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花的散文作品欣賞

General 更新 2024年11月28日

  我們在閱讀散文時,要善於以小見大、體察入微,領悟它的意蘊美,從平凡中挖掘出不平凡的思想意義來。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劉梅花的散文作品,供大家欣賞。

  :《本草,開到荼蘼花事了 》

  有一種人,因為清寂,因為溫暖,因為一種風骨,讓人喜歡得不能自拔。

  李時珍就是。讀《本草綱目》,被他長風浩蕩的風雅所傾倒。那種風雅,讓人愛到無語,讓人一直仰慕。

  看他的畫像。消瘦,盛開的蓮花一樣淡雅安然的眼神。布衣,布帽,草鞋。還有采藥的竹簍,幾枝草藥探出竹簍,清洌的美。

  心裡總是一種熱熱的感念。感謝上蒼,讓這樣一個絕美的男人,以最純淨的姿態來過塵世,普度眾生。

  他的內心,該是多麼清澈的溫暖啊。

  時珍走了很多的路。空山鳥鳴,流水繁花,草木茂盛。他親自品嚐百草,撿盡寒枝,傾心相待,編著成書。

  那百草的滋味,他該是最熟悉了。多麼苦,多麼澀,只有自己曉得。他淡淡一笑,提筆記上一筆:覆盆子,五月子熟,其色烏赤。甘,平,無毒……

  一部《本草綱目》,裝下了千草百花。草藥的世界,草藥的江湖,清美到無言以對。

  這世間,如此寒涼,如此疼痛。

  時珍一生所傾心的,是驅走眾生的疼,驅邪扶正,投下一片暖暖的光和影。他拿自己最乾淨的心靈,來彌補素淡光陰裡的銳疼和鈍疼。

  他是禪境裡的人。

  佛家修持的人,小乘度自己,大乘度自己、也度眾生。

  時珍所度的,是蒼茫眾生。他心裡靜啊,靜得簡直清涼灑然。

  他一生,最懂得草木。隔枝聽花語,見草知藥性。綿綿的時光裡,時珍一直獨自踏著青苔而行,未曾歇過一步。多麼淡雅而絢爛的人生啊。

  時珍的文筆很精確,很凝練。一味藥,寥寥幾筆,一下子鮮活起來,花枝招展。漢字真是美不可言。時珍的漢字,點石成金。

  在人生蒼涼失意的時候,我翻開《本草綱目》來療傷。一枝香,佛音繚繞。靜啊,靜得沒有了惆悵和悽惶。只有草木,風動花香。

  碎碎的流年,碎碎的光陰。一字一句,讀來心香啊。彷彿那蘸了胭脂的指尖,輕輕拓在脣上,那麼柔,那麼逸。美得清冽,美得生生世世啊。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時珍從詩經裡出發,採藥未歸。也許有一天,會在山野裡繁花處恍然遇到他。他的揹簍裡,還是絲絲縷縷苦味兒的百草。

  采芹的女子,定然會輕輕問一聲:先生,草木在您眼裡,為何如此驚豔啊?我這芹,也是一味藥麼?我自己,也是一株行走的草麼?

