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筆記的作品

General 更新 2024年11月26日

  徐志摩這位性情特別溫厚,所到處,人們便被他吸引、膠固、凝結在一起,像一塊大引鐵磁石的詩人,下面是小編帶來的內容,歡迎閱讀!

  徐志摩 《天目山中筆記》原文

  徐志摩

  佛於大眾中 說我嘗作佛 聞如是法音 疑悔悉已除

  初聞佛所說 心中大驚疑 將非魔作佛 惱亂我心耶

  ——蓮華經譬喻品

  山中不定是清靜。廟宇在參天的大木中間藏著,早晚間有的是風,鬆有鬆聲,竹有

  竹韻,鳴的禽,叫的蟲子,閣上的大鐘,殿上的木魚,廟身的左邊右邊都安著接泉水的

  粗毛竹管,這就是天然的笙簫,時緩時急的參和著天空地上種種的鳴籟。靜是不靜的;

  但山中的聲響,不論是泥土裡的蚯蚓叫或是橋夫們深夜裡“唱寶”的異調,自有一種各

  別處:它來得純粹,來得清亮,來得透澈,冰水似的沁入你的脾肺;正如你在泉水裡洗

  濯過後覺得清白些,這些山籟,雖則一樣是音響,也分明有洗淨的功能。

  夜間這些清籟搖著你入夢,清早上你也從這些清籟的懷抱中甦醒。

  山居是福,山上有樓住更是修得來的。我們的樓窗開處是一片蓊蔥的林海,林海外

  更有云海!日的光,月的光,星的光:全是你的。從這三尺方的窗戶你接受自然的變幻;

  從這三尺方的窗戶你散放你情感的變幻。自在;滿足。

  今早夢迴時睜眼見滿帳的霞光。鳥雀們在讚美;我也加入一份。它們的是清越的歌

  唱,我的是潛深一度的沉默。

  鐘樓中飛下一聲巨集鍾,空山在音波的磅礴中震盪。這一聲鍾激起了我的思潮。不,

  潮字太誇;說思流罷。耶教人說阿門,印度教人說“歐姆”***O——m***,與這鐘聲的嗡

  嗡,同是從撮口外攝到闔口內包的一個無限的波動:分明是外擴,卻又是內潛;一切在

  它的周緣,卻又在它的中心:同時是皮又是核,是軸亦復是廓。“這偉大奧妙的”***Om***

  使人感到動,又感到靜;從靜中見動,又從動中見靜。從安住到飛翔,又從飛翔回覆安

  住;從實在境界超入妙空,又從妙空化生實在:

  “聞佛柔軟音,深遠甚微妙。”

  多奇異的力量!多奧妙的啟示!包容一切衝突性的現象,擴大剎那間的視域,這單

  純的音響,於我是一種智靈的洗淨。花開,花落,天外的流星與田畦間的飛黃,上綰雲

  天的青松,下臨絕海的巉巖,男女的愛,珠寶的光,火山的熔液:一嬰兒在它的搖籃中

  安眠。

  這山上的鐘聲是晝夜不間歇的,平均五分鐘時一次。打鐘的和尚獨自在鐘頭上住著,

  據說他已經不間歇的打了十一年鍾,他的願心是打到他不能動彈的那天。鐘樓上供著菩

  薩,打鐘人在大鐘的一邊安著他的“座”,他每晚是坐著安神的,一隻手挽著鍾槌的一

  頭,從長期的習慣,不叫睡眠耽誤他的職司。“這和尚”,我自忖,“一定是有道理的!

  和尚是沒道理的多:方才那知客僧想把七竅蒙充六根,怎麼算總多了一個鼻孔或是耳孔;

  那方丈師的談吐裡不少某督軍與某的點綴;那管半山亭的和尚更是貪嗔的化身,無

  端摔破了兩個無辜的茶碗。但這打鐘和尚,他一定不是庸流不能不去看看!”他的年歲

  在五十開外,出家有二十幾年,這鐘樓,不錯,是他管的,這鐘是他打的***說著他就過

  去撞了一下***,他每晚,也不錯,是坐著安神的,但此外,可憐,我的俗眼竟看不出什

  麼異樣。他拂拭著神龕,神坐,拜墊,換上香燭掇一盂水,洗一把青菜,捻一把米,擦

  幹了手接受香客的佈施,又轉身去撞一聲鍾。他臉上看不出修行的清癯,卻沒有失眠的

  倦態,倒是滿滿的不時有笑容的展露;念什麼經;不,就念阿彌陀佛,他竟許是不認識

  字的。“那一帶是什麼山,叫什麼,和尚?”

