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優秀散文作品欣賞
陳忠實,出生於1942年8月,中國當代著名作家,曾任西安市郊區文化館副館長、西安市灞橋區文化局副局長等,現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陳忠實優秀散文作品,供大家欣賞。
:又見鷺鷥
那是春天的一個慣常的傍晚,我沿著水邊的沙灘漫不經意地悠步。旱草和水草都已經蓬勃起來,河川裡滿眼都是盎然生機,野艾苦蒿薄荷和魚腹草的氣味混和著瀰漫在空氣裡,風輕柔而又溼潤。在桌椅間蜷窩了一天的四肢和繃緊的神經,漸漸舒展開來鬆弛開來。
繞過一道河石壘堆的防洪壩,我突然瞅見了鷺鷥,兩隻,當下竟不敢再挪動一步,生怕衝撞了它驚飛了它,便躡手躡腳悄悄在沙地上坐下來,壓抑著衝到脣邊的驚歎,哦!鷺鷥又飛回來了!
在順流而下大約30米處,河水從那兒朝南拐了個大彎兒,彎兒拐得不急不直隨心所欲,便拐出一大片生動的綠洲,靠近水流的沙灘上水草尤其茂密。兩隻雪白的鷺鷥就在那個彎頭上躑躅,在那一片生機盎然的綠草中悠然漫步;曲線優美到無與倫比的脖頸迅捷地探入水中,倏忽又在草叢裡揚起頭來;兩隻峭拔的長腿淹沒在水裡,舉止移步悠然雅然;一會兒此前彼後,此左彼右,一會兒又此後彼前此右彼左;斷定是一對兒沒有雄尊雌卑或陰盛陽衰的純粹感情維繫的平等夫妻……
於是,小河的這一方便呈現出別開生面令人陶醉的風景,清澈透碧的河水嘩嘩吟唱著在河灘裡蜿蜒,兩個穿著豔麗的女子在對岸的水邊倚石搓洗衣裳,三頭紫紅毛色的牛和一頭乳毛嫩黃的牛犢在沙灘草地上吃草,三個放牛娃三對角坐在草地上玩撲克,藍天上只有一縷遊絲似的白雲凝而不動,落日正渲染出即將告別時的熱烈和輝煌……這些時常見慣的景緻,全都因為一雙鷺鷥的出現而生動起來。
不見鷺鷥,少說也有二十多年了。小時候在河裡耍水在河邊割草,鷺鷥就在頭前或身後的淺水裡,有時竟在草籠旁邊停立;上學和放學涉過河水時,鷺鷥在頭頂翩翩飛翔,我曾經妄想把一隻鴿哨兒戴到它的尾毛上;大了時在稻田裡插秧或是給稻畦裡放水,鷺鷥又在稻田圪樑上悠然踱步,絲毫也不戒備我手中的鐵杴……難以泯滅的永遠鮮活的鷺鷥的倩影,現在就從心裡撲飛出來,化成活潑的生靈在眼前的河灣裡。
至今我也搞不清鷺鷥突然離去突然絕跡的因由,鳥類神祕的生活習性和生存選擇難以揣摸。豈止鷺鷥這樣的小河流域鳥類中的貴族,鄉民們視作報喜的喜鵲也絕跡了,張著大翅膀盤旋在村莊上空窺伺母雞的惡老鷹徹底銷聲匿跡了,連醜陋不堪猥瑣笨拙的斑鳩也再不復現了,甚至連飛起來遮天蔽日的喪婆兒黑烏鴉都見不著一隻,只有麻雀種族旺盛,村莊和田野處處都只能聽到麻雀的嘰嘰喳喳。到底發生了什麼災變?使鳥類王國土崩瓦解滅族滅種留下一片大地靜悄悄。
單說鷺鷥。許是水流逐年衰枯稻田消失綠地銳減,這鳥兒瞧不上越來越僵硬的小河川道了?許是鄉民濫施化肥農藥汙染了流水也汙濁了空氣,鷺鷥感到窒息而逃逸了?許是沿河兩岸頻頻敲打的慶賀"指示"發表的鑼鼓和震天撼地的炮銃,使這喜歡悠閒的貴族階級心驚肉跳恐懼不安,抑或是不屑於這一方地域上人類的愚蠢可笑拂尾而去?許是那些隱蔽在樹後的獵手暗施的冷槍,擊中了鷺鷥夫妻雙方中的雌的或雄的,剩下的一個鰥夫或寡婦悲愴遁逃?
