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章的敘事抒情散文
劉成章,1961年畢業於陝西師大中文系,他在中學時代就開始了文學創作,高中寫詩,然後又轉寫詞,後寫了戲劇,再寫散文。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壓 轎
陝北的花轎,現在是早已絕跡了,早已用汽車、拖拉機代替或者根本不要它了;但我小的時候,卻常常能見到,常常給我帶來無限的樂趣。
每當花轎過來,必有吹鼓手領頭,咿咿哇哇地吹著;必有迎親的以至送親的婦女***稱做"硬姑"***,穿得花枝招展,騎著牲口,以花轎為中心,走成長長的一串。這支隊伍的兩側,也必有娃娃們跟著,跑著,他們有時會不小心被石頭絆倒,灰土抹靨地爬起來,胡亂地拍上兩把,跟著又跑。這娃娃們裡頭,往往就有我。
要是花轎到了娶親人家的埝畔上,噼噼啪啪地放起炮來,我
們就更樂了,沒命地搶那落在地上的啞炮。有時可以搶到好幾,個,還帶著捻子,我們就再往地上東瞅西瞅,揀起一個還沒熄滅的菸頭,顧不上再看花轎,走到一邊自個兒放起炮來。
看蒙著紅蓋頭的新媳婦下轎,看拜天地,那自然是更有意思的,我們就使勁往人縫裡鑽。被擠撞了的大人,無論脾氣多麼不好,此刻也不會罵我們,也會把我們讓到前邊去。等這一套結婚的禮儀全進行完了,人們入席吃起來,我們又會湊到?聽媳婦身邊,而新媳婦往往又會悄悄地給我們手裡塞一塊冰糖,是我們受寵若驚地拿著跑開了。至於新媳婦穿著什麼衣裳停麼鞋,她的臉蛋是俊還是醜,我們卻是不怎麼注意的。獺暴一是為了湊熱鬧。熱鬧上這麼一天,晚上睡得極香極香,有時候,還會笑出聲兒來呢。
使我十分高興的是,有一年,我的一個叔叔也要娶媳婦了。那期間邊區剛剛進行了大生產,到處豐衣足食,喜事都操辦得非常隆重。我家也不例外。我記得,幾乎是一年以前,家裡已忙活開了:打新窯,餵豬,做醋--到了臨近婚期的時候,推白麵呀,磨蕎麥呀,壓軟米呀......樣樣項項,真有忙不完的事情。我年紀小,重活幹不來,零碎活卻總要插上手去。我高興啊!
喜日,雞叫二遍,全家人就都起來了,都穿上了新格嶄嶄的衣裳。到雞叫三遍,前來幫忙的親戚也都陸續進門。於是,大家燒火的燒火,切菜的切幕,掃院子的掃院子,家裡家外,燈火輝煌,忙成一片。接著,踏著上午暖堂堂的陽光,親友們,拖兒帶女,在相互問好聲中,也都上了礆畔。
花轎要出發,人們喊叫著,要我家的一個男娃娃去壓轎。所謂壓轎,就是坐在去迎親的轎裡,及至到了新媳婦的孃家,才下來,再讓新媳婦坐進去。這是陝北的風俗,不能讓花轎空著。我一聽,高興得簡直要瘋了,呼踏踏跑過去,就要上轎。誰知管事的大人硬是不讓我上,而把我的堂弟推進轎門。我於是躺一在地上,打滾搏躐地哭鬧起來。
他為什麼這樣?為什麼不讓我去壓轎。
儘管只有六七歲,我卻聯想著平時聽到的一些事情,心裡倏地明白了。原來,我不是這個家裡的人;我一歲的時候,爸爸便死了,當時媽媽很年輕,過了幾年,她後走到此,把我帶了過來。平時,一家人對我還好,所以沒有什麼明顯的感覺;而在這種關鍵時刻,在堂兄弟中,雖然我的年齡最大卻不讓我去,事實上的不平等表現出來了。想著這些,我委屈透了,躺在地上越哭越厲害,別人拉也拉不起來。
為我歷盡艱辛的媽媽,使我至今一想起來都不能不下淚。她當時看著這個場面,一定極度傷心,以至沒有勇氣走到人們面前來,詼哄我兩句。我猜測,那時候媽媽或者在炸糕,或者在洗碗,她的淚水花花的眼睛抬也不敢抬一下。多少年來,每遇到傷心的事情,她總是這樣。她不喜歡把自己的辛酸講給別人,哪怕是自已的親生兒子。那時候,我的每一聲哭嚎,都像在她心上紮了一刀啊!
