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小品

General 更新 2024年12月28日

  茅盾本名沈德鴻,字雁冰。1896年7月4日生於浙江桐鄉縣烏鎮。中國現代著名作家、文學評論家和文化活動家以及社會活動家,五四新文化運動先驅者之一,我國革命文藝奠基人之一。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暴風雨

  昨晚延留到今晨的密雨,趁著曉風,打起人臉越發有勁。C和S一早期來,已接到"十二點鐘出發,齊集N馬路"的命令。昨日下午的慘劇,昨夜的噩夢,僅僅三小時許的睡眠,都不但不曾萎縮了他們的精神,反而使他們加倍的堅決勇敢。不久,G和H也來了,四人便開始了熱烈的談論。

  後來,話也說完了,時候也不早了,他們預備出去。G說:“我們今天都不帶傘,也不穿雨衣;還要少穿衣服,準備著槍彈下熱的難受。"

  “今天未必再吃槍彈了;倒須預備受自來水的注射,"S微笑著說,“溼透了的衣服是會發散血管裡的熱度的,所以還是穿了雨衣去的好。"

  S的提議立刻被多數否決,大家還是不帶傘也不穿雨衣,行無所事的出發了;各人臉上有一種好奇的踴躍的喜氣,眼光裡射出堅決的意志。這是勇敢的戰士第一次臨陣時所有的一種表情。

  他們四個到了N馬路時,百貨公司的大鐘正指著十二S點三十分。N馬路兩旁的行人道上已經攢聚著一堆一堆的青年學生和短衣的工人。那時雨下得好大,他們都站在雨裡直淋。G、H等四人沿馬路往東走了百餘步,看見二三小隊的女學生正散開來到各店鋪內演講;G、H他們也立刻加入這項工作。

  他們剛要走進第十三家商鋪去講演的時候,忽然"吉令令………"的鈴聲在馬路中間亂響,四五輛腳踏車從西向東馳去,一路散放小傳單,成百的在溼風中飛舞。這是命令!這是聚集的命令!這是出發的命令!立刻攢聚在行人道上的青年們都活動起來;從橫街裡小弄裡出來一隊一隊的學生和工人都分佈在N馬路;“援助工人",“援救被捕學生",“收回租界",“取消印刷附律","打倒帝國主義"……等的揭帖和小傳單都開①始散發並且貼上在沿馬路商鋪的玻璃窗上;每一個街角,每一家大商店前,都有人在那裡演講,都有一群市民攢聚著聽;口號的呼聲,此起彼應,壓倒了隆隆的電車聲。長且闊的N馬路立刻塞滿了演講者,聽眾,和散傳單人。

  ①一九一九年六月三十日法國駐滬總領事公佈了《印刷律》。一九二五年四月,公共租界當局***工部局***增訂為《印刷附律》,內容較前者更嚴。這種無視和侵犯我國公民合法權益的條文,引起人們的極度憤慨,因此"取消印刷附律"成為"五卅"運動中的鬥爭口號之一。

  有好幾片的"三道頭"和"印捕"拔出手槍擎起木棍來驅逐群眾,撕去揭帖;但是剛趕走了面前的一群,身後的空間早又填滿了群眾,剛撕去了一張揭帖向前走了幾步,第二張揭帖早又端端正正的貼在原處。冷酷的武力不能澆滅群眾的沸騰的熱血!昨日的炮火已把市民的血燒到沸滾!

  自來水向密集的群眾注射了!但是有什麼用?"打倒帝國主義"的呼聲像春雷似的從四面撲來,蓋過了一切的聲音。W百貨公司屋頂花園的高塔上忽然撒下無數的傳單來,趁風力送得很遠;鼓掌聲和歡呼聲陡的起來歡迎。沿馬路每家商店樓上的窗洞裡都有人頭攢動,陽臺上也擠滿了人,都鼓掌,高喊,和馬路中的群眾呼應。

  這個時候,將近三點鐘,沿N馬路商店的玻璃窗上早一色貼滿了各種的揭帖和傳單,講演亦已停止,滿街飛舞的是傳單,震盪遠近的是"打倒帝國主義"的呼聲!C、S等四人此時站在S公司的門前跟著狂呼。在一個呼聲過去之後,擎著手槍努目擬人的"三道頭",印捕,華捕,又衝到群眾面前示威;馬路里暫時沉寂一下子,但是即有一個尖音破空而起,大家忽然看見一位女學生站在馬路中間——離剛剛過去的示威隊不及一丈—-高喊那些口號,兩旁的群眾立刻齊聲應和,那一種慷慨熱烈的氣概即使是鐵漢見了也要心抖。C推著S道:“這是密司蔣,密司蔣!"

