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漢語的親屬稱謂非常複雜,而有的文化親屬稱謂則非常簡單,今後中國的孩子會怎麼稱呼親戚。
中國孩子在學說話時,正確掌握七大姑八大姨之類親屬的不同稱謂,恐怕是件極難過的檻。中國親屬稱呼之複雜舉世罕見,僅與父親同輩的男性有伯父、叔父、姑父、舅父、姨父五種稱謂。雖然各地親屬稱呼有所不同,但任何一個漢族社會都不會像英語那樣把與父親同輩的親屬男性用一個uncle就打發了。
更能體現漢語稱呼複雜的還是同輩人,英語中用cousin大而化之的概念在漢語中則必須根據具體的親屬關係選用堂兄、堂弟、堂姐、堂妹、表兄、表弟、表姐、表妹這八個中的一個指代。
對親屬的稱謂一般有類分法和敘稱法兩種類型。類分法將同等、同類的親屬用同一種名稱表示,不管該親屬與自己的具體關係。英語中的cousin就是典型,只要是自己的同輩,不管是伯父、叔父還是舅舅、姨媽家的孩子,都是cousin。
敘稱法則正好相反,一個敘稱法的稱呼明確表示了該親屬與自身的關係,如漢語中的堂弟一定是父親兄弟的兒子,而且比自己年紀小。
顯然,一個社會類分法使用的越多,其親屬稱謂系統越簡單,而敘稱法用得越多,則其親屬稱謂系統就越複雜。
世界上每種文化都有其獨特的親屬稱謂系統,19世紀,人類學家摩根將全世界的親屬稱呼分為六個大類,分別以對應的五個印第安部落和南蘇丹土著命名,今天,世界上絕大部分社會的親屬稱呼都可歸結為當中的一類。
在摩根的分類系統中,最簡單的親屬稱謂系統為夏威夷系統,該系統差不多把類分法用到了極致,只區分性別和輩分:如家族中跟母親同輩的女性都叫makuahine,跟父親同輩的男性都叫makuakane,和自己同輩的女性則都是kaikuahine,男性則是kaikua ?ana。
最複雜的親屬稱謂系統則為蘇丹系統,蘇丹系統中大量採取敘稱法,一個親屬稱謂對應的親屬關係非常少。該系統的特點是對直系和旁系的親屬都採用敘稱。中國的親屬稱謂即屬於蘇丹系統。
處於蘇丹系統和夏威夷系統之間的其他四種系統,並不太容易對其系統的簡單或複雜程度副做出精確排序。英語中的親屬系統為愛斯基摩系統,主要特點是對直系親屬採用敘稱,但對旁系的親屬如姑舅堂表兄弟之類大而化之,並不多加區別。
為什麼不同的社會的親屬稱謂差別會如此之大?莫非親屬稱謂系統都是由簡單向複雜演變的?
早期有觀點認為,親屬系統的演變往往和社會的演進程度相關:如果使用夏威夷系統,則說明這種社會相當原始,並且推論人與人之間完全沒有性方面的禁忌,兩個男女之間可以隨意發生性關係,因此不需要複雜的親屬系統以規避亂倫風險。隨著時間演進,社會倫理逐漸建立,對區分親疏的要求越來越高,因此稱謂發展得越來越細。
這個解釋雖然貌似有力,實則簡單粗暴且不符合事實——夏威夷人雖然親屬稱呼極其簡單,但卻並非亂倫狂人,而且有證據顯示,夏威夷社會的親屬稱謂系統曾經更加複雜,是後來逐漸簡化成今天這樣的。
親屬稱謂系統由複雜演化為簡單,其實並不只是夏威夷,譬如現今採用愛斯基摩系統的英語社會,歷史上其稱謂系統就曾經是更加複雜的蘇丹系統。
英國人的祖先是來自今天德國北部的盎格魯撒克遜人。盎格魯撒克遜人的親屬稱呼相比他們的現代後代要複雜得多。
現有資料顯示,盎格魯撒克遜人稱呼姨母為Modrige,姑母為Fathu,舅父為Eam,叔父/伯父為Faedera。顯然比現代英語uncle aunt兩個詞包打天下要複雜得多。而現在叫cousin的,在當時則要根據具體關係,有Faederan sunu(叔伯之子)和Modrigan sunu(姨之子)等區別。
現代英語這種相對簡單的愛斯基摩稱謂系統,是由入侵的諾曼人從法國帶來的。當時法國的親屬稱謂已經相當簡單,不過,法國簡單的親屬系統也並非其原生態,同樣經歷過一個不斷簡化的演進過程。
法語源自古羅馬時期的拉丁語。拉丁語中親屬稱謂相當複雜。舅父為avunculus,姨母為matertera,叔父/伯父為patruus,姑母為amita。同樣,拉丁語對錶兄弟姐妹的稱呼也相當詳細,某些方面複雜程度超過漢語。
譬如漢語中的“表兄弟”和“堂兄弟”,在拉丁語中還有更精細的劃分:舅父的兒子叫consobrinus,姨母的兒子叫matruelis,叔父的兒子叫patruelis,姑母的兒子叫amitinus。在直系親屬上,拉丁語也相當複雜精確,如拉丁語中祖父為avus,曾祖父為abavus,高祖父為atavus,均可區分。
