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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neral 更新 2024年11月21日

  林清玄17歲開始發表作品,20歲出版第一本漫畫書之後一發不可收拾,走上了文學之路。作品有報告文學、文藝評論、劇本等,最有成就的是散文創作。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篇一:大雪的故鄉

  一九八二年十月二十日,當代知名的作家索爾仁尼琴,站在臺灣嘉義的“北迴歸線”標誌碑前露出了開心的微笑,他興的說:“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跨上熱帶的土地。”

  看到索爾仁尼琴站在“北迴歸線”上的形象,給我一種大的感動。那個小小的標誌碑上有一個雕塑,是地球交錯而過的兩條經緯線,北迴歸線是那橫著的一條,一直往北或往南,就到了落雪的寒帶。這個紀念碑是站在臺灣的南部大平原上,我曾數次路過。

  每次站在它的前面,遙望遠方,心中就升起一種溫暖的感覺,它站的地方正是我們美麗的沃上。

  跨過這條“北迴歸線”,往南方的熱帶走去,是我童年生長的溫暖家。同樣的,走過“北迴歸線”往北渡海的遠方,是我的祖父那一輩生長的大雪的故鄉。由於這樣的情感,站在那條線上,是足以令人幽思徘徊的。

  索爾仁尼琴站在北迴歸線上的形象,使我想起他在一次訪問時流露出來對故鄉的情感。日本研究俄國文學最傑出的學木村浩,去年九月曾到美國佛蒙特州索爾仁尼琴居住的山莊去訪問,他看著窗外佛州茂密的森林問索爾仁尼琴:“到了冬天,這一帶是否會下大雪?”

  索爾仁尼琴將視線轉向窗外,注視片刻後,靜靜地道:“雖然每年不盡相同,可是雪相當大,你知道,沒有雪,俄國人是活不下去的。”

  在那一次訪問裡,索爾仁尼琴還說到:“被放逐的時候,我總認為二三年後就能回去的。誰知道一眨眼已經七年了。不過,我是一個樂觀主義者,所以堅信一定能夠回去的。”

  談到這一段話,不禁令我思緒飛奔,索爾仁尼琴對他的俄國故鄉是懷著濃重鄉愁的。他的“下著大雪的故鄉”曾是他憂思和吶喊的起源,對著他的人民和國土,索爾仁尼琴有著濃郁的血淚和感情。由於他的流放,他對那些流離失所的人也就有了特別的關愛和同情。

  他的流放,隔斷了他對故國的聯絡,也正是他的流放,使他的同情與關愛自俄國的土地擴散,用明亮的巨眼注視世界,使他從“俄國的索爾仁尼琴”成為“世界的索爾仁尼琴”。

  很早以前,我就喜歡俄國的文學,包括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河夫、高爾基、果戈裡等人的作品;甚至到帕捷爾納克***《日瓦戈醫生》的作者***、索爾仁尼琴,我覺得俄國文學有一個偉大的傳統,這個傳統是由一片遼闊的土地和忍苦的人民所孕育出來的。

  他們共同具有濃厚的宗教氣氛,有一種博愛的人道主義精神,還有正面的理想主義氣質。

  雖然在那個苦寒的土地上,文學藝術家不時受到挫折,他們卻總是像巨樹一樣,站立在最寒冷的土地上。尤其是從十八世紀以後,俄國的文學家、音樂家、舞蹈家更是天才輩出,閃熾著星星一樣的光芒,他們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在作品中流露出對人和土地的熱愛,充滿了強烈的鄉土戀情。

  一個人的故鄉能給他以後提供一個什麼樣的背景,我覺得讀俄國文學家的作品最能感受深刻。以前阿·托爾斯泰在巴黎流亡時,寫出***苦難的歷程***和《彼得大帝》,現在流放在美國的索爾仁尼琴寫出《古拉格群島》、《癌病房》、《一九一四年八月》,都是對他們國上熱愛的記述和苦難人民的呼聲。他們強調真正的俄羅斯,那是他們成長地方,一個落著大雪的故鄉。由於他們永不喪失的正義與良知,使俄國文學長久以來就是人類最珍貴的文學靈魂的一部分。