  心心念念之間,如果時光流轉,我會隨他去採藥,隨他品嚐百草的滋味。哪怕,只為他揹著竹簍也好啊,只為他研墨端茶也好啊。

  時珍說:山柰,生廣中,人家栽之。根葉皆如生薑,作樟木香氣。土人食其根如食姜,切斷暴幹,則皮赤黃色,肉白色。古之謂廉姜,恐其類也。

  又說:三柰,辛,溫,無毒。暖中,治心腹冷氣痛,風蟲牙痛。附方:一切牙痛,三柰子一錢……

  時珍說:車前,五月五日採,陰乾。凡用須以水淘洗泥沙,晒乾。入湯液,炒過用。入丸劑,則以酒浸一宿,蒸熟研爛,作餅晒乾……

  百草就這麼牢牢長在時珍心裡。每一味草都是一樣的美,百草平等。他愛著草木,愛得多麼悉心悉意啊。

  他說:狼毒,觀其名,知其毒矣。

  他說:以毒攻毒,乃用藥上乘之道也。

  倘若以為有了毒性的草,就可以棄之不用。不是這樣的。眾草皆有價值,無貴賤之分。時珍喜歡每一株草。

  多麼清雅的書生。多麼仔細妥帖的敘述啊。每一味草藥,都說得清清爽爽,一點也不含糊。枝是枝,葉是葉,花是花。

  薄暮時分,去山野裡看百草。找狼毒,找車前,找柴胡,找一個書生的婉約情懷。這些時珍呵護過的花草啊,一定是風雅得詩一樣美了。風華卓然,絢爛清美。

  指尖拈起一莖細細的青草,蒼綠,柔韌。放舌尖嚐嚐,是青草的味道,苦澀的味道。真想逆了時空,握著一束草藥去尋他。不為驚心,不為蒼茫,只為找到這個淡雅清幽的書生。

  想一想,都是溫暖的一份薄愁。

  一個落著細雨的天氣裡,散淡的心情。坐在窗前聽雨,雨聲疏落,有點頹廢的那種慘淡。淅淅瀝瀝,好像停下了,卻又下著呢。下著呢,卻又捕捉不到雨聲。

  煨了一點柏樹枝,屋子裡淡淡幽香。青煙絲絲縷縷,配合著窗外慾斷還休的雨聲。

  讀幾頁書,依然在本草的境界裡。讀百草,也讀時珍。

  時珍坐在漫漫光陰裡,像一種碎碎念想,一點一點告訴我:半邊蓮,小草也。生陰溼溝壑邊,就地細梗引蔓,節節而生細葉。秋開小花,淡紅紫色,止有半邊,如蓮花狀,故名半邊蓮……

  讀到此處,心裡一驚。半邊蓮,原來就是被我寫過無數次的節節草啊。老家溝溝岔岔開滿紫紅小花朵的草,原來是一味中藥啊。

  反覆讀,眼淚就下來了。小時候寫作文,說自己就是節節草,雖然伏在地上,但一定要走出大山。從來不知道,節節草還有一個如此風雅的筆名,真是喜歡得流淚啊。

  在有些寂寥的時光裡,這個溫暖的書生告訴我:你寫過的草,硬朗凌厲,其實是一味藥,是百草裡的半邊蓮。多麼感激著他啊。

  這樣的雨天裡,時珍一定還在原野裡流連。水流花深,百草茂盛。他在雨裡,撐起一把竹傘,撐起了中醫學幾千年的精華。

  在雨裡,他一定也是怡然的。他聽得懂百草說話,能讀懂草木的眼神。時珍用衣袖,替一株露葵擦去腮邊的淚。他說,不哭,你能殺蠱毒,闢不祥。你的內心裝滿堅強。

  窗外的雨一陣緊,一陣疏。是從時珍的那個時空裡一路趕來的麼?是它們淋溼了時珍的衣衫麼?

  他欣賞百草在風裡舞動,在雨裡搖曳最美的舞姿。他懂它們。

  常常是一個人,布衣,草鞋,竹簍。翻山越嶺。踏過千條細細的山間小徑。他在一個深山古寺的木魚聲聲裡,找到一味草藥。寺僧問他:這株丹蔘,俗人為何還叫赤參呢?

  時珍說:五參五色配五臟啊。人蔘入脾曰黃參,沙蔘入肺曰白參,玄蔘入腎曰黑參,丹蔘入心曰赤參,苦蔘入肝曰紫參。

  寺僧莞爾,拈花一笑。

  時珍坐診。有人告訴他說:南人軍中有一味金瘡要藥,雲有奇功。止血散血定痛。嚼爛塗之,其血即止。

  時珍南下,找到此藥。他說:三七,又名金不換。生廣西南丹諸州番峒深山中。採根暴幹,黃黑色。團結狀,狀略似白及。味微甘而苦,頗似人蔘之味。止血良藥……

  他聽說,北方有一種草藥,叫曼陀羅,見者心悅。食用汁液後手舞足蹈,眼裡會有幻覺。吃多了就會失去知覺,醒來後不知今夕是何年。時珍千里跋涉到北方,只為了一株曼陀羅。

  他找到曼陀羅,親自嘗試,乃驗。他說:曼陀羅,花似牽牛花,早開夜合……割瘡灸火,宜先服此,則不覺苦也……

  時珍說:月季花,又名月月紅。處處人家栽之。亦薔薇類也,花深紅,千葉厚瓣,逐月開放,不結籽也……

  多麼細心厚道的書生啊。不僅要告訴你每一味草藥的藥性,還要告訴你百草名字的來歷。讓你吃著藥的時候,心裡又幾分詩意。原來,它的名字是這樣來的啊。

  他說:牽牛子,近人隱其名為黑醜,白者為白醜。蓋以醜屬牛也。

  學醫的時候,老師叫牽牛子為二醜子。我以為它太醜了,醜得看不成了,醜得越看越難,所以就叫二醜子。原來不是這樣啊。只不過牛屬醜,又有黑白兩色,所以才叫二醜子的。

  中藥的名字真是奇怪呢。再奇怪的名字,時珍都知道,都悉心悉意告訴你它的來歷。這樣深邃的人,怎麼不讓人仰慕呢。

  時珍說:決明,有兩種。一種馬蹄決明……狀如馬蹄,青綠色,入眼目藥最良。另一種,茳芒決明,《救荒本草》所謂山扁豆是也……俗呼獨佔缸。嫩苗及花,皆可食也……

  你看,時珍什麼草藥都知道,什麼變化他都明白。他能為草木把脈,能夠洞悉草木的前世來生。真真是學識奢侈到極致了啊。

  想起一種花,叫荼蘼,開到荼蘼花事了。荼蘼過後,再無花開放。到達終點了,極限了,餘韻了了矣!

