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散文欣賞

General 更新 2024年12月25日

  只要肯努力,用心感知這個世界,沒有人的生命註定糟糕。下面是有,歡迎參閱。

  :媽媽福爾摩斯

  我正在家包皮餛飩,有人敲門。餛飩趴在蓋簾上,遺失的草帽一般可愛。

  是兒子也也回來了。他有門鑰匙,但如果知道我在家,總愛敲門,等我去開。小小年紀就願意享受家中有人開門的溫暖。

  他今年13歲,在一所重點中學讀初一。很乖。為了這乖,我今天特意抽出時間,給他包皮餛飩。

  開啟走廊門,我看到一張腫脹、淤血、骯髒的臉。只有從紫色眼眶包皮繞的澄清雙眸,才能認出依然是也也。

  “和人打架了?騎車掉溝裡了?撞牆上了?”我忙不迭地問,一百種可怕的理由在頭腦中冒泡。

  “我被人……打了……”也也的眼淚像透明的小棍,直直地戳下去。

  “被什麼人?因為什麼?”我急切地晃他的肩,像晃一扇單薄的柴門。

  也也能提供的線索極為簡單。早上,他和維婭一同上學。維婭妞是我們同樓的一個女孩,與也也同校,他們每天都一起走。到丁字路口,突然從路旁竄出兩個高大的男孩,一個臉上有疤的一把拽住了也也的車,彬彬有理地問:“你就是也也?”待得到確切答覆後,疤孩子臉上的疤突然扭動起來:“半個月了,我們等的就是你!你做的壞事也太多了,看拳!”

  “然後呢?”我看著也也因為腫脹而變形的臉,彷彿面對一個陌生的孩子,心像溼毛巾一樣被擰緊,只不過淌下的不是水而是血。

  “後來我想是上學還是回家。想起您說過,課是一天也不能缺的,就上學去了。”

  “到了學校,校醫說沒有什麼藥可治,只有等皮下面的血慢慢吸收。媽媽,您不要難過,當時疼,現在已經不疼了。真的,一點都不疼。”他搖了搖小手,而不是搖頭。我這才看見他骯髒的小手上,有一塊偌大的青紫。男孩子沒有鏡子,不知道臉比手的傷要嚴重得多。

  我真想發出一聲母狼似的哀嚎。該死的疤孩子!

  “打你的時候,維婭在幹什麼?”我要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

  “她在拉打我的另一個男孩。”

  “你真的不認識疤孩子們?你有沒有得罪過他們?比如借他們的錢,或者弄壞了他們的東西?”我覺得此事蹊蹺,常理不通。也許也也隱瞞了什麼,那將比他身上的青紫更令人可怕。

  “沒有的!媽媽!”兒子赤誠地看著我,倒讓我覺得自己卑微。

  我要也也去洗臉,自己鎮靜下來思忖。

  切好的餛飩皮,一個個硯整的梯形,在陽光和風的拂照下,漸漸乾燥皸裂,生出龜板一樣莫測的裂紋。

  我敏銳地覺察到也也面臨一個陰謀。不認識而蓄意毆打,伏擊半月,今日終於得逞。這其後必有一個陰謀的主謀潛心策劃。

  他是誰?要達到一個什麼目的?

  我說:“再想想,疤孩子還對你說過什麼話?他打你,總要有個緣由,或要你接受一個什麼教訓。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入緣無故的恨。這是毛主席說的。”

  每逢我遇到一籌莫展的難題時,少年時背誦過的語錄,就會像浮雕般的凸印在腦海中,而且非常自然。

  也也便努力去想,彷彿在解一道數學奧林匹克題。終於,他說:“他要我從這條路上走。””

  “哪條路?”我追問這唯一線索。

  “丁字路。”也也毫不遲疑地回答。他的記憶像冬眠的蛇甦醒過來。

  我駭怪。只聽過不許從某某路走才把人打個鼻青臉腫,怎麼還有非得從某某路走的威嚇?

  整個的不合邏輯!

  作為一個普通女人,我所有的破案推理知識,都是幼時從福爾摩斯那兒學來的。我百思不得其解,突然發現一個致命的缺陷:所有的材料都來自也也。這只是一面之辭。

  “我到維婭家去。你在家裡好好寫作業。頭雖然被打了,作業還是要得5分。”

  走出門才想起孩子還沒有吃飯。

  維婭的母親很漂亮,有著少女一樣的身材。“是您。稀客。快請坐。”

  她對我很熱情。“維婭在學校排節目還沒有回來。”母親抱歉地說。奇怪,她怎麼知道我是來找維婭而不是找她?也許高層建築裡的人們素無聯絡。只有孩子是共同的公約數。

  我約略將也也捱打的事說了,美麗的女人不安起來:“喲,怎麼會出這種事呢?”

  美麗的女人,精神都脆弱。要是她的維婭被打成也也那樣,真不知這女人會怎樣憂傷!

  我說:“我一定要把這件事搞清楚。”

  她點點頭。

  維婭回來了,黃昏的房間立即如同早晨。美麗的維婭媽媽黯然失色,彷彿一支花的標本。

  “阿姨問你早上也也捱打的事情,你如實講。不要因為同也也是朋友,就偏袒他。”我對維婭很嚴肅地說。想到面目全非的也也,覺得女孩多麼好!維婭的媽媽就不用當福爾摩斯,只並著腿坐在沙發上織毛衣。

  “早上我們走到丁字路口,突然從路旁竄出兩個高大的男孩,一個臉上有疤的孩子拽住了也也的車,問你就是也也?也也點點頭,疤孩子突然變了臉說……”

  維婭以女孩的柔弱,慢慢地回憶,慢慢地講述。

  我抑制了許久的淚水,淌流而下。不僅僅因為維婭複述了也也捱打的過程,使那悲慘的場面又像慢鏡頭似地在眼前閃過……不僅僅因為這些,而是維姬的敘述同也也的敘述太一致了。我的也也真誠得像一面鏡子,這事情又如此光怪陸離。我將如何向他解釋,他今後將怎樣看待這個世界?

  “為什麼要打呢?”我要問清這個最根本的癥結。

  “我拉住那個沒疤的孩子,說你們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他說你們一定要走這條路。”

  又是這句話!“以後一定要走這條路!”這條路上究竟有什麼?

  “你覺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明知十幾歲的女孩子回答不了這問題,我還是茫然地問這個當事人。

  “不知道:“

  我一無所獲回到家。也也說:“我餓了。”

  “你餓了,我還餓呢!可這算怎麼回事?走!跟我走,不把事情搞明白,我們不吃飯!”

  我扯著也也走在他上學的大路上。他的手心有微汗,我不知道這是因為熱還是因為怕或者是餓。

  我無目的地四處探巡,彷彿想找到作案時的血跡。

  街上的人們步履匆匆。他們看到一個媽媽牽著一個男孩緩慢地在走。一定以為是飯後散步。北京人神氣地把這稱為溜彎兒。

  “這是周東的家。”也也耐不住這令人壓抑的沉默,悄聲說。

  周東我認識,一個瀟灑的男孩,也也小學的同桌,現在還常到我家借書。

  “他今天早上是不是在路邊?”我想也許會有出人意料的線索。

  “我和維婭上學的時候,經常看到周東。但今天不在。”也也回答得很清晰。

  又一線希望落空。但也也下面的話,引起了我的高度警覺:“周東問過我,維婭是不是不愛說話?我說不是呢,愛說又愛笑。周東說,那你們以後從這兒走,咱們一塊聊聊。”

  我從這話裡嗅出了某種陰謀的氣息。也許是一顆母親的心過於多疑?

  “咱們到周東家去一趟。”我說。

  “好。”也也捱了打,反倒像做了虧心事,回答怯怯的。

  周東不在家。他的媽媽,一個極瘦的女人在煎帶魚。帶魚寬得像一截鏡子,不用放油也在煎鍋裡吱吱吵個不停。

  我把也也捱打的事約略說了一遍,並把也也傷痕最重的半個臉,推到她面前。這樣做雖然使也也難堪,他是一個好面子的男孩,但我顧不上了。我要喚起這位母親足夠的同情心,幫我抓到凶手。

  “噢!好可憐!到醫院嗎?不論誰打的,總是要先醫病。我家周東可不知道這件事。他每天早上出去鍛鍊身體,什麼也不知道:“

  我並沒有說她的兒子怎樣,她就這樣慌忙地往外擇自己,像從一把韭菜裡剔出一根苕帚苗。這使我不快,又不敢在面上顯露。

  “周東怎麼還不回來?”我心焦了。帶魚已煎得黃如苞米麵餅,我無心吃飯,但對也也是個折磨。周東上的普通中學,絕不至於加課至此時的。

  “到拳擊學校去了。就快回來了。”瘦女人大約也看出了我的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轉而衷心地希望兒子快歸,語調反而比初見時熱情。

  我的心又倏地一緊,縮成一團不再鬆開。拳擊學校!