  腳踏車隊又傳佈命令:“包圍總商會①!"於是N馬路上的學生工人群眾都向北而去,讓負有"維持治安"責任的巡捕執行他們的"職務",布起防線來。熱烈的空氣移到總商會去了!那裡有總商會的先生們正在一個小閣內靜靜的開會。

  ①總商會全名為"上海市總商會",當時上海工商業資本家的團體。

  “持重老成"的先生們全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只是可惱的探報一道一道的傳來:大隊的學生像潮水似的湧進來了,總商會被他們佔領了!他們在戲臺前開會演說了!女學生們把守一重一重的門戶,只准進不準出去!他們誓言"不宣佈***,死也不出去"了!

  “老成持重"的先生們側耳聽:好威武的呼噪聲呵!好熱烈的鼓掌聲呵!忽然又寂靜無聲。這是個可怖的神祕的寂靜!這是暗示將有大鼓譟的寂靜!果然呼聲夾掌聲轟然而起,似乎那小閣子也震動得岌岌顫抖。呼聲的怒濤裡跳出浮出"請總商會會長出來答覆!派代表去請!"的白沫來,在小閣子裡也隱約可以辨得清。

  熱烈的空氣終於衝進了冷靜的高高的小閣子裡。F先生像受了"城下之盟"似的對眾宣佈了"同意***"。在萬眾歡呼“明天***"的呼聲裡,女學生的防線撤了,群眾也漸漸散去了,那已是又一個黃昏。多麼可紀念的一個黃昏!

  :疲倦

  大家都已經疲倦了。想得到,要說的,都已說過了;辦得到,要做的,都已做過了;剩下來還有什麼呢?只覺得前途渺茫而已。熱情的高|潮,已成為過去,在喘息的剎那間,便露出了疲容。

  “我們想得到,要說的,都已儘量的說過了;辦得到,要辦的,都已儘量的辦過了;而事情還不過如此!"他們說。

  不錯!在他們既已說完一切想得到的要說的,做過一切辦得到的要做的,以後,而事情還不過如此,他們覺得沒有路了,沒有事做了,並且明明另有路另有事又不願意去走去辦,那麼除了"疲倦",他們還有什麼?

  最近愛多亞路的槍聲①便把這普遍的疲倦狀態揭開了幕。

  ①愛多亞路的槍聲:一九二五年九月七日,上海各界群眾舉行國恥紀念會和遊行示威後,永安紡織廠工人經過英、法租界交界處的愛多亞路時,遭到英國巡捕的毆打和槍擊,多人受傷,一人被捕。

  科學的先進者是知道怎樣試驗的。他們故意打了個金槍針,看有什麼反應。果然我們大好的華胄被他們試驗出來了;金槍針打過後的反應是疲倦——低暗的呻吟與衰弱的抽搐。

  打針者於是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道:“如何?"

  這當然是新的恥辱,然而奈此人心疲倦何!

  什麼新的恥辱!可不是已經成了"債多不嫌"麼?

  我們皇皇華胄確是老大民族,但是近來返老還童,顯出格外幼稚。人家在旁邊竊竊私語道:“看呀!看他高喊過狂跳過以後,就會疲倦;那時就靜下來了。再一會兒,又沉沉睡著了。”不幸我們竟不出人家所料。

  我確信我們這老大民族裡的新生細胞在喊過跳過後並不疲倦,並不覺得無路可走,而新理想正在他們中間流佈,新勢力正在蓄積,可是老民族的背脊骨——那就是現在社會的中堅——卻確已十二分的疲乏,要躺下去了。背脊骨不能再立若干時,一定要躺下去,新生細胞縱然勇氣虎虎亦不中用。這便是目前普遍的疲倦狀態的內幕。

  這是脊柱衰弱症,最厲害的病症!

  醫生有法子治療這凶症麼?醫生搖頭道:“除非換一根少壯的脊柱。"個人的脊柱當然沒法換一根,然而要換民族的脊柱總該有法子。

  新生細胞踴躍道:“讓我們來試試支撐這個弱大的軀殼。"然而他們不是脊柱骨,不在其位,不讓謀其事,簡直是白告了奮勇。

  一個更聰明的醫生來了,他提出新意見:“脊柱的靈魂是脊髓,脊柱只不過是一所房子,骨髓方是其中的主人。根本的治療法在於換過房子裡的主人,並不在於拆造房子。我們要從脊柱裡取去幹枯的脊髓,換進紅潤多血的新脊髓!"