  心下有些悽然。已經開到了荼蘼花,此後再沒有什么花開放了。時珍就是那朵極致的荼蘼了。時珍之後,有誰還能超越他,撿盡寒枝,再去為百草傾盡一生呢?怕是,再也沒有人能夠了。時珍待草木,已經到了極致,到極限了。

  一部《本草綱目》,在漫漫光陰裡高不可攀,在繁花盛草裡收梢。厚厚的時光落滿本草,輕輕一翻,你就能聽得到時珍細細的絮語。哦,多麼安然,貼心啊。

  :《是草木馱走了光陰》

  大漠裡浩浩蕩蕩的十萬葵花稈,彷彿從天空了射下來的密密麻麻箭簇,令人驚詫。枝稈上落了明亮的清霜,在陽光裡閃光。葵花脖子,勾著,都朝著東方,黑炯炯的,像眼神。一根都不曾亂。肅穆,莊嚴……——《葵花》

  面對這充滿著悲壯感的情景,恐怕無論是誰都會內心充滿著無與倫比的激動,然而,她沒有,她的文字更沒有,她只是平靜地認為,這一切不過“是草木馱走了光陰”,所以,她的文字也就不溫不火,不急不躁,自自然然,恍如秋日的陽光,明淨而不失深邃,純澈而富有韻味,以至於每個文字中都氤氳著一種洗心的禪意、一種療世的藥香。那麼,就讓我們沿著這文字的清溪,親吻劉梅花信手播下的文字綻放出的別樣芬芳吧——

  只開不多的幾朵,鄉村小院裡,泥皮小屋,木頭格子的窗子,貼了紅窗花。最好,是依著籬笆牆,那才好呢。樸拙,安靜,清雅。——《草紅花》

  這樣的草紅花,又何止是“樸拙,安靜,清雅”呢,它不僅有著“豪華落盡”的“真淳”,更有著超然自適的閒雅,彷彿一位幽居山林的高士,出塵而不清高,淡泊而不忘情,尤其那些短語,精煉、純淨到了極處,也美到了極處,這才是花開的極致,也是做人的極致,當然,更是劉梅花散文追求的極致。也正是在這種極致裡,我們看到了她對人生的這樣認知:

  喜歡把乾花一直留著,留著,越枯,越有味道。

  ……

  識一個人很難,懂一味藥也難。你看到的藥性,都是膚淺表面的東西。深藏的藥性,只有資深的中醫知道,草藥自己知道。——《草紅花》

  這說的是藥性,也是人性。其實,暗中何嘗不蘊含著為文之道呢?——“越枯,越有味道。”這也正是她散文不事張揚而韻味獨具的根源吧?這也許是作家為世人暗中開的一副中藥吧?

  它是藥,懷揣絕技,就不在乎別的。漫不經心開一點花,晒晒太陽,咀嚼風露,慢慢在光陰裡修煉,參禪。總覺得,它道行太深,前生來世,都沉澱在它厚朴的心靈裡。——《草紅花》

  描寫的是紅花,洋溢的是藥香。

  如果俯下身,把耳朵貼近大地,會聽見它們錯雜的腳步聲,悉悉索索走動著的吧?我沿著青石頭小徑出山,一些喜悅不多不少,剛剛覆蓋我的安靜。陽光也剛剛好,不濃不淡晒著我手裡的紅花。路上的石頭也恰恰好,不稠不疏,磕絆著我的鞋底。——《草紅花》

  當讀到這裡的時候,真讓人感覺這是在是“不可言說的言說”*** H?奧特***了,其實,到這裡才是揭開了她這組散文的一角面紗,要抵達她的靈魂深處,還要沿著她的文字的縫隙慢慢深入的。那就從《苦水玫瑰》開始吧——