  我總覺得孩子們打人的方式,最早應是從他們的父母那兒學來。父母再惱子女,因為他們的幼小,打的時候只用掌,而沒有用拳對準嬰兒的屈股的。待到孩子學會了用拳,必是有意無意鑽研了打人的藝術。

  “為什麼要上拳擊學校呢?這麼晚都吃不上飯,孩子該餓壞了。”我並非完全是為了蒐集情報,將心比心,誰的孩子也是孩子。

  “聽說拳校最優秀的學員可以到日本進行訓練。孩子想出國,咱一個窮工人,又沒有別的出路,全靠他自己奔了!這帶魚還是春節發的,若不是公家給,誰捨得買這樣寬的帶魚吃!每天煎一段,專為小東補身體。”瘦女人將帶魚翻了一個身,把空氣攪得濃腥香熱,魚段黃得已無可再煎。

  好無聊。好尷尬。可我不能走。

  對面桌上有一個花布包皮。正確地講,是用許多碎布拼成的一個錄影機套子。布套熱鬧而火爆,有二踢腳般的喜慶氣氛。只是因了它的鮮豔恍然使我覺得那包皮裹中是一個嬰兒。

  周東的媽媽突然將手指橫在腮幫一側,好像一柄牙刷:“那打人的孩子的傷痕,是不是這樣的?”

  也也立刻跳起來說:“就是就是。”那模樣活像他出的謎語被人猜中了迷底,竟很有幾分遇到知音的得意。

  那根手指很長,帶著陰影橫在臉上,很凶惡。

  那女人剛想說什麼,忽又洩了氣。她想說什麼的時候,我沒在意。她一洩氣,倒引起了我的警覺。

  何事不可以對人言?

  “您見過這孩子?”我問,話出口又覺得冒昧了些。

  “不認識。沒見過。我哪裡知道。”她連連否認,手在圍裙上蹭了正面蹭反面,好像手掌是一柄刀。

  這否認似乎太多了一點,大人對大人,原不必如此。

  靜默。較之剛才,更令人難耐。

  但我一定要等下去。

  終於門響了,我們的身高都不由自主地向上拔出一截,彷彿那門是一道符。

  周東走進來,臉紅得不可能再紅。放了學就去打拳,至今還沒吃飯,真夠辛苦。

  “魚!好香!媽媽,我——”突然,他像被人強行塞人一個***又鳥***蛋黃,半張著嘴,噎在那裡。

  他看到了我們,看到了也也那張腫脹若笆斗一樣的臉。

  我竭力控制住自己,力求冷靜、客觀和公正。我需要觀察。不帶任何偏見不先入為主不摻雜感情色彩。

  我不動聲色地開動起直覺的雷達,捕捉哪怕是蚊蠅般的異常。

  那孩子驚愕。

  驚愕很正常。看到自己朝夕相處的小夥伴被人打成這樣,自然應該驚愕。但這清俊的少年突然不再驚愕,臉上出現了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堅毅與頑強。他很清晰很強硬地說:“不是我。”

  他的全部偽裝在這一瞬間,蓑衣似的從肩上滑落。他畢竟還嫩。他沒有表示噫唏的同情,沒有詢問打人的經過,首先想到的是自我開脫,這是最初級階段的欲蓋彌彰。

  他的母親輕鬆地籲出一口長氣,痛快得從腳後跟直貫到顱頂:“不是你就好。吃飯吧!吃魚。”她瞟我們,眼珠像兩艘遊大的驅逐艦。

  “我沒有問你,又沒有說是你,你為什麼就說不是你?”對這孩子的憤懣,對這家長的姑息使我語無倫次,像說一段蹩腳的繞口令。

  周東距離我很近,近得我看得清他脣上極細的須。也也上學年齡小,品學兼優又曾跳過級,與這孩子不是一個數量級。

  周東出人意料的鎮定:“您領了一個被打的孩子到我家來,當然是懷疑與我有關。不是我乾的,我當然要把自己擇出來!”

  輪到我瞠目結舌。他說得很有道理,簡直無懈可擊。但正是這種天衣無縫,令人生疑。做為一個少年,回答的速度太快。

  “我並沒有說是你。我不過是想了解一下你是否知道一些情況。”我不得不退攻為守。

  “我既不是打人者又不是被打者,我怎麼會知道當時的情況!”他的話滴水不漏,昂著頭像一隻驕傲的公***又鳥***。

  “但你每天早上都要到路邊去,今天早上也很可能看到些情況。”我咬住問。

  “我去是去了,可我沒看見。我已經有二十天沒看見他們,為什麼今天就一定應該看見?”男孩子突然委屈起來。

  二十天這個數字引起了我的注意。作為也也的普通同學,這份關心是否過於精確?況且在打人者不多的話語中,也鮮明地出現了時間概念。這其中,可有蛛絲馬跡的聯絡?

  “聽說你說過讓也也和維婭從你家門前的丁字路口過?”我問。

  “沒有。”周東矢口否認。

  本來這不是一個多麼嚴重的問題,但他的否認,引起了我的高度警覺。

  “也也,周東是否說過這個話?”我提問證人。

  “說過的,周東,你忘了,那是在x時x地……”也也很熱心地提示他的朋友。

  “沒有。”周東依舊斷然拒絕。

  這其中有鬼:謊言必然企圖遮蓋什麼。儘管他不是凶手,我要通過他,把疤孩子找出來。

  “阿姨知道不是你。也也與你是好同學,也也捱了打,你應該幫助阿姨。也也沒有死,也沒有瞎了眼睛,以後總會把疤孩子認出來。你說了,阿姨有獎賞。”

  我覺得自己的活,不但蒼白無力,而且充滿虛偽。我對面前這個比我還高的長鬍須的男孩十分仇恨,幾乎認定他是一個陰險的幕後策劃者,苦於沒有證據。我要借他的手拿到這證據,便使用胡蘿蔔加禁止。

  事情絕不像我想的那樣簡單。周東顯得比我老練:“阿姨的意思是說我和打人的人認識,可我確實不認識。您要是還不相信我,這樣吧,明早上您領著也也到我們學校去,跟教導處說,讓同學們站成一排,讓也也一個人一個人地認,這樣總行了吧!”

  這一次我不僅是瞠目結舌,簡直是目瞪口呆。周東這樣設身處地為我們著想,辦法算得上完美無缺。也也躍躍欲試:“臉上的疤,如果是刀子劃的,大約過多長時間就看不出來了?”。

  “要經過整整一個夏天的太陽照射之後,傷疤才會消失。”我心不在焉地說。

  “那我是一定可以認出來的。”也也很有把握。

  周東的母親見自己兒子處事得體,不覺得意:“就這麼著辦吧!明天你領上你兒子,到我兒子的學校去查,查到了,自然什麼都清焚了。查不到,與我們無關。您說是不是?”

  我想說不是。可我什麼也沒說,我一個成年人,落入了一個少年的圈套,他的無懈可擊在我看來滿是縫隙,從中逼射出少年人的陰冷!我養育了也也的單純和善良,我以為所有的少年人都對成年人唯唯諾諾。沒想到這剛長出鬍鬚的男孩子,為我劃出了一條馬陵道,我百不情願,卻只有乖乖地走下去。

  我拉著也也回家。城市到處有刺目的燈光,黑夜便顯得支離破碎,像牛奶杯衛浮動的鉛筆灰。

  家在六樓。在心情不好又沒吃飯的時候,家好像修建在天上。也也的手已餓得癱軟,他要我拉他上樓。

  樓梯裡所有的燈泡都不亮,這在公寓樓裡很正常。總算走到家門,突然在黑黝黝的背景中矗起一個更為黑黝黝的人影。

  我沒有害怕。心靈好疲憊,已沒有害怕的能量。再說兒子在身邊,我要保持尊嚴。

  “誰?”我問。

  “我。”答道。是個女人。

  中國人的社交面窄,一個“我”字延續出的音域,已足以讓人分辨出身份,但我不知道她是誰。

  “我是維婭的媽媽。”她說。

  今天我註定要同許多的媽媽打交道。我剛從她那兒出來不久,她又想起了什麼話要對我說?