又見鷺鷥!又見鷺鷥!
落日已盡紅霞隱退暮靄漸合。兩隻鷺鷥悠然騰起,翩然閃動著潔白的翅膀逐漸升高,沒有順河而下也沒見逆流而上,偏是掠過小河朝北岸樹木蔥蘢的村莊飛去了。我頓然悟覺,鷺鷥原是在村莊裡的大樹上築巢育雛的。我的小學校所在的村莊面臨河岸的一片白楊林子裡,枝枝杈杈間竟有二十多個鷺鷥搭築的窩巢,鄉民們無論男女無論老幼引為榮耀視為吉祥。一隻剛剛生出羽毛的雛兒掉到地上,竟然驚動了整個村莊的男女老少,議著公推一位爬樹利落的姑娘把它送回窩兒裡。更不必擔心傷害鷺鷥的事了,那是被視為作孽短壽的事。鷺鷥和人類同居一處無疑是一種天然和諧,是鳥類對人類善良天性的信賴和依傍。這兩隻鷺鷥飛到北岸的哪個村莊裡去了呢?在誰家門前或屋後的樹上築巢育雛呢?誰家有幸得此吉兆得此可貴的信賴情愫呢?
:拜見朱䴉
中國有熊貓,世界獨一無二,國寶。
中國有朱䴉,同樣獨一無二,同樣為國寶。
朱䴉在中國,也只是在陝西洋縣一地有。洋縣在秦嶺南麓,漢江邊上,有平坦的壩子,有曲線優美舒展溫柔的緩坡,有重疊起伏一襲秀氣的丘陵,有挺拔偉岸瀰漫著原始森林氣息的秦嶺群峰,有如畫如詩的田疇和稻地,更有性情溫和天性怡然的鄉民……在世界各地的朱䴉相繼滅絕日本僅餘一隻失去繁育能力的老鳥的現今,洋縣卻存留住了這種鳥兒。
想到今天就可以看到朱鸚,竟有拜謁的激動和忐忑。這種心態源自既久的關於朱䴉的傳聞的神祕。90年代初,第一次從報刊上看到在陝西洋縣發現朱䴉的訊息,看到了這種前所未聞的稀世珍禽的倩影,儘管報紙上照片的印刷質量極差,然而這鳥兒的仙姿麗影依然飄逸顯現,留下來一個夢幻麗人的記憶。那時候,同時就滋生了想一睹其風姿的慾望,整整十年了,曾經有過下漢中途經洋縣的行程,卻沒有機緣去攀見,慾望便滯積在心裡,愈久愈強烈。
十年裡,有關朱䴉的印象不斷地加深著,報刊和電視上不斷有關於朱䴉的訊息,都是令人興奮和欣慰的:最初發現的幾隻朱䴉安全無虞。國家已經在洋縣建立朱䴉救護基地,並派出專家精心養護。日本友人捐資救護朱䴉,有社會團體也有個人。更令人振奮的訊息說,在洋縣某地又發現朱䴉聚生的群體。十年下來,朱䴉的族群從最初的幾隻已經繁衍到兩百隻,成為一個令世界驚羨的華麗家族了,這個瀕臨滅種的鳥類珍品註定不會從最後一塊棲息之地消失了。
朱䴉在南美的叢林裡已經消失了,不再重現。朱䴉在日本僅存一隻,也到了年邁色衰失掉繁殖本能的奄奄狀態,絕滅是註定了的。日本國民為這種鳥兒即將面臨的滅絕,幾乎舉國哀怨,且有自省,他們的許多東西都趨世界前列,而一個小鳥的保護卻屢遭失挫,以至眼巴巴看著它絕世而去。朱䴉被日本人視為國鳥,有某種悠長的情結。據說日本人通過幾種途徑渴求得到中國朱䴉,以彌補國人心裡那份永久的遺憾和虧欠,直到天皇訪華向國家領導人提出這種願望,於是就有一對名為"友友"和"洋洋"的朱䴉從洋縣起程東渡日本,一路專車監護,經西安,舉行隆重的贈送儀式,然後直飛東鄰島國,使人想起那位出塞的漢家女王昭君。我在到達丘陵緩坡下的朱䴉救護基地時,有一位日本人剛剛離開。確鑿無誤的訊息說,1998年東渡日本的"友友"和"洋洋"已經成功地哺養了第一隻後代,作為日本國鳥的朱䴉有了第一個遞增的數字,據說又轟動了日本。
