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寫景散文

General 更新 2024年12月25日

  一些事情,當我們年輕的時候,無法懂得。當我們懂得的時候,已不再年輕。世上有些東西可以彌補,有些東西永無彌補。下面是有,歡迎參閱。

  :蟑螂谷

  白色的大樓象一艘巨型航空母艦,盛載著一家經濟部門的決策機關。幾千職員繁忙地上班下班,辦公室被檔案塞得象大吃大喝的胃,臃腫不堪。

  一天正是辦公時間,突然門開了,進來幾個穿白大衣的人,在炎熱的夏天帶著碩大的口罩,讓旁人立刻有自己得了傳染病的感覺。

  穿白衣的人肆無忌憚地撥拉著各式公文,好象在自由市場翻撿最後的菜葉。

  “你們這是幹什麼啊?雖說我知道你們是醫務室的,可也得說一聲是不是啊?”應柏不樂意了。他是經濟學碩士,分來機關的時間不長,還殘存著鋒芒。

  “沒事的。沒事的。都是自己人,大夫們不論幹什麼事,一定是為大家好的。我們知道的。”處長駝著背說。他有很嚴重的心臟病,常要到醫務室討速效救心丹,說話都帶著藥味。

  在大機關裡,處長也就是個高階點的職員。眼看快退休了,沒有升遷的指望了,他也知足長樂,大家就尊稱他為“處座”。

  “噢!對不起。我們也是打藥都打糊塗了,以為吵吵嚷嚷地全樓都知道了。沒想到你們這兒專心辦公,還真就風雨不動安如山。得,咱們還真得和應碩解釋解釋,這是給蟑螂佈置藥餌,蟑螂的害處不用說大家也知道……”大夫晃著手裡散發著香油氣的盤子,盤嶇黃色的顆粒幾乎激起人的食慾。

  大夫們在屋角和檔案櫃裡擺下藥餌,就到別的房間去了。

  一直默不作聲的蕭工走過來,不辭勞苦地沿著醫生們佈置的路線,象掃雷似的,把所有的藥餌一一拾掇起來,優雅地卷在報紙裡,包皮得方方正正,好象一斤炒麵。

  “蕭工,你們家也有蟑螂啊?”處座暗示蕭工不要損公肥私。

  蕭工平日愛貪點小便宜,所以到了四十歲身材已經發胖,還沒向女強人的方向發展成,當個女處長什麼的。大家就不知怎麼稱呼她好了,叫“小蕭”太老,讓年輕的應碩一流暗中取笑。叫“老蕭”太小,這不是逼著處座退休嗎?於是處座借用工廠裡對這個年紀的知識分子的通稱——xx工程師——x工,就象當年的“師傅”一樣,親切中透著身份。

  雖說“蕭工”學的是文科,連一天工廠的門也沒進過,可她還是很滿意這個稱呼。一來這和她現在的中級職稱相對應,沒有辱沒了她的位置。二來“蕭工”在不明真相的人聽起來,以為是“小龔”,透著青春常在。心裡也很感謝爹媽給的這個姓。有時候也想,自己過些年頭熬成高工了,不知再改叫什麼為好?又一想,那時候也許自己當處長了,不就什麼都解決了?

  蕭工沒有回答處座的話,只是瀟灑地把紙包皮往廢紙簍裡一扔。

  “哎哎,你怎麼給扔了啊你?”處座吃了一驚。

  “我害怕那玩藝。”蕭工說。

  “您是否能說得更清楚一些?是害怕蟑螂?還是害怕藥餌?”應碩說。

  “當然是蟑螂了。藥餌有什麼可怕的?不過是些個拌了毒藥的炸油餅嗎!就說有毒吧,又能毒到那嘔去?一隻蟑螂幾錢重?一個人多少公斤?就是再苗條的女人,也有百八十斤吧?能抵一萬隻蟑螂。你們信不信我敢把這毒蟑螂的藥吃點下去,保證藥不死。”蕭工很英勇地說。

  處座就後悔自己多言。要是這女人真的吃點蟑螂藥,雖說肯定沒什麼事,到底傳出去是自己這個處的名聲不好聽,不定以為出了多麼大的亂子,要惹出人命案呢。

  應碩一邊想蕭工是不是提前跨進更年期了,一邊不依不饒地問:“您既是害怕,就應該積極的滅蟑螂才對,怎麼反把藥給扔了?這不是保護蟑螂嗎?”