  也也滿臉沮喪,他的餛飩看來是吃不上了。乾涸的餛飩皮裹著橙紅色的肉餡依稀透明,乍著雙翅好像一隻只肉燕。“你去吃方便麵吧!”我吩咐道,也也聽話地走進廚房。

  “我來跟你說……我早就想跟你說,可是剛才孩子在。不要讓孩子聽見。我知道這件事……不,是我猜到的。我不想說,可是我還得說……都是孩子,都是媽媽……”漂亮的女人顛三倒四,你完全不知道她想說什麼,唯一的只有等待。

  “你的孩子是為我的孩子挨的打。”她的語句突然流暢起來,好像水龍頭脫了扣,大股水流奔湧而出。

  “維婭漂亮。當然當媽的誇自己女兒漂亮是不謙虛的,可這是實事求是。我什麼都不怕,我就怕維婭漂亮,我小時候就很漂亮,我知道那種滋味……”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翹而彎曲的睫毛在她臉上,刷出濃密的陰影。

  “您現在也很漂亮。”這話不合時宜,但確為我此時所感。

  “不!我老了。我不是想說這個。”她猛地搖頭,好像剛從游泳池裡爬出來,要甩去滿臉的水珠。

  “還是漂亮好。”我說,不知是反駁她還是闡述自己的觀點。我曾想過以後給也也找妻子,一定挑個漂亮的女孩,這樣我就可以得到一個漂亮如洋娃娃的孫子或者孫女了!“漂亮不好!”漂亮的女人頑強辯駁:“有許多人拉住維碰,給她寫信、遞條子,在我們家的窗臺下喊她的名字,好像她是個放蕩的女孩。”

  “所以我不讓維婭同任何男孩子講話,不許與他們同路。但是有一個例外,就是你家也也,也也乖,有家教,知書達禮……”我很想謙虛一下。漂亮女人用手掌朝我口的方向一擋,乾脆得像電影裡抓俘虜的噤聲動作:“是這麼回事,也也讓人放心。還有很重要的一條,也也比維啞,他還什麼都不懂……”

  啊!我的兒子!在你還什麼都不懂,連自己都不能保護的時候,已經被人在暗處強行賦予了騎士的責任。

  我不知道為兒子悲哀還是驕傲。

  “這次也也捱打,肯定是為了維婭。我不願意承認這一點,但我不來同你說,我良心不安。一定是什麼男孩想同維婭好,維婭不理他。維婭聽話,這我有數。那個男孩就把怒火遷到也也身上,以為是也也佔據了維婭的心。事情就是這樣,他就叫人把也也打了一頓。我想出來答案,跑來告你……”女人說完,垂下眼簾。我再看不到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只見兩道殘月似的黑色弧線。

  我立即斷定了這推斷鐵一般的不容置疑。

  周東喜歡上了維婭。這一切如何開始,已無從考證,就像你說不出第一片綠葉是何時萌生。周東借也也維婭上學之際,在路邊同他心中的女孩講話。哪怕不講話,就是看一眼也好。

  於是丁字路口的晨霧中,每天都仁立著一個瀟灑的男孩。

  也也和維婭上學有好幾條路走,就像語文試卷中的填寫同義詞。兩個一無所知的孩子時而從這條路走,時而從那條路走,隨心所欲,毫無規律可循。

  瀟灑的男孩便常常空等。

  那是怎樣的空寥、寂寞和惆悵,男孩一生中第一次品嚐到了濃烈的失望。

  於是他思索再三,他找到了陪伴女孩的小男孩——我的兒子也也,對他說:以後你們從我家門前過。我猜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一定裝著若無其事,心裡一定叮叮噹噹。

  也也一定答應得很乾脆,他是那種樂於助人的孩子。但其後,他把這件事忘了。他既沒有利用自己對維婭的影響力,暗中左右行路的方向,也沒有覺察到這種要求的異常,想出任何應對的策略。兩隻快快樂樂的小鳥,一個月沒有從丁字路口過。

  前半個月,瀟灑的男孩像鐘錶一樣準時出現,風雨無阻。無數輛自行車閃光的車圈在他面前駛過,但沒有那個女孩。一直等到完全喪失希望,他才蹣跚回家。他那瘦弱的媽媽也許會探摸他的頭,因為他臉色十分難看。

  在經歷了等待、焦慮、陰鬱、刻毒之後,所有這些情緒混合在一起,發生化學反應,生出一種新的物質,叫做仇恨。

  後半個月,男孩策劃了一個陰謀。他僱請了兩個打手,教他們認清哪個是也也。他和也也偎在一起親密嘻笑的像片,一定也讓疤孩子看過……

  我無力地呻吟了一聲,像風雨中一扇破舊的窗戶。

  “我走了。我心裡很難過,自己沒有更多的力量能幫助你。我只好告訴維婭,明天上學自己去,不要與也也一塊兒走。”

  “不!不要這樣!”我急忙阻止:“一同上學並無過錯。這樣無緣無故地不准他們同行,我們將如何解釋?這是一種邪惡,對邪惡不應低頭。”我握住漂亮女人的手,她清秀的指骨像琴絃一樣抖動。

  終於,丈夫回來了。

  “看看你的兒子吧!”我把也也推到他面前。

  “打架打的。”丈夫畢竟是男子漢,全然沒有吃驚,瞬間做出準確判斷

  “是叫人家打的!”我把兒子支開,把兩次出訪及維婭媽媽的回訪和我的全部推斷,一股腦兒告訴他。

  “先吃飯好嗎?我肚子餓了。”他平緩地說。

  我像看陌生人一樣看他,覺得近於冷酷。兒子被人打成這樣,老子卻只關心自己的肚子!

  “我還沒有吃飯呢!吃吧吃吧!讓兒子被人打死好了!”我歇斯底里地叫嚷,所有的矜待所有的鎮定都在丈夫面前化為灰燼。

  “那我們一起吃。”丈夫不動聲色地說,然後走進廚房,把紗翅帽般的餛飩丟進開水鍋。數量太少,他就把乾枯的面片也丟進去。鍋內倒海翻江。

  “好了。”他說。

  我不理他。他找不到香油瓶,我也不告訴他,聽任他把花生油倒進湯裡。

  我不吃。看他一個人吃。我等著他來勸我,他不勸,一個人吃得飽飽。

  “現在,我到周東家去。”他站在門口,懶洋洋地說。

  我想外戰正緊,不可再進內訌,對他說:“我已經去過了,軟硬兼施,那孩子什麼也沒有講,像劉胡蘭在敵人的鍘刀前一樣堅強。他的母親還護犢子。”

  “那孩子什麼都會說的。”丈夫胸有成竹。

  “你怎麼知道?”我大為驚詫。那孩子策劃周密,手段凶狠,絕非一般少年。

  “因為我是男子漢!這種事,婦道人家出面是沒有用的!再能幹的媽媽也是媽媽,而我是爸爸!”

  丈大摔門而去。也也睡了。我焦急地等待,不知道將有怎樣一個結果。突然想起那孩子佇望路邊的等待,不知與我孰輕孰重?

  丈夫回來了。臉色平如秋水。我突然怯怯,不敢問他。

  他安閒地掏出一截紙條,丟在桌上,彷彿往鍋裡放一餛飩皮。

  “喏,這是那兩個打人凶手的名字和學校,上面的那個就是那疤臉。”丈夫冷靜地說。

  “你怎麼得到的?”要不是怕驚醒也也,我會大叫起來。

  “自然是周東說的,不然我從哪裡知道?字條也是周東寫的,我叫他寫規矩點,可他依舊寫得不好。他的字不行,不如也也。”

  這個時候還有工夫評論字!我盯著看字條,像地下黨的機要員在敵人破門而入時背誦檔案一樣。現在,這兩個名字已經像鋼印一樣刻在我腦海裡。

  “你到底是怎樣讓他就範的?”