  玫瑰一開,村莊就陷落在一片花香裡了。

  好個苦水玫瑰,一個“陷”字境界盡出。

  浩浩蕩蕩的玫瑰花,瞬間將我們擒拿。

  這樣的語言,也瞬間將我“擒拿”,並讓我“傾倒”,傾倒於那“些遼遠的意蘊”中。

  摘花人都被花香煨透了,從身邊走過去的時候,風裡攪起一團暗暗的香味兒。而臉上,滄桑,粗糙,全是皺紋。

  此刻,摘花人與花兒已無二致,恰如夢蝶的莊周,早已不知何為花,何為摘花人。也許是摘花人在摘著自己的夢吧?自然,此刻再“多說一個字,都是矯情的。最好,不做聲。”也正是在這樣的不做聲裡,讓人“帶走一簍花骨朵,”帶走了“一縷花香,使人濁氣下降,清氣上升”,恍然間便也隨之物我兩忘了。無疑,她的這些文字與她備受好評的“本草系列”是一脈相承的,讀來,雖然有若即若離的惆悵和某種細若遊絲的苦澀氤氳其中,彷彿隱身清水的中藥,但讓人感覺心胸澄明,有地氣,有一種淡淡的溫暖滲透其中,有一種純淨的陽光隱身其中,讓人直覺這是披著《詩經》走出來的文字,是被唐詩洗滌過的文字,是被小令浸泡過的文字,“是讓人的心靈更加純潔的”的文字,讀來,直覺藥香悠悠,禪意脈脈。

  這一點,在她的《捲簾看花》裡無疑有著更鮮明的體現:

  我家的小院子,分明是一匹粗布。可是呢,粗布上添了花,卻禪意得很,少了俗氣,多了清雅。也多了一份山野氣象,不虛浮,紮紮實實的好看。深山小院,老樹昏鴉,幾枝美得炫目的花朵,肯定是詩經裡的風韻。

  這樣的文字,這樣的意境,真真應了王統照《純散文》中的說法:“沒有詩歌那樣的神趣,沒有短篇小說那樣的風格與事實,又缺少戲劇的結構,”但“使人閱之自生美感”。自然,這樣的情景,“因為美,讓我們無言,發呆。”真個“欲辨已忘言”,是呀,正因為這樣的美“就想把它毀掉”,因為 “小孩子的表達方式很獨特”,認定了花兒“自己凋謝也要枯萎,我摘下來也是枯萎,但是,我偷偷摸摸採摘的過程,卻又有一種奇異的愉悅”。“後來的日子才慢慢明白,因為愛得深,而去親手破壞,那是因為幼小的潛意識裡,害怕它猝然而逝。”

  這樣的情感也許很多人都曾有過,但是,卻鮮見於文字,這樣正是作家的獨特之處吧,誠如都德所言:“詩人就是還能用兒童的眼光去看的人。”蘇聯作家康·巴烏斯托夫斯基在他的《金薔薇》中也說過:“對生活,對我們周圍一切的詩意的理解,是童年時代給我們的最偉大的饋贈。如果一個人在悠長而嚴肅的歲月中,沒有失去這個饋贈,那就是詩人和作家。”那麼,劉梅花無疑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詩人。所以,在她的眼睛裡,“花是有花神的”,而且,“和花兒在一起的,還有青衣裳的奶奶,站在一片陽光下,發呆。那麼老,白髮如雪。衣衫依舊灰楚楚的,我揭開一角,把腦袋藏進去。”從此,再也走不出來那個遠逝了的童年,走不出那“小罌粟”的心扉來,因為“真正的愛是過了千年都還記得”。自然,她也就也就忘不了故鄉的《葵花》——

  花開得也不甜膩,很清爽。也不妖冶,乾淨,清冽。

  有些花兒開著開著,就心花怒放,怒放得簡直要抽風了。葵花可不,清純,烈而收斂,有君子氣度。

  這樣的葵花開得寧靜,開得平和,沒有梵高筆下的那種張揚與熱烈,沒有梵高筆下的那種狂躁與掙扎,只是自自然然地開著,開出了一種風度,一種境界,一種操守。

  萬籟俱靜,只有花開的聲音。鳥不鳴,花卻喧囂。看一眼,被野性的美擊打得丟盔棄甲,落荒而逃。太美的東西,讓人自卑。

  的確是這樣,在真正的美面前,我們誰又能抬起頭來?然而,這還只是能目睹的美呢。更美的則是——

  一地枯瘦的骨頭,寂寞,衰老,撐在一天天變冷的天氣裡。

  ……那沒有花盤的光桿杆,脖子朝前伸著,還是向著東方,面朝太陽。一絲不亂,蒼茫肅穆,暗含著一股強大的氣勢。這疏朗遼遠的意境,真是驚心動魄的美。

  這樣的美,則美出了一種精神,美出了一種意境,美出了一種禪境。這樣的美才讓人——倏然淚下,因為感動……光陰裡一定藏著一些我們不知道的祕密,草木知道,天地知道。就算枯萎了,失去了花盤,內心的信仰還是一樣的,還是紋絲不亂。萬物生,萬物榮。而這肅穆,這蕭瑟,都是天意——只有草木自己洞悉。

