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散文敘事文

General 更新 2024年12月25日

  我不贊成為了朋友兩肋插刀。如果一定要插,至多插一肋。因為肋骨的後面是心臟,若都插上刀,心就會被洞穿,便喪失了思考的能力。下面是有,歡迎參閱。

  :捉刀

  “爸,還得籤個字。”13歲的兒子王永戰平,戰戰兢兢地把作文字遞給我。

  作文字上用紅字批了一個“24”。

  “這是什麼意思?!”既不是優、良、中,也不是5、4、3,我這個見多識廣的宣傳幹事、老革命也遇到了新問題。

  “巴老師說我們今年就要考初中了,要用考試時的評分法,滿分40分。

  我是三類文,相當於百分制的60,5分制的3分……”

  我朝他的屁股上啪地給了一巴掌,打斷了這小子恬不知恥的碟蝶不休。

  “還有臉說!你這麼明白,怎麼還當三類苗?”

  “不是三類苗,是三類文……我們巴老師說,要家長好好幫助……”王永戰平是個要強的孩子,做了錯事時,打也不哭,辯解地說。

  “哪個巴老師?我怎麼不知道?”

  “新調來的。她姓哈,娃哈哈的哈。”

  從我給孩子起的這個四字名,你就該體驗到我多麼希望他出類拔萃,不同凡響。順便也能感覺到我的文字水平還過得去。能把四字名起得不像東洋鬼子,也不容易。作為一個舞文弄墨人的後裔,兒子這樣不爭氣,尤其是文科,是可忍,孰不可忍!再說,就撇開家長的面子不談,孩子今年就要考初中,語文一科就丟十幾分,重點中學你門兒也別想啊!重點初中、重點高中、重點大學……這是一條金釘子,哪能在第一個環節就脫了扣!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人生有許多路口,並不是每一個路口錯過了都能彎回來重走一遭。孩子小,作為監護人就得替他拿主意找竅門。光打也不是個辦法,打死了打壞了,跟夏斐夏輝似的,別說法律要你償命,就是自個兒也沒臉活下去了,所以夏斐的媽媽自殺,我很能理解。扯遠了,甭管人家,咱自掃門前雪吧!得想出一個行之有效的主意,讓孩子的作文立竿見影地上去……

  我龍飛鳳舞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看見兒子在下一頁空白處,歪歪扭扭地寫著“童年趣事”幾個字。

  “這是什麼?”

  “哈老師出的作文題。”

  “為什麼不寫?”

  “不知道寫什麼。我覺得我的童年沒有一件有趣的事,除了寫作業就是捱打。”王永戰平說。

  “胡說!星期天你就沒上你奶奶家,坐汽車橫穿半個北京城嗎?!”

  “哈老師說了,不準寫讓座和撿錢包皮……”兒子喃喃地然而頑強地反駁我。

  這個哈老師也真是的,童年哪有那麼多趣事!況且這個題目,我小的時候就寫過,這麼多年過去了,幾十年一貫制,也不來點更新換代!突然,一個絕好的主意湧上腦際。

  “永戰平,你想不想作文打個翻身仗?叫哈老師把你的作文當範文讀,同學們對你刮目相看?”我向兒子丟擲一個大誘餌。

  “想!當然想!想極了!太想啦!”兒子一蹦老高,胳臂肘差點撞翻了墨水瓶。

  “那麼好吧,你給我安安靜靜地坐下來,把耳朵像小毛驢似的豎著,拿起筆,寫——‘我小的時候,門前有一條小河,河裡傳說有水蛇……’”我一字一句像孩子們吐泡泡糖似的,往外吐著遙遠的回憶。

  “爸,這行嗎?”兒子把筆尖豎著沖天,好像一支紅纓槍。

  “怎麼不行?你見過寫大字描紅嗎?天天照著描,習慣成自然。我把你扶上戰馬再送一程,你的作文成績就會有劃時代的變化。我小時候作文字上盡是老師劃的紅波浪,佳句連篇!哪像你這本,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也不算太乾淨,錯別字上還有紅x。我後來又上了業大中文系,整個一個高材生。哪像你現在似的,屬老鼠尾巴……”

  兒子被我揭了老底,乖乖地埋頭寫起來。寫完一句,就用小鼻子嗯一聲,我就像老牛反芻似的,趕緊又從肚子裡冒出一句。

  “你的作文字發了嗎?”每天我都問王永戰平,心裡竟多少有些忐忑,不知那位哈老師,會給我怎樣一個分數。

  “沒有沒有。作文字要兩個星期才發下來一次呢!”溫順的兒子竟然不耐煩起來。看得出,他似乎並不希望我獲得很高的分。

  這個壞小子!

