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寶貝散文名篇
我總是以為自己是會對流失的時間和往事習慣的。不管在哪裡,碰到誰。以什麼樣的方式結束。今天我們來看一下。
:少年事
12歲的時候,我有過少年的友情,是和學校裡的一個同齡女孩。她的家和我的家隔了城市中央的一條河流。夏天下著暴雨的午後,我記得她撐傘等在樓梯的下端,來接我去她家裡吃冰激凌。潮溼的陰影裡,她的面容像皎潔的一朵山茶。我們在大雨中光著腳踩水。在她寬敞的家裡一邊吃冰激凌一邊看詩集。然後疲倦之後擁抱著睡在一起。她的濃密的長髮散發出清香,在睡意朦朧的時候兜了我一頭一臉。我用手去撥。窗外是滂沱的雨聲。
那時候我是一個不常和父母在一起的女孩。喜歡寫詩歌。晚上睡覺的時候會面無表情地流下眼淚。她的家庭不幸福,父母感情不和,時有爭執。然後有一天,父親突然失蹤。我們有彼此隱祕而艱澀的疼痛。都還沒有長大,是腫脹的純潔的花苞。想在彼此的靈魂裡尋找一條通往世界的途徑。而這個進入的切口,只能是給予彼此的愛。雖然這種愛,因為某種絕望,顯得盲目而決絕。充滿糾纏。我記得我們每天寫信。即使在同一個班級裡,每天都在見面。時間在劇烈的感情裡,總是不夠用。我們在信裡寫,我愛你。就像對這個尚未展開旅途的世界說,我要出發。
這種感情,現在看來,其實已經如同一場初戀。
這段往事,使我對女性之間的友情,一直保持著某種信仰。在它裡面,沒有性,沒有好奇,也沒有激素的作用。只是因為彼此共同的願望而靠近。我們就像兩個敏感的貧乏的孩子,彼此擁抱取暖。這樣純潔靜好的陪伴。彼此之間,發生了許多的事情。有悲喜,有失落。很多記憶因為被埋葬,已經深不可測。
現在想起來,17歲之前的生活,也許是一生中最為殘酷而悽豔的歲月。青春像一段黑暗的火車隧道,呼嘯著賓士。後來,我們很快就各自戀愛了。那時候總是以為戀愛能夠徹底地拯救自己的孤獨。是在付出很多代價,耗費掉很多時間之後,才能夠知道,這個想法是錯誤的。
10多年以後,我早已離開那個在市區中心有一條河流的南方城市。從南到北,一路在不同的城市裡遷徙,尋找能夠停留的地方。我開始寫書,出版小說。我的生活,日益的桀驁和顛簸。但是少年時,我曾對她說過,我以後會寫書,因為我要讓別人知道我的疼痛。我們的疼痛。所有人的疼痛。她最終嫁給了一個淳樸沉默的男子。結婚生子,平淡的工作。過著安穩的生活。
有很長一段時間,彼此失去了音訊。
然後,有一年夏天,我回家。偶然聯絡到了她。於是就去見她。我還記得她最喜歡吃香蕉,在附近的水果店裡買了一大串香蕉。還有一捧打著花苞的深紅石竹。依然是暴雨的夏日午後。窗外是滂沱的雨聲。她的長髮已經不見,扎粗糙的髻。憨稚的1歲幼兒在她的懷裡酣睡。在彼此經歷過了那麼多繁華至極的戀愛之後,她已做了母親。而我,依然孤身一人。我們沒什麼話說,一徑地微笑。沉默。她讓我看房間裡一大缸的熱帶魚。空氣中有尋常生活的奶粉和灰塵的氣味。我看到牆壁上她16歲時候的照片。我也一直把自己的一張少年時候的黑白照片帶在身邊。照片這樣陳舊,而少女時候的笑容,卻明亮得耀眼,明眸皓齒,讓人傷懷。我們還是有著一模一樣的喜好。和過去一樣。
告別的時候,她送我。我把她的孩子抱在懷裡。那小小的男嬰,粉白可愛。生命的延續讓人惘然。我們憑藉著曾經給予對方的溫暖和激情,已經長大。那段少年時的感情,就如同彼此寄居的蛹。當靈魂長出翅膀,各奔東西,蛹就成了透明的空殼。
10多年以後,我們各自成為雖然心懷感傷但甘心承擔的女子。沒有什麼怨悔。在大雨中,平靜地揮手告別。
