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父母的短文章名家作品

General 更新 2024年11月21日

  我們能夠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是因為父母給予我們生命,我們能夠茁壯成長,都是因為父母給了我們愛。那麼你知道名家是怎麼寫他們的父母的嗎?名家寫的關於父母的作品有哪些呢?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希望大家喜歡。

  篇1:我的母親

  作者:老舍

  母親的孃家是在北平德勝門外,土城兒外邊,通大鐘寺的大路上的一個小村裡。村裡一共有四五家人家,都姓馬。大家都種點不十分肥美的土地,但是與我同輩的兄弟們,也有當兵的,作木匠的,作泥水匠的,和當巡察的。他們雖然是農家,卻養不起牛馬,人手不夠的時候,婦女便也須下地作活。

  對於姥姥家,我只知道上述的一點。外公外婆是什麼樣子,我就不知道了,因為他們早已去世。至於更遠的族系與家史,就更不曉得了;窮人只能顧眼前的衣食,沒有功夫談論什麼過去的光榮;“家譜”這字眼,我在幼年就根本沒有聽說過。

  母親生在農家,所以勤儉誠實,身體也好。這一點事實卻極重要,因為假若我沒有這樣的一位母親,我之為我恐怕也就要大大的打個折扣了。

  母親出嫁大概是很早,因為我的大姐現在已是六十多歲的老太婆,而我的大甥女還長我一歲啊。我有三個哥哥,四個姐姐,但能長大成人的,只有大姐,二姐,三哥與我。我是“老”兒子。生我的時候,母親已四十一歲,大姐二姐已都出了閣。

  由大姐與二姐所嫁入的家庭來推斷,在我生下之前,我的家裡,大概還馬馬虎虎的過得去。那時候定婚講究門當戶對,而大姐丈是作小官的,二姐丈也開過一間酒館,他們都是相當體面的人。

  可是,我,我給家庭帶來了不幸:我生下來,母親暈過去半夜,才睜眼看見她的老兒子——感謝大姐,把我揣在懷裡,致未凍死。

  一歲半,我把父親“克”死了。兄不到十歲,三姐十二三歲,我才一歲半,全仗母親獨力撫養了。父親的寡姐跟我們一塊兒住,她吸鴉片,她喜摸紙牌,她的脾氣極壞。為我們的衣食,母親要給人家洗衣服,縫補或裁縫衣裳。在我的記憶中,她的手終年是鮮紅微腫的。白天,她洗衣服,洗一兩大綠瓦盆。她作事永遠絲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戶們送來的黑如鐵的布襪,她也給洗得雪白。晚間,她與三姐抱著一盞油燈,還要縫補衣服,一直到半夜。她終年沒有休息,可是在忙碌中她還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桌椅都是舊的,櫃門的銅活久已殘缺不全,可是她的手老使破桌面上沒有塵土,殘破的銅活發著光。院中,父親遺留下的幾盆石榴與夾竹桃,永遠會得到應有的澆灌與愛護,年年夏天開許多花。

  哥哥似乎沒有同我玩耍過。有時候,他去讀書;有時候,他去學徒;有時候,他也去賣花生或櫻桃之類的小東西。母親含著淚把他送走,不到兩天,又含著淚接他回來。我不明白這都是什麼事,而只覺得與他很生疏。與母親相依如命的是我與三姐。因此,她們作事,我老在後面跟著。她們澆花,我也張羅著取水;她們掃地,我就撮土……從這裡,我學得了愛花,愛清潔,守秩序。這些習慣至今還被我儲存著。

  有客人來,無論手中怎麼窘,母親也要設法弄一點東西去款待。舅父與表哥們往往是自己掏錢買酒肉食,這使她臉上羞得飛紅,可是,殷勤的給他們溫酒作面,又給她一些喜悅。遇上親友家中有喜喪事,母親必把大褂洗得乾乾淨淨,親自去賀吊——份禮也許只是兩吊小錢。到如今為我的好客的習性,還未全改,儘管生活是這麼清苦,因為自幼兒看慣了的事情是不易改掉的。

  姑母時常鬧脾氣。她單在雞蛋裡找骨頭。她是我家中的閻王。直到我入中學,她才死去,我可是沒有看見母親反抗過。“沒受過婆婆的氣,還不受大姑子的嗎?命當如此!”母親在非解釋一下不足以平服別人的時候,才這樣說。是的,命當如此。母親活到老,窮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當如此。她最會吃虧。給親友鄰居幫忙,她總跑在前面:她會給嬰兒洗三——窮朋友們可以因此少花一筆“請姥姥”錢——她會刮痧,她會給孩子們剃頭,她會給少婦們絞臉……凡是她能做的,都有求必應。但是,吵嘴打架,永遠沒有她。她寧吃虧,不逗氣。當姑母死去的時候,母親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來,一直哭到墳地。不知道哪裡來的一位侄子,聲稱有承繼權,母親便一聲不響,教他搬走那些破桌爛板凳,而且把姑母養的一隻肥肉雞也送給他。