  這樣用字讓人如同觸到一種聖物,具有開闢感、自生感。這就更覺劉梅花散文語言的特色是純正和凝練的,在這些篇章裡,語言分離出了作家的意識,成為一個可能的存在,它們往往不是被造出來的,而是領著作家走路的,掌握語言是一種能力,受語言掌握則是神的寵幸,正是它加深了文章,提升了作家,一如神的諭示,電光般凸閃於黑暗的天空。不僅如此,這樣的文字還讓人有種大徹大悟之感,猛一看,似乎有點沉鬱,但是,細細品來,則讓人慢慢感受到作家的宇宙意識浸漬其中,慢感受到作家的宇宙意識浸漬其中,讓人覺得一且都是自然自在的,既不需為萬物的榮而樂,也不需為萬物的蕭而悲,畢竟是“是草木馱走了光陰”,我們只需要順乎自然即可。作家看似在說花,何嘗不又是在醒世呢?在這個系列中的隱喻裡,不經意間就然人觸控到作家內心中的那醒世情懷,而奇妙的是,表達方式卻如道家——不溫不火、不疾不徐,喻世卻不勸世,箇中又無不隱隱滲透著淡淡的禪意,這怎一個“淡”字了得?這樣的文字,真的到達了返璞歸真的地步。我想,這才是作家醒世的最高境界吧?但我最為感冒的還是其作品中的藥香味,那種若有若無的味道真的讓人讀來心靈通透。而箇中的禪意卻悠悠地洗滌著讀者的心靈,讓人不覺間便覺內心澄明……

  我知道,真正好的散文就像真正的禪,是不可言說的。那麼,我又何必再囉嗦呢?

  :《三葉草》

  太陽窩裡嘛割苜蓿,風吹時葉葉兒擺開。你這樣稀罕的咋走開,走開時尕手兒甩開。

  這個葉葉兒擺開,也就是三片葉兒,多擺也沒有。苜蓿是個俗名,三葉草是筆名。苜蓿只有三片葉子,如果你能找到四片葉子的四葉草,那就是幸運草了,是幸運的象徵。據說十萬株苜蓿裡,才能找到唯一的一片四葉草。問題是,苜蓿是盤墩的,也就是說分枝分得很瘋狂,一株苜蓿可以分叉為若干的枝葉。想想看,這一葉多麼難求啊。很稀罕的。

  這個四葉草,我猜應該是黃花苜蓿。黃花苜蓿的葉片是心形的,三片,稍圓,看上去就有浪漫的味道。黃色的小花朵笑汪汪的,開得很溫馨。不過我喜歡的是紫花苜蓿。紫花苜蓿當然也是三片葉兒,只是葉片像羽毛一樣的,長圓形,也說是托葉狹披針形。葉腋插枝開花,紫花紫的很地道,一簇簇擁著,很誠實的樣子。紫花苜蓿是過日子的,黃花苜蓿是浪漫一族的。

  我們說太陽窩裡,就跟說被窩兒裡一樣,是說暖和的很。割苜蓿要在陽光最好的時候割。早上露水濃割苜蓿傷手,傷苜蓿根,不能割。傍晚割了,二茬長起來的苜蓿傷了精髓,黃兮兮的,毛嚷嚷的,不壯實。李黑子總是嗓子裡吊著些嘴裡吐著些的就這麼唱著:太陽窩裡嘛割苜蓿,風吹時葉葉兒擺開。你這樣稀罕的咋走開,走開時尕手兒甩開。狗吞羊腸子似地沒個利索。他的聲音好像被死煙薰過。人長得也煙熏火燎的。

  紫花苜蓿要種得稀一些才好,留開足夠的空間讓它盤墩,插枝。李黑子家種的苜蓿都太稠,他爹不長記性。擠得苜蓿長不起來,僦在地皮上,細腳伶仃的一副窘相。我家的苜蓿都半人高了,小紫花開得正歡實,父親彎下腰幾鐮刀就摟上一捆。他家的苜蓿還賴在地面匍匐著,灰楚楚的,毛茬茬的,擠得看不成。

  父親往我家的灰毛驢背上馱苜蓿時,總是有些得意。地埂挨著地埂,我家的苜蓿喧騰騰兒的往上長,李家的地裡一地狼藉,簡直比不成。一比,父親就會發笑,嘿嘿的笑出聲。一比,李黑子爹的眉頭就攢起來,在眉心結一個疙瘩,恨不能把那些苜蓿踢上幾腳。

  李家的苜蓿長不起來,那頭黃騾子就瘦成個老龍王。它揣著一身骨架到渠邊去喝水,又抖著一身幹骨頭在村子裡溜達,喝進去的一肚子水在咣噹咣噹響。這讓李黑子媽無比懊惱。

  李家嬸子常年穿著那件沒顏寡色的藍衣裳,閒時就杵在家門口的白楊樹下,一聲一聲的罵李黑子爹。直罵得白楊樹上的麻雀都挪了窩,再也沒有來過。李黑子爹最多也就偷著嘀咕一句半句,罵李家嬸子是狼老鴰。

