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文章
豐子愷***1898年11月9日-1975年9月15日***,中國浙江省嘉興市桐鄉市石門鎮人,散文家、畫家、文學家、美術與音樂教育家,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希望大家喜歡。
:山中避雨
前天同兩個女孩到西湖山中游玩,天忽下雨。我們倉皇奔走,看見前方有一小廟,廟門口有三家村,其中一家是開小茶店而帶賣香菸的。我們趨之如歸。茶店雖小,茶也要一角錢一壺。但在這時候,即使兩角錢一壺,我們也不嫌貴了。
茶越衝越淡,雨越落越大。最初因遊山遇雨,覺得掃興;這時候山中阻雨的一種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牽引了我的感興,反覺得比晴天遊山趣味更好。所謂“山色空濛雨亦奇”,我於此體會了這種境界的好處。然而兩個女孩子不解這種趣味,她們坐在這小茶店裡躲雨,只是怨天尤人,苦悶萬狀。我無法把我所體驗的境界為她們說明,也不願使她們“大人化”而體驗我所感的趣味。
茶博士坐在門口拉胡琴。除雨聲外,這是我們當時所聞的唯一的聲音。拉的是《梅花三弄》,雖然聲音摸得不大正確,拍子還拉得不錯。這好像是因為顧客稀少,他坐在門口拉這曲胡琴來代替收音機作廣告的。可惜他拉了一會就罷,使我們所聞的只是嘈雜而冗長的雨聲。為了安慰兩個女孩子,我就去向茶博士借胡琴。“你的胡琴借我弄弄好不好?”他很客氣地把胡琴遞給我。
我借了胡琴回茶店,兩個女孩很歡喜。“你會拉的?你會拉的?”我就拉給她們看。手法雖生,音階還摸得準。因為我小時候曾經請我家鄰近的柴主人阿慶教過《梅花三弄》,又請對面弄內一個裁縫司務大漢教過胡琴上的工尺。阿慶的教法很特別,他只是拉《梅花三弄》給你聽,卻不教你工尺的曲譜。他拉得很熟,但他不知工尺。我對他的拉奏望洋興嘆,始終學他不來。後來知道大漢識字,就請教他。他把小工調、正工調的音階位置寫了一張紙給我,我的胡琴拉奏由此入門。現在所以能夠摸出正確的音階者,一半由於以前略有摸小提琴的經驗,一半仍是根基於大漢的教授的。在山中小茶店裡的雨窗下,我用胡琴從容地***因為快了要拉錯***拉了種種西洋小曲。兩女孩和著了歌唱,好像是西湖上賣唱的,引得三家村裡的人都來看。一個女孩唱著《漁光曲》,要我用胡琴去和她。我和著她拉,三家村裡的青年們也齊唱起來,一時把這苦雨荒山鬧得十分溫暖。我曾經吃過七八年音樂教師飯,曾經用鋼琴伴奏過混聲四部合唱,曾經彈過貝多芬的鳴奏曲。但是有生以來,沒有嘗過今日般的音樂的趣味。
兩部空黃包車拉過,被我們僱定了。我付了茶錢,還了胡琴,辭別三家村的青年們,坐上車子。油布遮蓋我面前,看不見雨景。我回味剛才的經驗,覺得胡琴這種樂器很有意思。鋼琴笨重如棺材,小提琴 要數十百元一具,製造雖精,世間有幾人能夠享用呢?胡琴只要兩三角錢一把,雖然音域沒有小提琴之廣,也儘夠演奏尋常小曲。雖然音色不比小提琴優美,裝配得法,其發音也還可聽。這種樂器在我國民間很流行,剃頭店裡有之,裁縫店裡有之,江北船上有之,三家村裡有之。倘能多造幾個簡易而高尚的胡琴曲,使像《漁光曲》—般流行於民間,其藝術陶冶的效果,恐比學校的音樂課廣大得多呢。我離去三家村時,村裡的青年們都送我上車,表示惜別。我也覺得有些兒依依。***曾經搪塞他們說:“下星期再來!”其實恐怕我此生不會再到這三家村裡去吃茶且拉胡琴了。***若沒有胡琴的因緣,三家村裡的青年對於我這路人有何惜別之情,而我又有何依依於這些萍水相逢的人呢?古語云:“樂以教和。”我做了七八年音樂教師沒有實證過這句話,不料這天在這荒村中實證了。