我在電視上看到過有關朱䴉的專題片,一襲嫩白,柔若無骨,在稻田裡躑躅是優雅的,起飛的動作是優雅的,掠過一畦畦稻田和一座座小丘飛行在天空是優雅的,重新落在田埂或樹枝上的動作也是一份優雅。這個鳥兒生就的仙風神韻,入得人眼就是一股清麗,拂人心垢。頭頂一抹丹紅,長長的紫黑的喙的尖頭竟然是紅色,兩條細長的腿紅色惹眼,白色的翅膀的內裡卻是紅色的,像是白麵紅裡的被子,通體嫩白中點綴著這幾點丹朱,憑想象儘可以勾勒它的美妙了。
憑著積久的印象和願望,在即將見到朱䴉的真身時,就有了某種拜謁至仙的感覺。我在朱䴉救護基地看見的朱䴉是籠養的,未免遺憾,它們無法飛翔起來,只能在人工搭設的木架上棲息,在籠子固定的沙地上蹣跚,在人和鳥共同築成的巢窩產卵孵卵。四月正是朱䴉的繁殖期,不能驚擾。據說受了驚擾的雌鳥激素會受影響,減少產卵數量,我就甘願遠遠地站著。
另外的遺憾還是因為時月。處於繁育期的朱䴉,羽毛竟然神奇地變換了,變幻出一身的灰色,據專家說這是鳥兒為了保護自己以迷惑天敵的生理性轉換。白色的羽毛已經變成灰色,從頭到尾,那灰色也有深和淺的不同層次,深灰淺灰和灰白色,像是野戰將士的迷彩服。這種羽毛在季節中的變化,最初連專業人員也發生過錯覺,以為在山野裡又發現了朱䴉的"新新人類",後來才知鬧了笑話,仍然是朱䴉,灰色的朱䴉是白色的朱䴉適應生存發展的一種色變。
灰色的朱䴉頭頂上耀眼的丹紅暗淡了,長喙尖頭的紅色也變成鐵紅了,長腿的紅色也收斂了豔麗,只有翅膀內裡的紅色還依舊鮮亮。為了繁育後代,為了繁育期臥巢和不能遠行的安全,這鳥兒一身素裝,把天生麗質隱蔽起來,像最愛美的少婦在月子裡的不修邊幅和甘願的邋遢。對我來說,遺憾雖然有,畢竟見到了真實的朱䴉,優雅依舊,神韻依然,囚在籠子裡的棲臥和蹣跚,依然不失其仙風神韻的優雅。
為了防止最醜惡的蛇和老鼠偷食鳥蛋和幼鳥,偌大的籠子用罕見的細密的鋼絲織成圍就:我無法想象蛇和鼠對朱䴉生存的威脅和殘害的慘景,然而自然界從來就是這樣混生著。專家還告訴我,養在籠子裡的朱䴉,最初是從野外搶救回來的"老弱病殘",經人工科學養護脫離危險,它們就不習慣籠子裡的囚守般的限制往外撲逃,常常撞到絲網上而傷翅破頭,感染潰爛致死。於是就在網內再設一層軟網,有效地解決了這個棘手的問題。正是這一道軟網,使日本人感到自己腦袋還有不開竅的那一面,能造出世界上最好的汽車和電器,卻想不到這一張軟網,致使飼養的朱鸚屢屢發生撞傷以至死亡的慘事。
我還是想看到純如白雪公主的朱䴉,還是渴望觀賞朱䴉在稻田和緩坡地帶飛翔在藍天白雲下的仙風神韻。需等到秋天或冬天,朱䴉的幼鳥也能遨翔天空時,哺育和監護後代的使命宣告完成,就逐漸變換出嫩白的羽毛和幾點惹眼的丹紅,就可以看到掠過水田和綠樹的仙姿神韻了。
留下遺憾,也留下依戀和嚮往,待秋後滿山紅葉時,再到洋縣朱䴉聚居的山野來,再做禮拜。
:遇合燕子,還有麻雀
燕子來了。
剛一開啟門,燕子就飛過來,唧唧唧唧吵叫著,在過庭的四周旋飛,自然是尋找可以築巢的地方。有時候多到十餘隻,在前屋後屋的過庭和屋簷下旋轉。整個屋院裡,呈現熙熙攘攘熱熱鬧鬧的氣氛。無論在南方或在北方,燕子都被平民視為吉祥的美和善的形象,也是春天的象徵。儘管寒風依舊刺臉,儘管冰雪封凍枯草遍地,心裡卻已洋溢著春天的氣息了。燕子都來了啊!
