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葉傾城情感散文推薦

General 更新 2024年11月22日

  散文應該是美文,不僅是寫什麼,而還要怎麼寫。有人將散文當作寫小說前的訓練,或應景之作,敷衍成篇糟蹋散文的面目。散文的身價在於它的嚴肅和高尚。下面是小編給大家推薦的名家葉傾城情感散文,供大家欣賞。

  :雪哭

  她明白他的苦痛,他所不明白的是,

  他的苦痛就是她的苦痛。

  常常地,她想起那一個早春,與他一起走過雪野初融。

  她說:“你聽。”

  他聽到的只是“滴滴嗒嗒”的滴水聲。

  惟有她知道,那是雪哭的聲音。

  她和他同窗四年,都年輕,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大學校園,是他的海闊天空,他一向是女生眼中的白馬王子,她在他眼裡,只不過是個平凡女子。而他,他從來不知道,他是如何以一棵樹的姿態,深植在她心裡。

  畢業分配時,她留在本市,他卻去了遙遠的油田。想念他的日子,她格外感到這座城市的寂寞,慢慢習慣於這樣的日子,她以為自己會忘掉他。可是有一次同學聚會,大家正嘻嘻哈哈鬧得開心,主人忽然說,有一封他的信。

  信裡,他說:“走在曠野上,我常常覺得冷,離開熟悉的生活,我才明白我只是一個普通人。不知道,當年的朋友中,還有多少人會記得我?”

  那一夜,在她單身宿舍的燈下,她驚覺自己在紙上,劃滿了他的名字。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她給他寫下第一封短短的信。

  他的信,回得比她想象中還要快,厚厚的十幾頁,寫盡了失意和寂寥。信上他的筆跡,一如往昔,讀著他的信,好像讀著她從未進入過的他的內心,一種鈍鈍的疼痛泛過她的心,卻觸控不到。

  從此,讀信和寫信,成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那滋味,不真正是甜蜜,卻也算不上苦,像是黑暗中的枝椏,沒有人看得見它確切的姿態。有時,她也懷疑自己到底是所為何來,但卻學著不去想得與失。

  許多事有如天氣,慢慢地熱或者漸漸地冷,一天一天地不被知覺,等到驚悟,已是過了一季。

  初冬的一日,天陰陰沉沉,冷極徹骨,晚上,有人敲她的門,是他。

  看見他,彷彿久在黑暗中,乍然見光,眼前一痛,禁不住地想掉淚,又強自抑制。胸中百感交集,交整合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許久,她方能淡淡地問:“吃過飯了嗎?”

  他滔滔不絕地談著諸般久鬱的話,這一刻的他,好像又回到大學時代,年少輕狂。而她,一言不發,只是深深地看著他,要把他的每一根線條,每一個表情,像描圖一般,細細地,在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印實。

  夜最深的時候,她聽見遠方有極輕微的雞啼,偶一抬頭,發現窗外,在落雪。在窗前,他們一起看雪,雪片紛飛如花瓣,幾乎隱隱有香氣。他忽然問:“你怎麼樣?還好吧?有男朋友了嗎?”

  她笑一笑。

  他一共攢了七天的假期,刨去路上時間,他只能待三天,她請了假陪他逛街。雪下個不住,大城市卻依舊繁華無限,人潮熙熙攘攘,他起初興致勃勃,但慢慢 情緒低落,最後索性住了腳,“我都成鄉巴佬了。”他笑容中有淡淡的寥落。他想到了什麼?是不是覺得,在這七百萬人的大城裡,少他一個人並沒有任何關係?她 禁不住伸出手去,他緊緊握住她的手。雪一徑下大了,他們跌跌滾滾不知摔了多少跤,可是即使摔倒了,他也沒有放開過她的手。

  這三天,他們誰也不提歸期,然而時間從不等待任何人,那一天還是到了。

  鋪天蓋地的雪,站臺上有如戈壁,一望無際,他們都覆了一身的雪。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久久,竟也有一絲熱氣。火車誤了點,她恨不得它永遠不來,但是無論誤點多麼久,幾分鐘、幾小時、幾天,火車還是會來的,他還是要走的。

  他說:“你先回去吧。”

  她搖搖頭。

  火車終於來了。隔一道車窗,好像隔了整個天涯,他的身影,像***,迷痛了她的眼睛。

  火車啟動的一剎那,他伸出頭來,大聲地喊:“我愛你,我愛你……”

  漸遠漸輕,漸漸聽不見了。

  她用雙手矇住臉,因為她哭了。

  不,他並沒有愛上她,她知道,雖然她寧肯不知道。在異地,在石油、荒原、陌生人之間,她是他惟一的懸系。漂泊的日子裡,他要抓住一件永恆,而後呢,當花花世界重又展現在他眼前呢?