  “很簡單。我先徵得他父母的協助。我說,各家只有一個孩子,都願讓他成材。成不了材起碼不能讓他蹲監獄。現在這事起碼有九成是你們孩子唆使人乾的,比如你們就認識那疤孩子。但終不是周東動的手。所以,只要他說出打人的是誰,我就去找那兩個小子算帳,與你家無干。他父母還算明白,就躲到一邊,由我去審他們的孩子。”

  丈夫攻心為上,確較我高明。隨著他的敘述,我眼前像演一出電視劇。

  丈夫對周東說:“告訴我疤孩子的姓名。”

  周東昂首挺胸:“不知道!”頗有英勇不屈的氣概。

  丈夫說:“真是好樣的!你知道明天下午或者是後天下午或者是大後天下午,你會碰上什麼事嗎?”

  周東說:“不知道。”他臉上的敵意消褪,露出渴望的神色。所有的少年都渴望知道未來。

  “體會在哪個黑夾道里,被人揍得皮開肉爛!而且,我幹得絕對比你漂亮,不會留下丁字路口這樣的話把。”

  周東的一顆牙咬著嘴脣,嘴脣漸漸變得同牙一樣雪白。

  “真的不是我打的。”周東說。底氣卻遠沒有剛才足,像自行車有慢撒氣的毛病。

  “但是你指使人打的!明天,我們會帶也也去認!”丈大急了,他不願以一個成年人的智慧與少年人兜圈子。

  “認呀!認去呀!”男孩突然還了陽,興奮起來。

  丈夫立即敏感到這是一個圈套。小夥子,你到底還是太年輕!他把臉一沉:“你以為明天我們會上你學校去認吧?傻瓜!我們去拳擊學校!”

  這是敲山震虎。如果男孩再沉著一點,他就可以矇混過關了。可惜他的牙齒不由自主地陷入嘴脣,便有鮮紅的極細小的血滴滲了出來。

  “叔叔,如果我說了,你真的不去找我們學校嗎?”男孩低下了那顆瀟灑的頭。

  “真的。”’丈夫說。以一個成年男子渾厚的喉音和無可置疑的胸懷。

  “我去拿紙和筆來寫。”勇孩討好地說。

  “他終於草***又鳥***了。沒骨氣!以後有什麼重要工作,比如警察和安全部,不能要這種孩子。”丈夫安靜地結束了他的出訪報告。

  “你混帳!”我不顧教養地大罵起來。

  “怎麼了怎麼了?”丈大終於驚詫起來。

  “你這是出賣原則,妥協投降!為什麼答應不找他們學校?這種操守惡劣的孩子,怎能叫他逍遙法外!你用原則作交易,實際上是在包皮庇縱容邪惡!要用這種卑下的辦法,我還用你去嗎?我也早就把口供引誘出來了!我不要用出賣原則換來的紙條!”我把紙條團成一個球,朝丈夫的臉盤擲去。可惜紙條團得不夠緊,在半路上墜了下來。

  “可你認為領著也也到拳擊學校去一個個查認凶手的滋味好嗎?虧你還是母親!那是一種殘忍!殘忍,你懂嗎!”丈夫也咆哮起來。

  也也在他的小屋哇地哭了。我們趕緊跑過去,以為是爭執吵醒了他。

  “媽媽,我做惡夢了。”也也睡眼惺鬆。

  “夢見什麼了?”我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髮,感覺到逐漸剛硬起來的髮絲扎著我的手。

  “夢見一群凶惡的恐龍,拉著我說你是也也嗎,然後就圍過來……”

  “以後誰要問你是也也嗎?你就說‘不是,你有什麼事,我可以轉告他。”記住了嗎?”

  “記住了。媽媽。”

  “睡吧,也也。惡夢要比好夢好。好夢醒來一看,世界滿不是那麼回事,你就會失望。惡夢醒來會發現,事情並沒有糟到那種程度。沒有恐龍,它們早在幾億年前就滅絕了。現在只有爸爸媽媽在你身邊。”

  我握著也也的手。丈大的大手又握住我們倆的手。彷彿包皮餃子時,一個餃子漏了湯,就用另一張大餃子皮重新包皮一層,那個餃子便格外肥碩,煮也煮不熟。

  也也睡了,滿臉仍是驚懼。我用手撫去這恐怖的表情,但它們粘得很結實。

  辦公室的電話響了。“是也也的母親嗎?我是張五珠。”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

  張五珠是誰?也也又怎麼了?手中的聽筒像一柄鐵拳,沉重地擊打我脆弱的心。

  “我是也他的班主任。孩子捱了打,有些事情咱們需要交換意見………”

  化妝盒會使女人的面貌變得難以確認,電話對聲音也有這種功能。張老師是也也的班主任,很有經驗的一位老教師,我一直尊敬地叫她老師,竟忘了她還有一個正規的名字。

  我突如其米地哭了。

  當著丈夫,也也和其他人,我掉過淚,但那不能算哭。那只是一隻裝得過滿的桶,溢位的幾滴水。只有在這空寂一人的辦公室裡,對著冷冰冰的話筒。我才痛快地哭了起來,任眼中的水被螺旋形的電話線,引流地面。

  對方靜寂無聲。每隔一兩分鐘有一聲輕微的“哦”,表示她在注意傾聽並未離去。

  “真不好意思。對不起。”我平靜下來後說。

  “沒關係。”她溫柔地回答。

  “假如你不忙,請到學校來一趟。”張老師說。

  我很忙,但我還是立即到學校去了。

  這兩天,我到打人凶手的學校去了,拳擊學校也去了。我言之鑿鑿,聲色俱厲。各方領導對此都很重視,認為致傷雖不很重。但事件包皮含著某種惡性犯罪的萌芽,表示一定嚴肅處理。我不放心,還特地打聽了兩個凶手的出身。知道都是平民家的子弟,沒有官官相護之虞。我靜等著處理他們,滿含著報仇雪恨的快意。

  兒子還是天天同維婭一道上學,我要讓他懂得正義必將戰勝邪惡和法制的力量。

  張老師斑白的頭髮,像一段華麗的毛料,“我也是母親。”這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為了這句話,我的眼眶又發酸。但我再不會哭了。

  “事情的過程我都已瞭解。現在,兩個凶手所在的學校已經做出初步決定,給他們以留校察看,拳擊學校已毫不留情地將他們除名。”張老師單刀直入對我說。

  這天下終究還有公理!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在氣的尾巴處聞到了炸寬頻魚的腥氣。

  “張老師,多謝您了!”我雙手握著她的手說。這個結果並不是她做出來的,但激動之下,我總得感激一個人。

  她輕輕地像褪手銬一樣,把手從我的掌中脫出。“也也媽媽,等我的話說完,你如果還想感謝我,我將很高興。只是這裡不好談。”

  這是教師辦公室。正是上課時間,靜悄悄沒有一個人。

  張老師領我到會議室。潔淨舒適,墨綠色的沙發,軟得像個陷阱。

  我兀地緊張起來。告知好訊息,是不必講究場合地點氣氛的。

  “別緊張。”張老師笑笑,明察秋毫。“我只是想同你談點個人意見,不想讓別人聽到。”

  我略略安了心,蜷在沙發裡,像一隻疲倦的貓。

  “兩所學校的處理都很嚴格,您能預料到以後的事情嗎?”張老師的眼睛很亮。我想課堂上她提問學生,一定是這副炯炯有神的模樣。

  “我只顧高興,以後的事,還沒來得及想。”在這雙眼睛之下,你會立即把想到的話說出來。

  “以後他們會再次毆打也也,而且手段更加凶殘。”張老師很平和但字字清朗如鐵。

  “不,這不可能!”我出於本能叫了起來。

  “這完全可能。”張老師冷漠地重複。我終於明白也也談到她時為什麼充滿尊崇。

  我的頭像折斷了桅杆的帆,沉重地耷拉在胸前。

  難道仇恨就這樣冤冤不解,難道正義就這般軟弱可欺?