當然,成年以後,也會繼續擁有友情及對待友情的方式。心有愉悅,偶爾彼此相約。相處潔淨並且節制。在上海,我曾遇見數個美麗而個性獨特的女子。她們做自由撰稿,做唱片,做網路……我們在臺風的夜裡行走於大街上,用手護著打火機給彼此點燃一根菸。偶爾去酒吧買醉,聊起男人和點滴的往事,已然雲淡風輕的口吻。從不把彼此帶入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我們成為朋友。隔著一段距離,小心而輕柔,觸控對方的手指,卻已經不需要面板的溫度。
成年的友情,只能是給對方一些時間。我們都如此清醒,看到了時光的界限。
少年時那般潮水洶湧的友情,已經不見。經歷過諸多人性的蒼涼和命運的多舛,已不再需要傾心的付出去探知未來的結局。我們知道,最終我們是會長大的。疼痛會過去的。
而那些愛過的人,也就消失了。
:日落
從金邊開往吳哥的快船。
清涼的早上,椰林和村落剛剛從沉睡裡清醒過來。湄公河廣闊而平緩,一直延伸到天際。天空有灰紅色的厚重雲層,夜裡剛下過一場雨,空氣很溼潤。太陽還沒有充沛的力量衝破雲層,只是在雲縫間滲漏出橙色的亮光。
鬼佬們把行李放在船艙裡,然後紛紛爬上船頂的甲板,準備日光浴。中午的太陽會灼烈起來,他們像烤麵包皮一樣,把身體均勻地烤成小麥色。船突突突地開動,越來越快,猛烈的風撲面而來。河岸上有大樹,樹下的孩子,跳躍著舉起手揮舞,看得清楚他們臉上天真的笑容。也許他們一輩子都走不出自己的土地,這些來自另外世界的來客給他們日復一日的生活,帶來了新鮮的感受。船上的人也揮手迴應。
船又經過一片河流之中的平原。大群的白色飛鳥低低地盤旋,然後掠過田野,飛向天邊。
在金邊,你住在NarinGuestHotel。
這個城市裡已經很難找到這樣乾淨的小旅店。一樓有小廚房,電視裡播放泰國精美的廣告。二樓是一個大露臺,放著寬寬的木頭桌子和高背的木頭椅子,可以在這裡喝酒,吃飯,乘涼。廚娘會做好吃的咖哩雞蔬菜飯,用酸奶和香蕉,調出清涼醇濃的飲料,嚼在脣齒間,都是小冰粒,發出乾脆的聲響。
客房的木床,厚而結實,枕頭套是用動物圖案的棉布做的,縫著荷葉花邊。好象是兒童的睡房。
鬼佬們光著腳在木樓梯上走上上下,店裡養著很多狗,最小的才兩三個月,悄悄地靠近人,趴在旁邊津津有味地***女孩的腳趾。門外就是惡劣的沙石路。金邊的很多街道都是這種高低不平的極其粗糙的沙石路,摩托車開在上面,飛沙走石,不停顛簸。在曾經的時光裡,這個城市被暴力,戰爭,屠殺輪番血洗。它的痊癒需要時間。而男人們已經有了一張堅硬忍耐的臉。那種捂著傷口般的堅持。看過鮮血的人們,記得了血的氣味。雖然他們只是沉默。
半夜睡不著,你光著腳走到露臺上抽菸。那裡還有人在。一群法國男人圍著桌子在討論旅行的路線。有一個臺灣男孩,獨自坐在角落裡安靜地讀小說。月光很皎潔,灑在露臺上像傾倒的河水。巨大的風扇緩慢地轉動著。樓下的電線杆下,摩托車仔聚在一起聊天。
你想起越南。同樣都是經歷了戰爭和被殖民的國家,越南柔和沉著。而金邊是盛容著悲情的城市,似乎永遠無法復原的茫茫無著。而且,它這樣的硬。
你並不想在這個城市裡久留。在河岸邊,你看到一個時髦的服飾店,裝飾猶如巴黎街頭的店鋪,只售賣綢緞和紗羅製作的衣服。一根普通的玉石項鍊,標價是110塊美元。摩托車仔告訴你,這是一個使館夫人開的店,那些貴婦閒來無事,於是自己設計一些衣服兜售。而在店的旁邊,是一個在建築樓房的工地。正午的烈日下,婦女和男人們用棉布頭巾包皮裹住臉,在那裡搬磚頭。有的人太累了,就蜷縮在牆角的陰影裡。瘦小黝黑的女孩子赤裸著上身,懷裡抱著沒有穿衣服的小孩子,飛快地走過街頭。她找不到可以乞討的人。一雙漆黑的大眼睛,冷漠至極。
漂亮的西餐廳裡,一頓午餐的價格不菲。而在郊外,大批的人生活在草棚子裡,一碗一桶都放在裡面,全家5,6口人,擠著一張破草蓆睡。民眾們像昆蟲一樣地生活著。這樣的貧窮,幾乎如同宿命。所以,和尚最受尊重。宗教變成了唯一精神上的安慰。他們把希望寄託在來生。