  僅僅是寂寞而已,他需要溫暖和關懷,他以為他愛上她,是因為他需要愛與被愛。

  誠然她愛他,但是她也愛自己,從此,她不再給他寫信。他的信如潮水一般湧來,她一概不拆,因為怕自己會心軟。於是,他的信斷了。

  他就此放棄了嗎?捫著胸中的痛,她想,也好。

  然而真相是:他病了。

  輾轉得知這個訊息,她第一個念頭是:他的確愛上了她,被她拒絕,不能承受……

  這可能嗎?她苦笑。唯一可能的解釋是:他以為所有人離開他,是因為他現在環境與條件太差,而沒有一個人,是真心地愛過他,關注過他的靈魂。

  她如何能讓他這樣認定?

  在他凌亂的單身房間裡,熟睡的他有一張稚氣的臉。而在戶外,有她從沒見過的、最廣闊的雪原,正在一點點融化,纖瘦的水流四處?淌。一時間,她彷彿看到一張淚痕模糊的臉。

  他的青春稚嫩如種子,而這正是他生命中最長的一冬,如果一定要有雪,呵護他度過寒冬以待早春,就讓她做雪,用自己的冷守候他的暖。然後,在春天,有誰能聽見雪哭的聲音?

  如果的本質就是痛苦,那麼,她甘願受傷。

  他醒來後,她低聲說:“我答應你。”

  以後每天下班路上,她是那個看信不看路的人。每一封信,他告訴她:他設計的圖紙投產了;領導破格提拔他當主任了;他寫的論文發表了……而最後一封信說:“我調回來了。”

  握著他的信,走在路上,正是初夏,天空隱隱帶點灰紫,路旁所有的合歡樹都開滿了花,和風輕輕地來又輕輕地去,合歡纖細的花絲紛紛灑灑,拂了她一身,一天一地粉紅的雪。這明明是她見過的最美麗的夏日黃昏,她卻在抬手間,揩到自己臉上冰冷的淚。

  無端地,她想起許久以前的一個冬夜,她在等候末班車,夜越來越深,她沒有帶表,不知道現在究竟幾點了,不知道末班車是過去了還是尚未來,或是根本就沒有過。

  走下火車,他的第一句話是:“以後可以長相廝守了。”

  長相廝守,談何容易。

  遠隔的時候,他們是分別在銀幕前後看電影的人,雖然是同樣的劇情,同樣的程序,但是當他們在一起交流心得時,才發現,他們看到的每一個畫面都不相同。

  相處的時間越長,他們越是發現彼此的距離。他竭力地要做一個完美的情人,來彌補他們的距離,但是,世上還有什麼距離比愛與不愛之間,更遙遠的呢?

  她明白他的苦痛,他所不明白的是,他的苦痛就是她的苦痛。

  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所謂相忘,也就是雪融成水,了無痕跡吧?

  分手的那一天,有著大片大片的陽光,他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對我的好。”

  良久她說:“我也永遠不會忘記你。”

  一個人走在大街上,她伸出手,掌中有滿滿一握的陽光,彷彿永不融化的雪花。這一刻,她真切地領悟到,四季輪迴的天理。

  相識,是天空有朵雪做的雲;相愛,是雪落黃河靜無聲;而離別之際,也就是下一個春天的開始。

  在這浩渺的時空中,如果緣分註定要流轉如四季,她不悔做一段雪哭的聲音,為這世上所有終究要棄所有人而去的一切。

  :君住漢江頭

  日日思君不見君,

  同飲一江水。

  歲月已遠,青春漸如暮春的繁花,在五月的微風裡緩緩不斷地飄落,太多記憶都被拋在時光的後面。卻在這樣深的夜裡,因為一杯水,我便突然想起了他,想起了關於他的一切。

  只因為飲了一杯水,只因為飲了一杯取自漢江的水。

  那年我十九,是快樂的大學女生。認識他的那個下午,是在圖書館,我似模似樣地看著書,心裡卻記掛著四點鐘跟人家約的網球,又沒帶表,估計差不多了,便去向前排的一個男生問時間。

  那男孩向我微一欠身,嘰裡咕嚕說了一串我聽不懂的話。我嚇一跳,“什麼?你說什麼?”