  蕭工冷笑道:“你說得對。我是保護蟑螂。打了藥,蟑螂是不是得死?到明天一上班,滿屋子一地的死蟑螂,老的老,小的小,四仰八叉的,嚇人不?到時候你掃啊?別說有蟑螂的日子,就是平時,哪天的開水不是我打的?哪天的地不是我用拖布搌的?我不怕活的蟑螂,它會跑,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看不見就是了。我怕的是死蟑螂。你看不見沒準就踩腳底下了!”

  蕭工說的倒是實情。她是個勤快的女人,辦公室的衛生平日都是她打掃的。象應碩這樣的年輕人,從上小學開始,打掃公共的衛生就是湊合事,都不知道怎麼才算是乾淨了。有個半老的婦人願意收拾,樂得再不伸手。

  處座聽出了蕭工的話外音,覺得應該負起領導的責任,就說:“從明天開始,畫個表,輪流值日。”

  蕭工就急了,說:“可別!我又沒有發怨言。你們可不能剝奪了我勞動的權利。”她的真實意思是不能剝奪了她發牢騷的權利。蕭工在處裡上不著人,下不著地,論職務比不上處座,論學識比不上應碩,也得有個說話的資本啊,這就是照料大家的瑣事。

  應碩道:“人家的房間都打藥,就我們的不打,蟑螂就會都避到我們房裡來。到時候我們處成了蟑螂處了。”

  處座不愛聽,就說:“蟑螂沒那麼聰明,只是生命力頑強。你看這一年裡扛了多少回的蟑螂了,辦公樓裡還是到處看見蟑螂爬。上回我到開水間開啟水..”

  蕭工聽到這裡瞪起眼睛,處座趕緊很周到地補充:“那天蕭工家封涼臺,沒來……”

  蕭工釋意的一笑:“我說呢,要我在,不能讓您去開啟水嘛!”

  處座接著說:“那就是。咱們還說蟑螂。你們猜怎麼著?”

  應碩討厭這麼小的事也賣關子,就說:“是不是從開水龍頭裡流出來的不是開水是蟑螂?”

  處座一下沒趣,訕訕地說:“哪能那麼玄呢!不過是看到一個蟑螂在***的電熱水器上爬,好象穿了鐵鞋……”

  屋裡一下噤了聲。

  房門又開了,這回進來的是一位黑衣黑褲的長者,鶴髮童顏,好象夜行俠一般。

  “啊!局級!”大家一起招呼。

  老人笑笑,牙白得象豆腐,顯然是假的。不過和他的服飾倒是很配色的,有一種肅然的威嚴。

  來人是處裡原先的老處長,因為資格老,臨離休前,內部決定按副局級待遇,從此他跟任何一個陌生人交談,都會在三句話之內有意無意地說到這件事。大家就尊稱他為局級。

  局級環視說:“全民都在鬧發財運動,你們怎麼這麼沉得住氣?”