  新生細胞聞言欣然而去,努力作"換脊髓運動"。

  但是這個工作決非旦夕所可告成,所以這個大軀殼一定還有多少時候是疲容滿面的躺著,不死不活不動。

  一群年幼的細胞也昏沉沉的感覺著疲倦,但他們名之曰煩悶。他們曾有過太美滿的幻想,過分的希望;他們曾經仗借那太美滿的幻想和過分的希望作興奮劑,而熱烈的活動過。譬如飲酒過度,當時果然借力,酒醒時卻分外的困頓。他們實在是被自己的浪漫思想弄得疲倦了,卻自謂為煩悶;煩悶到極處,可以反動,可以自殺。

  這是疲倦的又一方式了。這種自造的疲倦有一個簡便的治療法,就是少飲些自醉的酒。

  :嚴霜下的夢

  七八歲以至十一二,大概是最會做夢最多夢的時代罷?夢中得了久慕而不得的玩具;夢中居然離開了大人們的注意的眼光,暢暢快快地弄水弄火;夢中到了民間傳說裡的神仙之居,滿攫了好玩的好吃的。當母親戚好了溫暖的被窩,我們孩子勇敢地鑽進了以後,嗅著那股奇特的舊綢的氣味,剛合上了眼皮,一些紅的、綠的、紫的、橙黃的、金碧的、銀灰的,圓體和三角體,各自不歇地在顫動,在擴大,在收小,在漂浮的,便爭先恐後地擠進我們孩子的閉合的眼瞼;這大概就是夢的接引使者罷?從這些活動的虹橋,我們孩子便進了夢境;於是便真實地享受了夢國的自由的樂趣。

  大人們可就不能這麼常有便宜的夢了。在大人們,夜是白天勤勞後的休息;當四肢發酸,神經麻木,軟倒在枕頭上以後,總是無端的便失了知覺,直到七八小時以後,蘇生的精力再機械地喚醒他,方才揉了揉睡眼,再奔赴生活的前程。大人們是沒有夢的!即使有了夢,那也不過是白天憂勞苦悶的利息,徒增醒後的驚悸,像一起好的悲劇,誇大地描出了悲哀的組織,使你更能意識到而已。即使有了可樂意的好夢,那又還不是睡谷的惡意的孩子們來嘲笑你的現實生活裡的失意?來給你一個強烈的對比,使你更能意識到生活的愁苦?

  能夠真心地如實地享樂夢中的快活的,恐怕只有七八歲以至十一二的孩子罷?在大人們,誰也沒有這等廉價的享樂罷?說是尹氏的役夫曾經真心地如實地享受過夢的快樂來,大概只不過是偽《列子》雜收的一段古人的寓言罷哩。在我尖銳的理性,總不肯讓我跌進了玄之又玄的國境,讓幻想的撫摸來安慰了現實的傷痕。我總覺得,夢,不是來挖深我的創痛,就是來嘲笑我的失意;所以我是夢的仇人,我不願意晚上再由夢來打攪我的可憐的休息。

  但是慣會挪揄人們的頑固的夢,終於光顧了;我連得了幾個夢。

  ——步哨放的多麼遠!可愛的步哨呵:我們似曾相識。你們和風雨操場周圍的荷槍守衛者,許就是親兄弟?是的,你們是。再看呀!那穿了整齊的制服,緊捏著長木棍子的小英雄,夠多麼可愛!我看見許多認識的和不認識的面孔,男的和女的,穿便衣的和穿軍裝的,短衣的和長褂的:臉上都耀著十分的喜氣,像許多小太陽。我聽見許多方言的急口的說話,我不盡懂得,可是我明白——真的,我從心底裡明白他們的意義。

  ——可不是?我又聽得悲壯的歌聲,激昂的軍樂,狂歡的呼喊,春雷似的鼓掌,沉痛的演說。

  ——我看見了莊嚴,看見了美妙,看見了熱烈;而且,該是一切好夢裡應有的事罷,我看見未來的憧憬凝結而成為現實。

  ——我的陶醉的心,猛擊著我的胸膈。呀!這不客氣的小東西,竟跳出了咽喉關,即使我的兩排白燦燦的牙齒是那麼壁壘森嚴,也阻不住這猩紅的一團!它飛出去了,掛在空間。而且,這分明是荒唐的夢了,我看見許多心都從各人的嘴脣邊飛出來,都掛在空間,連結成為紅的熱的動的一片;而且,我又見這一片上顯出字跡來。

  ——我空著腔子,努力想看明白這些字跡;頭是最先看見:“中國民族革命的發展"。尾巴也映進了我的眼簾:“世界革命的三大柱石"。可是中段,卻很模糊了;我繼續努力辨識,忽然,轟!屋樑平空掉下來。好像我也大叫了一聲;可是,以後,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已消滅!