  可是,母親並不軟弱。父親死在庚子鬧“拳”的那一年。聯軍入城,挨家搜尋財物雞鴨,我們被搜兩次。母親拉著哥哥與三姐坐在牆根,等著“鬼子”進門,街門是開著的。“鬼子”進門,一刺刀先把老黃狗刺死,而後入室搜尋,他們走後,母親把破衣箱搬起,才發現了我。假若箱子不空,我早就被壓死了。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來了,滿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親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饑荒中,保護著兒女。北平有多少變亂啊,有時候兵變了,街市整條的燒起,火團落在我們院中;有時候內戰了,城門緊閉,鋪店關門,晝夜響著槍炮。這驚恐,這緊張,再加上一家飲食的籌劃,兒女安全的顧慮,豈是一個軟弱的老寡婦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這種時候,母親的心橫起來,她不慌不哭,要從無辦法中想出辦法來。她的淚會往心中落!這點軟而硬的性格,也傳給了我。我對一切人與事,都取和平的態度,把吃虧當作當然的。但是,在作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與基本的法則,什麼事都可將就,而不能超過自己畫好的界限。我怕見生人,怕辦雜事,怕出頭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時候,我便不敢不去,正像我的母親。從私塾到小學,到中學,我經歷過起碼有二十位教師吧,其中有給我很大影響的,也有毫無影響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師,把性格傳給我的,是我的母親。母親並不識字,她給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當我在小學畢了業的時候,親友一致的願意我去學手藝,好幫助母親。我曉得我應當去找飯吃,以減輕母親的勤勞困苦。可是,我也願意升學。我偷偷的考入了師範學校——制服,飯食,書籍,宿處,都由學校供給。只有這樣,我才敢對母親說升學的話。入學,要交十元的保證金,這是一筆鉅款!母親作了半個月的難,把這鉅款籌到,而後含淚把我送出門去。她不辭勞苦,只要兒子有出息。當我由師範畢業,而被派為小學校校長,母親與我都一夜不曾閤眼。我只說了句:“以後,您可以歇一歇了!”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淚。我入學之後,三姐結了婚。母親對兒女都是一樣疼愛的,但是假若她也有點偏愛的話,她應當偏愛三姐,因為自父親死後,家中一切的事情都是母親和三姐共同撐持的。三姐是母親的右手,但是母親知道這右手必須割去,她不能為自己的便利而耽誤了女兒的青春。當花轎來到我們的破門外的時候,母親的手就和冰一樣的涼,臉上沒有血色——那是陰曆四月,天氣很暖,大家都怕她暈過去。可是,她掙扎著,咬著嘴脣,手扶著門框,看花轎徐徐的走去。不久,姑母死了。三姐已出嫁,哥哥不在家,我又住學校,家中只剩母親自己。她還須自早至晚的操作,可是終日沒人和她說一句話。新年到了,正趕上政府倡用陽曆,不許過舊年。除夕,我請了兩小時的假,由擁擠不堪的街市回到清爐冷灶的家中。母親笑了。及至聽說我還須回校,她楞住了。半天,她才嘆出一口氣來。到我該走的時候,她遞給我一些花生,“去吧,小子!”街上是那麼熱鬧,我卻什麼也沒看見,淚遮迷了我的眼。今天,淚又遮住了我的眼,又想起當日孤獨的過那悽慘的除夕的慈母。可是,慈母不會再候盼著我了,她已入了土!

  兒女的生命是不依順著父母所投下的軌道一直前進的,所以老人總免不了傷心。我廿三歲,母親要我結婚,我不要。我請來三姐給我說情,老母含淚點了頭。我愛母親,但是我給了她最大的打擊。時代使我成為逆子。廿七歲,我上了英國。為了自己,我給六十多歲的老母以第二次打擊。在她七十大壽的那一天,我還遠在異域。那天,據姐姐們後來告訴我,老太太只喝了兩口酒,很早的便睡下。她想念她的幼子,而不便說出來。

  七七抗戰後,我由濟南逃出來。北平又像庚子那年似的被鬼子佔據了,可是母親日夜惦念的幼子卻跑到西南來。母親怎樣想念我,我可以想像得到,可是我不能回去。每逢接到家信,我總不敢馬上拆看,我怕,怕,怕,怕有那不詳的訊息。人,即使活到十歲,有母親便可以多少還有點孩子氣。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裡,雖然還有色有香,卻失去了根。有母親的人,心裡是安定的。我怕,怕,怕家信中帶來不好的訊息,告訴我已是失去了根的花草。

  去年一年,我在家信中找不到關於老母的起居情況。我疑慮,害怕。我想像得到,沒有不幸,家中念我流亡孤苦,或不忍相告。母親的生日是在九月,我在八月半寫去祝壽的信,算計著會在壽日之前到達。信中囑咐千萬把壽日的詳情寫來,使我不再疑慮。十二月二十六日,由文化勞軍大會上回來,我接到家信。我不敢拆讀。就寢前,我拆開信,母親已去世一年了!