  應碩早就想到外企去,他年齡好專業好,到哪兒都是香餑餑。可他先得從國家機關這兒搞到一套好房,所以只好潛伏著。處座升局座的心,總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就象病人膏育的人,巴望著天上掉下來個偏方能使自己生還,不到最後一分鐘不死心。蕭工是個女流,天天在家鼓搗自己的丈夫搞第二職業,鞭子還從未抽到自己身上。

  大家就異口同聲地說:“我們在堅守革命工作崗位呢。”

  局級是何等人,他在這圈子裡混了一輩子,不用說話就知道你是什麼人了。感嘆地說:“我離了休,才明白了世間的許多事!我們在職的幹部,每年都應該離休一段日子,然後再繼續工作。或者幹一天,離休一天,再回來幹一天,再離休一天……那樣工作就會好得多。”

  大家都說局級真是高瞻遠矚的領導,真應該領著大家繼續幹革命。

  局級笑笑說:“我想領著你們發財呢。”

  大家看局級不象是開玩笑,也就嚴肅起來,心還有些嘭嘭跳。因為在職幹部是不能大張旗鼓做買賣的,就有點鬼祟的味道,祕密使大家的心反倒齊了。蕭工起身把門關嚴。

  局級說:“是這樣的,我離了休,有朋友幫忙可以在新技術區辦個執照,其餘的都辦妥了,只是資產證明這一條,還差個萬八千的。按說從別處借點也並不難,但我想,大家把自己的錢湊湊,我們就一起來辦這個小小的經濟實體。大家就都算參了股,以後就等著分紅吧。你們都在暗處,我一人在明處,絕不違反什麼政策的。我就是不忍心一個人富,把大夥都甩了,畢竟我們在一個屋簷底下辦過公。我就不信,那些個蹲過大獄的人都能富了,我們這樣正經的老革命、碩士……”

  他蕭工…眼,又加上:“正經的工程師能不富?不過是我們以前沒有正經幹就是了!我們一干起來,哪有他們的份兒啊?”

  大家看著老領導,知道他是個實在人,相處多年,人品上信得過。現在這樣的公司那樣的公司多了,誰也不摸底細,親戚朋友也有來拉人夥的,都沒敢答應。局級的公司雖說小,但是牢靠。再者,每個人不過幾千塊錢的事,也還掏的起。

  靜了片刻之後,大家就都說:“什麼時候要錢?我們好帶來。”

  局級嗬嗬笑著說:“哪能真就要大家的錢呢?我不過是考驗大家一下,還信不信得過我這個老頭子,看來大家還真的很給我面子。只煩大家把家裡的存摺影印一張,要死期的,給辦執照的人看看,確信咱是集體投資就成了,現錢是一分都不會要大家的,一切有我頂著呢。日常的事由我運作,我的身體還好,辦公司就權當打太極拳了。等以後咱們發展了,再僱辦事人員。”

  大家就都很慶幸,又很感動。慶幸覺著自己在關鍵時刻挺了過來,要不然就丟失了一次發財的機會,感動局級離休以後,愈發象普通勞動者了。蕭工簡直就有點後怕,她剛才想說“不”來著。跟了老處長多年,她知道處長是個好人,舞文弄墨打管腔都是拿手好戲。可他要做生意,恐是不行。但看大家興趣都是這樣高,心想,有棗沒棗先打三杆子吧,反正不會有大風險,局級是個膽小的人。跟著膽小的人辦事穩當。

  說妥了錢的事,大家以為沒事了。沒想到局級說:“還有大事沒議呢!”

  大家吃了一驚,心想老頭什麼時候學會露一手藏二手了?應碩甚至想,這老頭別是謝我們吧?小應來的時間晚,同局級沒處多長時間,局級就退休了。彼此相知不多。

  局級說:“因為是在高技術開發區立的戶頭,咱這第一筆交易就得和新技術有關。咱們得找個專案,辦個小企業,拿出產品。我不知什麼專案好,就得請各位股東們一起拿個主意了。”

  原來繞了一大圈,局級在這兒等著呢!處座鬆了一口氣,這符合老領導的脾氣,對於他不明白的事情,不恥下問。離了休,不甘寂寞,想作買賣,又怕被人騙了。還是找自己的老部下吧。就是這麼回事。

  應碩和蕭工也悟到了,心裡就更踏實了。於是大家關起門來,商量到哪兒去尋一個投資少、見效快的產品,既壯行色,又創效益。

  應碩說:“我這就去查近日的報紙交流資訊,看有哪些賺錢的專案?”