  我的臉,像受人批了一掌;意識回到我身上;我聽得了啪啪的翅膀聲,我知道又是那不名譽的蝙蝠把它的灰色的似是而非的翼子扇了我的臉。

  “呔!"我不自覺的喊出來。然後,靜寂又回覆了統治;我只聽得那小東西的翅膀在凝凍的空氣中無目的地亂撲。窗縫中透進了寒光,我知道這是肅殺的嚴霜的光,我翻了個身,又沉沉地負氣似的睡著了。

  ——好血腥呀,天在雨血!這不是宋王皮囊裡的牛羊狗血,是真正老牌的人血。是男子頸間的血,女人的割破的****的血,小孩子心肝的血。血,血!天開了窟窿似的在下血!青綠的原野,染成了絳赤。我撩起了衣裙急走,我想逃避這還是溫熱的血。

  ——然後,我又看見了火。這不是Nero燒羅馬引其他的①詩興的火,這是地獄的火;這是Surtr②燒燬了空陸冥三界的火!轟轟的火柱捲上天空,太陽駭成了淡黃臉,蒼穹漲紅著無可奈何似的在那裡挺捱。高高的山岩,熔成了半固定質,像餳糖似的軟攤開來,填平了地面上的一切坎坷。而我,我也被膠結在這坦蕩蕩的硬殼下。

  “呔!"

  冷空氣中震顫著我這一聲喊。寒光從窗縫中透進來,我知道這還是別人家瓦上的嚴霜的光亮,這不是天明的曙光;我不管事似的又翻了個身,又沉沉的負氣似的睡著了。

  ——玫瑰色的燈光,射在雪白的臂膊上;輕紗下面,顫動著溫軟的****,嫩紅的乳頭像兩粒誘人饞吻的櫻桃。細白米一樣的齒縫間淌出Sirens③的迷魂的音樂。可愛的Valkyrs④,剛從血泊裡回來的Valkyrs,依舊是那樣美妙!三四輩少年,圍坐著談論些什麼;他們的眼睛閃出堅決的犧牲的光。像一個旁觀者,我完全迷亂了。我猜不透他們是準備赴結婚的禮堂呢,抑是赴墳墓?可是他們都高興地談著我所不大明白的話。

  ①Nero即尼祿,古羅馬皇帝。

  ②Surtr即北歐神話中的火焰巨人蘇爾體爾。冰雪是北歐人的大敵。傳說蘇爾體爾有一發亮的大刀,常給北方來的冰山以致命的刺擊。北歐神話中還說陸、海、冥三界分別為神奧定***Odin***、費利***Vili***和凡***Ve***所主宰。

  ③Sirens古希臘傳說中半身是人半身是鳥的海妖,常以美妙的歌聲誘殺過路的海員。

  ④Valkyrs北歐神話中神的十二個侍女之一,其職責是飛臨戰場上空,選擇那些應陣亡者和引導他們的英靈赴奧定神的殿堂宴飲。

  ——"到明天……"

  ——"到明天,我們不是死,就是跳舞了!"

  ——我突然明白了,同時,我的心房也突然縮緊了;死不是我的事,跳舞有我的份兒麼?像小孩子牽住了母親的衣裙要求帶赴一個宴會似的,我攀住了一隻臂膊。我祈求,我自訟。我哭泣了!但是,沒有了熱的活的臂膊,卻是焦黑的發散著爛肉臭味的什麼了——我該說是一條從烈火裡掣出來的斷腿罷?我覺得有一股鉛浪,從我的心裡滾到腦殼。我聽見女子的歇司底裡的喊叫,我彷彿看見許多狼,張開了利鋸樣的尖嘴,在撕碎美麗的身體。我聽得憤怒的呻吟。我聽得飽足了獸慾的灰色東西的狂笑。

  我驚悸地抱著被窩一跳,又是什麼都沒有了。

  呵,還是夢!惡意的揄揶人的夢呵!寒光更強烈的從窗縫裡探進頭來,嘲笑似的落在我臉上;霜華一定是更濃重了,但是什麼時候天才亮呀?什麼時候,Aurora的可愛的手指來趕走凶殘的噩夢的統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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