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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哪也不能打頭哇!”
“這當媽的!有錢就買張票沒錢就算了,也犯不著拿孩子撒氣哇!”
“是親媽嗎?看模樣倒還像……”
人們議論紛紛。
陶影真慌了。她並不是想打小也,只是想把他那雞冠子一樣高聳的頭髮撫平。她悲慘地
發現,小也縱是此刻變成一個禿子,身高也絕對在這條紅蚯蚓之上。
“小也,別踱腳尖!”陶影厲聲說。
“沒有,媽媽。我沒有……”小也帶出哭音。
是的,沒有。紅蚯蚓殘忍地伏在比小也眉頭稍高的地方。
紅衣青年突然像早晨醒來時伸了一個懶腰,他的眼光很犀利,抓到過許多企圖逃票的人。“買票去!買票去!”他驕橫地說,所有的溫文爾雅都被紅蚯蚓吮去。
“可是,他不夠一米一。”陶影感到了自己的孤立無援,頑強地堅持。
“所有逃票的人都這麼說。信你的還是信我的?這可是全世界統一的度量衡標準,國際米尺證存在法國巴黎,是純鉑製成的,你知道麼你!”
陶影目瞪口呆。她只知道做一身連衣裙要用布料兩米八,她不知道國際米尺儲存在哪,只敬佩這座廟裡的神佛,它使她的兒子在頃刻之間長高了幾釐米!
“可是,剛才在汽車裡,他還沒有這麼高……”
“他剛生下來的時候,更沒有這麼高!”紅衣青年清脆地冷笑。
在人們的鬨笑聲中,陶影的臉像未印上顏色的票根一樣白。
“媽媽,你怎麼了?”小也逃開紅蚯蚓,用溫熱的小手拉住媽媽冰冷的手。
“沒什麼,媽媽忘了給你買票。”陶影無力地說。
“忘了?說得好聽!你怎麼不把自己的孩子給忘了?”紅衣青年還記著這女人剛才的鎮靜,不依不饒。
“你還要怎麼樣?”陶影儘量壓抑怒火,在孩子面前,她要保持一個母親最後的尊嚴。
“嘴還這麼硬!不是我要怎麼樣,是你必須認錯!不知從哪混了張專供外賓的贈票,本來就沒花錢,還想再蒙一人進去,想的也太便宜了是不是?甭羅嗦,趁早買票去!”紅衣青年倚著牆壁,面對眾人,像在宣讀一件白皮書。
陶影的手抖得像在彈撥一張無形的古箏。怎麼辦?吵一架嗎?她不怕吵架,可她不願意孩子看見這一幕。為了小也,她忍。
“媽媽去買票。你在這裡等我,千萬別亂跑。”陶影竭力做出笑容。好不容易領孩子出來一天,她不能毀了情緒,要讓天空重新燦爛。
“媽媽,你真的沒買票?”小也仰著臉充滿驚訝與迷茫。這神情出現在一張純正的兒童臉上,令人感到一絲恐懼。陶影的手像折斷的翅膀僵在半空。今天這張票,她是不能買!若買了,她將永遠說不清。
“我們走!”她猛地一拉小也。若不是男孩子骨縫結實,幾乎脫臼。
他們到別的公園去玩。陶影要逗小也高興,但小也總是悶悶的,彷彿一下長大許多。
走過一個冰棍攤,小也說:“媽媽給我錢。”
小也拿了錢,跑到冰棍攤背後:“老奶奶量量我多高。”陶影這才看到有位老太大守著一盤身高體重磅。
老太太癟著齧,顫微微扶起標尺,一寸寸拔起,又一寸寸往下按:“一米一。”她湊近了看。
陶影覺得見了鬼:莫非孩子像竹筍一樣見風就長?
小也眼嶇生出一種冰晶一樣的東西,不理陶影,一甩頭,往前跑。突然,他摔了一膠。
騰起在空中的一剎那,他像一隻飛翔的鳥。然後,重重地摔在地上。陶影趕快跑過去扶,就在她走近的一剎那,小也忽地爬來,兀自往前跑。
陶影站住了。她想如果自己追過去,小也會摔第二跤的。望著孩子漸漸遠去的身影,她傷心地想:小也,你真的不回頭看媽媽了?
小也跑到很遠,終於還是停下來,回過頭尋找媽媽。找到了,就又轉過身跑……
陶影覺得事情不可思議。她問老奶奶:“大媽,您這磅……”
“我這磅準讓您高興!您不就巴著孩子長高點嗎?別巴望著孩子長!孩子長大了,當媽的就老嘍!”老奶扔把啼呷得吧吧響。
“您這磅……”陶影又一一次問。老人很和善,可她沒把問題說清楚。
“我這磅大點。讓您貴著個頭高點,分量輕點,時下不是都興健美嗎?我這是健美磅。”老人慈樣的臉上露出狡黠。
原來是這樣!應該讓小也聽到這話!小也已經跑遠,況且他能否明白這其中的奧妙?
小也的目光總是怯怯,好像媽媽是大灰狼變的。回到家,陶影拿出捲尺,要給小也重新最一下身高。
“我不量!人家都說我夠高了,就你說我不夠。你不願意給我買票,別以為我不知道!
只要你一量,我一定又不夠了。我不相信你!不相信!”
陶影拽著那根淡黃色的塑料尺,彷彿拽著一條冰涼的蟒蛇。
“陶師傅,您烙的小火燒穿迷彩服了!”一位買飯的人對她說。
小火燒糊了,凹凸不平,像一隻只斑駁的小烏龜。
真對不起。
陶影很內疚,她對工作還是很負責的,這兩天常常走神。
一定要把事情挽回來!夜裡,小也睡了,陶影把兒子的雙腿持直,孩子平展得如同縮過水的新布。陶影用捲尺從他的腳跟量到腦瓜頂,一米零九釐米。
她決定給紅衣青年的領導寫一封信。拿起筆來,才知道這事多麼艱難!