就在這種情境下,一個鄰家姑娘走上前來,雙手拖起臉上滿是淚水泥土的我,跟管事的人力爭,要叫我也壓轎去。她名叫秦娟,比我大十歲,梳著一根長長的單辮子。她父親是賣瓜籽花生的。我常見她每天都起得很早,不是揀藍炭***煤碴***,就是和弟弟一塊抬泔水。
秦娟動了感情,高喉嚨大嗓子,爭得面紅耳赤,但終於在眾口一詞的情況下,沒有爭得任何勝利,眼看著花轎抬走了。她氣鼓鼓的,當著眾人的面,忘了姑娘家的嬌羞,把搭在胸前的、黑黑的辮子往後一甩,對我說:
"聽話,別哭啦。。到了我的那一天,保證叫你來壓轎!"
她這句話,引得人們鬨堂大笑。她一擰身走了。她沒有坐酒席。後來人們打發娃娃三番五次地去請她,她到底沒來。由於這一層原因,我以後見了她,心裡便泛溢著一種特別親切溫暖的感情。她也對我格外好,常常從家裡拿出瓜籽和花生,大把大把地塞到我的衣袋裡。有次來到我家,和媽媽一起做針線活兒,她笑得甜甜的,望著我,讓我喊她姐姐。我心裡雖然很樂意,嘴卻像生鐵疙瘩,叫不出來。她佯裝生氣了,眼一忽閃,頭一扭,不再理我。
這年的冬天,秦娟家搬走了。搬得並不遠,還在延安市區;
但在我當時想,卻好像搬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難得再見面了。為這事情,我心裡很難受了一陣子。
我常想她。特別是遇到不愉快的事情,更想她。
過了兩年,一個傍晚,我在外邊耍渴了,跑回家去舀了半瓢涼水,咕嚕咕嚕就是個灌。忽聽有人喊我,扭過頭來,卻是一個臉盤紅撲撲的女八路,坐在媽媽身邊。好半天,我才認出,她竟是秦娟!媽媽告訴我,秦娟到了隊伍上的劇團,當演員了。秦娟興奮地笑著說,馬上要辦個喜事,叫我去壓轎。我問:
"給誰辦喜事呀?"
"給我!"她響亮地說。
"好!我壓!我壓!"媽媽卻笑道:"別聽你秦娟姐姐瞎嚼!"她又對秦娟說:"你當的是八路軍,可又坐上個轎"媽媽說著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用手擦著笑出的眼淚,最後好不容易才又吐出幾個字:"像個什麼!"
秦娟臉上雖然帶笑,卻非常認真地說,她已決定了,同志們也很支援,一定要這麼辦。她說,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為了讓我壓一回轎。她還說了些什麼,我現在印象很模糊,但中心意思是十分清楚的,就是要讓我一顆稚嫩的、受到傷害的心,能夠得到平復。
秦娟結婚的時候,我去了。我是下午去的,大概怕影響太大,晚上月亮升上山頭,才鬧騰起來。
穿著灰軍裝的人們,這個給我塞一把棗子,那個給我塞兩個蘋果,然後把我領到花轎跟前。花轎不像老百姓那樣的,很簡陋是用兩個桌子腿對腿紮成的,上面纏繞了一些演秧歌用的紅綢子。他們嘻嘻哈哈地把我抱進花轎,又嘻嘻哈哈地抬了起來。花轎前頭沒有吹鼓手,只由三個人拉著小提琴。
那晚月光很好,他們抬著花轎,抬著我,沿著山腰,喧鬧、著向秦娟住著的山那邊走去。沒走多遠,忽然有人報告,一個很厲害的首長上山來了。大夥慌了,趕緊把花轎抬到月光照不到的暗處,悄悄地蹲了下來。
過了好大一陣子,看著首長還沒離去,鬧不成了,大夥正準備徹底收拾攤子;卻不料又有人前來報告,說是秦娟親自找上首長,說明了情況,首長居然笑呵呵地同意這麼辦了。於是,寂靜的山坡,又喧鬧起來。於是,人們再一次抬起了花轎,抬起了我。