拒絕燕子,我便閉了前門,也關了後門,不許燕子到屋內築巢。我十分喜歡這種洋溢著吉祥洋溢著善良的鳥兒,卻又不得不硬著心腸拒絕它們進屋,確是無奈的事。
上世紀80年代某一年,小燕子在我剛剛建成的前屋裡尋覓棲息之地,最後選定了裝著電燈開關的那個圓形木盒子,據此便銜泥築窩。我和妻子和孩子都懷著一份欣喜,在新屋裡添一對喜氣洋洋的燕子,於心理上似乎平添了一份令人舒緩的吉祥氣氛,都十分珍愛十分歡迎這一對客鳥。很短几天,小燕的窩巢極快地長高著,令我驚訝,曾戲謔簡直是深圳速度啊!那時候,深圳建築業掙脫了中國建築行當習以為常的慢騰騰,以幾天建一層樓房的高速度震驚了中國,被譽為深圳速度,也成為中國經濟改革的一個形象化的代名詞。我同時也發現了不妙:燕子用泥築成大半的窩上,夾雜著一枝枝細長的草枝草葉,懸吊在空中,看上去亂糟糟髒兮兮的。印象中燕子是用純粹的河泥造窩的,怎麼會夾雜這麼多草枝?問及村人,老者說,燕子有兩種,一為瑚燕,用純粹的河泥築窩;一為草燕,用雜合著草枝草葉的河泥造窩。我才大開眼界,知道燕子中也有精緻和粗糙的類別。
在我新屋裡築巢的這一對燕子,無疑是屬於粗糙類的草燕一種了。但終歸是燕子,粗糙就粗糙一點吧,我自己其實也不屬於精緻雅細之人,粗糙的人和粗糙的燕子正好合拍,正好可以為鄰為伍,誰也不必嫌煩誰。到得這一對燕子夫婦開始輪換臥巢孵卵的時候,我又發現了不妙。牆上開始出現黑一道黃一道的排洩物。留心觀察發現,臥巢孵蛋的燕子後急了,便把屁股撅出窩口,完了事又鑽進窩去繼續孵蛋,牆上就流下來一道兒穢物。我就覺得不能容忍,粗糙也不能粗糙到這種程度嘛!然而還是容忍了,主要是因為那窩裡正在孵化的兩枚蛋,說不定小燕就要破殼而出了呢。家人已多怨言,說沒見過這樣又懶又髒的燕子。怨歸怨,嫌歸嫌,只盼小燕儘早出窩離巢。
及至雛燕出殼,及至嫩雛逐漸長大羽豐,食量與日俱增,排洩量也同步增加,整個那一片牆壁,已經被燕糞塗抹得不堪入目,地上也落著髒物。每有客人來,迎面看見這幅景象,總是說把窩搗了,太不像樣子了。我忍耐著那份慘不忍睹,承受著那份髒,直到發現雛燕已經出窩試飛,終於下了逐客令……因為實在無法辨別瑚燕和草燕兒,便閉了門,一律拒絕燕子進屋,有點因噎廢食的簡單。
拒絕燕子,另有一個更硬的原因。我一個人住在這個祖居老屋裡,常有出門的時候,短則一日,長則十天半月,走了就得鎖門,燕子苦心巴力築巢育雛,都會前功盡棄,甚或虐殺幼雛。即使精緻的瑚燕,也無法容留。然而心裡確實期盼能有一對瑚燕為鄰為友,每天唧唧啾啾呢喃著,添一分生氣和祥和,真是令人喜出望外的事。早春時節去南方十天,回到原下老家時,我的第一發現,就是有燕子擇定了居地。在前屋的後簷下,在那個粗大的挑樑和後牆構成的三角地帶,有一個正在建築著的燕窩。我一眼就看出來,那窩純粹是用細膩的河泥壘堆的,一根一絲雜草也不見,據此可以斷定屬於精緻的瑚燕窩。它選擇的地方也太好不過,無論我在家或出外,都不妨礙它築窩和將來育雛。
又是深圳速度。兩隻燕子輪番銜著泥回來,把泥團搭在茬口上,歪著小腦袋左按一下,右按一下,然後就飛走了。我很奇怪,一團一團的河泥裡摻著細沙,本是很鬆散的,比普通黃泥的粘合力差得遠了,怎麼會粘結得牢靠?似乎村人說過,燕子嘴裡自含膠。是說燕子的口腔裡分泌一種可以使泥團增強粘結力的液體。無法驗證,不得而知,反正那窩與日俱增著,速度極快。我在暗自慶幸遇合了這一對精緻的瑚燕的愉快心境裡,看著專心致志忙忙碌碌築巢的燕子,常常浮出幼年的一幅難忘的情景來。