  我家的那頭灰毛驢一直吃著上好的嫩苜蓿,不用添料,走路咯噔咯噔的膘肥體壯。李黑子爹一看見灰毛驢,臉上就鬱積起濃郁的黑紫,陰的望不成。

  頭茬苜蓿割完了,父親就在茬地裡澆透了水,等二茬撲起來。李黑子家的苜蓿總算往高里長了些,毛兮兮的不茁壯,還是割不起來,急也是閒的。

  奇怪的是他家的黃騾子慢慢地上膘了,不像老龍王了,有了騾子的模樣。我想一定是李黑子狠下功夫四處摟草,讓騾子吃飽了。再說我們只操心灰毛驢,至於李家的黃騾子餓死我們都不會在乎的。

  當然,鄉村裡是藏不住祕密的地方。時間久了有些祕密就不是祕密了。比如黃騾子長膘的事。

  我們村澆水是按次序的,輪到白天是白天,輪到夜晚也別有怨言,一直都是那樣的。後來澆夜水的人說,李黑子爹等夜深人靜的時候就去了附近的村莊,高家窩鋪,地灣,打柴嶺,野槐溝,摸黑去光顧苜蓿地。全女子說一次能揹回牛大的一捆,好像她親眼見了一樣。

  我是不能守口如瓶的,全女子剛走我就趕緊說給弟弟,我倆就搗短著說,真正是個賊疙瘩。我媽聽見了,就過來賞給我們一人一腳,作為背後搗短人的獎勵。

  李黑子爹本來生的就矮小,偷一大捆苜蓿奔逃時一定很費勁。青草含的水分重,越背越沉。我和弟弟抬一捆苜蓿,總是一路吵著架回來,太重了,彼此責罵,總覺得自己吃了虧。不過做賊的人全身的潛力由於高度緊張都調遣起來了,也許比平日裡力氣要好,能臨場發揮吧。

  我家的二茬紫花苜蓿撲起來的時候,就到了麥收時間。李家的苜蓿勉強能下鐮了。草瘦雖瘦些,柴是柴些,但總比沒有的強。一個夏天,李黑子爹背駝下去一截,臉也愈加的瘦了,二指兒寬。倒是那頭黃騾子,終於膘肥體壯起來,沒有吃過虧的樣子。

  割完麥子要犁茬子地了。黃騾子就比我家的灰毛驢攢勁多了,氣昂昂地犁完半塊地,還安然自若地站在田埂上悠閒著。灰毛驢就不行,犁上幾個來回就累得氣喘吁吁,細腿子發顫。犁地不到一半,就渾身汗珠子滴答著連滾帶爬的樣子了。爹就卸了犁鏵,歇上半天了再犁。

  李黑子爹就立刻驕傲起來,嘿嘿地笑著對我爹說,劉大個子,養牲口還是養大牲口好啊。你看你家這個屎爬牛。屎爬牛就是屎殼郎。我家的毛驢還在大口喘氣。不知道它能不能翻譯過去這句話。要是它翻譯過去了,自己被蔑視成這樣,定然攆著和李黑子爹吵上半天的架,也學著李嬸子的樣子罵他蔫頭,賊骨頭。

  我家犁好的地裡,要種秋田。爹是個精打細算的人,不肯浪費地。蕎麥種子撒在地裡,套上灰毛驢耙幾遍。接上一場雨水,蕎麥芽兒就透土了,綠油油兒的好看。李黑子爹牽著黃騾子遛地埂上的雜草,眼饞地說,劉大個子,你教地也歇一歇,一晌地給你張兩茬莊稼,你心狠不狠啊。

  父親吭吭地乾咳兩聲呲牙笑:你天天牽著你的長腿蚊子遛來溜去的,光吃人家的草,自家地裡的一地草都省下了。你不心狠,種下的草稠的苜蓿把苜蓿的肋巴擠折了。他們鬥嘴的時候,父親就停下手裡的活兒歇一歇。他總是很忙,家裡的活,地裡的活,冬天還要出門打工,就跟陀螺似地不停旋轉著。一根看不見的鞭梢纏在他身上,令他無法休息一段日子。

  李黑子爹除了深更半夜偷草比較辛苦外,其餘時間倒也清閒。他有三個女兒,長大一個就討來彩禮打發一個,所以他不愁錢,也能買騾子。父親就我一個女兒,還苦心巴力地供書,還捧在手心裡,這讓李黑子爹簡直無法理解。

