經常擺盪於天堂與地獄之間,穿梭於神性與魔性的兩極,直到他年屆六十,終於寫下《卡拉瑪佐夫兄弟》,在人類精神領域中,豎立了一座高峰。

  這本小說是敘述卡拉馬佐夫一家四個同父異母兄弟的故事,四兄弟分別代表了情、理、聖、魔人性中的四種可能,四個手足相生相剋,顯示了人性中生而俱來無法消弭的基本衝突。陀氏在這本小說中說道:“這是一場上帝與魔鬼的戰爭,戰場就在人的心中。”陀氏是研究人類心靈中善惡衝突最深刻的小說家,在這部書中,杜氏對於人類善與惡的檢視,已經提高到了宗教的層面。他在另一本小說《罪與罰》中寫道:“如果上帝不存在,那麼任何事都可能發生。”的確,如果沒有代表道德力量的上帝存在,那麼弒父也隨時可以發生的了。“弒父”這項最違反人倫的罪惡便是這本小說的主題。西方文學從古希臘索福克利斯的悲劇《伊底帕斯王》到陀氏的《卡拉瑪佐夫兄弟》,許多傑作都在挖掘這個令人不寒而慄的人倫禁忌,證諸佛洛伊德學派現代心理學的研究,我們不能不懍然於人心惟危,在重重宗教、倫理、道德的壓束之下,而人類那股最原始的嗜血亂倫的衝動卻仍舊蠢蠢伺機而發。西方文學的深刻處在於敢正視人類的罪惡,因而追根究底,鍥而不捨。《卡拉瑪佐夫兄弟》,“恐懼與憐憫”不禁油然而生。恐懼,因為我們也意識到我們本身罪惡的可能;憐憫,因為我們看到人竟是如此的不完美,我們於是變得謙卑,因而興起相濡以沫的同情。文學最大的功能,大概就是喚起人類常常處在休眠狀態中的惻隱之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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