  曾在勞改營度過八年歲月,在流刑中罹患癌症幸而未死,最後被流放的索爾仁尼琴,到今天他還熱烈的愛著他祖國的土地、森林和人民,盼望有朝一日能返回故上,為他的同胞奉獻生命。

  我覺得這種對故土的懷思,以及在作品中表現出強烈的家國情味,正是文學中最可珍貴的品質,“苦難能造就有節操的靈魂”,生在現代的中國人讓俄國的大地文學作品不能無感。

  國有一首動人的民謠,它是這樣歌頌它的土地和苦難:

  貝加爾湖呀,

  是的母親,

  她溫暖著流浪漢的心,

  為爭取自由捱苦難,

  我流浪在貝加爾湖濱,

  為爭取自由捱苦難,

  我流浪在貝加爾湖濱。

  中國過去的民謠也有許多類似的歌唱或悲歌,可是為什麼中國經過這麼長期的苦難,竟沒有能產生與俄羅斯文學一樣博大的近代作品呢?

  ——九八二年十月二十九日

  篇二:晴窗一扇

  臺灣登山界流傳著一個故事,一個又美麗又哀愁的故事。

  傳說有一位青年登山家,有一次登山的時候,不小心跌落在冰河之中;數十年之後,他的妻子到那一帶攀登,偶然在冰河裡找到已經被封凍了幾十年的丈夫。這位埋在冰天雪地裡的青年,還保持著他年輕時代的容顏,而他的妻子因為在塵世裡,已經是兩鬢飛霜年華老去了。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時,整個胸腔都震動起來,它是那麼簡短,那麼有力地說出了人處在時間和空間之中,確定是渺小的,有許多機緣巧遇正如同在數十年後相遇在冰河的夫妻。

  許多年前,有一部電影叫《失去的地平線》,那裡是沒有時空的,人們過著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一天,一位青年在登山時迷途了,闖入了失去的地平線,並且在那裡愛上一位美麗的少女;少女嚮往著人間的愛情,青年也急於要帶少女回到自已的家鄉,兩人不顧大家的反對,越過了地平線的谷口,穿過冰雪封凍的大地,歷盡千辛萬苦才回到人間;不意在青年回頭的那一刻,少女已經是滿頭銀髮,皺紋滿布,風燭殘年了。故事便在幽雅的音樂和純白的雪地中揭開了哀傷的結局。

  本來,生活在失去的地平線的這對戀侶,他們的愛情是真誠的,也都有創造將來的勇氣,他們為什麼不能有圓滿的結局呢?問題發生在時空,一個處在流動的時空,一個處在不變的時空,在他們相遇的一剎那,時空拉遠,就不免跌進了哀傷的迷霧中。

  最近,臺北在公演白先勇小說《遊園驚夢》改編的舞臺劇,我少年時代幾次讀《遊園驚夢》,只認為它是一個普通的愛情故事,年歲稍長,重讀這篇小說,竟品出濃濃的無可奈何。經過了數十年的改變,它不只是一個年華逝去的婦人對鳳華萬種的少女時代的回憶,而是對時空流轉之後人力所不能為的憂傷。時空在不可抗拒的地方流動,到最後竟使得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時間”和“空間”這兩道為人生織錦的梭子,它們的穿梭來去竟如此的無情。

  在希臘神話裡,有一座不死不老的神仙們所居住的山上,山口有一個大的關卡,把守這道關卡的就是“時間之神”,它把時間的流變擋在山外,使得那些神仙可以永葆青春,可以和山和太陽和月亮一樣的永恆不朽。