  “爸,哈老師叫您明天到學校去一趟!”王永戰平狐假虎威地對我說。

  “什麼事?是不是你又闖了禍?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是咱們家的政策。趕緊把你幹的壞事告訴我,這樣老師一旦查問起來,我也好替你遮掩幾句。不然,老師一告狀,我露出大眼瞪小眼一無所知樣,你可就罪上加罪了!”我胡蘿蔔加禁止對他說。

  “不是我幹了什麼壞事,是……不知道。反正您去了就知道啦!”王永戰平呲著小虎牙,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這小子肯定知道點端倪。可一個為父的,不能低三下四地跟兒子那兒摳情報。我橫下一條心:見了哈老師,兵來將擋,水來土屯。

  沒想到哈老師那麼年輕,像顆剛出英的青豌豆,清新而圓潤。

  “這篇作文寫得不錯。”寒暄過後,她指著攤開的王永戰平的作文字。我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上面用紅筆寫著“39”字樣。我心中一陣興奮,不亞於上大學時得了老師的好評。

  “我們準備把它當作範文,在各班輪流講評……”哈老師笑吟吟地說,嘴角旋出一個很好看的弧形。

  “這孩子最近比較用功……主要是老師教得好……”我很矜持地客氣著。

  “但是,沒想到昨天下午,王永戰平找到我,哭了。他說那篇作文不是他寫的,從頭到尾都是您口述的,連標點符號都是按您的意思點的,他說除了題目屬於他,正確地講,題目是屬於老師的,剩下的都與他無關……”哈老師的臉嚴峻起來,從一顆青豌豆變成了鐵蠶豆。

  我瞠目結舌,甚至來不及將那矜持的笑容從臉上收去。這個叛徒兒子!當面說得好好的,背後竟然連老子都出賣了,在這個世界上,你還能相信誰?

  “我是想,這好比寫大字描紅……”我企圖為自己辯解。

  哈老師用粉筆在桌上疾速地點了幾下,顯示出她心中的不耐煩:“您是好心,這完全可以理解。但這是一件送給孩子的壞禮物,比揠苗助長還要壞!您教他虛偽,教他作弊……您唯一可以感到慶幸的是:王永戰平是個很正直很坦誠的孩子……”

  我呆呆地望著哈老師一張一合的嘴脣,幾乎聽不見她繼續說了什麼。我懂得她說的全部道理,甚至比她懂得的還要多!聽一個我上山下鄉時她才出生的小姑娘,向你喋喋不休地講述人生哲理,悲哀中透著滑稽。

  但是你必須得聽!不單是因為你的兒子出賣了你,主要是因為你沒有理。把那些像蘑菇一樣長在陰溼處的訣竅,晾晒在這間充滿粉筆氣味的亮堂堂的教師辦公室裡,你必須承認你的兒子要比你高尚。

  兒子比老子要高尚,這不丟人。敗在自己兒子手裡,比敗在別人手裡,要光彩得多。甚至可以說值得驕傲!

  “老王同志,希望你不要為難孩子……”哈老師伸張正義般很嚴正地對我說。

  小姑娘,我不知道你結沒結婚,但我敢肯定你沒有孩子。不管你是哪一級師範院校畢業,不管你學沒學過心理學,我敢保證你還不懂得一顆慈父的心。

  “哈老師,關於這件事,您就放心吧!我現在想跟您研究的是——怎樣在短時間內提高他的作文水平。”

  哈老師支著下頜侃侃而談。

  所有的老師都羅嗦,他們用同孩子談話的習慣與成人對話。但你必須洗耳恭聽,因為你的孩子是她的學生,所以你也是她的學生。

  終於我們共同制定出一個詳盡而循序漸進的計劃。

  天氣一天天炎熱,考試像酷暑一樣,迎面撲來。王永戰平獨立奮鬥,作文成績穩步上升,已在一類苗和二類苗中徘徊。我很感激豌豆一樣年輕的女教師。

  “爸,哈老師叫您明天到學校去一趟。”兒子又高深莫測地對我說。

  “什麼事?”這一時期我嚴守戒律,絕無捉刀代筆之事。

  “不知道。這回是真的不知道。哈老師什麼也沒對我說。”永戰平很誠實地望著我。

  “別人的家長去嗎?”