月光潔白得就像牛奶,而我所乘坐的花轎,紅得就像花;花的紅顫悠著顫悠著,連同提琴之聲歡笑聲,連同我的心上的歡愉,浸潤開去,於是,牛奶般的月光粉紅了,淺紅了,大紅了,載著花轎載著我,流向山的那邊這情景,以後常常出現在我的夢中。
兒時的我,只像一片小小的樹葉,這樹葉只碰傷幾乎看不見的一點兒,卻被牢記於心,以至終於引起整坡森林溫存關注的顫動--讓我壓轎。
這回壓轎,雖然不在白天,雖然沒有吹鼓手,但那紅紅漾的熱鬧勁兒,那重若寶塔山、清似延河水的情意,那革命墓砑地的春風般的撫愛,卻是我終生難以忘懷的。
:黃土裡長出來的燈籠
我們陝北的山丹丹花兒,鮮豔極了,美麗極了。一曲《山丹丹開花紅豔豔》,給延河兩岸韻千山萬壑;增添了多少神韻哇!但是在我的心中,我們陝北的辣椒,也可以和山丹丹花兒媲美。
當菜蔬生長的季節,你隨便到陝北看看。溝溝裡,畔畔上,菜園子中,到處都長著辣椒苗,如果你忙於別的事情,過些天再來看時,辣椒已經長高了,伸展開繁茂的枝葉,並且開放出自己的花朵;它的花兒很小,顏色也不顯眼,卻有一種特異的香氣,常常能引來飛顫著翅膀的蜜蜂。你還會發現,有些性急的花兒,轉眼間就結卞了果實,嫩轍轍的辣角兒上,滾動著,晶瑩閃亮的露水珠兒,也常能引來歡唱的蟈蟈和蟋蟀。
秋天,陝北高原壯拘風,在吹紅高粱、棗子的同時,把辣角角也吹紅了。只要過上半月二十天,在響門亮窗的各家院子,在平展展的石床兒前,都會響起婆姨女子們的笑聲;她們圍坐在一起,拿著針線,如同納鞋底縫衣裳似的,串著辣角角。她們的臉蛋兒全被映得釅紅釅紅。要是誰不小心扎破了手指,淌出了血珠兒,也不在意,也權當被辣角角染紅了。在她們眼中,腳下堆的是紅瑪瑙,手中飛的是紅蝴蝶。閃閃紅光,使每一顆者鼓盪著興奮和歡樂。
很快,一孔孔窯洞的廊簷下,不論是窗前還是門邊,都掛上辣椒串兒了。
正月裡,鬧秧歌的時候,有人想起了辣角角,便上前摘它兩個,掛在耳朵上,扮個"老搖婆",扭來晃去,逗得大夥樂不夠;辦喜事,鬧房的時候,有人又想起了辣角角,這回便大把地摘來,偷偷塞進新房的炕洞裡,用火點著,嗆得滿房人咳嗽流淚笑翻了天;要是誰家宰了羊,沒有辣角角當佐料,更是萬萬不行的,就是借也要借來一串半串,把它扔進熬肉鍋,讓它紅豔豔的漂上一層,吃得一家老小滿頭大汗,渾身痛快。
辣椒,就是這樣和我們陝北人民的生活緊密地聯絡在一起。辣椒還有著動人的故事。
那是抗戰期間,有一天,兩個年輕婆姨正在掀碾子,滾米,***突然來了。她們都認得***,一點兒也不拘束,就一邊於活兒,一邊和自己的領袖說這說那。但當***要幫她們掀碾子的時候,她們卻緊抱著碾棍,一死活不依;末了,***拿起笤帚,幫她們掃碾盤。碾軲轆碾軲轆滾滾轉,就像唱著歡樂的小曲兒。
她們踩著***的腳印,***踩著她們的腳印,走了一圈又一圈。
吃飯時,她們硬把***留下了。她們知道***是湖南人,愛吃辣椒,可是東借西找,誰家也沒有。她們懷著十分抱歉的心情告訴***:頭年發山水,一水把菜園子全抹光了,今春想種些辣椒,誰知籽種缺貴,硬是沒有尋下。她們本來完全是感到對不住自己的領袖才說這番話的,不料過了幾天,***卻派人送來一包辣椒籽兒。
茁壯的辣椒苗兒,在這個村子,不,在整個陝北高原,迎著陽光長起來了。
辣角角紅了,紅得就像我們陝北人喜洋洋的笑臉。
流不盡的延河水是記得的:那時候,鄉親們常常像送公糧一樣,不要報酬,不要感謝,把成筐成筐的辣椒,送給自己的隊伍。那時候食油很缺,同志們拿到辣椒多半並不去炒;隨便用水沖沖,咬去辣角兒的尖尖,露出孔洞,往裡面灌點鹽面兒,就大口大口地吃了。金燦燦的小米飯,紅豔豔的辣角角,那才真叫香哇!