  秋後收了蕎麥,灌了冬水,地才歇下來。而苜蓿地裡,也澆足了水,保墒。

  苜蓿是宿根,也就是一茬種下去可以長好多年。一般是三年換一次。苜蓿能改良土壤,我們說能肥地。種過苜蓿的地,三年不用上化肥,莊稼長得壯實。種胡麻拔地,頭一年種完胡麻,第二年地裡不好好長莊稼。誰有誰的脾氣。大雁過去要留聲,山羊過去掘地搜草根。

  開春的時候,紫花苜蓿從地裡拱出嫩芽兒來。村莊裡的閒人都集中在苜蓿地裡摳掐苜蓿芽兒。整整吃了一個冬天的酸菜,吃得人人胃裡泛酸水。看見點綠氣兒都巴望的不行。很稀罕。掐來的苜蓿芽兒清水淘洗了,下在麵條飯裡,眼見得有了綠色,飯就格外香了。待苜蓿再長一長,有半寸多長時,便摘來能炒能涼拌的當菜了。整個春天,都是以苜蓿當菜的。

  正月十五雪打燈,今年的莊稼太平。上莊下莊的你打聽,苜蓿芽兒往上生。

  一地紫花苜蓿,餵養著村莊貧瘠的胃。

  至於黃花苜蓿呢,人是不能吃的,只能當草。但牲口們也不愛吃,吃了上膘也慢,所以村莊裡種的比較少。黃花苜蓿大約就是傳說的幸運草。據說找到了四葉草,就找到了幸福。一葉,象徵名譽。二葉,是財富。三葉,是愛情。四葉,是健康。相傳若是為喜歡的人找到了幸運草,那就找到了幸福。

  我是不認同這樣的排序。把健康排在最後那可不合適。我的想法是先有健康,剩下的都有,才會幸福。我很想把這個排序倒過來,這才剛剛好。也傳說三葉草是亞當和夏娃從上界帶到人間的禮物。苜蓿有一個花語:那就是希望,愛情。傳說都是美好的,有希望,才有愛情。可見愛情完全可以排在第二位呢。

  麥子出穗者豆花開,青燕麥穗穗兒吊下。三葉兒苜蓿天世下,嘴邊的話兒又咽下。嚥下去也無妨,只要有希望。

  我家的灰毛驢嘴挑,吃黃花苜蓿只吃嫩稍。它老實,也不知道苜蓿還有筆名叫三葉草,幸運草。它也一直吃自家地裡的苜蓿,對別人家的苜蓿沒有非分之想。不像李家的黃騾子,喜歡做賊。一邊走路,一邊把嘴伸到人家地裡,快快掠上一嘴,幾口就嚥下去讓人發現不了。紫色的黃色的花在它嘴邊迅速一閃就不見了,真是利索。

  一隻羊的嘴底下有一把草。每隻羊都吃自己嘴底下的草。這是村莊的想法,不是黃騾子的想法。這個黃騾子偏要吃別人的草,餓瘋了一般的,逮住誰家的就吃誰家。

  李黑子放騾子在地埂上左顧右盼,脖子上裝了彈簧一般靈活的很。兩隻眼珠子就是兩盞探照燈,骨碌碌掃過來掃過去輻射面很大。黃騾子是進了誰家的門像了誰家的人,也是有靈性的很,點眼就犯,識眼色呢。它伸長脖子左一嘴右一嘴,淨偷吃人家的苜蓿。

  古人說瓜田李下,是要避嫌疑的。經過瓜田,不要彎下身來提鞋,免得人家懷疑摘瓜;走過李樹下面,不要舉起手來整理帽子,免得人家懷疑摘李子。主動避嫌,這是有修養的表現。李黑子專挑在人家苜蓿地邊放騾子,太不避嫌了。不過呢李黑子上了四年學,從二年級倒退到了掃盲班,所以不懂這個瓜田李下。黃騾子呢也是一字不識,它只知道見機行事。況且它家的那些苜蓿幹茬茬的戳嘴扎嗓子的不好吃,也不夠吃。它不懂禮儀,偷上一嘴算一嘴,偷得熟門熟路。李黑子和黃騾子總是出現在人家的苜蓿地邊,流連忘返的走不開,讓人看著擔心。

  我家的苜蓿地在大路邊。我放學後經過苜蓿地。整個春天,我要先到苜蓿地裡掐好苜蓿才回家做飯。有時爹在歇工時替我摘好一草帽殼苜蓿,壓得瓷實的很。我騎自行車的技術那個好,一手扶著車把,一手摟著草帽和苜蓿,飛一樣的一路高歌而去。草帽的汗水味兒和苜蓿的青草味兒混合著瀰漫在鼻孔裡,親切而獨特。多年後明白那是養育著我的味道。

