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文精選友誼篇

General 更新 2024年11月30日

  友誼一直是東西方哲人所珍視的人類情感,這也反應在文章裡。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精心整理的,希望對大家有用。

  :論 交 友——錢鍾書

  假使戀愛是人生的必需,那未,友誼只能算是一種奢侈;所以,上帝垂憐阿大***Adam***的孤寂,只為他造了夏娃,並未另造個阿二。我們常把火焰來比戀愛,這個比喻有我們意想 不到的貼切。戀愛跟火同樣的貪濫,同樣的會蔓延,同樣的殘忍,消滅了堅牢結實的原料,把灰燼去換光明和熱 烈。像拜倫,像哥德,像繆塞,野火似的捲過了人生一世,一個個白色的,栗色的,棕色的情婦***Une blonde, Chataigne ou brune mati tresse繆塞的妙句***的血淋淋的紅心,白心,黃心***孫行者的神通***,都燒炙成死灰 , 只算供給了燃料。情婦雖然要新的才有趣,朋友還讓舊的好。時間對於友誼的磨蝕,好比水流過石子,反把 它洗琢得光潔了。因為友誼不是尖利的需要,所以在好朋友間,極少發生那厭倦的先驅,一種厴足的情緒,像我 們吃完最後一道菜,放下刀叉,靠著椅背,準備叫侍者上咖啡時的感覺,還當然不可一概而論,看你有的是什麼 朋友。

  西諺雲:“急需或睏乏時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不免膚淺。我 們有急需的時候,是最不需要朋友的時候。朋友有錢,我們需要他的錢;朋友有米,我們缺乏的是他的米。那時 節,我們也許需要真正的朋友,不過我們真正的需要並非朋友。我們講交情,揩面子,東借西挪,目的不在朋友 本身,只是把友誼作為可利用的工具,頂方便的法門。常時最知情識趣的朋友,在我們窮急時,他的風趣,他的 襟抱,他的韻度,我們都無心欣賞了。兩袖包著清風,一口嚥著清水,而云傾聽良友清談,可忘飢渴,即清高到 沒人氣的名士們,也未必能清苦如此。此話跟劉孝標所謂勢交利交的一派牢騷,全不相干,朋友的慷慨或吝嗇, 肯否排難濟困,這是一回事;我們牢不可破的成見,以為我和某人既有朋友之分,我有困難,某人理當扶助,那 是另一回事。盡許朋友疏財仗義,他的竟算是我的,在我窮急告貸的時節,總是心存不良,滿口親善,其實別有 作用。試看世間有多少友誼,因為有求不遂,起了一層障膜;同樣,假使我們平日極瞧不起、最不相與的人,能 在此時幫忙救急,反比平日的朋友來得關切,我們感激之餘,可以立刻結為新交,好幾年積累的友誼,當場轉移 物件。在睏乏時的友誼,是最不值錢了——不,是最可以用錢來估定價值了!我常感到,自《廣絕交論》以下, 關於交誼的詩文,都不免對朋友希望太奢,批評太刻,只說做朋友的人的氣量小,全不理會我們自己人窮眼孔小 ,只認得錢類的東西,不認得借未必有、有何必肯的朋友。古爾斯密***Goldsmith***的東方故事《阿三痛史》 *** The Trage of Asem***,頗少人知,1877年出版的單行本,有一篇序文,中間說,想創立一種友誼測量表 ***Philometer***,以朋友肯借給他的錢多少,定友誼的高下。這種沾光揩油的交誼觀,甚至雅人如張船山,也未 能免除,所以他要怨什麼“事能容俗猶嫌傲,交為通財漸不親”。《廣絕交論》只代我們罵了我們的勢利朋友, 我們還需要一篇《反絕交論》,代朋友來罵他們的勢利朋友,就是我們自己。《水滸》裡寫宋江刺配江州,戴宗 向他討人情銀子,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願!”真正至理名言,比劉孝標、張船山等的見識,高出萬倍 。說也奇怪,這句有“恕”道的話,偏出諸船火兒張橫所謂“不愛交情只愛錢”,打家劫舍的強盜頭子,這不免 令人搖頭嘆息了:第一嘆來,嘆惟有強盜,反比士大夫輩明白道理!然而且慢,還有第二嘆;第二嘆來,嘆明白 道理,而不免放火殺人,言行不符,所以為強盜也!