  “這裡是天目山,”他說,“我知道,我說的是哪一帶的,”我手點著問。“我不

  知道。”他回答。

  山上另有一個和尚,他住在更上去昭明太子讀書檯的舊址,蓋著幾間屋,供著佛

  像,也歸廟管的。叫作茅棚,但這不比得普陀山上的真茅棚,那怕人的,坐著或是

  偎著修行的和尚沒一個不是鵠形鳩面,鬼似的東西。他們不開口的多,你愛佈施什麼就

  放在他跟前的簍子或是盤子裡,他們怎麼也不睜眼,不出聲,隨你給的是金條或是鐵條。

  人說得更奇了。有的半年沒有吃過東西,不曾挪過窩,可還是沒有死,就這冥冥的坐著。

  他們大約離成佛不遠了,單看他們的臉色,就比石片泥土不差什麼,一樣這黑刺刺,死

  僵僵的。“內中有幾個,”香客們說,“已經成了活佛,我們的祖母早三十年來就看見

  他們這樣坐著的!”

  但天目山的茅棚以及茅棚裡的和尚,卻沒有那樣的浪漫出奇。茅棚是儘夠蔽風雨的

  屋子,修道的也是活鮮鮮的人,雖則他並不因此減卻他給我們的趣味。他是一個高身材、

  黑麵目,行動遲緩的中年人;他出家將近十年,三年前坐過禪關,現在這山上茅棚裡來

  修行;他在俗家時是個商人,家中有父母兄弟姊妹,也許還有自身的妻子;他不曾明說

  他中年出家的緣由。他只說“俗業太重了,還是出家從佛的好。”但從他沉著的語音與

  持重的神態中可以覺出他不僅是曾經在人事上受過磨折,並且是在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的

  人。他的口,他的眼,都洩漏著他內裡強自抑制,魔與佛交斗的痕跡;說他是放過火殺

  過人的懺悔者,可信;說他是個回頭的浪子,也可言。他不比那鐘樓上人的不著顏色,

  不露曲折:他分明是色的世界裡逃來的一個囚犯。三年的禪關,三年的草棚,還不曾壓

  倒,不曾滅淨,他肉身的烈火。“俗業太重了,不如出家從佛的好;”這話裡豈不顫慄

  著一往懺悔的深心?我覺著好奇;我怎麼能得知他深夜趺坐時意念的究竟?

  佛於大眾中 說我嘗作佛 聞如是法音 疑悔悉已除

  初聞佛所說 心中大驚疑 將非魔所說 惱亂我心耶

  但這也許看太奧了。我們承受西洋人生觀洗禮的,容易把做人看太積極,入世的要

  求太猛烈,太不肯退讓,把住這熱虎虎的一個身子一個心放進生活的軋床去,不叫他留

  存半點汁水回去;非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決不肯認輸,退後,收下旗幟;並且即使承認