  “都不去。”

  又是單兵教練!你可以對頂頭上司不理不睬,但對孩子的老師的召喚,要召之即來,來之能戰。

  一切同上次幾乎完全一樣。充滿了粉筆氣味的教師辦公室,孩子們不時喊著“報告”,準軍事機構的氣氛。只是哈老師顯著地憔悴,那顆青豌豆快被風乾了。

  “您好。請坐。”許是因為兒子成績見佳,哈老師對我比上次客氣得多。

  “王永戰平的作文進步很大,但要穩產高產地成為一類文,還需繼續挖潛。”哈老師開門見山。

  我知道,重點中學是一個很小的孔,兒子是一根蓬鬆的線。只有不斷捻細再捻細,才有希望鑽進這根尖銳的針。

  “但是時間來不及了,我們已經進入了數倒秒的階段。為了提高升入重點中學的比例,我現在的方針是抓中間。棗核兩頭小,好學生有把握考上,差生努力也無濟於事。王永戰平……”哈老師又習慣性地用手支著下頜。

  “他屬於拉一把就過來,鬆口氣就過去的人。”我很有自知之明地說。

  “對,時間就是分數,但單靠孩子個人的單薄力量已經不夠了。小學生的作文,大致可分為這樣幾類:寫人的,其中包皮括大人小孩;寫事的,具體又分好事壞事;寫一次活動的,比如過隊日;寫某種靜物的,例如鉛筆盒和彩虹;最後還有一大專案——寫景,比方說冬天的早晨………”

  我驚詫不已,心想這位哈老師是否為畢業班操勞過甚,將我混記為一位前來研討的語文同道?惟有我的兒子的名字不斷被提起,彷彿濃霧中的街頭,揭示這條路的大方向沒有錯。

  “您的意思是……”我問。“我的意思是請您在短時間內,以這些題目為框架,為您兒子製作出十篇左右的範文,要求他背熟,並熟練地掌握掐頭去尾、穿靴戴帽的這些技巧,能夠靈活運用這些素材,以不變應萬變,爭取考試時取得好成績。”哈老師笑吟吟的,嘴角旋出一個很好看的弧形。

  我駭然了!這就是幾個月前那個清純的女教師嗎?“您是說,要我替……”我努力想再確鑿些。

  “是的,就是那個意思。”哈老師低下頭,撣去了袖口上的一片白粉筆灰。

  沉默像一塊墨布,籠罩在我們之間。我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彷彿貫穿了一個洞,嗖嗖地透著冷風。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我小心地問。

  “沒有了。事已至此,只有這個辦法可以在短時間內大面積地提高單位面積產量。在每一個成功的孩子背後,都站著他們的家長……”哈老師很老練地勸我。

  “別的家長怎麼打算……”我斷定哈老師也同別人談過。

  年輕的女教師輕輕地笑了:“也並不是所有的家長都能擔此重任。有些沒有相應的文化,也就愛莫能助。有些雖有文化,但過於專一,並不能寫出充滿童心的文章。這就像書法中摹傳兒童的稚拙字型,並不是每個人都寫得來……您還行,很像是孩子自己寫的……”

  我不知道自己該驕傲還是該慚愧。

  “我立即開始著手做這項工作。請您放心。”我像一位士兵面對將軍。沒有什麼轉不過的彎子,為了孩子,為了明天,我可以在原地先轉180度再轉180度的圈。

  “只是,我將怎樣對孩子說呢?”我把這句話說完,心中那個洞就被茅草堵住了,這副擔子懸在空中,誰來承擔?

  “這個您不用操心。由我來對孩子們說。您知道,孩子們聽教師的話遠超過父母。”哈老師笑吟吟地說。

  “我知道。我知道。”我忙不迭地點頭,噴過特硬髮膠的額發,都被甩了下來。

  孩子們最相信的人就是老師。

  “您這麼年輕,就這麼有經驗,有辦法,真不簡單!”告辭時,我由衷感慨。

  “您過獎了。我也是從別人那裡學來的。教師是一個古老的行業,有許多祕不傳人的訣竅。假如您有餘力,是否可以多製作幾篇,支援一下其他同學?有些家長實在是心有餘力不足。”哈老師微微蹙起眉頭,彷彿吹皺了一池春水。