  從物質的賙濟說到精神的補助,我們便想到孔子所謂直諒多聞的益 友。這個漂白的功利主義,無非說,對於我們品性和智識有利益的人,不可不與結交。我的偏見,以為此等交情 ,也不甚鞏固。孔子把直諒的益友跟“便僻善柔”的損友反襯,當然指那些到處碰得見的,心直口快,規過勸善 的少年老成人。生就鬥蟋蟀般的脾氣,一搠一跳,護短非凡,為省事少氣惱起見,對於喜管閒事的善人們,總盡 力維持著尊敬的距離。不過,每到冤家狹路,免不了聽教訓的關頭,最近涵養功深,子路聞過則喜的境界,不是 區區誇口,頗能做到。聽直諒的“益友”規勸,你萬不該良心發現,哭喪著臉;他看見你惶恐觳觸的表情,便覺 得你邪不勝正,長了不少氣勢,帶罵帶勸,說得你有口難辯,然後幾句甜話,拍肩告別,一路上忻然獨笑,覺得 替天行道,做了無量功德。反過來,你若一臉堆上濃笑,滿口承認;他說你罵人,你便說像某某等輩,不但該罵 ,並且該殺該剮,他說你刻毒,你就說,豈止刻毒,還想下毒,那時候,該他拉長了像烙鐵熨過的臉,哭笑不得 了。大凡最自負心直口快,喜歡規過勸善的人,像我近年來所碰到的基督教善男信女,同時最受不起別人的規勸 。因此,你不大看見直諒的人,彼此間會產生什麼友誼;大約直心腸頗像幾何學裡的直線,兩條平行了,永遠不 會接合。照我想來,心直口快,無過於使性子罵人,而這種直諒的。“益友”從不罵人,頂反對你罵人。他們找 到他們認為你的過失,絕不痛痛快快的罵,只是婆婆媽媽的勸告,算是他們的大度包容。罵是一種公道的競賽, 對方有還罵的機會;勸卻不然,先用大帽子把你壓住,無抵抗的讓他攻擊,卑怯不亞於打落水狗。他們喜歡規勸 你,所以,他們也喜歡你有過失,好比醫生要施行他手到病除的仁心仁術,總先希望你害病。這樣的居心險惡, 無怪基督教為善男信女設立天堂。真的,沒有比進天堂更妙的刑罰了;設想四周圍都是無暇可擊,無過可規的善 人,此等心直口快的“益友”無所施其故技,心癢如有臭蟲叮,舌頭因不用而起鐵鏽的苦痛。泰勒***A·E· Taylor***《道學先生的信仰》***Faith of a Moralist***書裡說,讀了但丁《神曲天篇》,有一個印象,覺得天堂 裡空氣沉悶,諸仙列聖只希望下界來個陌生人,談話消遣。我也常常疑惑,假使天堂好玩,何以但丁不像鄉下人 上城的東張西望,倒失神落魄,專去注視琵雅德麗史的美麗的眼睛,以至受琵雅德麗史婉妙的數說:“回過頭去 罷!我的眼睛不是唯一的天堂***che non pur ne’miei occhi eparadiso***” [B。天堂並不如史文朋 ***Swinburne***所說,一個玫瑰花園,充滿了浪上人火來的姑娘***A rose garden full ofStunners***,浪上人火 來的姑娘,是裸了大腿,跳舞著唱“天堂不是我的分”的。史文朋一生叛教,哪知此中底細?古法文傳奇《烏開 山與倪高來情史》***Aucassin et Nicolette***說,天堂裡全是老和尚跟殘廢的叫化子;風流武俠的騎士反以地 獄為歸宿。雷諾***Renan***《自傳續編》***Feuilles detachees***序文裡也說,天堂中大半是虔誠的老婆子 ***vieilles devotes***,無聊得要命;雷諾教士出身,說話當然靠得住。假使愛女人,應當愛及女人的狗,那麼 ,真心結交朋友,應當忘掉朋友的過失。對於人類應負全責的上帝,也只能捏造——捏了泥土創造,並不能改造 ,使世界上壞人變好;偏是凡夫俗子倒常想改造朋友的品勝,真是豈有此理。一切罪過,都是一點未鑿的天真, 一角消毀不盡的個性,一條按壓不住的原始的行動,脫離了人為的規律,歸寧到大自然的老家。抽象地想著了罪 惡,我們也許會厭恨;但是罪惡具體地在朋友的性格里襯托出來,我們只覺得他的品性產生了一種新的和諧,或 者竟說是一種動人憐惜的缺陷,像古磁上一條淡淡的裂縫,奇書裡一角缺頁,使你心窩裡湧出加倍的愛惜。心直 口快的勸告,假使出諸美麗的異性朋友,如聞裂帛,如看快刀切菜,當然樂於聽受。不過,照我所知,美麗的女 郎,中外一例,說話無不打著圈兒掛了彎的;只有身段缺乏曲線的娘們,說話也筆直到底。因此,直諒的“益友 ”,我是沒有的,我也不感到“益友”的需要。無友一身輕,威斯婁***Whistler***的得意語,只算替我說的。