  了絕望的表示,他往往直接向生存本體的取決,不來半不闌珊的收回了步子向後退:寧

  可自殺,乾脆的生命的斷絕,不來出家,那是生命的否認。不錯,西洋人也有出家做和

  尚做尼姑的, 例如亞佩臘與愛洛綺絲但在他們是情感方面的轉變, 原來對人的愛移

  作對上帝的愛,這知感的自體與它的活動依舊不含糊的在著;在東方人,這出家是求情

  感的消滅,皈依佛法或道法,目的在自我一切痕跡的解脫。再說,這出家或出世的觀念

  的老家,是印度不是中國,是跟著佛教來的;印度可以會發生這類思想,學者們自有種

  種哲理上乃至物理上的解釋,也盡有趣味的。中國何以能容留這類思想,並且在實際上

  出家做尼僧的今天不比以前少***我新近一個朋友差一點做了小和尚***!這問題正值得研

  究,因為這分明不僅僅是個知識乃至意識的淺深問題,也許這情形盡有極有趣味的解釋

  的可能,我見聞淺,不知道我們的學者怎樣想法,我願意領教。

  十五年九月

  徐志摩的詩 《天目山中筆記》賞析

  題為《天目山中筆記》。既曰“筆記”,則不一定與山有關,或許只因是在山中所

  記而已。不過,山也並非和本文主旨完全無干。天目是浙西名勝,山色秀雅,多奇峰竹

  林。所謂“天下名山僧佔多”,天目當然是名山,因此與佛與禪息息相關。從作為題記

  的那段偈語,我們就能對本文的用意有所體察。

  劈頭一句“山中不定是清靜”:有鬆聲,有竹韻,有嘯風,有鳴禽——“靜是不靜

  的”,因為有“聲”。有“聲”,卻不是俗世的營營嗡嗡,是天然的笙簫,純粹、清亮、

  透澈,是天籟,不汙人耳聰倒使人心寧意遠,不靜反是靜。“聲”之後寫“色”——目

  所能及的一切:林海,雲海,日光,月光和星光,並非紛擾熙攘的百丈紅塵,故而人處

  其中自在而滿足。

  讀到這裡我們似乎能感覺到那麼一點點志摩的境界了,卻依然懷疑距離那則有“佛”

  和“法音”等字樣的偈文太遠。直到他在對山中鍾音一番頌讚之後感嘆:“聞佛柔軟音,

  深遠甚微妙。”鍾這種單純的音響,是一種洗淨智靈的啟示,它包容了萬世萬物於其懷

  中安眠,是大音、大相,無始,亦無終,無聲,亦無色。

  本文的重心其實是寫了與佛有關的兩個人物,也就是天目山中的兩個和尚。

  由巨集大微妙的鐘聲自然就聯想到了打鐘的人。鍾是晝夜不歇、片刻一次的,打鐘的

  和尚也已不間歇地打了十一年,連每晚打坐安神也挽著鍾槌;他臉上看不出修行的痕跡

  或失眠的倦態,倒有自在的笑意;不刻意念什麼經更或竟不識字,只知身處天目而對其

  他細節無所關心***志摩在這裡設計了一個絕妙的問答***——這一切都使我們想起了佛陀

  在《經集》中所云:“那些超越疑慮,背離苦惱,樂在涅槃,驅除貪嗔,導向諸天世界

  的人,乃是行道的勝者。”這種“勝者”,也是“聖者”,志摩感到是他的***也是我們

  的***“俗眼竟看不出什麼異樣”來的。

  無憂無歡,無智無聰,聖者證道於平常,這是志摩所能設想的佛家的最高境界,卻

  絕不是志摩所能企及的。志摩所能企及的***也就是自感能以身處的***是另一種和尚:他

  不是如前一位平常而悠遠的那種,也不是冥坐苦修、鵠形鳩面的那種。他住在茅棚裡,

  家中尚有親人竟或還曾有過妻子,至於向佛的緣由他只肯解釋說“俗業太重”;他人事

  上受過磨折、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禪坐和草棚尚難壓倒其肉身的烈火,是個修道者也是

  個活鮮鮮的人;他或許是個懺悔者,是個回頭的浪子,是佛與魔在內心交戰的逃離色界

  的囚犯,出家僅為了情感的解脫或自我痕跡的消滅——這也許倒象志摩本人某種心境的

  寫照——這樣的佛徒能使志摩尤為感喟,正如臉有風霜的婦人往往比明眸皓齒的少女更

  令人神授魂與一個道理。

  很難再具體考證志摩在二六年秋寫下此文時的心態,恐怕也沒有這個必要。志摩一

  向被視為一個情感充溢、踴躍入世的詩人,這固然不錯,但此文也確實見出詩人心靈的

  又一層面。我們這樣說還有另外一個例證,那就是志摩在其名詩《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

  中對佛音梵唄的頂禮和詠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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