  “好!”我很肯定地回答。

  以後的日子裡,我經常不動聲色地像觀察大熊貓似地觀察我的兒子,他並沒有什麼顯著的異常。只是他的作文簿再不用我簽字,而是明目張膽地抓起我的筆,簽上“家長閱”。

  那一年,王永戰平如願考上了重點中學。

  :貓頭鷹行動

  “媽媽,我想買塊新的電子錶。”李遙遙把牛仔書包皮甩上肩,窄窄的後背立刻被壓得像拴了晾衣服繩的小樹苗。他知道這個時候提出要求,媽媽最容易答應他。

  大人們總以為自己挺神祕,挺深奧,其實滿不是那麼回事,每一個孩子都是小偵察兵。大人太驕傲,輕敵。驕兵必敗,所有的書上都這麼說。他們眼看著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長起來,光顧得高興,就低估了對手。李遙遙今年14歲。上初中二年級,他認識自己的爸爸媽媽已經14年了。想想吧!14年——一個抗日戰爭再加上兩個解放戰爭的時間,爸爸媽媽就是一道哥德巴赫猜想,也早叫李遙遙給解開了。

  “又買電子錶?你的電子錶不是還好著嗎!”媽媽嘴裡塞著早點,說話像重傷風。早點早點,早上的點心。這對李遙遙來說是名副其實——麥胚麵包皮片抹果醬,對媽媽來說,可就有點沽名釣譽了。請原諒用了一個不恭敬的詞。所有的中學生都愛用貶意詞造句。媽媽的早飯是饅頭片抹炸黃醬。

  “錶快了。”李遙遙說。他的臉上有些發紅,可能是書包皮帶勒住了他脖子上的血管。

  “快多少?”媽媽走過來問。

  “每天快1分鐘。”李遙遙一甩頭髮。他很喜歡甩頭髮這個動作,覺得很有成年人的風度。可惜他的頭髮不夠長,總被媽媽的推子理得短短的。只有在快理髮的前幾天,才可以稍微瀟灑一下。

  “快1分鐘算什麼呢!我的表每天快5分鐘,還不是照樣戴!快比慢好,所有的表都是最後不走了,才算徹底壞了。”媽媽抹抹嘴邊的醬。

  遙遙的判斷錯了。買表的事就這樣被家庭中的常任理事國行使了否決權。有什麼辦法呢?爸爸一年到頭出差,家就成了母系社會。

  李遙遙騎著自行車上學去。騎車的時候可以想很多事情。

  媽媽的說法很沒有道理,一個電子錶好著呢為什麼就不能換新的?華僑大廈也好著呢,還不是拆了蓋了一座更豪華更氣派的大廈!家裡的傢俱也好著呢,媽媽不是也說要攢錢買一套組合櫃!現在是資訊社會,什麼都講究更新換代嘛!

  一輛漂亮的紫色跑車,像鯊魚一般敏捷地刮過李遙遙的前輪,險些將他別倒。

  “你這個人怎麼這麼不講道理!”遙遙一驚,才從沉思中醒來。

  “那我叫了你半天,你理也不理,這算不算不講道理?”範熊圓滾滾的臉,撐在捏亮的車把上,一副要把車子壓垮的架式。當然車子是壓不倒的,這是名牌賽車,只有有個當個體戶的爸爸才買得起。

  “李遙遙,你怎麼愁眉苦臉的?我要有你那麼好的學習成績,嘴角都咧到腦袋後面去集合。”

  “我媽不給我買新電子錶。”

  “我以為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原來是這種***又鳥***毛蒜皮。喏,給你。”範熊左手持把,右手咧地扯開阿迪達斯白色運動衣的拉鍊,一個井底撈月,把一枚黑絲繩繫著的物體,捅到李遙遙眼前。

  這是一塊做成貓頭鷹形狀的13種功能電子掛錶,通體藍色,像一塊潤滑的玉石雕刻而成。

  “這個按鈕管定時,這個管報時。你聽……”範熊按了一處開關,把掛錶舉到遙遙耳邊。可惜馬路上大嘈雜,遙遙只勉強聽到類似蛐蛐叫的聲音。

  “還有照明……”範熊把手掌圈成帳篷,彷彿在大風沙的天氣裡點燃一根火柴:“你看,多清楚!”