你不想久留。因為你什麼都做不了。你只是一個旅行者,至多用照片拍下一些鏡頭。最終你幾乎無法拍照片,因為你不願意用鏡頭對準那些苦難中的人。他們無辜而不自知的眼神,會讓你覺得慚愧。你什麼問題都解決不了。施捨也不可以。沉默地轉身離開。這是你唯一能做的。
後來,你回到北京,偶然在大街上路過一家餐館,看到一大幫乞丐湧出來,顯然剛吃飽了飯,並且手裡拎著一包皮舊衣服舊被子之類的禮物。有數個衣著摩登的人混雜在其中,顯然他們組織了這次表演,並用DV盡數拍下。他們一直在拍,拍著這幫可憐的人歡喜盲目的樣子。一個年老的乞丐,他扛著一堆破爛,穿過人潮洶湧的街頭,飛快地消失。他將重回他的生活,一如既往,不會得到任何改變。那時候你非常想走上去把那個拍DV的人手裡的機器砸掉。他洋洋自得的嘴臉,讓人厭惡。
那是一些真正的無家可歸,身有殘疾,在生命線上掙扎的人。輕視痛苦的藝術,如此虛偽。
第三天早上,你坐上了快船。你一直呆在船艙裡。拿著大瓶的礦泉水,喝水。船艙裡坐滿了人,但空氣不渾濁。一對西班牙情侶坐在臺階上,互相擁抱著打瞌睡。他們恩愛的樣子。中途,來自洛杉嘰的黑人和一幫白人吵起架來。沒有人干涉他們。而含義不明的爭吵也很快結束。你給了一個穿紫衣的小女孩子一包皮口香糖。她這樣黝黑美麗,有一雙憂鬱的黑色眼睛。她把口香糖愛惜地插在自己的小包皮裡。是這樣愛惜地在咀嚼。
漫長的航程,沒有吃午飯。你覺得非常疲倦。
船到達碼頭的時候,各旅館的小船已經在河中開始招攬客人。碼頭破舊不堪,石子路,烈日,骯髒的小攤販,到處是蒼蠅。太多的蒼蠅。渾濁的黃色河流臭氣熏天。有很瘦很黑的男人光著上身在裡面撈死魚。路況非常差,沿途是用樹幹和茅草搭建成的居住棚。小而簡陋,幾乎無法遮擋風雨。這是貧民的家。如果是稍微富裕一些的,就用木頭結構,面積也大,傢俱當然更多,不會只有一些桶盆之類。
下午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家裡睡覺。男人,女人,孩子。沒有任何娛樂,也無法幹活。這裡沒有電,沒有自來水,沒有衛生裝置,甚至沒有狗。睡覺的簾子外面就有可能是垃圾場。他們的生活,是這樣的。而車子經過的道路,還有的是讓人難忘的廣闊的蒼翠的原野,大片的樹林和沼澤裡鮮豔的睡蓮。藍天白雲舒展寂靜。大自然以永恆的沉著觀望著人類的貧困和走投無路。
吳哥所在的SiemReap是一個乾淨的小城,因為是旅遊地,建設要比金邊更好一些。你住的是Narin的連鎖旅館。旅館很新。一樓的餐廳裡晚上放美國電影。一幫鬼佬就在那裡看電視,喝啤酒。天氣很熱,房間沒有空調。你晚上下樓來喝冰凍檸檬汁,吃一盤蔬菜炒飯。有新鮮的西瓜。旅館裡的人都是同一個家族的,有的做招待,有的做廚師。他們熬米粥喝。禮貌溫和的服務。
你一遍又一遍地洗澡。熱。炎熱讓人有時候無法呼吸。
吳哥,沒有什麼可說。很多人來柬埔寨,只是為了吳哥。你不是。你一直都在觀看。你的旅行,和他們不同。你也不和別人說話。你發現長期獨自一人在家裡工作的生涯,已經讓你喪失了對語言的興趣和動機。當然,你也並未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你唯一記得的,是吳哥窟幽暗悠長的石頭走廊裡,穿梭進來的午後的陽光和清涼的風。挺立的石柱後面就是青翠的樹林和烈日下的草地。鳥群飛過天空,能夠聽到鳥聲和樹葉落地的啪啪聲。就是這樣的聲音。
你走一會,就在石頭上坐下來。休息。聽風。這樣清涼而古老的石頭。石頭上有雕刻。當人們想留住一些永恆的時候,就會想到雕刻。而雕刻在呈現那些形象的時候,所有的悲喜卻早已經灰飛煙滅。
所有的人都想去巴肯山上看一看日落,因為據說在那裡看到的日落是全世界上最美的。於是,黃昏的時候,大群的人開始攀爬這座石頭林立的山坡。山頂的平地上已經坐滿了人。幾乎是全世界人種的大聚合。但是太陽被濃重的雲層遮住。留下的,只是一片逐漸被暮色吞沒的平原。