看著她冥思苦想的樣子,當鉗工的丈夫說:“寫了又能咋樣?”
是啊,小也不知道能咋樣,只是為了融化孩子眼中那些寒冰,她必須要乾點什麼。
終於,她寫好了。廠裡有位號稱“作家”的,聽說在報屁股上發過豆腐塊。陶影恭恭敬敬地找到他,遞上自己的作品。
“這象個通訊報道。不生動,不感人。”作家用焦黃的指頭戳著陶影給報社寫的讀者來信。
陶影不很清楚通訊報道到底是個啥樣子,只知道此刻這樣講,肯定是不滿意,看著焦黃指頭上的繭子,她連連點頭。
“你得這麼寫,開頭先聲奪人,其後耳目一新。得讓編輯在一大堆稿件裡一瞅見你這一篇,眼前呼地一亮,好像在土豆堆裡突然見到一個蘋果。最重要的是,要哀而動人。哀兵必勝你懂不懂?”
陶影連連點頭。
作家受了鼓勵,侃得越發來勁:“比如這開頭吧,就改成:佛法無邊,五齡孩童未進寺門先長一寸;佛法有限,剛回到家就跟原先一樣高了……當然後頭這句對偶還不工穩,你再考慮一下……”
陶影拼命心記,還是沒能記全作家的話。不過她還是又修改了一遍,抄好掛號寄出去。
作家吃飯時來買小火燒。“您稍等。”陶影的臉鑲在收飯票的小視窗,像一張拘謹的照片。
作家想可能是今天的小火燒又烤糊了,為了酬謝點撥之功,給幾個糊得輕的。
“給您。這幾個特地多放了糖和芝麻。”陶影怯怯地說。這是一個白案上的烤活女工所能表達的最大的謝意了。
其後,是漫長的等待。陶影每天都極其認真地看報紙,連報紙中縫作錄相機的廣告都不放過。然後是聽廣播,她想那些聲音甜美莊重的播音員,也許會在一個晴朗的早晨,一字不差地把自己寫的那封信念出來。最後是到收發室去看信,她想也許寺院管理部門會給她回一封道歉信……
她設想了一百種可能,但一種可能都沒有發生。日子像雪白的麵粉,毫無變化地流瀉過去。小也外表已恢復正常,但陶影堅信那一幕絕沒有消失。
終於,等到了一句問話:“哪裡是陶影同志的家?”
“我知道。我帶你們去。”小也興高采烈地領著兩位穿幹部服的老者走進家門。“媽媽,來客人啦!”
陶影正在洗衣服,泡沫一直漫到胳膊肘。
“我們是寺廟公園管理處的。報社把您的信轉給我們了。我們來核實一下情況。”
陶影很緊張,很沮喪。主要是家中太亂了,還沒來得及收拾。他們會覺得她是一個懶女人,也許不會相信她。
“小也,你到外面去玩好嗎?”陶影設想中一定要讓小也在,讓他把事情搞清楚。真事到臨頭,她心中不安,想象不出會出現什麼情景。能有紅衣青年那樣的下屬,領導估計也好不到哪去。
“我們已經找當事人調查過了,情況基本屬實。不要叫孩子走,我們要實地測量一下身高。”那位年紀較輕的說。
小也順從地貼在牆壁上。雪白的牆壁襯著他,好像一幅畫。他不由自主貼得很緊,測量身高勾起了他稀薄的記憶,重又感到那一天的恐懼。
幹部們很認真。他們先是毫不吝惜地在牆上劃了一道槓,然後用鋼捲尺量那槓刻地表的距離。鋼捲尺像一條閃亮的小溪,跳動在他們身邊。
鎮靜回到了陶影身上。
“多少?”她問。
“一米一,正好。”較年輕的幹部說。
“不是正好。你們過了一個月零九天才來。一個月以前,他沒有這樣高。”陶影平靜地反駁。
兩位幹部對視了一眼。這是一個無法辯駁的理由。
他們掏出了五元錢。錢是裝在一個信封裡的,他們早做了準備。他們量過牆上那條紅蚯蚓,知道它的缺斤少兩。
“那天您終於沒有參觀,這是我們的一點賠償。”年長的幹部說,態度很慈樣,看來是位領導。
陶影沒有接。那一天失去的快樂,是多少錢也買不回來了。
“如果您不要錢,這裡有兩張參觀券。歡迎您和孩子到我們那去。”年輕些的幹部更加彬彬有禮。
這不失為一個充滿誘惑力的建議。但陶影還是毫不遲疑地搖了搖頭。那個地方,對於她,對於小也,都永遠不會激起快樂的回憶。
“你到底要哪樣呢?”兩位幹部一齊問。
是的,陶影在這一瞬,也在問自己。她是個生性平和的女人,別說是兩位素不相識的老年人登門致歉,就是紅衣青年本人來,她也不會刁難他的。
她究竟想要什麼呢?
她把小也推到兩位老人面前。
“叫爺爺。”她吩咐。
“爺爺。”小也叫得很甜。
“兩位領導。錢請你們收起,票也收起。就是那天當班的查票員,也請不要難為他,他也是負責……”
兩位幹部。一看陶影說得這樣寧靜,反到有些無措。
陶影把小也拉得離老人更近些:“只請兩位爺爺把那天的事情同孩子講清楚,告訴他,媽媽沒有錯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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