  有時候爹不在那塊地裡,我就把苜蓿掐在書包裡。爹不在地裡的時候必定有李黑子和黃騾子的影子。這簡直是一定的。老遠的我就看見黃騾子脖子一伸一縮盜竊我家的苜蓿,李黑子的脖子彈簧一樣扭轉著,探照燈四下裡睃著。待我和自行車飛馳到了地邊,黃騾子早把臉貼在地埂下的雜草裡,目光很無辜的看我,嘴角還粘著幾粒紫花黃花。李黑子就若無其事的哼哼著他的死煙嗆過的腔調:王哥放羊,高高山上。別的人放羊在荒灘上,王哥放羊在高山上。

  王哥放羊一輩子也沒偷過人家的苜蓿,李黑子放了幾年騾子專幹盜竊草的營生,讓人氣得不行。我常常杵在地邊和李黑子罵架,直罵得天昏地暗。李黑子總是嚷嚷:你聞聞,騾子嘴裡有沒有苜蓿味道?我總是指責:這一溜子被啃去梢子的苜蓿是你啃掉的啊?我們就這兩句話攪纏來攪纏去攪纏不清楚,罵上一個時辰不見分曉。

  黃騾子居然在我們正罵得酣時見縫插針地迅速又偷幾嘴,簡直讓我發瘋。有時我們廝打起來,黃騾子就豁上老命狠狠地把嘴巴當做收割機一樣地切割去一片。一個村莊的牲口裡,只有黃騾子有這個本事,可見李黑子平日裡對它訓練得當。

  我弟弟要是長時間等不到我回家,知道又是和李黑子吵架著,就匆匆趕來助陣。不得不承認,李黑子多麼的賴皮,我們倆人也不一定罵勝他。一場混戰之後,天都快黑了。我們結束戰爭秕著肚子回家。只有黃騾子大腹便便。它用很真誠的大眼睛看我們,很無辜,使我們覺得偷吃草的是李黑子而不是它。事實上我們也是不曾怨恨它的,只是怨恨李黑子罷了,覺得李黑子比黃騾子更缺青草。

  路上走不久,我還一肚子氣呢,李黑子卻涎著臉皮和弟弟搭話。兩句三句,他倆就嘀嘀咕咕地聊上了。好像根本沒有吵過架一樣。我弟弟甚至回頭再弄一小捆苜蓿,綁在木叉上,被李黑子扶上騾子。他騎在騾子上,舉著叉,一把苜蓿在騾子眼前晃悠著,卻又保持著一點距離。黃騾子不知道是個圈套,一直急著吃那點嘴邊的苜蓿,一路小跑,卻一直吃不到嘴裡。它走多快,苜蓿也走多快。鄉里的俗話是天窗裡吊苜蓿——給驢種相思病呢。他倆高興地哈哈大笑,早都忘了先前的吵架。只有我鬱悶的跟著,有氣無力地蹬自行車。

  李黑子不識幾個字,卻掌握著不計前嫌這個法寶,靈活地運用在村子裡。臉皮厚就是心理彈效能力好,這是現在才悟到的。太脆弱的人就是心理彈性力不夠。所以他的黃騾子一直在偷草吃,他也能一直在村莊裡混,沒有人過於嫌棄他。

  李黑子家在晚間鍘草。紫花苜蓿黃花苜蓿被切成截截子,再摻了鍘碎的黃草,喂黃騾子,喂幾隻羊。那些苜蓿原本長在別人家的地裡呢,但轉移到他們家之後,就算是黃騾子的飯了。村莊很散漫。也沒有人跟黃騾子計較飯碗。人得吃飽,黃騾子也得吃飽不是。我家的灰毛驢吃的少些,不費青草,就不摻黃草。我弟弟把苜蓿剁碎了拌上麩皮餵雞。

  我們年年有一隻雞是鴿子孵出來的。我媽等鴿子下了蛋,就取掉鴿子蛋,換上一隻雞蛋。鴿子毫不知情的孵出那顆雞蛋。這隻雞兒長得像鴿子,小巧玲瓏的很好看,走路文雅的不像別的雞兒。鴿子的溫度改變了它體內的某些基因。這隻雞最愛吃苜蓿,最受我們疼愛。我們常常捋下苜蓿葉子,一片一片餵它吃。它常常拍著翅膀,一心一意想飛起來。

  大麥出穗者索羅羅吊,歇地裡種蕎麥哩。一地兒苜蓿草嫩旺旺搖,苜蓿地裡藏財寶哩。

  莊稼人不知道四葉草,只知道苜蓿是養著村莊的,養著大家簡單而粗糙的日子。苜蓿地裡,藏著的不是財寶,是一塊又一塊的土疙瘩。我在很多年之後,用力敲碎那些硬邦邦的土坷垃,抖鬆那些板結的記憶。如果有四葉草,那是剪貼的喜慶的窗花,是一對竹報平安的春聯,是紅花棉襖的一粒釦子,是飯碗裡的一撮碧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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