1935年秋日作。
:送考
今年的早秋,我不待手植的牽牛花開花,就捨棄了它們,送一群孩子到杭州來投考。
種牽牛花,扶助它們攀緣,看它們開花,結子;是我過去的秋日的樂事。今秋我雖然依舊手植它們,但對它們的感情不及以前好。因為我看出了它們一種弱點:一味想向上爬,盲目地好高。我在牆上加了一排竹釘,在竹釘上絆了一條繩,讓它們爬;過了一二晚,它們早就爬出這排竹釘之上,須得再加竹釘了。後來我搬了梯子加竹釘,加到我離去它們的時候,牆上已有了七八排竹釘,牽牛花的卷蔓比芭蕉更高,與柳梢相齊,離牆頂不過三四尺了。看它們的意思還想爬上去,好像要爬到青雲之上方始滿足似的。為此我討嫌它們,不待它們開花結子就離棄它們,伴送一群小學畢業生到杭州來投考。
這一群小學畢業生中,有我的女兒,和我的親戚朋友家的兒女。送考的也還有好幾個人,父母,親戚,或先生。我名為送考,其實沒有重要責任,一切都有別人指揮。我是對家裡的牽牛花失了歡,想換一個地方去度送這早秋,而以送考為名義的。因此我頗有閒心情,可以旁觀他們的投考。
坐船出門的一天,鄉間旱象已成。運河兩岸,水車同體操隊伍一般排列著,伊啞之聲不絕於耳。村中農夫全體出席踏水,已種田而未全枯的當然要出席,已種田而已全枯的也要出席,根本沒有種田的也要出席;有的車上,連老太婆,婦人,和十二三歲的孩子也出席。這不是平常的灌溉,這是一種偉觀,人與自然奮鬥的偉觀!我在船窗中聽了這種聲音,看了這般情景,不勝感動。但那班投考的孩子們對此如同不聞不見,只管埋頭在《升學指導》,《初中入學試題匯解》等書中。我喊他們:
“喂!抱佛腳沒有用的!看這許多人工作!這是百年來未曾見過的狀態,大家看!”
但他們的眼向兩岸看了一看就回到書上,依舊埋頭在書中。後來卻提出種種問題來考我:
“穿山甲歡喜吃甚麼東西的?”
“耶穌誕生當中國甚麼朝代?”
“無煙火藥是用甚麼東西製成的?”
“挪威的海岸線長多少哩?”
我全被他們難倒,一個問題都回答不出來。我裝著長者的神氣對他們說:“這種題目不會考的!”他們都笑起來,伸出一根手指點著我,說:“你考不出!你考不出!”我雖者羞,並不成怒,管自笑著倚船窗上吸香菸。後來聽見他們裡面有人在教我:“穿山甲歡喜吃螞蟻的!……”我管自看那踏水的,不去聽他們的話;他們也自管埋頭在書中,不來睬我,直到舍舟登陸。
乘進火車裡,他們又拿出書來看;到了旅館裡他們又拿出書來看;一直看到赴考的前晚。在旅館裡我們又遇到了幾個朋友的兒女,他們也是來報考的,於是大家合作起來。赴考這一天,我五點鐘就被他們噪醒,就起個早來送他們。許多童男童女各人挾了文具,帶了一肚皮“穿山甲歡喜吃螞蟻”之類的知識,坐黃包車去赴考。有幾個十二三歲的女孩愁容滿面地上車,好像被押赴刑場似的,看了真有些可憐。
到了晚快,許多孩子活潑潑地回來了。一進房間就湊作一堆講話:那個題目難,這個題目易:你的答案不錯,我的答案錯,議論紛紛,沸反盈天。講了半天,結果有的臉上表示滿足,有的臉上表示失望。然而嘴上大家準備不取。男的孩子高聲地叫:“我橫豎不取的!”女的孩子恨恨地說:“我取了要死!”