吃了辣椒,熱流在周身滾蕩。當同志們去操練、去開荒、去參加整風學習的時候,我敢說,連他們的腳印都是火熾的!在陝北的一個偏遠山村,我還2斤,到過另一個動人故事。有年春天,一些奔赴前線的同志,臨走前來到這兒,留下三個懷中嬰兒,交給鄉親們撫養。這三個嬰兒都是出生不久,都像沒長出羽毛的、紅撲溜溜的雀娃,都要奶吃。雖然他們的父母都說,只給喂點兒麵糊糊就可以了,但鄉親們急得心錘錘兒打顫,兩腿發麻,毅然決定給自己大一些的孩子斷奶。那些婆姨就硬著心,咬起牙,把辣椒抹在***上,讓自己的孩子去咚,去辣得哭叫,去恐懼地躲閃,去疏遠親孃的溫暖的懷抱!
想想吧,此時此刻,做母親的心裡能不萬箭齊穿?但是為了"公家人"的後代,為了革命,她們轉過臉去擦擦淚水,仍然這樣堅定地做下去。她們的自我犧牲精神,就像辣椒一樣火辣!
因為革命,我的家鄉陝北,永遠是一塊具有濃烈色彩和滋味的土地。現在,常常可以看見一些陝北的辣椒串兒和小米、羊肉或者其它土產一道,出現在賓士的汽車上。你不必問我的頭扎羊肚子手巾的陝北老鄉,他是去幹什麼。他面對公路旁的美麗景色,有時候卻什麼也沒看見;他的心裡翻騰著回憶和遐想的浪花。
不久,在城市、海島或者別的什麼地方,在操著不同口音的四化建設者的住處,屋裡響起歡聲笑語,門前掛起了辣椒串兒。
紅豔豔的辣椒串兒,打老遠就能看到,引得過路人停下了腳步:
"嘿!喜盈盈的,多美!""嘖嘖!美得像一串燈籠!"是的,它像燈籠。這燈籠是有生命的。這燈籠是有種籽的。
這燈籠是在陝北溫熱的黃土裡面,生根,發芽,長出來的。這燈籠不管掛在哪裡,都會給周圍的一切塗上一層能夠點燃人們血液的暖色、亮色。
:我們像珠珠蛋蛋的時候
夏天的雨像一個莽漢,來得猛也去得疾。驟然來,;噼哩啪啦忽又停了,給校園鑲下二地鏡子。那鏡子,這也閃,那兒也閃,光波交叉輻射,美麗極了。
我們這些學生娃娃,珠珠蛋蛋似的一齊骨碌碌地湧出教室,面對著這鏡子,歡呼雀躍。
咦啊看呀,鏡子裡,映出寶塔山了;映出八路軍新挖的窯洞了;映出我們像蘋果一樣紅亮的小臉蛋了。
咦啊看呀,我們撩起雨水,打起水仗了。
終於,我和延生耍惱了,都是氣鼓鼓的,像兩隻蛐蛐兒,互不相讓。我脫口而出,揭了他的短:
"賣棗兒的!"