  蕭工潑涼水:“到報紙上去找?不是笑話嗎?要是真賺錢,早被人家搶光了。輪到你,黃花菜都涼了!”

  應碩是南方人,半是調侃半是認真地說:“哎,蕭工!我還真就不明白,‘黃花菜都涼了’這句話是個什麼意思?看您應用得這麼得心應手,還請給我講一講。”

  蕭工用大量珍珠霜保持得還算白皙的臉就紅了。說真的,她也不知是什麼講頭。

  處座趕緊說:“別管黃花菜的事了。我騎車上班的路上,新開了一家高技術諮詢公司,聽說還是部隊的。剛開張,總得有點真貨色吧?部隊到底比較忠誠可靠。”

  應碩說:“可不要是提供***技術方面的。”

  局級一錘定音:“就這樣吧,明天一早到處長說的那家諮詢公司去。”他掏出粗大的筆,在一張紙上草草寫了幾下,對蕭工說:“你到老幹部處去給我要個車,我們一起去。”

  蕭工以前倒是常幹定車的事,但局級已經不是她的上司了,還這樣理直氣壯地使喚人,心裡就有些不滿。又一想,他還是自己的上級啊。局級是大股東,自己是小股東,而且這是在為自家幹活啊,心裡就舒暢起來,樂顛顛地跑去要車了。

  管車的人問:“什麼理由?到那裡去呢?”

  蕭工對答如流:“老幹部看病。到××醫院。”

  派車單就很容易地開好了。

  這一夜,大家都沒怎麼睡好。想著掙了大錢該派什麼用場。

  第二天,所有的人都準時到了。局級就問處座:“你辛辛苦苦地跑來幹什麼呢?等在半路就是了。一點也不知道愛護身體。”

  處座說:“還是老領導會關心人。我來好給你們的車引個路啊。”

  大家都覺得處座想得真是周到。有這樣的好乾部,還怕不能大家致富嗎?

  路上,處座指揮著車往左往右。司機小譚說:“不是說上醫院嗎?怎麼到了這裡?”蕭工說:“到xx醫院是xx公里,我們今天去的這地方,比醫院的公里數要少,你吃不了虧的。我事先算好了的,你就放心。”

  到了地方,是一座淡黃色的小樓,當真掛著部隊系統的牌子,大家覺得心裡挺踏實的,當年大學解放軍的餘威還在。

  人們紛紛下車,只有局級還安坐在司機旁的位置上。

  “怎麼?您不準備去了?”處座吃驚。

  “還是你們先去看看的好。我一個局級幹部,第一炮就打了出去,是不是連回旋的餘地也沒有了?”局級深思熟慮地說。

  處座就不好再說什麼。不想應碩初生牛犢,直統統地說。”生意場上,您還管那麼多啊?咱們一塊進去一塊瞧,瞧中了,就當場拍板,您就來個現場辦公。瞧不中呢,咱們就坐上車再拐別的地看。您現在不是局級了……”

  局級的臉色唰的就變了。正色道:“我不是局級,是什麼?嗯?”

  大家就都怪應碩多嘴,又不知如何解勸,乾站著發愣。

  應頓不慌不忙地說:“是大老闆啊。。”

  局級雖說不很高興小青年頂攪自己,但明白這話說得並不錯。就說:“那就一塊走吧。”

  一行人進了暖氣很盛的房間,一個年輕的軍人接待了他們。

  跟軍人談生意是件挺滑稽的事情,好象一樁軍事行動。不過那個軍人倒是很認真很誠懇的,聽了他們的來意,說:“我們這裡有一件專利發明號為……”他嘟囔出一串冗長的數碼,“高科技產品,現在還沒有把生產技術轉讓出去。它的規模和前景,都比較適宜你們這家公司。轉讓費為一萬元,也是比較適中的。將來的利潤回報也很好,一年就可以收回投資。假如你們對經銷產品興趣不大,我們可以以優惠的價格回收。好,我們先來看看樣品吧。”