大約是我剛剛入學啟蒙,還沒有認下幾個字的時候。某天放早學回家,看見父親在後屋明間的腳地上鋸一塊小小的薄板,比我的課本大不出多少。我便問,鋸這板幹什麼。父親說給燕子架一個壘窩的臺板。他說有一雙燕子在屋樑上飛來飛去,有兩三天了,估計找不到可以落泥壘窩的臺板。叔父在一邊不經意地說,等你給燕兒把臺板架好了,它又不來了。父親自顧自做著,在刨光的木板的一面,用毛筆寫下四個大字,並問我,你都算是學生了,認不認得這幾個字。我絲毫也不覺得難堪,因為父親其實也明白我不可能認識這四個筆畫很繁雜的漢字。他有點洋洋得意地念道:喜燕來朝。他繼續以洋洋得意的口吻給我講說,燕子是吉祥鳥,也是喜鳥善鳥,在誰家壘窩是喜事。我便問"朝"是什麼意思。父親嗯了一聲,朝嘛也不敢說朝拜,咱是窮家百姓……叔父已經走開了。他幾乎是個文盲,大約不屑看取父親咬文嚼字的做派。然而父親隨之端來木梯,先在檁木上砸進兩枚生鐵方釘,再把木板架上去,又用細繩捆紮牢靠。我在梯子旁邊瞅著"喜燕來朝"那四個懸在空中的毛筆字,積著灰塵結著隔年蛛網的老房舊樑,似乎頓然有了可期待的靈氣了。母親在催過我和父親吃飯之後,隨口說出幾句關於燕子的歌謠:不吃你家米,不髒你家地,只借你家高房壘窩育兒女,也給你家添份喜……
我對燕子最初的認知和記憶,就是這天早晨留下的。父親精心搭置的木板平臺,真的招來了一對燕子。後來怎麼壘窩、孵卵、育雛,年代久遠,已不甚了了,只是清楚地記得,那對燕子不僅自己不在窩口拉屎,連它們孵出的雛燕的排洩物,也都轉移到屋院以外的野地裡去了。父親說,燕子叼著蟲回到窩喂小燕,出窩時就把小燕拉的屎叼走了,燕子這鳥比有些人還通靈性兒。這是事實,在寫著"喜燕來朝"的木板上築成的燕窩下面的腳地上,從來也沒見過一次穢物,直到雛燕出窩。幾十年後我才知曉,燕子中還有既髒地又髒牆令人生厭的草燕一類。據村人說,現在的燕子比過去多多了,村裡好多人家都有燕子壘窩,十之都是粗糙的草燕,弄得屋裡髒兮兮的,又不忍心趕出門去。瑚燕已經少得不成比例,愈顯得珍貴,也愈難遇合了。我多慶幸啊!
看著最後一團溼泥乾涸,再不見有新的溼漉漉的河泥壘加,我就明白燕子的這個建築物大功告成了。這是怎樣奇妙的一幢鳥類的偉大建築啊:貼著牆的一面逐漸懸吊下去,形成一個小小的兜兒,然後又緩緩地朝前往上壘上去。最後收成一個僅僅只容得燕子出入的小口。我便可以推想,那個懸吊在最下部的兜兒,肯定是為產卵設計的,卵不至於亂滾,雛燕藏在這個兜底兒,恰如一個四面設圍的搖籃,避免了瞎滾瞎爬而掉出來摔死的危險。這個燕窩是倚托挑樑和牆壁平面屋簷的三角地帶壘成的,根本沒有用我父親在屋樑上架設的木板作基礎,也沒有十餘年前那對草燕在前屋電燈開關的木盒上壘窩的依託,難度就很大了。這是一個完全懸空的建築。這是燕群裡的一對建築大師出神入化的傑作,令我歎為觀止。可以斷定,這是它們的父母無法教給它們的方法和技巧,也是無法從它們的同類那兒模仿的,因為根本不存在完全相同的壘窩築巢的環境,一切都得依據具體環境提供的可能性,去構思去設計去施工。由此可以推想每一對燕子的每一次築巢,都是一次重新開始的全新的創造,無法仿效同類,也無法重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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