  “我再找學校!再找他們的家!”我激憤地站起來。

  “您想一直負責這兩個不良少年的教育嗎?正確地講,應該是三個。”張老師椰揄地說。

  “不!不!”我沉重地跌下。

  “那兩個孩子沒有救了。這麼大一點年紀,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哥們兒。敢對素不相識的小朋友出此毒辣之手。策劃周密,每日蹲坑埋伏,不辭勞苦半個月,毫無怨言,又立攻守同盟。真是上好的罪犯坯子!”張老師威嚴的目光中冒出火苗,幾乎燃著華麗的白髮。

  “我不是疤孩子的班主任,我只是也也的班主任。我只能管也也。明天晚上或後天晚上,……”張老師侃侃而談,描述我們家將要發生的情況,好像她面前掛著一張我家未來24小時至48小時形勢圖。

  “會這樣嗎?”我遲疑地問。

  “會。”張老師一口咬定。

  我聽明白了。我只有一個也也,張老師教導過成百成千的學生。我不能不悉聽教誨。

  “但是,我不!”我無法接受張老師的好意,明知不該件逆於她,但我更不能忤逆了自己做人的準則。

  “隨您吧!”張老師站起身。“同您進行這種談話,對我來說也十分痛苦。我一直教給孩子善良,做一個正直的人,但為了也也,也是為您著想,我只能如此!”

  我抱著頭,無言以對。

  “假如也也再不同維婭一道上學,他將更加安寧。”張老師又追加一句。

  “可維婭是個很好的女孩!”我想起維婭美麗的母親。

  “大主意您自己拿吧。若是實在想不開,您可以哭,就像剛才在電話裡那樣。這房間隔音,吵不著別人。您走時,將門帶上就是了。不多陪,我還有課。”

  “可是,我怎麼對也也解釋這一切?”我扯著門框無力地問。

  “如實講,不要隱瞞。您就說,這世界上有一種兩個男人因為一個女人的仇恨,十分凶殘。”張老師面色嚴峻。

  “可是他不會懂!”我幾乎嚎叫。

  “但他能記住!以後慢慢會懂,孩子付出了頭破血流的代價,如果他連一條真實的教訓都換不到,以後他將如何面對整個世界!告訴他真話!”這是張老師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我等著他們,像當年等著與也也爸爸的約會。第一個晚上他們沒有來,我坐臥不寧。

  終於,他們來了。當我開啟房門的時候,兩隻眼皮都在跳動。

  兩個高高的男孩,一個臉上有疤。他們帶著兒馬般的氣息,頭髮像鋼針般的豎起,。

  “阿姨,我們向您和也也認錯來了。”兩個孩子齊聲說,很和諧,彷彿練習過的二重唱。

  “請進請進。”我機械地說,盯著疤孩子的臉,想把那蜈蚣樣的疤扯下來丟到地上,看它痛苦地蠕動,然後一腳踩死那疤。

  我給他們每人沏了一杯果珍。兩個男孩明顯地受寵若驚。熱果珍,電視上說喝熱果珍好。

  “我們做得不對。今後再也不做了。請阿姨和也也原諒。”疤孩子很明顯地用手摳了一下另一個男孩,兩個又異口同聲。

  我很想把也也拉到他們面前,對他們說:“你們殘忍地打了他,他身心俱傷,你們必須向也也道歉,用你們的心!”但想起張老師的諄諄教誨,我把這不停翻滾的酸楚之情,強行覆蓋下去。

  “不要說那些了。誰還不犯錯誤?犯了錯誤改了就是好同志。”我乾巴巴地說,也不知在這之前是否有人稱過他們為同志。

  疤孩子機警地捕捉到了我對他們的寬恕之意。他可憐地說:“學校還要處分我們呢!”

  我想說:“處分你們,當然是應該的。這是為你們好,永遠做一個正直的人。”但像是錄晉機播出了另一個聲音:“這樣小小的過失,哪裡談得上處分!太小題大作了!”

  “阿姨既然也這樣看,就同我們學校講一講,不要處分我們好了,本來麼,不過是互相逗著玩,幹嗎結下這麼深的樑子!”疤孩子換去了進房時的謙恭,桀騖不馴地說。

  我悚然一驚,張老師料事如神。臉上的笑容卻做得比剛才更經心:“好,我同你們學校講一下,就說請求免於處分。只是,不知我講話是否管用?”

  “您是受害人家長,講話當然管用。誰的話也沒您的話好使,阿姨您可別小瞧了自己。”

  你還知道我是受害人家長呢,那你還如此猖獗!在這一瞬,我幾乎伸手要將自己的笑容撕碎,將那臺無恥的錄音機踩在腳下,我要告訴疤孩子,你必須觸及靈魂地檢查……張老師華麗若綢緞的灰髮,在屋角閃著水窪一樣的光。

  “這個請你們放心好了。我一定對學校說不要處分你們。”

  “還有拳擊學校那邊。叫您這麼一鬧,我們倆的名聲大受影響,很可能出不了國。”疤孩子窮追不捨,將偌大的責任堆積到我頭上。

  我突然湧起無盡的悲哀。這樣的孩子倘真到了日本,不就是暴徒族,新浪人嗎!我身上的錄音機說:“這件事,我也盡力去辦,去找拳擊學校,就說我以前反應的問題基本上是一場誤會,希望讓你們繼續學拳擊。”

  “還有出國……”疤孩子不屈不撓地提醒。

  “對,還有出國……”我畢竟是成人,要給自己留有充分的餘地。我稍微嚴肅了一些,對疤孩子說:“出國的事,原來的比例就很小,就是沒有同也也的誤會,也不一定就一準選上你們幾位,所以,最後如果終於沒有你們,也請不要以為是我的不盡心。”我要撲滅一切可能引致災難的火星,永絕後患。

  “這個我會知道的。你到底跟教練講沒講,講了我們多少好話,我都能知道,我有許多哥們,不是吹的。只要您把該講的話都講了,教練他還不要我,那是他的事,與您無干……”疤孩子豪爽地揮揮拳,表示好惡分明。

  “阿姨,那事情就這麼定了!”疤孩子乾脆地說。

  我無力地點點頭,祝願他們快走。

  “叫也也出來,大家認識一下。”疤孩子饒有興致地提議。

  我不願讓也也見他。也也的眼睛還是少見醜惡為好。沒想到也也對這次會面充滿好奇,不知躲在哪裡暗加窺測,一聽到邀請,忙不迭地從幕後跑到幕前像一隻不聽招呼的小鹿。

  “你好!也也!”疤孩子神氣地伸出手。

  也也望我。我幾乎令人無法察覺地點了一下頭。除了點頭,你有什麼辦法!也也便伸出他像樹時一樣的小手,立即湮沒在疤孩子粗大的手掌中。

  “我們就算握手言和了。本來,我們還以為要給你跪下呢!”疤孩子同另一個孩子詭譎地眨眨眼睛,疤便像活了似地上下竄動。

  “跪下?”不僅也也,我也驚駭住了。

  “是啊,跪下。”疤孩子斬釘截鐵地重複。“只要能免於處分,我什麼事都可以幹。這沒有什麼。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也也,從此後咱們就是哥們了。不打不用識!你媽這麼重朋友,講義氣,你也一定錯不了。咱們後會有期!”

  疤孩子走了。茶几上留下兩杯毫無熱氣的果珍。

  “也也,我告訴你,永遠永遠不要同這個臉上有疤的孩子做朋友!”我聲色俱厲。

  也也點點頭。

  我突然感到,自己在這世界上,深深地深深地對不起一個人——疤孩子的母親。

  又是該放學的時候,我不放心地到樓下張望,聽見也也對維誣說:“明天早上我不再與你同行。”

  “為什麼?”美麗的女孩吃驚地問。

  “因為世界上有一種仇恨,是……”也也蹺起腳,對著維婭的耳朵說。

  斜射的夕陽像金粉一般潑灑過來,將兩個孩子鍍得金光燦爛。

  “誰說的?”女孩子的額頭皺起人生最早的紋路。

  “媽媽說的。”也也大聲宣佈。

  :夢幻小屋和藍手鐲

  天,藍得像一頁童話。

  “將來世界遊樂園”的摩天輪,從我新搬入的高層住宅窗前,盤旋而過,我對這個唐吉訶德風車似的玩意兒不感興趣,俯身下望,茵茵綠草中有一座粉紅色的小屋,宛如一朵玖瑰花瓣被靜靜地遺落在草地上。便萌動了去看一看的念頭。

  遊樂園售票處的建築,是七個小矮人居住過的。赭色的樹皮鑲嵌牆壁,上面塗著古老的青苔。高聳的屋頂站立著信鴿狀的風標,發出悅耳的鳴叫。

  售票小姐打扮成白雪公主模樣:“您要購買哪種票?”