  他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後一字一頓,我還對他大眼瞪小眼。好久才弄明白,他在用英文說,他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可是他明明是黑頭髮黑眼睛嘛。

  怎麼,練口語練得走火入魔了?我不甘示弱,拿右手在左腕上連拍幾下,且大呼:“time,time!”他終於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一邊點頭,一邊把表面翻過來給我看,始終沒有說話。我忍無可忍,對他怒目以視,“你不覺得這樣很累啊?”

  他茫然地看著我,半晌,彷彿突然想起什麼,推過稿紙和筆,示意我寫。幹什麼,留作證據啊?我毫不客氣,提筆就寫,“你是哪國人?!”意猶未盡,又加一句,“假洋鬼子。”瞪他一眼,揚長而去。

  第二天早上第一節課我遲到了,在教室後門口探頭張望,卻一眼看見昨天那個男孩,正和教授站在一起。他顯然也看見了我,眼睛輕輕一閃。這時教授正在介紹他,“這是我新帶的研究生,從韓國來的……”以下的話我都沒聽見,因為我溜了。

  陽光下的校園格外寧靜,我躲在小樹林裡,聽見腳步聲一步步向我靠近,我只是死命地低頭,腳步聲在我面前停了,接著,一張紙輕輕地攤下來。上面除了我 昨天的傑作,還多了一行稚氣而工整的筆跡:“我是韓國人。我不是假洋鬼子。”我一點點地抬頭,正遇見他安靜誠摯的眼睛,他另一隻手還握著一支筆。我忍不住 笑了,提筆又加一句,“你是真洋鬼子。”

  他看看那行字,又看看我,再看看那行字,半晌,臉上漸漸湧起笑意——他懂了。我的臉刷地紅了。

  我是他在中國認識的第一個人,便義不容辭地做了他的中文老師。在初夏金橙色的黃昏裡,我們去了江邊,在那浩渺的大江向我們迎面而來的瞬間,我教給他那首我最心愛的《卜算子》,“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同飲一江水。”情急地問他:“你懂嗎?你懂嗎?”

  他輕輕唸了幾遍,忽然抬起頭,“因為想念一個人,因為喝的是一樣的水,所以即使長江這樣的江其實也是短的。”我連聲說:“對,對。”禁不住滿心的歡喜,又說:“總有一天,我要帶你從長江頭走到長江尾。”

  他說要教我韓文,我興致勃勃地問:“‘我愛你’怎麼說?”他咳嗽一聲:“換一句。”“那麼,‘我喜歡你’?”認真地等他回答。他只是笑,笑得尷尬,良久,整張臉慢慢地,慢慢地燒了起來。我驀地會過意來,剎時間,只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狠狠地燒了起來。

  我們漸漸難捨難分,夏天我帶他去東湖旁深深的樹林裡散步,下雪的天氣他騎車去很遠的地方為我買冰淇淋,一起排幾小時的隊買票看我們都很喜歡的崔健的 演唱會。他恆常一襲簡單的仔褲球鞋,短短的黑髮,很少有人留意到他與一般的大學男孩有什麼區別,甚至連他有些特別的腔調,也被人當作一種偏遠地方的鄉音。 那段日子,我最愛的遊戲就是“猜猜他是哪裡人”,大家從天南猜到海北,卻從沒想過他不是中國人。而我,也真的早就忘了。

  不知不覺地,認識他已經一年多了。那天,去他宿舍找他,正欲敲門,我忽然頓住了。門裡,他正用自己的語言和人爭執著什麼,在他們都越來越高的聲音 裡,我的名字正在頻頻出現。我轉身下了樓。半小時後再上去,門開著,他靠在門口,神色恍惚地抽菸。見了我,煙一丟,把我的手一牽,“我們出去。”

  正是秋天,風起風落,金色的樹葉紛紛飄零,交織成網。走在校園的小徑上,我們都沉默著,惟有落葉在我們腳下發出輕輕的破碎聲。

  他突然問:“你有沒有想過去韓國?”

  我想了很久,老老實實地說:“不,我生在江漢平原,這裡是我的國家,我愛長江,也愛那首最優美的情詩。我是一棵已經長大了的樹,不能再隨便移植。”我轉頭看他,“那你呢?你想過留下來嗎?”