  “快關上吧!費電。”遙遙說。他腕上的電子錶也有照明功能,可他幾乎從來不用。一粒鈕釦電池挺貴的。

  “喜歡嗎?”範熊問。

  “當然啦!”遙遙回答。

  “那它就是你的啦!”範熊把藍色貓頭魔形掛錶塞到遙遙手裡。掛錶像活魚似地粘糊滑溜,那是範熊手心的汗。

  “我不要。”李遙遙的手指猛地縮回,好像那是一塊取自南極大陸的藍色寒冰。

  “那你媽不給你錢,咋辦?你還是總指揮呢,誰沒表也不能你沒表哇!算我贊助這次‘貓頭鷹’行動還不行?”範熊那張像奶油麵包皮一樣鬆軟的臉上,疏淡的眉毛皺了起來。

  “我是總指揮,更得自己想辦法了。”李遙遙毫無商榷餘地的說。

  “要不乾脆跟我爸要點錢,我給所有參加行動的同學,?a href='//' target='_blank'>咳嗽拗?環藎?憧叢趺囪?省得鑼齊鼓不齊的,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範熊躍躍欲試,屁股把高階賽車壓得吱嘎響。

  “咱們這次行動完全是自願參加,只要有決心,就應該能槁到工具。就像賀龍兩把菜刀鬧革命,想鬧革命你就能搞到菜刀。都由你發盒子槍大炮,還算什麼自覺性!範熊,我告訴你,你要是再仗著你爹有錢擺闊,我們這次運動就開除你!”李遙遙嚴肅地說,其派頭絕不亞於一位真正的總指揮。

  “得了得了。算我沒說。你以為從我爹那兒騙錢就那麼容易?我再不提贊助的事了,可你媽不給你錢怎麼辦?”

  “是啊,我媽說我那表還好著呢……”總指揮像被人拔了氣門芯,頓時委頓下來。

  “我送您一句話:把什麼東西搞好了不容易,把什麼東西鼓搗壞了還不簡單嗎!總指揮,您這兒慢尋思,我去買瓶可樂喝……”範熊像團紫旋風似地滾向遠方。

  是啊!把什麼東西搞壞都很容易。

  “媽媽,我的電子錶壞了。”李遙遙吞吞吐吐地說。這一回,他的頸上沒勒書包皮帶,可臉還是紅了。粗心的媽媽以為遙遙是損壞了東西心裡愧疚。

  “我看看。”媽媽把表拿過去,仔細地端詳。

  李遙遙的心臟彷彿被炸成了許多碎片,分散在喉嚨口、眼睛後、手指尖、太陽穴……這些碎片仍舊保持著心臟的功能,到處在跳動。

  媽媽把電子錶搖晃了幾下,彷彿那是個油瓶子,能晃出最後一滴油似的……她是天車工,會按紅紅綠綠的按鈕,對精密電路可是一竅不通。

  媽媽又把電子錶狠甩了兩下,電子錶的顯示屏上一無所有,彷彿一塊荒涼的雪地。

  “這表就是怪,你說機械錶吧,甭管哪時哪會兒停的,錶盤上終還指著一個時間。電子能就什麼都沒有了。”媽媽自言自語。

  從這句話裡,你就可以知道媽媽對電器是怎樣地一竅不通了。不用害怕,只要你自己堅持住,媽媽是什麼破綻也看不出來的。李遙遙不停地給自己打氣。

  但要堅持住,很不容易。李遙遙從來沒有欺騙過媽媽,這一次實在是沒有辦法。他要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成一件事。真開始做,才發現一個小孩要做成一件事,太難了。

  任何一塊表,都應該有一個最後停跳的時刻。媽媽這句話說得對。具體到李遙遙的這塊電子錶,這個準確的時間是上午9時23分。

  第一節是生物課。張老師的眼鏡有著緻密的光圈,彷彿一棵古老樹王的年輪。李遙遙覺得張老師的眼鏡一定有放大功能,最後一排同學做小動作,張老師都能刻不容緩地發現。要不然就是她有特異功能。

  “我教過的學生,能坐滿人民大會堂。”張老師第一次上課時這樣說。大家都不信,下了課,範熊拿出太陽能計算器:“張老師頭髮都白了,最少也教了30年書了。”大家都點點頭,表示同意這個判斷。“教生物,副科,教的班多。就算教4個班吧,每班50人,四五二百,二百乘30年,一共六千學生……”範熊口中念念有辭,伸出胖胖的舌頭:“就算有點缺斤少兩吧,也八九不離十,真是小一萬了!”

