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精美散文欣賞
沒有廢墟的人生太累了,沒有廢墟的大地太擠了,掩蓋廢墟的舉動太偽詐了。今天我們來看一下名家精美的散文。
:廢墟
我詛咒廢墟,我又寄情廢墟。
廢墟吞沒了我的企盼,我的記憶。片片瓦礫散落在荒草之間,斷殘的石柱在夕陽下站立,書中的記載,童年的幻想,全在廢墟中殞滅。昔日的光榮成了嘲弄,創業的祖輩在寒風中聲聲咆哮。夜臨了,什麼沒有見過的明月苦笑一下,躲進雲層,投給廢墟一片陰影。
但是,代代層累並不是歷史。廢墟是毀滅,是葬送,是訣別,是選擇。時間的力量,理應在大地上留下痕跡;歲月的巨輪,理應在車道間輾碎凹凸。沒有廢墟就無所謂昨天,沒有昨天就無所謂今天和明天。廢墟是課本,讓我們把一門地理讀成歷史;廢墟是過程,人生就是從舊的廢墟出發,走向新的廢墟。營造之初就想到它今後的凋零,因此廢墟是歸宿;更新的營造以廢墟為基地,因此廢墟是起點。廢墟是進化的長鏈。一位朋友告訴我,一次,他走進一個著名的廢墟,才一抬頭,已是滿目眼淚。這眼淚的成分非常複雜。是憎恨,是失落,又不完全是。廢墟表現出固執,活像一個殘疾了的悲劇英雄。廢墟昭示著滄桑,讓人偷窺到民族步履的蹣跚。廢墟是垂死老人發出的指令,使你不能不動容。
廢墟有一種形式美,把撥離大地的美轉化為皈附大地的美。再過多少年,它還會化為泥土,完全融入大地。將融未融的階段,便是廢墟。母親微笑著慫恿過兒子們的創造,又微笑著收納了這種創造。母親怕兒子們過於勞累,怕世界上過於擁塞。看到過秋天的飄飄黃葉嗎?母親怕它們冷,收入懷抱。沒有黃葉就沒有秋天,廢墟就是建築的黃葉。
人們說,黃葉的意義在於哺育春天。我說,黃葉本身也是美。
:瀟灑
這個世界,真正瀟灑的人不多,故作瀟灑的人不少。
不過,瀟灑是絕對“故作”不出來的,否則,人人都會很瀟灑,世間也就沒有了瀟灑。
可悲復可嘆的是,一些故作瀟灑的人,往往自我感覺良好,以為自己真是很瀟灑。
這時,他給人的感覺,宛如重溫了西方人常說的一句話——我的上帝呵!
內心的瀟灑是一種境界,它的極致是無我——脫塵出世;
外表的瀟灑是一道風景,它的極致是有我——捨我其誰。
遺失了一件珍貴物品,只在心中懊惱片刻,便棄之腦後,這是一種瀟灑。
與戀人分手,在心中惋惜了幾天,便平靜如初,這卻不是瀟灑,而是從未真正愛過。
當你刻意模仿瀟灑的時候,是你離瀟灑最遠的時候;當你無意瀟灑的時候,是瀟灑離你最近的時候。
有人認為,那種一擲千金的派頭就是瀟灑,這真是對瀟灑的誤會和嘲弄。摜這種派頭,除了證明這錢八成不是自己辛苦掙來的外,並不能更多的說明什麼。
這樣的人一旦落難,不要說瀟灑,恐怕連自尊都不一定能保得住。有誰見過落難的闊少或暴發戶是如何表現瀟灑的嗎?
瀟灑,是一種本色。那些特別瀟灑的人,也就是把本色自然表現和發揮到了淋漓盡致程度的人。
失去了本色,也就沒有了瀟灑。
不畏人言,也是一種瀟灑。
畏懼人言,必定常常裹足不前。
一個常常裹足不前,猶豫不決的人,是沒有瀟灑可言的。
誰不愛瀟灑?