  面對高科技與美妙傳說的結晶,我的目光一定顯出撲朔迷離。白雪公主款款介紹:“您喜歡玩哪種遊藝機,就買哪種票。如果都想玩,可以買通票,十塊錢一張,可玩一整天,比較優惠。”當然,她恰到好處地莞爾一笑,小心地避開我的自尊心,“如果您時間緊,只是參觀一下,也可以只購一張門票。”

  我迅速瀏覽了遊藝機的名稱。水晶城堡、瘋狂老鼠、吃驚房子、超級帽子、海盜船……順便記住了價目表,都很昂貴。

  我肚子裡的食物,還沒有飽脹到需要用這麼多外國驚險來消化,雖然購買通票顯然合算。

  “我只想去那間外觀是粉紅色的小房子。”

  白雪公主受到很好的職業訓練,微笑著把一張粉紅顏色的專用票撕給我。

  哦,它叫夢幻小屋!

  小屋在俯視中好鮮明,此刻卻隱匿於無邊的綠色之中,只有依靠路標前進。

  一個丁字路口。

  “叔叔,您幫我看看,我有米老鼠高嗎?”

  路旁有一幅巨大的標牌。穿著橙黃皮鞋的米老鼠,優雅地伸出雪白的手套,上面用中英文書寫著:“小朋友,假如你沒有我高,請不要去找瘋狂老鼠。”

  看來,瘋狂老鼠是這位美國老鼠的近親了。

  在米老鼠的伴侶米妮通常站立的位置,此刻站著一位小姑娘,正在向我張望。

  她渾身圓滾滾的,穿一件很簡練的揹帶白布裙,臉像紅蘋果一樣飽滿光亮。眼睛和嘴也都是很端正的圓,像是以黑紅兩色重油彩用心寫出的零。我悲哀地想,她長大絕不會是身材窈窕面容清秀的美女。但此時卻是一個極惹人喜愛的女孩。

  我便在心裡叫她零零。

  零零倚在米老鼠身邊,用右手卡住自己的頭頂,欲一比高低。在她滑潤的手腕上、套著一個藍手鐲。

  零零蓬鬆的捲髮,像薄霧一樣籠罩著她的高度,她便努力將它們捺下去。手鐲與髮絲相搓,發出風拂草葉的聲響。她跳開來,失望地發現自己的手指只齊到米老鼠黑耳朵的一半,便不服氣地向我求救。

  看著零零像黑圍棋子一樣晶瑩的眼睛,我說:“晤,你可以算是和米老鼠一樣高了。”

  她像雲雀一樣尖叫了一聲,單腿蹦跳了兩步,又輕捷地換成另一腿蹦跳。再也不看我一眼,快樂地向前跑去,直到很遠,才猛然回頭,說了一聲“謝謝”。

  我注視著她的背影,那是一種像滾動的水銀一樣極活潑的姿勢。許多年前,當我還是小男孩的時候,我也會這樣跑,覷前後無人,我也試著單腿蹦跳,立刻感到困難和荒唐,就停了下來。

  突然,零零摔了一跤。在向前撲去的一剎那,她記得去保護自己的手鐲,但仍舊晚了,手鐲礙到地上。她心疼地撫模手錫,手鐲大約有了一些損傷。這很糟糕,但更糟糕的是她的腿,膝蓋處流出血來。

  我擔心地跑過去。

  零零從兜裡掏出一塊藍手絹。白裙子只有一個兜。兜裡裝著藍手絹時。裹不住的藍色從布絲滲出,好像她揣著一瓶墨水,現在,她通體晶瑩了。看起來零零是一個粗心而常摔跤的孩子,上次的痂痕尚未完全脫落,新鮮的血又從邊緣緩緩浮出,像紅水河上飄著一葉小船。

  零零拿著藍手絹思索了一下,手鐲和腿,哪個更重要,我以為這是毫無疑義的。零零的思維很快,全不似成人那樣優柔寡斷,迅速把手絹繫到了手腕上。

  我想勸阻她,小姑娘滿臉都是對陌生人的拒絕。我終於沒有作聲。她已經忘記我了。

  現在,看不到藍手鐲了。人們只能看到一個小姑娘腕上纏著一方藍手帕,膝蓋流著血,一拐一破地走向瘋狂老鼠。人們會以為這小姑娘身上兩處負傷。手更重一些。

  夢幻小屋在路口的另一側。我卻突然對零零關注起來,她畢竟只到米老鼠的耳朵,最多不過打個平手,又掛了彩。

  我尾隨她去。

  瘋狂老鼠實際上是一種類似翻滾過山車的大型遊藝機。零零坐在椅子上。有一副馬蹄形的重物,鞍轎似地降落在她幼嫩的雙肩,像一雙鐵腕扼住咽喉兩側。這樣老鼠在劇烈騰挪的時候,才不會被巨大的慣性投擲而出。還有一條鋼索般的保險帶,把她和座椅堅定地聯絡在一起。

  零零雖然滾圓,畢竟是個孩子,保險帶扣到了最後一環。因為心靈上負了責任,我便走過去看她系得是否牢靠。她完全沉浸在冒險前的快樂之中,對每個走近她的人,無端地微笑。

  開始檢票了。零零把她的藍手鐲開啟,又小心翼翼地包皮好。

  瘋狂老鼠動作起來,這是一場真正的鼠疫。它毫無規則地顛簸起伏,沿著尖銳的直角,無目的地撲打跳越。人們恐怖的失叫聲,像黑色的松針,從瘋狂老鼠背上鋪天蓋地撒下,使每一個旁觀的人,深刻地明白了什麼叫“抱頭鼠竄”。

  我抗拒著恐懼和眩暈,目光拐著鋒利的路線,困難地跟蹤著小小的零零,其實,她即是此時發生了某種意外,我也是完全無能為力的。

  瘋狂老鼠倏地完全地倒立起來,我半仰著臉,極清晰地看到,在太陽米字形的光輝一側,零零同我鼻子對著鼻子,像個嬰兒般地俯衝過來。在那雙黑雲子一般的眸子裡,飽含著地面蒼翠的綠色。

  我的責任業已盡完。老鼠痛苦地安靜下來,我轉身離去,去尋找那依稀的粉色。

  夢幻小屋的門是橢圓形,中間有一個肉色的鈕。它引動人們溫馨的憶念。卻終於想不出確切的究竟,懷著不甘心走了進去。

  粉紅色的微光,像霧靄一樣包皮裹過來。看不到燈,或者說到處都有燈,牆壁像滲水一樣沁出粉色的光柵,使你以為伸手就可以抓到粉色的顆粒。

  溫度極適中,像幼時祖母剛剛用舌尖嘗試過遞來的一碗粥。

  空中瀰漫著一種類似撫摸般的韻律。它不疾不徐,無休無止。像一隻巨大的手掌,溫存而準確地拍擊著每個人最原始的記憶……

  一切都那麼熟悉,又那麼遙遠。每個人都像被過分醇香的酒灌昏了頭,鬆弛在極舒適的座椅上。

  我的理智抵制著俘獲,極力思索著:這小屋,我似乎居住過……當我終於想起來的時候,悚然一驚:這不是仿照人類母體內的宮殿塑造的嗎!怪不得它給人以無可比擬的安寧和歸屬感!