他穿的鞋,露著腳趾頭,所以把他叫做"賣棗兒的"。
這下,他著實憤怒了,像一頭小獅子,一頭撞了過來,把我推倒在地上。我摔得好疼好疼。一摸,後腦勺上跌起個大疙瘩。我吱哇喊叫地哭了。
身旁圍來許多同學,其中一個慫恿:"給他媽告去!"
一句話提醒了我。他家就住在學校附近,我抹一把擰身就走。
延生媽正坐在門口·個板凳上。懷裡抱著一個吃奶的嬰兒,手裡還用捻錘兒捻著毛線。聽我一說,她急了,慌忙把嬰兒交給家裡的女兒,給我揉頭上的疙瘩。她一邊揉,一邊念著古老的歌謠:
"疙瘩疙瘩散哎散,東南風吹下畔哎畔,疙瘩疙瘩散哎散,花蝴蝶飛來看哎看...一·"
多好聽的歌謠!
我真想讓她繼續念下去,她卻見我不哭了_,住了手,又罵起延生來:
"這鬼小子皮脹得就像鼓一樣!看今黑地脫了衣裳,哉把他捶粘捶不粘?"
訊息傳到學校,延生不敢回家了。幾個大同學看觀,都來勸我去向延生媽求情。我終被說動,就又去找延生媽。我說:"嬸嬸!嬸嬸!你千萬不要打他!這回鬧仗,多半兒應該怪我;是我說了嘎話,把他惹惱了。"
延生媽見我說出這樣的話來,很是愛憐,用手摸摸我的腦瓜,又轉身抓了一把棗子,塞進我的小書包。
從此,我和延生成了極好極好的朋友了。
延生爸是"公家人",總不見,回家,我從來沒見過。"公家人"是不掙錢的,延生媽拉著那麼一屁股娃娃,光景真夠艱難。他家住的小瓦房,不知住了幾輩子人了,破破爛爛的,一下雨就漏。很少見他們吃白麵饃饃;就是吃小米飯,延生媽也要熬 _上一大鍋瓜菜,為的是省幾個錢。
這年冬天,為了燒的,我常見延生媽每天傍晚,胡亂地刨 毒上幾口飯,就帶著幾個娃娃,去南關店院攬駱駝糞。我跟著延:也幫著去攬了幾回。"三九四九,凍破石頭"。西北風颼藤地吹,天上飄著雪花,我棉衣、襯衣、棉坎肩穿了好幾層冷得直打哆嗦;可是,延生兄妹們竟像鐵打的一般,都穿得租單薄,都是光脊樑穿個爛棉襖。我常常能看見他們露出的肚皮。這樣的天氣,連駱駝糞也凍硬了,硬得就像銅球兒似的,落在地上噦啷啷直響。凍硬倒好,不粘不臭,攬起來也算衛生。他們大筐小筐地攬回去,鋪在院裡,晒乾,就燒它。
有一回課間休息,延生和我邀了好些同學,去他家烤火取暖。我們七嘴八舌地問延生媽:
"嬸嬸!嬸嬸!牛糞馬糞能不能燒?"
"能。" "那你們為啥不燒?"
"不好燒。"
"駱駝糞為啥好燒?""駱駝吃鹽。"
"吃了鹽為啥好燒?"
延生媽回答不上來,笑了:
"你們這些小鬼!打爛砂鍋問到底!"
我們都是惹得雞狗眼黑的年齡,剛不發問了,又互相搔起來。延生媽大概怕吵醒炕上的嬰兒,就把我們領到門前,給我們看指紋:看指頭蛋上有幾個笸籮,幾個簸箕。我們一齊伸出小手,爭著搶著讓她看。然而就是這天r我發現延生媽的一雙手,完全不像她那水潤潤的臉色,就像兩截幹樹樁。那手到處都凍裂了,盡是一道一道的血口子;有的血口子很大,紅哈哈的,看起來很嚇人。後來去她家,有一回,她和衣躺在炕上,睡著了,延生的姐姐悄悄地燒了幾顆洋芋,掰開來,捏著冒著熱氣的酥軟碎塊,就像上藥膏一樣,給她的手上塗抹。
這情景觸動了延生,媽媽醒來後:他說:"媽!爸爸怎麼老不回來?"