  年輕的軍人象介紹敵情一樣說明了情況,然後邁著標準的軍人的步伐,領大家來到另一間展室。

  “喏,就是這個。”

  大家的眼光聚過去,看到一個象富士山似的藍色塑料模型,四周為圓錐體,平滑地閃著光。從山頭中心的凹陷處裡,散發著奇異的芳香。在整套器具的外緣,拖著一條乳白色的電線,證明它是一個以電為動力的裝置。

  “這個……”蕭工本來想說“玩藝”的,一想到自己將來的致富計劃沒準就靠它了,不敢褻瀆,臨時改口為“寶貝”。

  “這個寶貝叫什麼名字啊?幹什麼用的啊?”她小心翼翼地問。

  “它叫蟑螂谷。”軍人說。

  大家圍攏過來,象聽講解一次戰役。

  “這個裝置裡配有特殊的祕方,數十米內的蟑螂聞到它的氣味,都會爭先恐後地爬過來,最後掉進谷裡。喏,就是這個中心凹陷。谷裡配備有微弱的電流,對人體無害,但是足以將蟑螂殺滅,這是它的專利證書和歷次得獎證書。現在我只能介紹到這個程度了,如果我們簽了協議,你們就可以得到全套的資料……”軍人溫文爾雅地結束談話。

  仔細觀察蟑螂谷,真的是很精巧。一大摞的證書絕對是真的,進進出出的軍人們身上的草綠色,更給了這一切一個響亮的註釋。

  大家就滿臉虔誠地面對蟑螂谷,特別是局級頻頻點頭,他從來沒操心過蟑螂這類瑣碎的事情,覺得這個裝置真是精妙極了。只有蕭工提了一個疑問,實在是因為她太反感蟑螂了。

  “您說這個寶貝這樣好,可是世上已經有了許多的蟑螂藥,象前些年的蟑螂筆,蟑螂死光光……現在又行什麼毒餌毒煙燻殺,都是剛開始挺靈,過了一段就失效了。要是您這個蟑螂谷用不了多長時間也沒用了,我們投了那麼多的資,不是就打水漂了嗎?”

  大家就驚出了一身冷汗。怎麼就沒想到這個?還是婆婆媽媽的老孃們想得周到。一起把眼睛瞄著軍人,好象他是一個靶心。

  軍人微微一笑,笑容很甜,象個單純的女孩。“您說得很對啊,那些藥都會很快就失效的。但是我們的蟑螂谷不會的!”

  他換了很嚴肅的口氣說:“他們用的是毒藥,沒被毒死的蟑螂就產生抗體。藥就不靈了。我們用的是生物氣息,是呼喚蟑螂的氣息,永遠不會失效的。真正殺滅蟑螂的力量是電流,迄今為止,地球上還沒有一種生物對電流產生抗體。”他很鏗鏘地結束了自己的話。

  於是人們又都很慶幸自己沒有發出蕭工那樣愚蠢的問話。

  “那咱們是不是就這樣……”按照以前當官時的習慣,到了這種火候,局級就拍板了。可是他想今非昔比了,頭一點就關於到錢,而還有自己的錢,就沉吟了……

  “您等我再算一下……”應碩埋頭說。他正在利用上研究生時學到的知識,在進行快速經濟核算。

  屋子裡很靜,好象有無數只蟑螂在暗處爬,等待著自己命運的結局。

  “好了。算出來了。很好。可行性很好。我們真的可以幹一把了啊!”應碩把筆一扔,快樂地叫起來。

  似乎萬事大吉了。局級把手一揚,熟悉他的人都知道當手勢劈下來的時候,一件事就算板上釘釘了。就在他的手將要砍下的那一瞬,處座終於挺身而出了。這是關係到自己的事,該說話就要說話,不能象對公家的事那樣無動於衷。

  “那麼我還想問一下,既是這麼好的一個專案,為什麼沒有人來搶,而就這麼容易地落到我們頭上了呢?”