  生命是母親給我的。我之能長大成人,是母親的血汗灌養的。我之能成為一個不十分壞的人,是母親感化的。我的性格,習慣,是母親傳給的。她一世未曾享過一天福,臨死還吃的是粗糧!唉!還說什麼呢?心痛!心痛!

  篇2:我的母親

  作者:胡適

  我小時身體弱,不能跟著野蠻的孩子們一塊兒玩。我母親也不准我和他們亂跑亂跳。小時不曾養成活潑遊戲的習慣,無論在甚麼地方,我總是文謅謅地。所以家鄉老輩都說我「像個先生樣子」,遂叫我做「麇先生」。這個綽號叫出去之後,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兒子叫做麇先生了。既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裝出點「先生」樣子,更不能跟著頑童們「野」了。有一天,我在我家八字門口和一班孩子「擲銅錢」,一位老輩走過,見了我,笑道:「麇先生也擲銅錢嗎?」我聽了羞愧的面紅耳熱,覺得太失了「先生」的身分!

  大人們鼓勵我裝先生樣子,我也沒有嬉戲的能力和習慣,又因為我確是喜歡看書,故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過兒童遊戲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裡去「監割」,頂好的田,水旱無憂,收成最好,佃戶每約田主來監割,打下穀子,兩家平分。我總是坐在小樹下看小說。十一二歲時,我稍活潑一點,居然和一?同學組織了一個戲劇班,做了一些木刀竹槍,借得了幾副假鬍鬚,就在村口田裡做戲。我做的往往是諸葛亮、劉備一類的文角兒;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榮一箭從椅子上射倒下去,這算是我最活潑的玩藝兒了。

  我在這九年一五── 一九零四之中,只學得了讀書寫字兩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點底子。但別的方面都沒有發展的機會。有一次我們村裡「當朋」八都凡五村,稱為「五朋」,每年一村輪著做太子會,名為「當朋」籌備太子會,有人提議要派我加入前村的崑腔隊裡學習吹笙或吹笛。族裡長輩反對,說我年紀太小,不能跟著太子會走遍五朋。於是我便失掉了這學習音樂的唯一機會。三十年來,我不曾拿過樂器,也全不懂音樂;究竟我有沒有一點學音樂的天資,我至今還不知道。至於學圖畫,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紙蒙在小說書的石印繪像上,摹畫書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見了,捱了一頓大罵,抽屜裡的圖畫都被搜出撕毀了。於是我又失掉了學做畫家的機會。

  但這九年的生活,除了讀書看書之外,究竟給了我一點做人的訓練。在這一點上,我的恩師便是我的慈母。

  每天天剛亮時,我母親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從不知道她醒來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對我說昨天我做錯了甚麼事,說錯了甚麼話,要我認錯,要我用功讀書。有時候她對我說父親的種種好處,她說:「你總要踏上你老子的腳步。我一生只曉得這一個完全的人,你要學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丟臉,出醜。她說到傷心處,往往掉下淚來。到天大明時,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學。學堂門上的鎖匙放在先生家裡;我先到學堂門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裡去敲門。先生家裡有人把鎖匙從門縫裡遞出來,我拿了跑回去,開了門,坐下念生書。十天之中,總有天我是第一個去開學堂門的。等到先生來了,我背了生書,才回家吃早飯。

  我母親管束我最嚴。她是慈母兼任嚴父。但她從來不在別人面前罵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錯了事,她只對我一望,我看見了她的嚴厲眼光,便嚇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眠醒時才教訓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靜時,關了房門,先責備我,然後行罰,或罰跪,或擰我的肉。無論怎樣重罰,總不許我哭出聲音來。她教訓兒子不是藉此出氣叫別人聽的。