  做為凡人的我們,沒有神仙一樣的運氣,每天抬起頭來,眼睜睜的看見牆上掛鐘滴滴答答走動匆匆的腳步,即使坐在陽臺上沉思,也可以看到日升、月落、風過、星沉,從遠遠的天外流過。有一天,我們偶遇到少年遊伴,發現他略有幾莖白髮,而我們的心情也微近中年了。有一天,我們突然發現院子裡的紫丁香花開了,可是一趟旅行回來,花瓣卻落了滿地。有一天,我們看到家前的舊屋被拆了,可是過不了多久,卻蓋起一棟嶄新的大樓。有一天……我們終於察覺,時間的流逝和空間的轉移是哪些的無情和霸道,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

  中國的民間童話裡也時常描寫這樣的情景,有一個人在偶然的機緣下到了天上,或者遊了龍宮,十幾天以後他回到人間,發現人事全非,手足無措;因為“天上一日,世上一年”,他遊玩了十數大,世上已過了十幾年,十年的變化有多麼大呢?它可以大到你回到故鄉,卻找不到自家的大門,認不得自己的親人。賀知章的《回鄉偶書》裡很能表達這種心情:“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數十年的離鄉,甚至可以讓主客易勢呢!

  佛家說“色相是幻,人間無常”實在是參透了時空的真實,讓我們看清一朵蓓蕾很快的盛開,而不久它又要調落了。

  《水遊傳》的作者施耐庵在該書的自序裡有短短的一段話:“每怪人言,某甲於今若干歲。夫若干者,積而有之之謂。今其歲積在何許?可取而數之否?可見已往之吾悉已變滅。不寧如是,吾書至此句,此句以前已疾變滅,是以可痛也。”***我常對於別人說“某甲現在若干歲”感到奇怪,若干,是積起來而可以儲存的意思,而現在他的歲積存在什麼地方呢?可以拿出來數嗎?可見以往的我已經完全改變消失,不僅是這樣,我寫到這一句,這一句以前的時間已經很快改變消失,這是最令人心痛的。***正是道出了一個大小說家對時空的哀痛。古來中國的偉大小說,只要我們留心,它講的幾乎全有一個深刻的時空問題,《紅樓夢》的花柳繁華溫柔富貴,最後也走到時空的死角成水遊傳》的英雄豪傑重義輕生,最後下場淒涼;《三國演義》的大主題是“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金瓶梅》是色與相的夢幻散滅;《鏡花緣》是水中之月,鏡中之花;《聊齋志異》是神鬼怪力,全是虛空;《西廂記》是情感的失散流離;《老殘遊記》更明顯的道出了:“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

  我們的文學作品裡幾乎無一例外的,說出了人處在時空裡的渺小,可惜沒有人從這個角度深入探討,否則一定會發現中國民間思想,對時空的遞變有很敏感的觸覺。西方有一句諺語:“你要永遠快樂,只有向痛苦裡去找。”正道出了時空和人生的矛盾,我們覺得快樂時,偏不能永遠,留戀著不走的,永遠遠是那令人厭煩的東西——這就是在人生邊緣上不時作弄我們的時間和空間。

  柏拉圖寫過一首兩行的短詩:

  你看著星麼,我的星星?

  我願為天空,得以無數的眼看你

  人可以用多麼美的句子,多麼美的小說來寫人生,可惜我們不能是天空,不能是那永恆的星星,只有看著消逝的星星感傷的份。

  有許多人回憶過去的快樂,恨不能與舊人重逢,恨不能年華停佇,事實上,卻是天涯遠隔,是韶光飛逝,即使真有一天與故人相會,心情也像在冰雪封凍的極地,不免被時空的箭射中而哀傷不已吧!日本近代詩人和泉式部有一首有名的短詩:

  心裡懷念著人,

  見了澤上的螢火,

  也疑是從自己身體出來的夢遊的魂。

  我喜歡這首詩的意境,尤其“螢火”一喻,我們懷念的人何嘗不是夏夜的螢火忽明忽滅、或者在黑暗的空中一轉就遠去了,連自己夢遊的魂也趕不上,真是對時空無情極深的感傷了。

  篇三:海邊的白蝴蝶

  我和兩個朋友一起去海邊拍照、寫生,朋友中一位是攝影家,一位是畫家,他們同時為海邊的荒村、廢船,枯枝的美驚歎而感動了,白淨綿長的沙灘反而被忽視,我看到他們拿出相機和素描簿,坐在廢船頭工作,那樣深情而專注,我想到,通常我們都為有生機的事物感到美好,眼前的事物生機早已斷喪,為什麼還會覺得美呢?恐怕我們感受到的是時間,以及無常,孤寂的美吧!

  然後,我得到一個結論:一個人如果願意時常保有尋覓美好感覺的心,那麼在事物的變遷之中,不論是生機盎然或枯落沉寂都可以看見美,那美的原不在事物,而在心靈、感覺,乃至眼睛。

  正在思維的時候,攝影家驚呼起來:“呀!蝴蝶!一群白蝴蝶。”他一邊叫著,一邊立刻跳起來,往海岸奔去。

  往他奔跑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七八隻白影在沙灘上追逐,這也使我感到訝異,海邊哪來的蝴蝶呢?既沒有植物,也沒有花,風勢又如此狂亂。但那些白蝴蝶上下翻轉的飛舞,確實是紛常美的,怪不得攝影家跑那麼快,如果能拍到一張白蝴蝶在海浪上飛的照片,就不枉此行了。

  我看到攝影家站在白蝴蝶邊凝視,並未舉起相機,他撲上去抓住其中的一隻,那些畫面彷彿是默片裡,無聲、慢動作的剪影。

  接著,攝影家用慢動作走回來了,海邊的白蝴蝶還在他的後面飛。

  “拍到了沒?”我問他。

  他頹然地張開右手,是他剛剛抓到的蝴蝶。我們三人同時大笑起來,原來他抓到的不是白蝴蝶,而是一片白色的紙片。紙片原是沙灘上的垃圾,被海風吹舞,遠遠看,就像一群白蝴蝶在海面飛。

  真相往往是這樣無情的。

  我對攝影家說:“你如果不跑過去看,到現在我們都還以為是白蝴蝶呢!”

  確實,在視覺上,垃圾紙片與白蝴蝶是一模一樣,無法分別的,我們的美的感應,與其說來自視覺,還不如說來自想像,當我們看到“白蝴蝶在海上飛”和“垃圾紙在海上飛”,不論畫面或視覺是等同的,差異的是我們的想像。

  這更使我想到感官的黨受原是非實的,我們許多時候是受著感官的矇騙。

  其實在生活裡,把紙片看成白蝴蝶也是常有的事呀!

  結婚前,女朋友都是白蝴蝶,結婚後,發現不過是一張紙片。

  好朋友原來都是白蝴蝶,在斷交反目時,才看清是紙片。

  未寫完的詩、沒有結局的戀情、被驚醒的夢、在對山看不清楚的莊園、緣盡情未了的故事,都是在生命大海邊飛舞的白蝴蝶,不一定要快步跑去看清。只要表達了,有結局了,不再流動思慕了,那時便立刻停格,成為紙片。

  我回到家裡,坐在書房遠望著北海的方向,想想,就在今天的午後,我還坐在北海的海岸吹海風,看到白色的蝴蝶——喔,不!白色的紙片——隨風飛舞,現在,這些好像真實經驗過的,都隨風成為幻影。或者,會在某一個夢裡飛來,或者,在某一個海邊,在某一世,也會有蝴蝶的感覺。

  唉唉!一隻真的白蝴蝶,現在就在我種的一盆紫茉莉上吸花蜜哩!你信不信?

  你信!恭喜你,你是有美感的人,在人生的大海邊,你會時常看見白蝴蝶飛進飛出。

  你不信?也恭喜你,你是重實際的人,在人生的大海邊,你會時常快步疾行,去找到紙片與蝴蝶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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