  蕭工在暗處撇撇嘴,心想你真是廈門大學***嚇大***畢業的,壞事害怕,好事也害怕。可心裡也想聽聽這個問題的回答。

  年輕的軍人不煩也不惱,修養很好地回答:“我們剛開始開展諮詢業務,其實還有許多很好的專案,只是考慮你們的投資比較少,才沒有多作介紹。蟑螂谷是一個戰士發明的專利,所以要價比較低。這樣好的投資專案真是難得碰上的。”

  再沒有什麼可懷疑的了,但處座提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主意:“您把蟑螂谷說得這樣好,我們從理論上是相信的。但中國有一句古話,叫做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們可不可以當場試一試呢?”

  一時,屋內沉寂如死。

  大家覺得這樣有些過分,可又覺得這主意很好,就等下文。

  “當然可以了。只是我們這所房子裡已經沒有蟑螂了。因為大家總是不相信蟑螂谷的魔力,都要試一試它。蟑螂就在一試再試之下絕跡了。如果你們有興趣,請自帶蟑螂,我們來試試。”小夥子很通達地說。

  再沒什麼可說的了。一行人默默地出了樓,回到自己的車上,“怎麼這麼長的時間啊?就是每個人都看一回病,看的都是中醫,把脈看舌苔也早就該完了。”小譚一邊發動車,一邊說。

  “明天還得來。”局級簡短地說:“每人最少帶一隻活蟑螂來。越多越好。”

  第二天很快就到了。局級集合了人,重又坐上小譚的車。每個人都捂緊自己的公文包皮,生怕有什麼東西掉出來的樣子。蕭工是一個很時髦的小挎包皮,側扶在腰間,好象裡面揣著巨鈔一般。局級就很感動,本想問問大家抓了幾隻蟑螂,拿出來看看。又一想天氣這樣冷,三看兩不看的,別把蟑螂給凍死了,就沒說什麼。

  大家一路無言,想早點觀察到蟑螂谷,是否真有那麼神奇的效果。沒準是吹牛呢?

  車停了,又到了那座小樓前。

  “我們就不要把所有的蟑螂都帶到人家屋裡去了吧?挑幾隻強壯的肥大的生命力旺盛的拿去做試驗品。好不好?”

  大家都贊成局級的意見。

  輪到決定誰先把自己的蟑螂拿出來時,大家突然謙虛起來,好象蟑螂不是害蟲,而是自家的孩子,大家都不好意思爭先。

  上午的城市剛度過了上班族洶湧的洪峰,大規模商務活動還沒有全面展開,城市進入了短暫的休眠,耐心地等待著正午時的暄譁。

  天空有稀薄的雪花在飛舞,好象給城市敷著掩飾真容的面霜。在一輛賓士車旁邊,***機關特撥了一輛好車供老幹部看病用,以示人走茶不涼***,站著衣冠楚楚的四位先生女士。

  “你們先拿吧,”蕭工說。

  “還是您吧。女士優先。”男士們異口同聲。“說句實在的話,我就沒逮蟑螂。我真是怕那個東西,我想我分紅時少得點都心甘情願,就是不發財了,也不敢去逮那個玩藝。”蕭工說著,就把自己的小坤包皮大大方方地挎到胸前來了。她剛才真的是想給大夥造成一個錯覺,好象自家也逮了蟑螂。現在索性把真相說了出來,自己先鬆了一口氣,別的就不管那麼多了。