  多聞的“益友”,也同樣的靠不住。見聞多,己誦廣的人,也許可 充顧問,未必配做朋友,除非學問以外,他另有引人的魔力。德白落斯***President de Brosses***批評伏爾泰道 :“別人敬愛他,無非為他做的詩好。確乎他的詩做得不壞,不過,我們只該愛他的詩***Mais ce sont ses vers qu’il fautadmiter***”——言外之意,當然是,我們不必愛他的人。我去年聽見一句話,更為痛快。一 位男朋友慫恿我為他跟一位女朋友撮合,生平未做媒人,好奇的想嘗試一次。見到那位女朋友,宣告來意,第一 項先說那位男朋友學問頂好,正待極合科學方法的數說第二項第三項,那位姑娘輕冷地笑道:“假使學問好便該 嫁他,大學文科老教授裡有的是鰥夫。”這兩個例子,對於多聞的“ 益友”,也可應用。譬如看書,參考書材 料最豐富,用處最大,然而極少有人認它為伴侶的讀物。頤德***Andre Gide***《日記》***Pages de Journal l929-1932***有個極妙的測驗;他說,關於有許多書,我們應當問:這種書給什麼人看***Qui peut leslire***? 關於有許多人,我們應該問:這種人能看什麼書***Que peu-vent-i1s lire***?照此說法,多聞的“益友”就是 專看參考書的人。多聞的人跟參考書往往同一命運,一經用過,彷彿擠乾的檸檬,嚼之無味,棄之不足惜。並且 ,開啟天窗說亮話,世界上沒有一個人不在任何方面比我們知道得多,假使個個要攀為朋友,哪裡有這許多情感 來分配?倫敦東頭自告奮勇做嚮導的頑童,巴黎夜半領遊俱樂部的癟三,對於垢汙的神祕,比你的見聞來得廣, 若照多聞益友的原則,幾個酒錢,還夠不上朋友通財之誼。多聞的“多” 字,表現出數量的注重。記誦不比學 問;大學問家的學問跟他整個的性情陶融為一片,不僅有豐富的數量,還添上個別的性質;每一個瑣細的事實, 都在他的心血裡沉浸滋養,長了神經和脈絡,是你所學不會,學不到的。反過來說,一個參考書式的多聞者***章 實齋所謂橫通***,無論記誦如何廣博,你總能把他吸收到一乾二淨。學校裡一般教師,授完功課後的精神的儲蓄 ,縮擠得跟所發講義紙一樣的扁薄了!普通師生之間,不常發生友誼,這也是一個原因。根據多聞的原則而產出 的友誼,當然隨記誦的增減為漲縮,不穩固可想而知。自從人工經濟的科學器具發達以來,“多聞”之學似乎也 進了一個新階段。唐李渤間歸宗禪師雲:“芥子何能容須彌山?”師言:“學士胸藏萬卷書,此心不過如椰子大 ,萬卷書何處著?”記得王荊公《寄蔡天啟詩》、袁隨園《秋夜雜詩》,也有類似的說法。現在的情形可大不相 同了,時髦的學者不需要心,只需要幾隻抽屜,幾百張白卡片,分門別類,做成有引必得的“引得”,用不著頭 腦更去強記。但得抽屜充實,何妨心腹空虛。最初把抽屜來代替頭腦,久而久之,習而俱化,頭腦也有點木木然 接近抽屜的質料了。我敢預言,在最近的將來,木頭或阿木林等謾罵,會變成學者們最尊敬的稱謂,“樸學”一 個名詞,將發生新鮮的意義。