  他太久沒有作聲,但是他終於很慢很慢地說:“在這裡,我度過了一生最快樂的時光,我是真的願意留下來,但是,我是家中獨子,我有不能推卸的責任。”

  秋天薄如白紙的風掠過來,我覺得冷。小路到了盡頭,我說:“我們回去吧。”

  如果漫漫長路竟然沒有終點,又有誰會願意開始這萬里長征;如果刻骨銘心的的代價註定是刻骨銘心的傷痛,那麼,我寧願兩樣都不要。我開始躲他,而他,顯然也在躲我。

  聽到他要回國的訊息時,我們已經分手一年多了。總是忙,總是有新的人、新的感情在不斷出現,慢慢的,我真的以為我已經忘了他。所以,在那個喧譁的聖 誕節晚會上,有人忽然一指我,說:“當年那個跟你在一起的韓國男孩,姓什麼的,家裡有事,退學手續都辦好了,馬上就要回國了吧?”我也只是“哦”一聲,仿 佛想不起他說的是誰。

  晚會沒完我就先走。夜極黑,北風刀刃一般削過來,我走得很急,幾乎有些跌跌撞撞,彷彿有個聲音在催:快點快點要來不及了。在寢室樓的樹下,站著一個人,聽見腳步聲,轉過身來——果然是他。

  明明是東海的萬頃驚濤向我一起撲來,我卻也只能安靜地向他微笑。許久,他說:“我要走了。”我說:“幾時?”他說:“明天。”再無話。隔了好久,他忽然說:“你記不記得你說過,要帶我從長江頭走到長江尾?”

  江邊奇寒徹骨,一無人跡,惟有江水奔騰的聲音,伴著我們。他緊緊握住我的手,那樣緊,彷彿要將他的溫度傳到我身上。一直走到荒草萋萋的地方,我累得都快走不動了,他伸手輕輕攬我入懷。

  我低聲說:“再往前走,就到漢江與長江相接的地方了。我出生成長的地方就在漢江邊,所以我的家鄉叫漢陽。”

  良久他靜靜地說:“也有一條漢江流過我的家,所以我的家鄉叫漢城。”

  我笑:“君住漢江頭。”

  他亦笑,接下去:“我住漢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我一下子哽住了。而他突然抱緊了我,在我耳際喃喃說了一句話,是我陌生的語言。

  我問:“你說什麼?”

  他用力地吻我的耳垂:“你,曾經要我教你的。”

  頃刻間,我淚流滿面。他到底還是說了,自此山長水遠,蕭郎路人,在他說出口的同時,也註定了我們的終將別離,可是他還是說了。

  長江在我們身側轟鳴,他一遍遍地吻我的耳垂,一遍遍地重複著,而我只是緊緊地貼在他胸前,任江風吹我一臉的淚……

  在最青春、最美麗的時候我們相遇,卻不能把不再青春和不再美麗的未來時光交付給對方,而我也只能在我的漢江邊,因為飲了一杯漢江水,便幽幽想起那個在他的漢江邊的人。

  :馬不停蹄地錯過

  不是沒有機會的,卻是我們自己,

  錯失它們,如放飛群蝶。

  “巧顏,當我還不認識你,我已經與你有了肌膚之親。”

  十七歲考上大學,是丁康第一次出遠門,車票上印了“準乘”,鄉下孩子只當搭火車還要批准,上車才恍然大悟,原來就是站票。八月,鐵皮車廂是行走的烤 爐,跑起來有風,卻一站一站停,如人生趔趄。漸漸人山人海,他前方,有個單薄女孩,被推搡得退無可退,幾乎是退進了他懷裡。他驚得一動不敢動。

  她沒回頭,身體的溫度與氣味卻逼過來,染汗的微香。他的前胸貼她的後背,低頭看見一滴清亮的汗,自她頭頂出發,沿著她的麻花辮,小孩玩滑梯一樣,跌 跌撞撞下滑,忽地“噗”一下,落在他t恤胸口上,棉t恤很渴似的,頓時吸乾。驀地記起“水滴石穿”,丁康想那滴汗,一定經過t恤,穿透了他的心,還在深深 地,跌下去,他身體裡從此藏了一口井。