  大家靜了一會兒,心想真是驟馬上不了陣。局級甚至想起了孔老二的一句話,唯女人與小人難養。

  但男子漢們很快就恢復正常。

  “你家的蟑螂一定膘肥體壯。”應碩對處座說。

  “你根據什麼?”處座不解,大家也聽好奇。

  “因為別看你瘦,兒子倒養得虎頭虎腦。”應頂解釋。

  “哪裡哪裡,你不能根據我的兒子推測我的蟑螂。”處座勉強笑著。

  局級發話了:“不要開玩笑了,人家解放軍還等著我們呢。處長我看你就帶個頭吧,先把蟑螂拿出來。”

  處座把磨得發白的公文包皮緊抱胸前,好象怕誰把他的蟑螂搶走似的。

  局級明白了,就說:“等蟑螂谷正式投了產,你的功勞第一。”

  大家就想這第一功來得也太容易了點,心裡不服,也沒有辦法。就等著看處座抓的蟑螂到底質量如何。

  處座推辭了再三,終於把他的蟑螂拿了出來,那是一個大號的公文口袋,封口還粘著。大家吃了一驚,想那蟑螂還不憋死了。看處座處變不驚的樣子,想是胸有成竹。

  處座撕了信封的邊角,把蟑螂倒了出來。

  蟑螂真是很大的個兒,須角皆全,只是一動也不動,原來是個死的。只好扔在鋪了薄雪的地上。

  大家就感嘆處座把這樣上好的一個蟑螂活活憋死了。蕭工忍著懼怕,蹲在地上看,想是在悼念。

  “您怎麼就不小心著點,看把這樣一個立頭功的機會讓給我了。”應碩說。

  按說應碩該高興的,不想反而憂心忡忡的模樣。

  “好了,小夥子。現在該你的了。”局級威嚴的目光掃嚮應碩。

  應碩說:“我的那隻蟑螂大家就先不要。”

  大家大吃一驚說:“怎麼,你的那隻也憋死了?”

  應碩說:“那隻蟑螂死倒是沒死,活的別提有多旺了。”

  大家說:“在哪兒?還不快拿出來給我們看看?”大家現在盼蟑螂的心,真象是盼久別重逢的親人。

  應碩說:“那隻蟑螂它該在哪兒就在哪兒。”

  局級不耐煩了,說:“小夥子,你簡明扼要些。蟑螂到底在哪兒呢?”

  應碩收斂起頑皮的笑容,說:“我一個經濟學的碩士,怎麼能去抓蟑螂?這不是對知識的莫大諷刺?我僱了一個樓下打掃衛生的民工,給我捉蟑螂。我說一毛錢一隻,他要兩毛錢一隻。我就同意了他的價錢。本來說好的,今早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誰知他的父親突然病了,昨夜坐夜車走了。弄得我今日兩手空空……”

  大家先是愣了一會兒,不知說什麼好。過了一會兒,也就恢復正常。反正是應碩沒有蟑螂,再說什麼也沒用了。

  大家就把目光聚向局級,最後的希望就在他身上了。

  沒想到局級惱了起來,說:“你們都看著我幹什麼?”難道我一個堂堂的國家局級幹部,要親自趴在地上逮蟑螂?

  大家就都覺出自己的失禮,趕緊把眼光轉向別處。但眼光這個東西,和別的物件不一樣,你越想不看,你就越想看。使勁忍著,大家就在茫茫的雪地上東張西望。

  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應碩由衷地說:“在關鍵時刻還是處座衝了上去。雖說他的大蟑螂是個死的,但終是抓了一隻。”

  蕭工撣著身上的雪花說:“你看他那個書呆子樣,那裡逮得祝 悲螂?”