  後來大家才聽說,張老師調過好幾個學校,以前一次教過12個班的生物。所以她說自己的學生能坐滿萬人大禮堂,還真不是吹牛。

  張老師臉色蒼白,“學生都是一撥一撥,一茬一茬的。我什麼樣調皮搗蛋的學生都不怕。”她胸有成竹地說,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老農。

  下課鈴響了。

  “大腸極短,不儲存糞便,沒有膀胱,腎只有一個,右側***禁止***官退化,這是什麼動物?”張老師問,她炯炯有神的目光掃過整個教室。

  天熱,教室開著門。微風像遲到的學生,躡手躡腳從張老師背後溜進教室。別的班都下課了,暄鬧聲像一條彩色的河流,沖刷著教室的堤岸。張老師走過去,砰地把門關上,因為用力過猛,聲音悶漲得如同摔碎一個空啤酒瓶。有尖細的女孩子唱歌聲,從門縫像金屬絲似地探進來。

  大家執拗地沉默著,好像這大腸極短的生物,是比恐龍更早滅絕的化石,沒有人知道它的底細。

  和李遙遙同桌的朱丹在不停跺腳。女孩子急著上廁所的時候都這樣。廁所很遠,在大操場的那一頭。

  張老師的目光像魚網似地罩住大家,同學們頑強地緘默著,一股對峙的敵意像雨後的毒蘑菇悄悄萌出。

  時間在寂靜中一秒鐘一秒鐘爬行,張老師感覺到了這群少年沉默中的抗議,可是她不怕,她是為了大家好,多學一點知識。他們現在不懂,將來總會懂的!多少年來,她一貫如此。

  “不回答出這個問題,你們休想下課!”張老師威嚴地說。

  李遙遙舉手。張老師很高興,小傢伙們,到底還是忍不住了。

  “是鴿子。”李遙遙說。那神氣不像是回答了一個問題,而是彷彿偷吃了一隻鴿子。

  “是。是鴿子,好了,下課吧!”張老師撣撣手上的粉筆灰,拉開了門。廁所裡,大家擠成一團。朱丹的腰帶很時髦,有美麗的纓絡和閃光的卡環。“哎呀呀,你們誰幫幫我,幫我解開,要不我該尿褲子啦……”她的尾音已拖出哭腔。

  李遙遙和範熊直衝進開水房。喝熱水等不及涼,兩人對著水龍頭灌涼水。水像一條冰帶子,寬寬地捅進腸子,半截肚子涼得麻木。

  “這玩意比可樂還好喝!”範熊抹抹嘴脣,水珠把他剛長出來的鬍子,剪紙似地貼在臉上。“你為什麼要回答葉卡琳娜二世的問題?晾著她,叫她再拖堂!”範熊氣哼哼的。

  “別叫老師外號。”李遙遙說。

  凡是外號,都比本名要短,為的是叫起來簡明扼要。這個外號長達6個字,實在繞口。

  “這是位嚴厲的女王,是尊稱。你要是管我叫彼得大帝,我還真巴不得!”範熊得意地晃晃頭,脣邊的水滴便像刪節號似地甩了出去。

  上課鈴響了,彷彿一場暴雨傾瀉操場,學生們突然消聲匿跡。然而剛出廁所的學生,就是有本·約翰遜的爆發速度再加上興奮劑的作用,也無法準時坐進教室。

  數學老師遺憾地搖搖頭,誰接在張老師的課後頭,都是這副情景:同學們萎靡不振地蜷在椅子上。

  “貓頭鷹行動要趕快實施。”範熊臨進教室前一本正經丟過來一句話,嚴肅得像一名真正的參謀長。

  “好!”李遙遙下了最後的決心。

  數學老師領著大家在數學王國漫遊,李遙遙不動聲色地將左腕上的電子錶取下。顯示屏上標準的阿拉伯數字,跳躍著指示出時間,彷彿一個有生命的幽靈。他需要撬起後蓋的工具,可惜鉛筆盒裡的傢什都不適用。突然,他看到朱丹右手小指的指甲長而尖,像一把薄而鋒利的小刀,用來啟開表蓋,真是再合適也不過了。

  “朱丹,幫幫忙。”遙遙小聲說。

  朱丹好不容易才弄懂了李遙遙的意思,“不行不行!我這小指甲是專門留著摳耳朵的。啟你這個鐵傢伙,折斷了,你賠呀?”