  在站臺上他們又遇見,原來都是理工大學的新生,她只投他一眼,漠漠然。惆悵與廣場上的風一起近了,他的汗,一寸一寸幹,車上人那麼多,也有人擠在她身前,他也不曉得誰站在他身後……人世紛繁,同車一段,原算不得緣分。

  周身漸乾爽,胸口卻彷彿仍剩著一抹膩搭搭的溼,是方才她那一滴汗。他沒有接過吻,可是他想,這應該就是吻的記憶了。

  他們都在登記簿上登記,上一排:宋巧顏,英語923;下一排:丁康,建築921。

  “巧顏,理工大學是多麼美麗:十月桂花盛開,細碎如剪屑,我想起你桂子黃的襯衣;十一月澡堂開放,淋浴回來的女生黑髮溼得誘惑,我想起你流滿汗的發 梢,一條一條微鹹的溪流;每週我去模具車間實習,木件的紋理,讓我想起你柔軟而倔強的臉型,是檀木……這記憶,我卻無法與你共同擁有。”

  是的,因為他們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軍訓時,巧顏嬌小,在女生方陣的最外側。正步走,男女兩隊交匯片刻,巧顏每每不自覺一偏頭,那抹害羞之意,是銀木槿在薄霧裡含苞。睡在他下鋪的兄弟,當下看得目不轉睛,悄聲對他道:“我要追她。”

  真的是追。大學在山間,小路陡峭多彎,兄弟騎一輛電動自行車,每天全速,從女生宿舍追到教學樓,又追到聽力教室,再追到食堂,然後長久地等在體育館外頭。兄弟是運動高手,晒一身漆器般亮黑面板,他的追逐,便更有炭隱晦的熱力。

  也不多說什麼,就是一心一意地,追。女生們大笑有之,竊竊私語有之,終於七手八腳,把巧顏推出人群。巧顏窘得只低頭,良久,才側身,偏坐在兄弟的自行車後座,挽高碎花裙襬,露出她奶黃、乳白雙色鑲拼的細帶涼鞋。

  校園的愛,常常開始得如此簡單光亮。

  丁康因此,與巧顏也算熟了。有時在校園裡走,聽見身後喇叭連聲,回身見兄弟的自行車,幼鯊般乘風破浪,巧顏半掩在兄弟肩後,向丁康遙遙一笑,頭隨即一低;兄弟也把巧顏帶回寢室來過,管自忙這忙那,巧顏就坐在他床沿上,一隻腳,無意識地輕輕踢床單。

  沒有交談過,他記憶中的巧顏,始終是芙蓉千朵,宛在水中央,一花開一花落,都牽著他的心,他卻是岸邊的賞花人,不能涉水採擷一朵。

  大二那年秋天,巧顏狠狠感了一次冒。兄弟全天候守在她床邊。他卻是拖到不能再拖才去,一進門,只見巧顏臉頰削薄,是有人在他心裡狠狠丟了塊大石,水 花四溢,噎得他無法說話。遠遠站著,看巧顏半躺,手擱在兄弟手裡,啞聲跟兄弟絮絮,“一病,就很想我爸我媽。小時候,每次我有不舒服,我爸就騎車,去好遠 好遠的自由市場買魚,煮的湯,好鮮……”

  想的速度,追不上他的腳步,宿舍樓半朽的木地板響徹咚咚。他衝到學校門口的小館子,“我要魚。”老闆娘熱情招呼:“我們這兒的招牌菜是水煮魚。”窮學生,哪兒吃得起館子,此刻望文生義:水煮自然是極清的清湯,便道:“好。”

  二十八塊錢,他三天的伙食費。

  又押了五塊錢,借了人家的海碗,老闆娘替他細細覆好蓋子,用橡皮筋綁上,裝在塑料袋裡。他卻怕揚湯灑水,一定要雙手捧著。校園裡楓樹灰紅,有遲歸的燕和初發的蝙蝠低低飛過,青瓷碗在手心漸漸燙起來,他卻一頭大汗,只擔心這捧到寢室的一片心,會涼了。

  一揭盒蓋,辣香四溢,紅油浮如酒,頓時笑倒一屋子的人,“給病人吃這麼辣的東西?有沒有搞錯呀?”

  到晚,兄弟約他出來走走,湖邊有長木椅,正在七月紫藤花下,湖水一波波拍上來。兄弟遞他一支菸,單刀直入,“你今天那碗魚,是買給巧顏的嗎?”