  應碩說:“現有蟑螂的屍骸為證。您就是不服氣,也不能無視事實的真相。”

  蕭工說:“事實的真相是那隻蟑螂是被藥餌毒死的。我聞出了毒油餅的味兒。”大家正不知下一步怎麼辦呢,只見小樓裡走出年輕的軍人。

  “你們來得好早!活蟑螂帶來了吧?讓我們試一試蟑螂谷的威力,一定不會失望的!”他說。

  :紫色人形

  那時我在鄉下醫院當化驗員。一天到倉庫去,想領一塊新油布。

  管庫的老大媽,把犄角旮旯翻了個底朝天,然後對我說,你要的那種油布多年沒人用了,庫裡已無存貨。

  我失望地往外走,突然在舊物品當中,發現了一塊油布。它摺疊得四四方方,從翹起的邊緣處,可以看到一角豆青色的布面。

  我驚喜地說,這塊油布正合適,就給我吧。

  老大媽毫不遲疑地說,那可不行。

  我說,是不是有人在我之前就預訂了它?

  她好像陷入了回憶,有些恍惚地說,那倒也不是……我沒想到把它給翻出來了……當時我把它刷了,很難刷淨……

  我打斷她說,就是有人用過也不要緊,反正我是用它鋪工作臺,只要油布沒有窟窿就行。

  她說,小姑娘你不要急。要是你聽完了我給你講的這塊油布的故事,你還要用它去鋪桌子,我就把它送給你。

  我那時和你現在的年紀差不多,在病房當hushi,人人都誇我態度好技術高。有一天,來了兩個重度燒傷的病人,一男一女。後來才知道他們是一對戀人,正確地說是新婚夫婦。他們相好了許多年,吃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才盼到大喜的日子。沒想到婚禮的當夜,一個惡人點燃了他家的房簷。火光熊熊啊,把他們倆都燒得像焦炭一樣,我被派去護理他們,一間病房,兩張病床,這邊躺著男人,那邊躺著女人。他們渾身漆黑,大量地滲液,好像血都被火焰烤成水了。醫生只好將他們全身赤裸,抹上厚厚的紫草油,這是當時我們這兒治燒傷最好的辦法。可水珠還是不斷地外滲,剛換上的布單幾分鐘就溼透。搬動他們焦黑的身子換床單,病人太痛苦了。醫生不得不決定鋪上油布。我不斷地用棉花把油布上的紫色汁液吸走,儘量保持他們身下乾燥。別的hushi說,你可真倒媚;護理這樣的病人,吃苦受累還是小事,他們在深夜呻吟起來,像從煙囪中發出哭泣,多恐怖!

  我說,他們紫黑色的身體,我已經看慣了。再說他們從不呻吟。

  別人驚訝地說,這麼危重的病情不呻吟,一定是他們的聲帶燒糊了。

  我氣憤地反駁說,他們的聲帶彷彿被上帝吻過,一點都沒有的傷。

  別人不服,說既然不呻吟,你怎麼知道他們的嗓子沒傷?

  我說,他們唱歌啊!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會給對方唱我們聽不懂的歌。

  有一天半夜,男人的身體滲水特別多,都快漂浮起來了。我給他換了一塊新的油布,喏,就是你剛才看到的這塊。無論我多麼輕柔,他還是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呻吟。換完油布後,男人不作聲了。女人嘆息著問,他是不是昏過去了?我說,是的。女人也呻吟了一聲說,我們的脖子硬得像水泥管,轉不了頭。雖說床離得這麼近,我也看不見他什麼時候睡著什麼時候醒。為了怕對方難過,我們從不呻吟。現在,他呻吟了,說明我們就要死了。我很感謝您。我沒有別的要求,只請你把我抱到他的床上去,我要和他在一起。

  女人的聲音真是極其好聽,好像在天上吹響的笛子。

  我說,不行。病床那麼窄,哪能睡下兩個人?她微笑著說,我們都燒焦了,佔不了那麼大的地方。我輕輕地托起紫色的女人,她輕得像一片灰燼……

  老大媽說,我的故事講完了。你要看看這塊油布嗎?

  我小心翼翼地揭開油布,彷彿鑑賞一枚巨大的紀念郵票。由於年代久遠,布面微微有點粘連,但我還是完整地攤開了它。

  在那塊潔淨的豆青色油布中央,有兩個緊緊偎依在一起的淡紫色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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