媽媽只平淡地說:"他忙。"
我真不明白,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忙人,連家也顧不得回。我終於看見這個忙人了。他回家來了。我一瞅,黑黑的疲倦的面容,瘦高的個子,披個灰棉襖,怎麼這樣面熟呀?對了,在上學路上,我常常遇見他,總見他急匆匆地哪裡去。還好像見他在一個大會上,向幾千群眾講過話呢。
雖然都在延安,他卻像是從千里之外回來的,使一家人歡天喜地,延生兄妹幾個一齊前去,有的拉住他的手,有的抱住他的腿,有的則趴到他的懷裡。哦,他像一棵樹,孩子們是吊在他身上的一樹喜盈盈的果子。另一棵樹被歡愉的風兒吹得枝葉直晃悠,t那是他的婆姨,延生媽。
站在一旁的我,看呆了。
可是延生爸還沒有坐定,卻跟腳攆來三個老頭兒,來反映問題。他們好像談的是什麼修河堤的事情。末了,他們和延生爸一起,嘻嘻哈哈的,扯開了閒話。
戴茶鏡的老頭兒說:
"我小的時候,聽大人說,咱們清涼山上那四座廟,是四顆寶印;有這四顆寶印護佑,咱們延安呀,就能出三鬥三升菜籽兒官。"
胖老頭兒把大腿一拍:
"著!著!你看咱延安如今出的官兒,滿到處都是,呼颯颯。的,足有!"
白髮老頭兒一臉不以為然的神情:"也不全對。"咋啦?"茶鏡和胖子一齊睜大困惑的眼睛。
白髮老頭兒接著說:"咱們窮山旮旯的人,就愛自輕自賤。哎,就只能出個菜籽兒官?就不能再大啦?"
說著,他把延生爸扯了一把:這是個什麼?是個菜籽兒官?"茶鏡和胖子恍然大悟,一齊笑了:
"對!對!可不能那麼說!"
白髮老頭兒又說: "這是市長,延安市的市長!就是他蔣介石來了,羅斯福來了,也得向咱們市長朝拜哩!
這句話,惹得延生爸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就像銅鐘一樣,震得屋樑上直落塵粒。
從此,我才知道延生爸居然是那麼大的官兒。他能管整個延安。我們學校的老師、校長,自然都得歸他管。
那時候,我已經看過不少古裝戲,知道官兒都很威風,都穿著綾羅綢緞,都好有錢。他們隨時都可以拿出幾兩銀子,賞賜給任何人。但是,那都是古往的事情了,延生爸與他們完全不同。延生一家的吃喝穿戴,連一般老百姓都不如。
一天下午,我正和延生一起在他家裡做作業,他爸又回來,了。他爸展手向他媽要錢。他媽問:"又要幹啥哩?"
"晉察冀來了兩個客人,需要請一請。""公家不會請?"
"你又不是不知道,公家哪來的錢啊!"
延生媽叨叨了半天,說剛攢下了幾個錢,要給娃娃們扯布縫衣裳,又得搭進去了;但是最後還是給了。
第二年春天延生有了一雙半新不舊的膠底鞋。那是他爸的老戰-芡送給他的。延生往腳上試承試,太大,穿不戚。廷生媽說,放一放,過二年就能穿了。可是延生興奮得不行,還是急急穿上,跑到學校向同學們炫耀。一下子湧來那麼多同學。這樣的鞋,一般學生娃娃見也沒見過。大家看著,不能不對延生投去豔羨的目光。市長的兒子畢竟與眾不同,受用奢侈品了。不過,他在生活上高於別人的地方,僅此而已。僅此。
延生微傾著身子,晃著一隻腳,向同學們大聲炫耀:
"你們知道嗎?這叫運動鞋嘿,穿上它,要是打籃球,能跳房簷高"騙人!","吹哩""誰說的?"誰騙人是小驢駒!幫這情景彷彿就在眼前現在,我不知道延生一家都到哪裡去了,都在幹什麼;但是,我心上最坦蕩、最明亮的一角,常常是留給他們的。有權而不謀私,自己不悲,別人不詫,佛馬上路,牛耕地,彷彿嘩啦啦延水東去也,理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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