他們每人投考的不止一個學校,有的考二校,有的考三校。大概省立的學校是大家共通地投考的。其次,市立的,公立的,私立的,教會的,則各人所選擇不同。但在大多數的投考者和送考者的觀念中,似乎把杭州的學校這樣地排列著高下等第。明知自己知識不足,算術做不出;明知省立學校難考取,要十個人裡頭取一個,但寧願多出一塊錢的報名費和一張照片,去碰碰運氣看。萬一考得取,可以爬得高些。省立學校的“省”字彷彿對他們發散無限的香氣,大家講起了不勝欣羨。
從考畢到發表的幾天之內,投考者之間的空氣非常沉悶。有幾個女生簡直是寢食不安,茶飯無心。他們的胡思夢想在談話之中反反覆覆地吐露出來:考得得意的人,有時好像很有把握,在那裡探聽省立學校的制服的形式了;但有時聽見人說“十個人裡頭取一個,成績好的不一定統統取”,就忽然心灰意懶,去討別個學校的招生簡章了。考得不得意的人嘴上雖說,“取了要死”,但從她們屈指計算髮表期的態度上,可以窺知她們並不絕望。世間不乏僥倖的例,萬一取了,她們好比死而復生,其歡喜豈不更大麼?然而有時她們忽然覺這太近於夢想,問過了“發表還有幾天?”之後,立刻接上一句“不關我的事”。
我除了早晚聽他們紛紛議論之外,白天統在外面跑,或者訪友,或者覓畫。有一個學校錄取案發表的一天,奇巧輪到我同去看榜。我覺得看榜這一刻工夫心緒太緊張了,不教他們親自去看;同時我也不願意代他們去看;便想出一個調劑緊張的方法來:我同一班學生坐在學校附近一所茶店裡了,教他們的先生一個人去看,看了回到茶店裡來報告他們。然而這方法緩和得有限。在先生去了約一刻鐘之後,大家眼巴巴地望他回來。有的人伸長了脖子向他的去處張望,有的人跨出門檻去等他。等了好久,那去處就變成了十目所視的地方,凡有來人必牽惹許多小眼睛的注意;其中穿夏布長衫的人,在他們尤加觸目驚心,幾乎可使他們立起身來。久待不來,那位先生竟無辜地成了他們的冤家對頭。有的女學生背地裡罵他“死掉了”,有的男學生料他被公共汽車碾死了。但他到底沒有死,終於拖了一件夏布長衫,從那去處慢慢地踱回來。“回來了,回來了”,一聲叫後,全體肅靜,許多眼睛集中在他的嘴脣上,聽候發落。這數秒間的空氣的緊張,是我這支自來水筆所不能描寫的啊!
“誰取的”,“誰不取”,——從先生的嘴脣上判決下來。他的每一句話好像一個霹靂,我幾乎想包耳朵。受到這霹靂的人有的臉孔慘白了,有的臉孔通紅了,有的茫然若失了,有的手足無措了,有的哭了,但沒有笑的人。結果是不取的一半,取的一半。我抽了一口“大氣,開始想法子來安慰哭的人,我胡亂造出些話來說那學校辦得怎樣不好,所以不取並不可惜。不期說過之後,哭的人果然笑了,而滿足的人似乎有些懷疑了。我在心中暗笑,孩子們的心,原來是這麼脆弱的啊!教他們吃這種霹靂,真是殘酷!
以後各校錄取案發表的時候,我有意迴避,不願再看那種緊張的滑稽劇。但聽說後來的緩和得多,因為小膽兒嚇過幾回,有些兒麻木了的原故。不久,所有的學生都撈得了一個學校。於是找保人,繳學費,忙了幾天。這時候在旅館聽到談話都是“我們的學校長,我們的學校短”一類的話了。但這些“我們”之中,其親切的程度有差別。大概考取省立學校的人所說的“我們”是親切的,而且帶些驕傲的。考不取省立學校而只得進他們所謂不好的學校的人的“我們”,大概說得不大親切些。他們預備下半年再去考省立學校,遲早定要爬高去。
旱災比我們來時更進步了,歸鄉水路不通,下火車後,須得步行三十里。考取學校的人,都鼓著勇氣,跑回家去取行李。僱人挑了,星夜起程跑到火車站,乘車來杭入學。考取省立學校的人尤加起勁,跑路不嫌辛苦,置備入學用品也不惜金錢。似乎能夠考得進去,便有無窮的後望,可以一輩子榮華富貴,吃用不盡似的。
我吃不下跑路,被旱災阻留在杭了。我教我的兒女們也不須回家,託人帶信去教家裡人把行李送來。行李送來時,帶到了關於牽牛花的訊息:據說我所手植的牽牛花到今尚未開花,因為天時奇旱的緣故。我姊給我的信上說:“你去後我們又加了幾排竹釘。現在爬是爬得很高,幾乎爬上牆頂了。但是旱得厲害,枝葉都憔悴,爬得高也沒有用,看來今年不會開花結子的。”
一九三四年九月十日於西湖招賢寺
:白鵝
這白鵝,是一位將要遠行的朋友送給我的。我親自抱了這雪白的大鳥回家,放在院子內。它伸長了頭頸,左顧右盼。我一看這姿態,想道:“好一個高傲的動物!”