  他心頭一陣吱吱嘎嘎,像齒輪鏽死,旋轉得十分吃力,只不作聲。

  兄弟捶他一記:“不就是一點兒女情長嗎?至於這麼說不出口嗎?”

  他是被人贓並獲了,欲退無地,等待最後的審判如天罰,倒反而?鬆下來。

  “你是給小莫買的吧?看今天她一個人吃了大半碗,大家就知道了。哎,主動點呀,請人家看個電影什麼的……”

  小莫?他極力回想,是穿紅t恤的,還是扎馬尾辮的?巧顏的室友們,你一口我一口,把魚乾得精光,嘴脣沾了紅油,厚花瓣似的嘟著,他實在記不起,誰吃的最多,除了巧顏,其餘的女生,對他都沒有分別。

  他說:“你說是就是吧。”

  他想什麼是呢?大概跟希望一樣,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日子長了,就有了吧。

  “巧顏,那一刻,我心忽然悠悠盪盪,到高考發榜的那個夏天,表弟們在樓下高喊,‘通知書來了。’我一隻腳穿了拖鞋,一隻腳沒有,向外便衝。忘了樓梯 的存在,一腳踏空,從二樓直滾下來,滾燙的水泥地迎面而來。‘噝’一聲,牛仔褲被燙焦了,掙扎著爬起來,可是門外沒有郵遞員,被嚇壞的表弟們此刻才敢坦 白:他們在開我玩笑。腳上涼颼颼,一低頭,血從褲管裡緩緩流下,也不覺得痛。生命這一遭,又和我開了一個殘忍的玩笑。”

  他跟小莫好了兩年,畢業那一年無疾而終,正像兄弟與巧顏。兄弟雅思考了七分半,拿到伯明翰大學的獎學金,而巧顏,巧顏沉默著,不說分手,也不說祝福。

  聚餐那天,兄弟才喝了兩瓶啤酒,就高了,高得奇異而愴痛,是絃斷處,裂帛聲,刺耳驚心。兄弟划拳連輸,罵一句“靠”,跳起來比試,嗆啷啷拂落一地杯盤、一次性紙杯,殘酒剩茶潑了巧顏一裙子,也不理會。

  他避免去看兄弟那張紫脹揮汗的臉,也不敢看巧顏,只輕輕將紙巾遞她。她接過,也不擦,在手裡捏成一團,一直低頭,彷彿要縮到不存在。她正坐在空調口,大股冷氣罩著她,簡直呵氣成霜,汗卻仍然一滴一滴,映著燈光,赤金赤金地往地上掉,像她碎裂了的一顆心。

  同學喝完酒,還吵嚷著要去唱歌,巧顏站起,細聲道:“我先回去了。”

  兄弟已經醉得七顛八倒,聞此像被木槌狠命一擊,醒了七分,沉吟一下,“你自己回去吧。”

  她徑直而去。是深海黑珍珠離開蚌,從此不能睡在愛情腹內,無論多少撕扯的痛,都不回頭。

  丁康道:“我還要清點東西,我也不去了。”

  也沒說送她。巧顏在前頭走,丁康默默跟在身後,一前一後,恰如當年他們在火車上,這一遭,他們互知名姓,反而遠了。他甚至不敢踏在她的影子上,怕踩痛她。

  經過一堵人家的高牆,巧顏忽然站住,抬頭,月色明如細玉,照見有樹高高地從牆裡探出來,樹上掛了青綠圓果,像梨也像蘋果。他靠前,辨認了一會兒,道:“是柿。”

  巧顏沒應聲,一張臉忽明忽暗,明知是葉影,也陡地錯覺是淚痕。風一吹,樹葉撲簌搖,在她臉上,刻出痛楚的線條。

  他不忍,沒話找話,“我們家種過柿樹,就在晒場上,所以我認識,小時候,常常在樹下玩……”

  巧顏忽然問:“你說他……究竟有沒有愛過我?”城市的夜空,原來沒有星星。

  他一怔,還沒回答,巧顏已經道:“我去還朋友一本書,你不用送了。”

  白裙上的酒痕,分外刺眼;恰如他的那件舊t恤,印過她的汗跡。

  這也就是,愛情所能剩下的痕跡了。

  “巧顏,你永遠不會知道,我有多想跟你說:每年秋天,柿果在秋風裡慢慢轉紅,紅到不可收拾,就會墜落,一地殷紅的甜蜜。我鄉舊俗,用柿釀酒,每逢嫁娶,必拿出以餉新婦。巧顏,跟我走吧,我會飲你以柿酒,味道甘美如酸乳酪,千杯不醉。”

  再見巧顏,是六七年以後的事了。

  那時,他開一家小裝修公司,常自嘲:就賺一馬桶錢。統共沒幾個夥計,凡有單子,他能跟就跟。七月,有幢複式住宅要裝修,他和同事開輛小貨車就去了。

  多日不雨,紅土地裂開無數飢渴的嘴。保姆來開門,他一坐定便道:“能給我一杯冰水嗎?”