誰又能瀟灑?
具有博大胸襟的人,才有可能在心靈上瀟灑;具有自信和實力的人,才有可能在外表上瀟灑。這樣的瀟灑,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瀟灑。生活當中,那種更多的只是接近於漂亮意義的瀟灑,與真正的瀟灑比較起來,實在不過是“雕蟲小技”,它既無助於一項偉大的事業,也無助於一個崇高的人生。
:不相信
二十歲之前相信的很多東西,後來一件一件變成不相信。
曾經相信過愛國,後來知道“國”的定義有問題,通常那循循善誘要你愛國的人所定義的“國”,不一定可愛,不一定值得愛,而且更可能值得推翻。
曾經相信過歷史,後來知道,原來歷史的一半是編造。前朝史永遠是後朝人在寫,後朝人永遠在否定前朝,他的後朝又來否定他,但是負負不一定得正,只是累積漸進的扭曲變形移位,使真相永遠掩蓋,無法復原。說“不容青史盡成灰”,表達的正是,不錯,青史往往是要成灰的。指鹿為馬,也往往是可以得逞和勝利的。
曾經相信過文明的力量,後來知道,原來人的愚昧和野蠻不因文明的進展而消失,只是愚昧野蠻有很多不同的面貌:純樸的農民工人、深沉的知識分子、自信的政治領袖、替天行道的王師,都可能有不同形式的巨大愚昧和巨大野蠻,而且野蠻和文明之間,竟然只有極其細微、隨時可以被抹掉的一線之隔。
曾經相信過正義,後來知道,原來同時完全可以存在兩種正義,而且彼此牴觸,冰火不容。選擇其中之一,正義同時就意味著不正義。而且,你絕對看不出,某些人在某一個特定的時機熱烈主張某一個特定的正義,其中隱藏著深不可測的不正義。
曾經相信過理想主義者,後來知道,理想主義者往往經不起權力的測試:一掌有權力,他或者變成當初自己誓死反對的“邪惡”,或者,他在現實的場域裡不堪一擊,一下就被弄權者拉下馬來,完全沒有機會去實現他的理想。理想主義者要有品格,才能不被權力腐化;理想主義者要有能力,才能將理想轉化為實踐。可是理想主義者兼具品格及能力者,幾希。
曾經相信過愛情,後來知道,原來愛情必須轉化為親情才可能持久,但是轉化為親情的愛情,猶如化入杯水中的冰塊──它還是冰塊嗎?
曾經相信過海枯石爛作為永恆不滅的表徵,後來知道,原來海其實很容易枯,石,原來很容易爛。雨水,很可能不再來,滄海,不會再成桑田。龍應臺散文原來,自己腳下所踩的地球,很容易被毀滅。海枯石爛的永恆,原來不存在。
二十歲之前相信的很多東西,有些其實到今天也還相信。
譬如國也許不可愛,但是土地和人可以愛。譬如史也許不能信,但是對於真相的追求可以無止盡。譬如文明也許脆弱不堪,但是除文明外我們其實別無依靠。譬如正義也許極為可疑,但是在乎正義比不在乎要安全。譬如理想主義者也許成就不了大事大業,但是沒有他們社會一定不一樣。譬如愛情總是幻滅的多,但是螢火蟲在夜裡發光從來就不是為了保持光。譬如海枯石爛的永恆也許不存在,但是如果一粒沙裡有一個無窮的宇宙,一剎那裡想必也有一個不變不移的時間。
那麼,有沒有什麼,是我二十歲前不相信的,現在卻信了呢?
有的,不過都是些最平凡的老生常談。曾經不相信“性格決定命運”,現在相信了。曾經不相信“色即是空”,現在相信了。曾經不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現在有點信了。曾經不相信無法實證的事情,現在也還沒準備相信,但是,有些無關實證的感覺,我明白了,譬如李叔同圓寂前最後的手書:“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餘何適,廓爾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相信與不相信之間,彷佛還有令人沉吟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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