與英語社會和法語社會的稱謂演進方式不同,中國整體上走的是一條逐漸複雜化的路徑。如上古時期父親和父親的兄弟,子和侄的區別並不明顯。《漢書·疏廣傳》就有“廣徙為太傅,廣兄子受……為少傅。……父子併為師傅,朝廷以為榮。”以今天中國的親屬稱謂體系來看,這兩位當然是叔侄關係而非父子關係。《禮記·檀弓上》更說“兄弟之子猶子也。……不為之別立名號。”
侄,本來是女子對兄弟子女的稱呼,男子稱呼自己兄弟子女為侄的風氣要到晉朝才開始流行。伯父叔父和父親並不太區分的習俗,更是至今仍然在中國部分地區存在,如西安地區對伯父、父親和叔父都可以用“大”、“爸”稱呼,“大大”即可以是叔伯、也可以是父親。
同樣,上古時期同輩親屬中,對兄弟和姊妹的區別也不明晰,能見到以“兄弟”代替“姊妹”的用法。對弟弟和妹妹的分別也比較模糊,《史記》中“女弟”的用例非常多見。此外,當時妹限於男子稱呼自己的妹妹,女子稱呼自己妹妹則使用顯然和“弟”同源的“娣”。
而母系親屬則更為簡單,上古時期母系各親屬中只有舅的稱呼比較獨立,而且和叔父伯父等父系稱呼不同,舅當時不稱舅父。母親的姐妹則幾近沒有專門的稱呼,硬要區分,只有“從母”這樣的說法。而“姨”當時則是指妻子的姐妹。隨後轉為母親的姐妹,則是子隨父稱。
親屬稱謂既可以簡單化,也可以朝複雜方向演變,這些演變難道是完全隨機,無方向可循嗎?
親屬稱謂的演變雖然有著一定的隨機性,但也和社會結構息息相關。越精密複雜的親屬稱謂系統一般情況下對應著更加複雜、階層更加分明的社會結構。
作為親屬稱謂體系最複雜的一類,蘇丹系統的親屬稱謂和大家族和階層分明的社會結構緊密相連。除了中國的親屬稱謂是蘇丹系統外,波斯和土耳其的親屬稱謂也是蘇丹式。
反之,當複雜的社會結構解體時,紛繁的親屬稱謂體系就變成了記憶上的額外負擔,會遭人揚棄。
如法語的cousin,其詞根來自consobrinus,本來在羅馬社會中僅指舅舅家的兒子。但羅馬帝國後期經歷了蠻族入侵後,複雜的社會結構被破壞。親屬稱呼隨之被劇烈簡化。在新的社會結構中,弄清一個大家族中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得相當不重要,除了屬於核心家庭的幾個近親之外,其他親屬只需要知道和自己有一點血緣關係即可。所以就囫圇用來指代各種各樣的堂、表兄弟了。英語的稱謂簡化也同樣發生在諾曼入侵打亂了舊有社會秩序的時代。
但中世紀以後英國貴族階層的逐漸確立,對血統的重視在貴族中變得非常重要。於是英語中的cousin也發展出了各種各樣讓關係更明確的說法。如表兄弟的子女互相之間是second cousin,而表兄弟與表兄弟的子女之間的關係則為first cousin once removed(removed用作親屬關係限定最早的記錄在1548年)。
這些變動終於讓英國的新貴家族有了追根溯源的儀式感,不過由於絕大部分人對這些區分並不在意,所以在一般口語中並不常用。
中國現代的親屬稱謂系統定型於魏晉南北朝時期,當時戰亂頻仍,單憑小家庭很難在此環境中自保。家族的重要性空前提高。隋唐時期成為著名家族的崔、吳、鄭、王等,就是在這一時期崛起的。
這些以父系血緣為核心的家族,在歷史舞臺上的崛起,對中國稱謂系統的不平衡演進提供了助力。
——中國複雜的親屬稱謂的一大特點,就是父系母系親屬稱謂的複雜程度並平衡:父親的哥哥和弟弟能夠區分,但母親的兄弟則被歸為一類。在堂親、表親方面則差別也相當明顯,只有父親兄弟的子女算作堂親,而父親的姐妹和母親的兄弟姐妹的子女統統算作表親——這種父系比母系複雜的情況正是父權社會的特徵。
碰巧的是,中國的另一項傳統也使得稱謂系統進一步複雜化。
中國人一般會避免對親屬直呼其名,認為這是一種不禮貌的表現。交談過程中如果涉及某個特定親屬,則往往得依靠其他方式精確定位,因此中國的親屬稱謂不但要分叔父、伯父、姑父、舅父,而且往往還要在前面加個“大”、“二”、“三”、“小”等表示排行的字,以在不提及姓名的情況下能準確指稱一個特定親屬。有了排行的助陣,使得中國親屬稱謂系統的規模在大家族中呈指數級上升,比一般的蘇丹系統更勝一籌。
雖然中國的稱謂系統今天是全世界最複雜的系統之一,但其前景卻不太妙。
計劃生育帶來的家庭規模縮減、工業化城市化引發的個體原子化,對中國親屬稱謂系統的延續構成重大挑戰——中國社會結構已嚴重偏離典型蘇丹式稱謂系統的特徵。
譬如,由於親戚在日常人際關係中地位不斷降低等緣故,很多中國人不知道怎麼正確稱呼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不過,這不重要,因為下一代中國人沒有七大姑八大姨之類的各種親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