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裹腳
姥姥曾經總說,等我們長大了,她將自己的過去都說出來讓我們寫,可我們還沒來得及寫,姥姥就已經過世了,留給我們的是永久的遺憾。
姥姥是民國十二年農曆七月二十五日生人,是當時我們那一帶的大戶人家的女子,當時民主之風已經吹遍渭北大地,可渭河南岸還是相對落後,外曾祖母在觀望了兩三年之後還是怕姥姥沒人要就強行為她裹了雙腳。當時,姥姥九歲,已過了裹腳最佳時節,遭受的痛苦就可想而知,在炕上跪行了近一年之久,姥姥才能下地,在以後的歲月裡,也許,苦難的日子在姥姥身上從沒有斷絕吧。
我們每每在週末去姥姥家,幾個小孩躺在姥姥的大炕上,看著窗外斑駁的樹影和樹縫間依稀可見的月亮,纏著姥姥講她過去的事,姥姥就說民國十八年的蝗災,說隨後的瘟疫對家裡的打擊,說強盜王老漢橫行鄉里,說王老漢搶劫之後的的逃難生活,但就只有這些片段,難以串聯,也許,姥姥不是善於講故事,也許是不想再回憶那苦難的日子,我們問得多了姥姥就說等你們長大了,我都講給你們聽,你們可以 寫一本書,於是我們就躺在炕上尋著月亮想著快快長大的幸福生活。
記得有一次,小姨家的表妹剛上一年級,她從學校回來非要纏著姥姥看裹腳,姥姥被纏的沒辦法,就脫了鞋讓小妹看,小妹卻壞壞的指著姥姥的裹腳說: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我們都笑了,姥姥也好像很滿意的樣子。
上大學的時候,有同學說沒見過小腳,糾纏著我要我帶她來見姥姥,姥姥那天的興致高,晚上,我們三個躺在我家的大炕上,透過窗能看到很高很高的月亮,月亮灑下浪漫的乳白色的光,同學就偷偷說他想看看姥姥的裹腳,我給姥姥一說,姥姥就伸出一隻腳在窗前,沒有開燈,透過月光,看到姥姥的腳如蓮花瓣,我頓時覺得,美不僅僅是年輕女孩的專屬,原來,姥姥也可以有這樣驚豔的美,姥姥就這樣翹著腳說,你們學的書上的話語其實我也知道,你比如說什麼君子謀道,小人謀食,姥姥沒上過學,不認識字,驚得我那同學直豎大拇指。那是我記憶中姥姥清醒時的最後一面,那隻在窗前月光下如蓮花瓣似的小腳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中。
有時,陽光和暖的春日,姥姥會燒一壺水在陽光下泡泡腳。我有時會坐在姥姥跟前看,姥姥洗得很認真,當我看到那溝溝坎坎的小腳,就有一種心悸的感覺。洗完腳後,姥姥會用剪刀細細的刮腳上的死皮,一層一層的,我就想:姥姥的腳下該有多少的苦難?如果都能這樣刮掉該多好啊 !
姥姥養了三個兒子,村莊規劃的時候,三個舅舅為分家產鬧的沸沸揚揚,家產瓜分完後,姥姥一個人被遺棄在掀了房頂的半間屋子裡冷冷清清的達半年之久,暑假我去看姥姥的時候,天下大雨,雨直澆注在炕上,姥姥說用塑料紙上去苫一下屋頂晚上就能睡了。晚上,躺在潮溼的席褥上,姥姥說她的眼淚都流乾了,那晚,天放晴了,有很好的月亮,窗外沒有了樹影,月光能直射到炕上來,很亮……
一年後,姥姥在大舅家的平房中靜靜的閉上了雙眼……
姥姥平時沒事的時候會去串門,最常去的是大姥姥家,大姥姥也是裹腳,聽姥姥說大姥姥是在民國十八年大災的時候大姥爺用半袋子稻穀面換回來的,姥姥說大姥姥當時長得美,瘦瘦高高,面板白皙,眼睛大大的,很水靈,小腳,很是秀氣。姥姥過世後的一年十月初一,我去上墳,剛好碰到大姥姥,大姥姥拉著我的手淚眼迷離的說:我和你姥姥都是沒人要的渣渣,還好你姥姥下世了,你說老天爺還把我留在世場幹啥。我當時不敢接話,看到的是大姥姥在瑟瑟秋風中顫顫巍巍的小腳,一年後,大姥姥也離開了我們。
後來我給閨女講起裹腳,閨女想象不來是怎麼回事,我想,在閨女,那是很遙遠的故事吧,還好,那樣的事情再也不會發生了,希望這樣的記憶,在下一代身上會少些吧!
最後一位擺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