  那個橢圓形的門,象徵著臍。它是嬰兒和母親永久的聯結之路。

  在被瘋狂老鼠強烈摧殘之後,你不得不佩服將來世界的領導人了。你不論怎樣不以為然,都要進入沙灘般的舒緩之中。

  門猛地被撞擊開,零零滑動進來。小孩子距離母體的路程更近,她很快便進入了夢幻的境界。蜷在座椅上,像一隻溫順的白貓。

  環境已具有如此的魔力,再加上正式的節目,該是怎樣的美妙!我覺得這錢花得不冤。

  從臍裡走進一位年青的女郎,她長得很媚氣,前衝式的長簷帽,提醒人們這是中外合資的遊樂園。

  我無端覺得,工作人員應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

  “就要開場了,收票了。請把票拿出來。”女郎的聲音,不合時宜地冷漠。

  人們都從懷抱的溫暖中清醒過來,像要保留住最後的美好,依舊蜷著身子,無聲地舉起票。

  小姐一把將我的專用票擄了去。

  零零舉起她耦節似的胳膊,藍手帕經粉紅色的渲染,蛻變為深紫。

  小姐將我側方之人的多用票捋過去,撕下表示夢幻小屋的那一聯,餘票退過。

  小姐走到零零眼前。零零的胳膊已經下沉,她舉起得過分早了。

  “票在哪兒?”小姐問。

  零零便像在課堂上舉手發言惟恐叫不到時,將手舉得高高。

  “那請你把手絹開啟。”小姐催促道。零零已經耽誤了時間。

  孩子們總是這樣,遺漏一些非常重要的步驟。零零用另一隻手去解這隻手上的手絹。小姐耐心地等待著,像副食店售貨員在等待一個沒有主動拔掉瓶塞子的買醋者。

  手絹系得過於牢靠了,解得便很艱難。幸而小孩子們的心,細小卻並不細膩,零零全然沒有察覺到小姐的厭倦,終於解開時也沒有成年人乞求原諒時慣常的歉意,蛋圓的小臉因為窘急的汗水,更顯出油汪汪的可愛。

  “阿姨,您看——”

  在這種無遮攔的笑臉面前,萌生慍怒的小姐也忍不住了一個微笑。

  現在,小姐和人們都看到了那個藍手鐲,在手絹的保護或是蹂躪下,它不安地褶皺起來,像一個洗衣女人冬天的手,邊緣皸裂出無數細白,小姑娘溫潤的汗水,將它們浸涸得綿軟而淺淡。

  這是一個紙環圈成的手鐲。

  “把手伸過來。”小姐突然興奮起來。

  零零順從地把手伸過去。手背凹陷的小坑裡積滿灰土,唯有指甲紅潤,像一枚枚光潔的鼓錘。

  “我說的是讓你把你的手心伸過來,你為什麼不?”小姐的聲音已露出明顯的惱意。

  她並沒有說手心,所有在場的人都可以證明。她只說過手,但這不妨礙她的嚴厲。

  零零從這聲調裡察覺到了某種錯誤的嫌疑,又並不明白錯在那裡,便基本上是無所畏懼地把手心朝向小姐。

  小姐要看的其實是她的手腕,那裡是紙圈的聯結處。藍手鐲悲慘地綻開裂紋,像一條彎彎曲曲的林間小路,勉強維繫著最後的連貫。繃開的紙纖細如春草,瑟瑟地隨著零零手腕脈跳的搏動而顛抖不已。

  藍手鐲是用將來世界遊樂園的通用票糊就的。這是一個聰明而公平的主意。它緊箍在每個購買者的手腕上,不可拆卸,因而也就不可轉讓。現在,藍手鐲殘破了,它的象徵意味就很明顯。

  “你說,這是誰的票?”小姐的前衝式帽簷俯得很低,循循善誘地說。

  “這是我的票呀!”零零完全沒有意識到逼近的危險,很肯定地回答。

  “那它怎麼破了?”小姐成竹在胸。

  零零認真地想了想,眯著眼睛說:“不知道,也許是我摔跤時蹭破的。”

  “你用手絹包皮著票,手絹上一點土都沒有,怎麼會是摔的呢?這票是你從別人那兒拿來的,自己又粘上,所以它才不完整。小姑娘,你要做個誠實的孩子,犯了一個錯誤,不能再犯第二個。”小姐看來是經常抓獲作弊的遊客,話說得有理有據,態度比剛開始檢票時,還要和靄了。

  眾譁然。有人說:“真看不出來,小小年紀就……”

  我想說明摔跤和手絹的關係,又一想,你只看到了這一幕,也許在那之前,手鐲就已經是破的了!

  “不!”零零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票是我自己買的。我考試得了雙百,媽媽就給我十塊錢讓我來玩。不信,你們去問我媽媽!”小姑娘略微安了心,她為自己找到了最有力的證人。

  “問你媽媽?那還不等於問你自己嗎!”?”小姐不屑地說。

  人群引起小小的騷動,畢竟這是褻瀆了人人都有的神聖。

  小姐像聞到了惡劣氣味,扇了扇自己靈秀鼻子前面的空氣:“你們別看著她裝得還挺像,我們這兒常常遇到這樣的孩子。”她偏轉身,面對著眾人:“說實話,這些遊藝機多一個人玩少一個人玩,有什麼了不起?還不是一樣費電一樣磨損一樣得有人操縱嗎!可孩子還小,這種說瞎話佔便宜的習慣一旦養成了,將來不是害人害己嗎!”

  小姐說得很義憤,這使剛才認為她有些不講情理的人,也頻頻點頭。

  “阿姨,這票真是我的。您看,它們粘得那麼緊,要是別人的,我怎麼能把它們撕下來又粘到我的手上呢!”零零完全不顧大勢已去,頑強地為自己尋找物證。

  “哎呀呀,沒見過這樣難纏的孩子!你問我,我還想問問你呢!不要裝傻,這事很容易。用小刀沿著粘縫的邊緣慢慢挑開,只要細心一點,可以做到天衣無縫,老實說,你做得並不高明。”

  我湊過去看。果然,藍手鐲的對接處並不妥貼,存有顯然是掙脫而裂開的斜紋。看起來鐵證如山。

  “阿姨,每個人只有一張票,別人的怎麼會給我呢?”零零依然不屈不撓,在這種尷尬的時刻,她除了在為自己辯解,竟還保持著童稚的好奇。

  “這不是簡單的事嗎!”小姐向我們攤開她那柔若無骨的手指,更顯出事實的毋庸置疑:“通票我們是不回收的,讓遊客們帶回家去,經理說這是活廣告。從別人手裡要一張廢票並不困難。”

  小姐的話嚴絲合縫,再多同情也無懈可擊。

  “那我怎麼辦呢?”在這鐵的邏輯面前,零零像桂無核一樣的黑眼睛,因為過多清水的折射,顯得更大更圓,竟愚蠢地向小姐討問起辦法來了。

  “那你只好回家了。記住,以後再也不要做這種事了。做一個誠實的好孩子。”小姐溫存地說。

  零零把殘破的藍手鐲卸了下來,慢得像在褪一副手銬。我嘆了一口悠長的氣。

  零零把斷成半個弧的通票拿在手裡,像擎著她最後的希望:“這是我買的票,阿姨,是真的!”

  “怎麼說了半天又回來了!我對你已經是寬大處理了,按規定要罰款的!你要再這樣,別怪我不客氣。你是哪個學校的?叫什麼名字?說說呀!”小姐聲色俱厲起來。

  零零的脖子蚯蚓樣軟了下去。名字是孩子們為數很少的私人財產之一,他們不願意把它孤零零地留給不認識的人。

  零零執拗地沉默著。

  人們不再同情這孩子。是啊,沒做虧心事,就把名字留下來嘛?

  也許每個孩子心中,都有一個來自上天的聲音,告誡他們,遇到危險時不要說話。

  事情看來就這麼結束了,零零倒退著向外走去。

  “阿姨,我看到了。她是買了票的。”一個戴著沉重鏡片的男孩,擠過來說。人們散漫的目光立時凝聚起來。

  男孩很瘦弱,嘴脣角很黑。那不是早生的髭,而是早上吃了某種豆餡製品的遺蹟。這使他的話失去了幾分可信性。

  小姐鎮靜的目光,像抹布一樣擦拭著男孩的臉。這沒有什麼,她見得多了。

  “你親眼看見的?”小姐很和氣地問。事情出現了某種轉機。

  “是。阿姨。她排隊時站在我前面。”

  零零站在距男孩很遠的地方,眼睛裡抖落幾顆葡萄大的淚珠:“真的?你看到我了?我怎麼沒看到你?”

  阿姨很沉著,果斷地撇開女孩問男孩:“你們倆是一個學校的?”

  “不是。”男孩鬧不清學校和票有什麼關聯。

  “那就是住一座樓或是同一條衚衕噗?”阿姨的話板上釘釘,帶有明顯的誘供成分。

  “不是的。”男孩否定得毫不遲疑。

  “那你們倆怎麼會一起來?”小姐變了臉。化了妝的女人發起怒來,有一種獰厲之美。

  這問題幾乎不通情理。你我他大家都一起來了,沒有什麼為什麼。

  可惜孩子們的智力尚未臻於完善,他們想不出回答,瞠目結舌。

  大人們嘈雜起來。小姐敏銳地感到了民心的向背,收斂了一下鋒芒:“好吧好吧,就算你們不認識。你排在她後面,”她把頭轉向小男孩,“你怎麼能知道她是買了一張門票是一張單項票還是一張通票?”