  有一個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飯,在門口玩,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背心。這時候我母親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來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說:「穿上吧,涼了。」我隨口回答:「娘涼甚麼!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剛說了這一句,一抬頭,看見母親從家裡走出,我趕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聽見這句輕薄的話了。晚上人靜後,她罰我跪下,重重的責罰了一頓。她說:「你沒了老子,是多麼得意的事!好用來說嘴!」她氣的坐著發抖,也不許我上?去睡。我跪著哭,用手擦眼淚,不知擦進了甚麼微菌,後來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醫來醫去,總醫不好。我母親心裡又悔又急,聽說眼翳可以用舌頭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真用舌頭舔我的病眼。這是我的嚴師,我的慈母。

  我母親二十三歲做了寡婦,又是當家的後母。這種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筆寫不出一萬分之一二。家中財政本不寬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經營排程。大哥從小便是敗子,吸鴉片煙,賭博,錢到手就光,光了便回家打主意,見了香爐便拿出去賣,撈著錫茶壺便拿出去押。我母親幾次邀了本家長輩來,給他定下每月用費的數目。但他總不夠用,到處都欠下煙債賭債。每年除夕我家中總有一大?討債的,每人一盞燈籠,坐在大廳上不肯去。大哥早已避出去了。大廳的兩排椅子上滿滿的都是燈籠和債主。我母親走進走出,料理年夜飯,謝神,壓歲錢等事,只當做不曾看見這一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門」了,我母親才走後門出去,央一位鄰舍本家到我家來,每一家債戶開發一點錢。做好做歹的,討債的才一個一個提著燈籠走出去。一會兒,大哥敲門回來了。我母親從不罵他一句。並且因為是新年,她臉上從不露出一點怒色。這樣的過年,我過了六七次。

  大嫂是個最無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個很能幹而氣量很窄小的人。她們常常鬧意見,只因為我母親的和氣榜樣,她們還不曾有公然相罵相打的事。她們鬧事時,只是不說話,不答話,把臉放下來,叫人難看;二嫂生氣時,臉色變青,更是怕人。她們對我母親鬧氣時,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這一套,後來也漸漸懂得看人的臉色了。我漸漸明白,世間最可厭惡的事莫如一張生氣的臉;世間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氣的臉擺給旁人看。這比打罵還難受。

  我母親的氣量大,性子好,又因為做了後母後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大哥的女兒比我只小一歲,她的飲食衣服總是和我的一樣。我和她有小爭執,總是我吃虧,母親總是責備我,要我事事讓她。後來大嫂二嫂都生了兒子了,她們生氣時便打罵孩子來出氣,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話罵給別人聽。我母親只裝做不聽見。有時候,她實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門去,或到左鄰立大嫂家去坐一會,或走後門到後鄰度嫂家去閒談。她從不和兩個嫂子吵一句嘴。

  每個嫂子一生氣,往往十天半個月不歇,天天走進走出,板著臉,咬著嘴,打罵小孩子出氣。我母親只忍耐著,忍到實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子。這一天的天明時,她便不起?,輕輕的哭一場。她不罵一個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苦命,留不住她丈夫來照管她。她先哭時,聲音很低,漸漸哭出聲來。我醒了起來勸她,她不肯住。這時候,我總聽得見前堂二嫂住前堂東房或後堂大嫂住後堂西房有一扇房門開了,一個嫂子走出房向廚房走去。不多一會,那位嫂子來敲我們的房門了。我開了房門,她走進來,捧著一碗熱茶,送到我母親?前,勸她止哭,請她喝口熱茶。我母親慢慢停住哭聲,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著勸一會,才退出去。沒有一句話提到甚麼人,也沒有一個字提到這十天半個月來的氣臉,然而各人心裡明白,泡茶進來的嫂子總是那十天半個月來鬧氣的人。奇怪的很,這一哭之後,至少有一兩個月的太平清靜日子。

  我母親待人最仁慈,最溫和,從來沒有一句傷人感情的話。但她有時候也很有剛氣,不受一點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個無正業的浪人,有一天在煙館裡發牢騷,說我母親家中有事總請某人幫忙,大概總有甚麼好處給他。這句話傳到了我母親耳朵裡,她氣的大哭,請了幾位本家來,把五叔喊來,她當面質問他,她給了某人甚麼好處。直到五叔當眾認錯賠罪,她才罷休。

  我在我母親的教訓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極大極深的影響。我十四歲其實只有十二歲零兩三個月便離開她了,在這廣漠的人海里獨自混了二十多年,沒有一個人管束過我。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

  篇3:背影

  朱自清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餘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因為喪事,一半因為父親賦閒。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唸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遊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裡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於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於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再三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伕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於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座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裡要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託茶房好好照應我。我心裡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託他們只是白託!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麼?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瞭!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往車外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臺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臺,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乾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硃紅的桔子往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桔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桔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桔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裡很輕鬆似的。過一會兒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裡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裡,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立支援,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鬱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不見,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後,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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