  這並不是說,朋友對於你毫無益處;我不過解釋,能給你身心利益 的人,未必就算朋友。朋友的益處,不能這樣拈斤播兩的講。真正的友誼的形成,並非由於雙方有意的拉攏,帶 些偶然,帶些不知不覺。在意識層底下,不知何年何月潛伏著一個友誼的種子;咦!看它在心面透出了萌芽。在 溫暖固密,春夜一般的潛意識中,忽然偷偷的鑽進了一個外人,哦!原來就是他!真正友誼的產物,只是一種滲 透了你的身心的愉快。沒有這種愉快,隨你如何直諒多聞,也不會有友誼。接觸著你真正的朋友,感覺到這種愉 快,你內心的鄙吝殘忍,自然會消失,無需說教似的勸導。你沒有聽過窮冬深夜壁爐煙囪裡呼嘯著的風聲麼?像 把你胸懷間的鬱結體貼出來,吹盪到消散,然而不留語言文字的痕跡、不受金石絲竹的束縛。百讀不厭的黃山谷 《茶詞》說得最妙:“恰如燈下故人,萬里歸來對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以交友比吃茶,可謂確當, 存心要交“益友”的人,便不像中國古人的品茗,而頗像英國人下午的吃茶了:濃而苦的印度紅茶,還要方糖牛 奶,外加麵包牛油糕點,甚至香腸肉餅子,乾的溼的,熱鬧得好比水陸道場,胡亂填滿肚子完事。在我一知半解 的幾國語言裡,沒有比中國古語所謂。“素交”更能表出友誼的骨髓。一個“素”字把純潔真樸的交情的本體, 形容盡致。素是一切顏色的基礎,同時也是一切顏色的調和,像白日包含著七色。真正的交情,看來畫素淡,自 有超越死生的厚誼。假使交誼不淡而膩,那就是戀愛或者柏拉圖式的友情了。中國古人稱夫婦為“膩友”,也是 體貼入微的雋語,外國文裡找不見的。所以,真正的友誼,是比精神或物質的援助更深微的關係。蒲伯***Pope*** 對鮑林白洛克***Bolingbroke***的稱謂,極有斟酌,極耐尋味:“哲人,導師,朋友”***Phi1osopher,Guide , Friend***。我有大學時代五位最敬愛的老師,都像蒲伯所說,以哲人導師而更做朋友的;這五位老師以及其他三 四位好朋友,全對我有說不盡的恩德;不過,我跟他們的友誼,並非由於說不盡的好處,倒是說不出的要好。孟 太尼***Montaigne***解釋他跟拉白哀地***La Boetie ***生死交情的話,頗可借用:“因為他是他,因為我是我” ,沒有其他的話可說。素交的素字已經把這個不著色相的情誼體會出來了;“口不能言”的快活也只可採取無字 天書的作法去描寫罷。

  還有一類朋友,與素交略有不同。這一等朋友大多數是比你年紀稍 輕的總角交。說你戲弄他,你偏愛他;說你欺侮他,你卻保護他,彷彿約翰生和鮑斯威兒的關係。這一類朋友, 像你的一個小小的祕密,是你私有,不大肯公開,只許你對他嘻笑怒罵。素交的快活,近於品茶;這一類狎友給 你的愉快,只能比金聖嘆批西廂所謂隱處生疥,閉戶痛搔,不亦快哉。頤羅圖***Jean Giraudoux***《少女求夫記 》***Juliette au pays des hommes***有一節妙文,刻畫微妙舒適的癬癢***Un Chatouille-ment exquis,un eczema ,incomparahle,uue adorablement,d’elicieuse gale***也能傳出這個感覺。

  本來我的朋友就不多,這三年來,更少接近的機會,只靠著不痛快 的通訊。到歐洲後,也有一二個常過往的外國少年,這又算得什麼朋友?分手了,回到中國,彼此間隔著“慣於 離間一回的大海”***Estranging seas***,就極容易的忘懷了。這個種族的門檻,是跨不過的。在國外的友誼, 在國外的戀愛,你想帶回家去麼?也許是路程太遠了,不方便攜帶這許多行李;也許是海關大嚴了,付不起那許 多進出口稅。英國的冬天,到一二月間才來,去年落不盡的樹葉,又籟籟地隨風列印浦室的窗。想一百年前的穆 爾***Thomas Moore***定也在同樣蕭瑟的氣候裡,感覺到手“故友如冬葉,蕭蕭四落稀”的淒涼***When l remember all The friends so link’Likeleaves in wintry Weatjer.***。對於秋冬蕭殺的氣息,感覺頂敏銳 的中國詩入自盧照鄰高瞻直到沈欽圻陳嘉淑,早有一般用意的名句。金冬心的“故人笑比庭中樹,一日秋風一日 疏”,更覺染深了冬夜的孤寂。然而何必替古人們傷感呢!我的朋友個個都好著,過兩天是星期一,從中國經西 伯利亞來的信,又該到牛津了,包你帶來朋友的訊息。

  知識拓展

  錢鍾書 ,原名仰先,字哲良,字默存,號槐聚,曾用筆名中書君,中國現代著名作家、文學研究家。曾為《毛澤東選集》英文版翻譯小組成員。晚年就職於中國社會科學院,任副院長。書評家夏志清先生認為小說《圍城》是“中國近代文學中最有趣、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可能是最偉大的一部”。錢鍾書在文學,國故,比較文學,文化批評等領域的成就,推崇者甚至冠以“錢學”。其夫人楊絳也是著名作家,育有一女錢瑗***1937年-1997年***。2016年5月25日凌晨,楊絳在北京協和醫院病逝,享年105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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