  這問題順理成章,斬釘截鐵。在場的人都難以回答。不要說一個小孩,就是成人,若無非常情況,也不會去注意前後人各買什麼票。

  小姐運籌帷幄地笑了。

  “可是,阿姨,我看到了,也聽到了,她買的是通票。她用的十塊錢是隻有兩個人頭的那種。”小男孩扶了扶鏡框,極為肯定地說。

  零零的圓臉脹紅了:“那是一張新錢,我媽特地給我的,用舊錢太髒了。”

  事情似乎很清楚明白了,大人們饒有興趣地看著孩子們主演的戲。

  小姐有了片刻間的驚詫,可能是她以往稽查中沒有這種經歷。她用小手指攏了攏實際上並不紛亂的頭髮,鮮紅的寇丹像櫻桃一樣,穿過黑髮在前衝式帽簷的一側閃爍。一個成熟女人和一個公務人員的形象,同時出現在我們面前。

  “我這裡不是法院,用不著證人。”她的口氣十分冰冷,同粉紅色的環境很不協調,“我不管你們怎麼買的票,我只負責查票。這票上寫著呢:當日有效。全天乘坐,斷開作廢。看清楚了,不論什麼原因,斷開作廢。”

  小男孩立即垂下頭去檢查他自己的藍手鐲。成人們也立即垂下頭去檢查各自的藍手錫,幾個一道來的,還彼此檢查。

  只有零零沒有垂下頭去。她知道自己的藍手鐲,已經變成了一條藍飄帶。

  一瞬間,很靜很靜,像我們最初形成於這個世界的那個夜晚一樣安靜。突然,從四周牆壁看不見的音響裝置裡,傳出遙遠、模糊、像海浪一樣有節奏的轟響,它像輕柔的絲綢,覆蓋在每個人的身上,又溪水般地盪漾開來……人們緊張的思緒,立即像奶油一樣融化了,進入無邊的粉色夢幻。一個如風吹草葉般溫柔的女聲說道:“現在,在你們頭頂上方聽到的聲音,是每個人的母親心臟跳動的音響……”

  一種無以比擬的安寧和美妙,潮汐似地將人裹挾而去。

  因為檢票時間過長,小屋的自動操縱系統已進入執行狀態。

  我在沉入夢幻的最後一刻,看見小姐把零零揪出了小屋。那孩子已經被母親的心跳感動,率先進入了一種幸福的狀態。當她被推出圓門的剎那,我猛地喊了一聲:“等一等,我給她買一張票。”

  臍,已經嚴密地閉合了,零零像是一個早產的嬰兒,被強行娩出。假如我始終清醒,也許會追趕出來,我知道小姐和零零一定聽到了我的話。可惜夢幻破壞了我的思維。你見過哪個未出生的胎兒,會關切別人?!

  幾天後,我的一位朋友來賀新居,被旋轉的摩天輪吸引,要我陪他再去將來世界遊樂園。

  我們買的是通票。你不得不佩服遊樂園管理者的聰慧。不把票粘成手鐲樣,你有什麼辦法保證票的唯一性?遊客們沒有相片往通票上貼上的。

  大輪子,小屋子……一切都熟悉而令人乏味。人造的東西,只有在第一次來客和孩子們眼中,才有生動的魅力。我依舊像貓一樣,從瘋狂老鼠始,繼而進夢幻小屋……朋友讚不絕口,我卻晦暗如難產的嬰兒。

  然後是摩天輪。水滴狀的小房間載著我們悠上藍天。我看到了我的臥室,它們同別人家的臥室幾乎一模一樣。

  然後是海盜船,簡直一步一個驚險。突然,我看到一個穿藤黃衣衫的小姑娘,正攀上新幹線的小火車。她高舉著自己的手,手上套著一隻藍手鐲。

  這是零零,毫無疑問是她。服飾可以變化,但那圓是不變的。孩子終究是孩子,幾天前的羞辱,像海豚身上的水珠一樣,不曾留下絲毫的痕跡,她快樂地笑著,笑聲像花香四處彌散。

  我為成年人的多慮感到可悲。

  她好像看見了我,愣怔了一下,笑聲便出現一個豁口,再續上去時,音色和頻率都低抑了許多。我想,人們都不願別人看見並記住自己屈辱的那一刻,儘管是萍水相逢,儘管是很幼小的人兒。

  於是,我便強拉朋友遠離新幹線的繁華到偏僻去。朋友連聲惋惜,我誘騙他說水晶城堡比火車軌道好玩多了。

  小姑娘被小火車載到鬧市去了。我輕鬆地吁了一口氣,但願我們永不相見。

  幾乎是一分鐘後,我見到了零零。她從最初的一站下了車,尾隨我們而來。

  “叔叔,謝謝你。”她的睫毛因為急促的呼吸而像蟬翅般撲動。

  為了我一句並未實施的允諾,這孩子竟如此認真。我感動了,用一種對成人的鄭重說:“不用謝。我相信你。”

  “叔叔,您不該相信我。”零零低下頭,很快又勇敢地抬起來,直視著我。

  我的自信心像焦脆的鍋巴一樣破裂了:“這麼說,那天你的手鐲真是假的了?”

  朋友愣怔地看著我,想像不出我何以如此頹喪。

  “不。那天的手鐲是真的,今天的卻是假的。”零零大聲他說著,全無遮掩,令我懷疑這頑皮的女孩子在開一個惡劣的玩笑。

  “你小聲點!”我噓她,又搞不清自己是在教她世故還是為她掩飾。

  “怕什麼?”零零大惑不解,“手鐲一點也沒有破!”

  我幾乎是粗暴地擰過她的手。像耦節一樣白嫩的腕上,藍手鐲清爽完整,毫無紕漏。

  “它多麼像真的呀!”小姑娘炫耀地高揚臂膀,藍手鐲便把她的臉也映出淡清的灰網。

  “那你是從哪得來的?”我充滿驚慮地問。

  “這還想不出來!”零零嗔怪我的明知故問,“那天阿姨不是說了嗎,大門外面有許多人並不一定要把廢票帶回家去做紀念。管他們要就是了,一點也不難。”

  “可是,你怎麼把它從別人手腕上取下來呢?”憑著成人的智力,我完全可以通過思索得出答案,但我無法相信,必須親耳聽到才能證實。

  零零看在我們友誼的份上,很有耐心,拿出一把削鉛筆的豎刀,比劃著:“就這樣,一點點沿紙縫拉開,只要你別慌,挺容易的。”

  是的,這挺容易。我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取下來之後,你又是怎麼給自己套上的呢?”

  如此窮追不捨地問一個孩子,近似殘忍,但我遏制不住自己。

  “用膠水粘呀!就像我們上手工課時一樣。”零零邊說邊拿出一個小眼藥瓶,輕輕一擠,一滴比淚水稍混的漿液流淌下來。

  看著這套精巧的作案工具,朋友忍不住插嘴:“你怎麼設想得這麼周密,長大可以做克格勃。”

  “唉呀,這怎麼能算是我發明的?”零零難得地露出羞澀之情,誠實地糾正我們:“這都是那天那個阿姨告訴我的,是吧?叔叔。”

  在她碧清如水的眸子裡,我看見一個像魚一樣張著嘴的男人——那是我。

  是的,那天那個女人說了這一切,而我全然沒有記住。

  “哪來的這麼個女人?”朋友訝然失色地問。

  我顧不得回答,像捧一件有破紋的瓷器,捧起那套著藍手鐲的小胳膊:“真的是這樣嗎?”

  啪的一聲,零零把自己的胳膊從我手中奪下,猛地背到後面:“你們大人為什麼總不相信人呢?我說是真的時候,你們不相信。我說是假的時候,你們還不相信。你們只相信你們自己!”她氣惱地甩著胳膊,好像那上面叮著一隻螞磺。

  “我相信你。我相信現在是假的。”我忙不迭地說,以維繫我們之間那最後的信任。

  “以後,我就可以經常到這裡玩了。叔叔,再見!”

  她用單腿蹦跳著,像一粒飽滿而健康的黃豆,彈射而去。

  從此,我怕走到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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