  指甲塗著紅色的鳳仙花汁液,李遙遙可賠不起,只有等下課找範熊商量。他身上可是個萬寶囊。

  “為什麼要把表蓋取下來?”過了一會兒,朱丹忍不住好奇地問。

  “取電池。”遙遙回答。

  “取下來表不是就不走了?”朱丹驚奇。

  “就是要讓它不走。”李遙遙不耐煩了。女孩子就是這樣,又小氣又愛刨根問底。

  “喏,給你。”朱丹從頭髮上拔下一根髮卡,不鏽鋼的,亮閃閃像把小匕首。男孩子都是謎,比老師正在演算的初中奧林匹克試題還難解開。

  李遙遙接過髮卡,啦的一聲就把表蓋撬開了,在圓規尖的幫助下,那枚鈕釦電池像顆安靜的圖釘,乖乖地握在了遙遙手心裡。

  李遙遙在這一瞬有些悲哀。完全正常的電子錶被取走了心臟,驟然間停止了跳動,其後便是永遠的黑暗。

  “李遙遙,請你回答。有條大蛇有1000個頭,神話中的大力士能一次用劍砍去1,17,21或33個頭,但是大蛇又相應地生出10,14,0或48個頭,問大力上能最終戰勝大蛇嗎?”

  數學老師見李遙遙一直在做小動作加說話,本想當著大家的面批評他。念他一貫學習努力,便換了個方式,用一道難題提醒他。

  朱丹想:糟了!李遙遙是一定答不出來了。

  範熊想:1000個頭,這還叫蛇嗎?純粹一個妖怪!光憑大力士用劍砍哪還來得及,乾脆給他一顆飛毛腿導彈!

  李遙遙手心裡捏著鈕釦電池走到黑板前,很順利地解出了這道題。雖然這堂課沒好好聽講,但他平日很用功。老師便沒有再說什麼。

  李遙遙把沾滿汗水的鈕釦電池放進塑料鉛筆盒裡。

  “沒電了?”朱丹問。

  “有。”遙遙極簡單地回答。

  “那是為什麼?”朱丹窮迫不捨地問。

  下課以後,遙遙只好把事情的原委告訴她。

  “我也參加貓頭鷹行動。”朱丹堅決地說。

  “你不害怕嗎?”遙遙不放心地問。

  “別看不起女孩子,況且這是大家的事!”

  “好!咱們一言為定。人越多越好!”李遙遙很有氣魄地一揮手。

  當媽媽終於給遙遙買回藍色貓頭魔形狀的13種功能掛錶時,遙遙心中充滿愧疚之情。他想等他長大了,掙錢了,一定給媽媽買回一隻報時準確帶夜光的表,再不讓媽媽帶24小時內誤差達5分鐘的表……

  “準備好了嗎?”李遙遙問他的同學——此刻是他的部下們。

  “準備好了。”同學們齊聲答道,顯出從未有過的整肅與一種臨戰前的緊張。

  “現在,讓我們對一下表。”李遙遙沉著地說。所有的少年們都看過打仗的電影,所有的電影裡的指揮官在開始戰鬥前都要說這句話。

  這很正常,可沒想到漏子就出在這裡。所有的鐘表指示的時間都不一樣,多則一分,少則一秒。可差一秒也是差哇!

  “我的表可是昨天新買的。”朱丹的臉紅撲撲,好像鳳仙花的汁液塗在臉上。

  “新買的可並不一定最好,我這表還最貴呢!”範熊大大咧咧地嚷。

  “別吵了!別吵了!我看以李遙遙的表為準。”有人提了一個聰明的建議。

  “我們以標準北京時間為準。”還是遙遙考慮問題周到。

  大家找到校外公用電話,由朱丹跟管電話的老爺爺聊天,李遙遙撥了電話“117”,把聽筒高高舉起,於是所有在場的同學都聽到一位阿姨用極純正的普通話報告說:下面音響,7點55分零秒……然後是極清脆的“嘟”音……

  大家的表都按標準時間校正好,撳下了必要的按鈕,此時離第一堂生物課只有3分鐘了。“快跑!”不知誰喊了一聲,大夥急忙往校內趕。老爺爺在後面喊:“電話改程控了,問時間也得交錢……”李遙遙連忙站下掏兜,範熊一推他,“你快走,我來掩護!”說著把一張一元的紙幣折成紙飛鏢,嗖地朝電話機紮了過去。“小胖子,找你錢……”老爺爺忙不迭地叫。