接連兩天,你都沒有看到日落。全世界最美的日落,也許就是應該在很少的機會裡被很少的人看到。它應該神祕而出沒無常。你想起來你的小說。你覺得你以後會寫一本小說。小說會有這樣一個結尾。一個沒有看到日落的人。一個無法實現的約定。我們的生活,原就是為期待而延續著,為失望而忍耐著。
一箇中國女子僱了一個摩托車仔的車,讓他帶她遊吳哥。那是一個英俊的柬埔寨年輕男子。他們有三天的時間,一直在吳哥的叢林和平原裡穿行。曾經有一個下午,是在一個遊人稀少的小寺廟裡,BanteaySamre.裡面完整地保留著古舊的臺階,屋簷和牆壁。還有和尚敲木魚的聲音。三點左右,突然下了一場在乾季罕見的暴雨。他們被困在走廊裡。聽見雨水敲打在樹葉上的聲音。有一個沒有發生的吻。
女子最後付給了那個摩托車仔超過一倍的車錢。是因為內疚還是感動?不得而知。這是一個不會有任何開始的愛情段落。是旁聽來的。很真實。那雨水的聲音,是整個故事裡最讓人遐想的一個細節。那個吻從小說的角度來看,不發生的確是一種完美。
:危險的美感
在開往金邊的船上,有一個紐西蘭的女孩生病了。
她和她的男友一起來。帶著自行車。在越南騎車旅行,然後準備到柬埔寨。因為勞累和疾病,改為乘船。天氣持續的高溫。她的臉頰緋紅,躺在船艙裡的長椅子上。
我們大概有6個人左右,船上的大部分位置都是空的。兩個英國老婦人曾經在北京的大學裡教過書。
長途的旅行,尤其是在貧困的熱帶國家旅行,的確需要很多忍耐。疲憊。炎熱,酷暑,疾病,汗水,惡劣的路況,悶熱的車廂,胃痛,暈眩,顛簸,炎症,晒傷,徹夜不眠。但路上所見的揹包皮客,一直都是沉默的,沒有怨言,也絲毫不做任何打擾別人的舉動。
漸漸的,沿岸的景色連綿不絕:大片陽光下閃爍著光澤的玉米田,湄公河奔騰不息的水流,茂密的椰樹林,泥塘裡的荷花,草棚,芒果樹,在岸邊飲水的狗。灼熱的廣闊天空。燃燒一樣的田野……
生活就是以這樣無限豐富無限博大的可能性,往前推進。
有些人辛苦地打工,存夠了旅費,然後辭職,背上行囊開始行走。有些人從未曾走出自己的城市,滿足於生活的現狀和表面,舒適和穩定,才能夠讓他們感覺安全。
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但換言之,人又是被拘禁的,從未曾得到權利決定自己的生活。
對於生活在偏僻村莊的人來說,他們從沒有脫離過貧困,但和自然相融相近。他們在高溫下勞作,在大樹下棲息。如果你在黃昏的時候,看到那些在河水裡嬉戲的孩子,男人和女人,他們臉上那種簡單的豐盛的快樂,你會知道,這條用來灌溉作物,飲用,沐浴的河,就是他們的生活。
而另一些人,他們居住在城市裡,有著所謂的階層和高尚職業。但很多人的生活因為專一的深陷而乏味。他們被自己的慾望和野心盲目操縱。試圖以虛榮和物質來做證明,並填充自己的空虛。他們在宴席或酒吧裡一擲千金,在PARTY和商業娛樂裡尋求樂趣。他們迴避思考和孤獨。從不尋找自己真正的所向。
他們喪失那種所謂的危險的美感。
危險的美感,註定了一種類似於虛無的追逐方式。這是已經和結局無關的激情。不停地行走。一邊走,一邊讓美和時光從靈魂裡刷刷掠過。好象在風裡行走。明知一無所獲,但心有豪情。
我一直都喜歡大風。喜歡大風呼嘯,自己迎風而上,聽不到呼吸。北京是時常有大風颳起的城市。而在我的家鄉,南方沿海,有颱風。
很多時候,一個人選擇了行走,不是因為慾望,也並非誘惑。他僅僅只是聽到了自己內心的聲音。
為了遵循自己內心的聲音生活,我們曾為此付出多麼巨大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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