  才捧了一杯冰可樂,就看見樓梯上,有一截素白小腿,一步步下樓來,接著是黯綠真絲裙,漸及腰間的細蝴蝶結,再看見尖尖下頷。忽然他的心如拴在蜘蛛絲的一端,遇風搖擺不定……

  “巧顏?”他脫口道。

  手仍然很穩,可樂紋絲不灑。可見年近三十,他也成一個穩重男子。

  巧顏絲毫不變,一樣清瘦,微帶怯意,笑起來,眉目靜如雨後。他卻看見她眼角細紋,如工筆白菊,千花萬瓣。她是時間之座標,注了他自己的年紀與心境。

  看過房子,談妥細節,明天來籤合同。窗外黃昏漸墨,夜空之藍一星一星展開,他輕輕咳了一聲,“請你吃個飯吧?老同學敘箇舊。”

  將車交同事開回公司。他們打的士去,巧顏只換了一件簡單的黑吊帶裙,十分家常。他不知是該愛還是恨這份家常:他們如此之親,但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邊吃邊聊,談一些閒人閒事,說到兄弟,那小子e-mail回來的照片上,胖了,八塊腹肌全變成肚腩,兩個兒子,抱一個挽一個。巧顏笑,是真的不在 乎。餐桌一角,紅蓮花杯裡點了蠟燭,火舌媚惑地,在夜色裡一舔一舔的,非常撩人。火意停在巧顏臉上,她低低道:“我們的青春歲月,都哪裡去了?”

  夜色漸深,他不得不起身。出門想招的士,她卻說:“好久沒搭地鐵了。”

  他隨巧顏,下長長久久的臺階去搭地鐵。她在車廂裡,扶著欄杆站著,又一次,他站在她?後,禁不住細細看她,忽然發現巧顏右肩頭,有一個模糊的、深粉紅印記,窄窄的半圓,如貝殼,或者天使之翼。若將臉頰貼上去,會聽見伊甸園的聲音。

  巧顏沒有回頭,卻淡淡道:“胎記。”

  他不由得伸出手,搭在那塊胎記上,食指輕輕勾勒它的線條,像輕觸荷花瓣上的那一抹胭脂紅,紅花蓮子白花藕。

  地鐵一站一站停,如生命周而復始,如果他們願意,可以永不下車……

  巧顏忽地輕笑一聲:“丁康,你還記得嗎?那一年我上大學,人那麼多,我就被擠在你身前。”

  原來她什麼都知道。

  “巧顏,那一刻,我幾乎***的心情。像小時候看過的小精靈電影,心願已了,這世上再無可眷戀。原來我要的,並非擁有;而只是,你的明白。”

  良久,他問:“你……先生呢?你跟他說你晚歸了嗎?”

  她抬眼看窗外,是千篇一律呼嘯而過的黑,靜靜道:“我離婚了。”

  非常平板簡單,在敘述一樁與她無關的事。她生命的暗礁跌宕,全在這四個字裡面。

  他一震,剎那大地浮動,星月有失。卻突然,他手機響了。是女友清脆的嗓聲,說起話來,炒螺絲般噼哩啪啦不絕於耳,“我今天看到一條好漂亮的婚紗,我就買了,是小蓬裙,繡銀花,絡金網子,你待會來不來看?”

  她在說:“我離婚了。”

  她在說:“你來不來看婚紗?”

  他不知該回答哪一句,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地鐵停下來,巧顏半旋身,“我到站了。”慣性地一低頭。門在她身後合攏。

  他甚至來不及說一句“巧顏,再見。

  而再見,或者永不再見,其實都不重要了。

  “巧顏,自火車始,又至火車終。這也是一種圓滿吧,命運給了我們最大的恩典。我們不是沒有機會的,卻是我們自己,錯失它們,如放飛群蝶。這一生,我們都在馬不停蹄地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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