  “不要嘍……”範熊早已跑遠。

  這一堂課,教室裡格外安靜,同學們聽講格外認真。張老師很高興,她那像冬天一樣嚴峻的臉上也難得地出現了春光。李遙遙望著張老師額頭比媽媽要深得多的皺紋,幾乎懷疑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確。

  但願張老師按時下課,那樣一切都來得及補救,一切都不會發生。

  張老師抬腕看了一下手錶,馬上就要到下課時間了。她的表很準,無論在什麼地方,只要聽到報時她都要對錶。她還要問最後一個問題。別小看了這個問題,也許區裡統考正好考到這個問題呢!

  “口腔里長著許多細小的牙齒,但這些牙齒………”

  鈴——下課鈴響了。

  張老師習慣性的關上門。在越來越喧囂的歡歌笑語聲中,這間安靜的教室像大洋中的孤島。

  “但這些牙齒不是為了咀嚼食物的。請問這是什麼動物?”

  教室裡一片寂靜。張老師雙肘支在講臺上,整潔的衣袖便沾上了白色的粉筆灰,彷彿打下了兩塊白補釘。

  她胸有成竹地等待著。她知道孩子們再犟,最後還是會回答她的問題。

  李遙遙在心中祈求:張老師,您快點兒下課吧!快點!

  張老師安詳地看著大家。

  突然,所有的孩子都挺直了腰板,彷彿他們在一瞬間猛地長高。從每個孩子胸前蘊藏著幼小心臟的地方,發出一道嘹亮的鳴響!

  嘀——嘀嘀——

  孩子們胸前的掛錶,在下課鈴響過一分鐘後,定時裝置像被一道統一的符咒所喚醒,不屈不撓地歌唱起來。那聲音單純而悅耳,彷彿秋天夜晚收割過莊稼的曠野,無數只快活的蟋蟀在互相招呼,無憂無慮,無邊無際。

  張老師驚愕地半張著嘴,恍惚間她一時沒有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在她幾十年的教學生涯中,還從未遇到過此等情景;在她教過的一萬名學生中,還從未有過這樣一茬……

  她想訓斥他們。但那些看不見的蟋蟀們楔而不捨地呼喚著屬於他們的自由,張老師至今沒有看清聲音究竟是從哪裡發出來的,只見幾乎所有的學生脖子上都套著一根發亮的黑絲繩,繩的下端鼓鼓脹脹,彷彿那裡拴著一隻玉麒麟或掛著長命鎖。

  張老師的眼睛瞪得很大,因那厚厚鏡片有放大功能而顯得更大。她摘下了眼鏡,不想看清孩子們臉上興奮的神色。她忘了拍手上的粉筆灰,挾上課本,走出教室。

  “烏——拉”的拉字還沒喊出口,張老師又轉了回來。

  “口腔里長著許多細小的牙齒,但這些牙齒不是為了咀嚼食物的。這種動物叫做——青蛙。”

  張老師真的走了。這一次她沒有說“下課”。

  “這個行動不好。”媽媽皺著眉頭說。

  “是不好。貓頭鷹行動不如沙漠盾牌沙漠風暴的名字帶勁。”李遙遙把事情的經過都對媽媽講了,包皮括把電子手錶的電池再安回去。至於貓頭鷹掛錶,暫且收起來,以後再戴吧!

  “我不是說這個名字。我是說這種方式不好。可以用別的辦法。”媽媽邊思索邊講。

  “意見不知提了多少次,一點效果也沒有。她為什麼不尊重我們呢?”李遙遙不平地說。

  “後來呢?”媽媽擔心地問。“後來張老師再也不拖堂了。我們還是很尊重她的。”李遙遙認真地回答。

  “我不單指這個。學校對你們怎麼樣呢?”媽媽的眉頭依舊緊皺。

  “學校好像不知道這件事。張老師沒說,我們當然更不會說了。”李遙遙的眼睛透露出少年人的機智。

  媽媽撫摸著遙遙的頭說:“我告訴你一個祕密。”

  大人的祕密!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事。“快講,快講!”遙遙連聲催促,要知道大人對小孩是很容易改變主意的。

  “我告訴你,許多年前,張老師也教過我的生物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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