鵝的叫聲,與鴨的叫聲大體相似,都是“軋軋”然的,但音調上大不相同。鴨的“軋軋”,其音調瑣碎而愉快,有小心翼翼的意味;鵝的“軋軋”,其音調嚴肅鄭重,有似厲聲呵斥。它的舊主人告訴我:養鵝等於養狗,它也能看守門戶。後來我看到,果然凡有生客進來,鵝必然厲聲叫囂,甚至籬笆外有人走路,它也要引吭大叫,其叫聲的嚴厲,不亞於狗的狂吠。狗的狂吠,是專對生客或宵小用的;見了主人,狗會搖頭擺尾,嗚嗚地乞憐。鵝則對無論何人,都是厲聲呵斥;要求飼食時的叫聲,也好像大爺嫌飯遲而怒罵小使一樣。
鵝的步態,更是傲慢了。這在大體上也與鴨相似。但鴨的步調急速,有侷促不安之相。鵝的步調從容,大模大樣的,頗像京劇裡的淨角出場。這正是它的傲慢的性格的表現。我們走近雞或鴨,這雞或鴨一定讓步逃走。這是表示對人懼怕。所以我們要捉住雞或鴨,頗不容易。那鵝就不然:它傲然地站著,看見人走來簡直不讓;有時非但不讓,竟伸過頸子來咬你一口。這表示它不怕人,看不起人。但這傲慢終歸是狂妄的。我們一伸手,就可一把抓住它的項頸,而任意處置它。家畜之中,最傲人的無過於鵝,同時最容易捉住的也無過於鵝。
鵝的吃飯,常常使我們發笑。一日三餐。它需要三樣東西下飯:一樣是水,一樣是泥,一樣是草。先吃一口冷飯,次吃一口水,然後再到某地方去吃一口泥及草。大約這些泥和草也有各種滋味,它是依著它的胃口而選定的。這食料並不奢侈,但它的吃法,三眼一板,絲毫不苟。譬如吃了一口飯,倘水盆偶然放在遠處,它一定從容不迫地踏大步走上前去,飲水一口,再踏大步走到一定的地方去吃泥、吃草。吃過泥和草再回來吃飯。這樣從容不迫地吃飯,必須有一個人在旁侍候,像飯館裡的堂倌一樣。因為附近的狗都知道我們這位鵝老爺的脾氣,每逢它吃飯的時候,狗就躲在籬邊窺伺。等它吃過一口飯,踏著方步去吃水、吃泥、吃草的當兒,狗就敏捷地跑上來,努力地吃它的飯。沒有吃完,鵝老爺偶然早歸,伸頸去咬狗,並且厲聲叫罵,狗立刻逃往籬邊,蹲著靜候。看它再吃了一口飯,再走開去吃水、吃草、吃泥的時候,狗又敏捷地跑上來,這回就把它的飯吃完,揚長而去了。等到鵝再來吃飯的時候,飯罐已經空空如也。鵝便昂首大叫,似乎責備人們供養不周。這時我們便替它添飯,並且站著侍候。因為鄰近狗很多,一狗方去,一狗又來蹲著窺伺了。鄰近的雞也很多,也常躡手躡腳地來偷鵝的飯吃。我們不勝其煩,以後便將飯罐和水盆放在一起,免得它走遠去,讓雞、狗偷飯吃。然而它所必須的盛饌泥和草,所在的地點遠近無定。為了找這盛饌,它仍是要走遠去的。因此鵝的吃飯,非有一人侍候不可。真是架子十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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