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名家宗璞精美散文

General 更新 2024年12月28日

  宗璞對創作情有獨鍾,她說:“讀小說是件樂事,寫小說可是件苦事。不過苦樂也難截然分開。沒有人寫,讀什麼呢?下輩子選擇職業,我還是要幹這一行!”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報秋

  似乎剛過完春節,什麼都還來不及幹呢,已是長夏天氣,讓人懶洋洋的像只貓。一家人夏衣尚未打點好,猛然卻見玉簪花那雪白的圓鼓鼓的棒槌,從擁擠著的寬大的綠葉中探出頭來。我先是一驚,隨即悵然。這花一開,沒幾天便是立秋。以後便是處暑便是白露便是秋分便是寒露,過了霜降,便立冬了。真真的怎麼得了!

  一朵花苞鑽出來,一個柄上的好幾朵都跟上。花苞很有精神,越長越長,成為玉簪模樣。開放都在晚間,一朵持續約一晝夜。六片清雅修長的花瓣圍著花蕊,當中的一株頂著一點嫩黃,顫顫地望著自己雪白的小窩。

  這花的生命力極強,隨便種種,總會活的。不挑地方,不揀土壤,而且特別喜歡背陰處,把陽光讓給別人,很是謙讓。據說花瓣可以入藥。還有人來討那葉子,要搗爛了治腳氣。我說它是生活上向下比,工作上向上比,算得一種玉簪花精神罷。

  我喜歡花,卻沒有侍弄花的閒情。因有自知之明,不敢邀名花居留,只有時要點草花種種。有一種太陽花又名死不了,開時五彩繽紛,雜在草間很好看。種了幾次,都不成功。"連死不了都種死了。"我們常這樣自嘲。

  玉簪花卻不同,從不要人照料。只管自己蓬勃生長。往後院月洞門小徑的兩旁,隨便移栽了幾個嫩芽,次年便有綠葉白花,點綴著夏末秋初的景緻。我的房門外有一小塊地,原有兩行花,現已形成一片,綠油油的,完全遮住了地面。在晨光熹微或暮色朦朧中,一柄柄白花擎起,隱約如綠波上的白帆,不知駛向何方。有些植物的繁茂枝葉中,會藏著一些小活物,嚇人一跳。玉簪花下卻總是乾淨的。可能因氣味的緣故,不容蟲豸近身。

  花開有十幾朵,滿院便飄散著芳香。不是丁香的幽香,不是桂花的甜香,也不是荷花的那種清香。它的香比較強,似乎有點醒腦的作用。採幾朵放在養石子的水盆中,房間裡便也飄散著香氣,讓人減少幾分懶洋洋,讓人心裡警惕著:秋來了。

  秋是收穫的季節,我卻是兩手空空。一年、兩年過去了,總是在不安和焦慮中。怪誰呢,很難回答。

  久居異鄉的兄長,業餘喜好詩詞。前天寄來自譯的朱敦儒的那首西江月。原文是:

  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無拘無束無礙。

  青史幾番春夢,紅塵多少奇才,不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現在。

  若照他譯的英文再譯回來,最後一句是認命的意思。這意思有,但似不夠完全,我把"領取而今現在"一句反覆吟哦,覺得這是一種悠然自得的境界。其實不必深杯酒滿,不必小圃花開,只在心中領取,便得逍遙。

  領取自己那一份,也有品味把玩、獲得的意思。那麼,領取秋,領取冬,領取四季,領取生活罷。

  那第一朵花出現已一週,凋謝了。可是別的一朵一朵再接上來。圓鼓鼓的花苞,盛開了的花朵,由一個個柄擎著,在綠波上漂浮。

  :風廬茶事

  茶在中國文化中佔特殊地位,形成茶文化。不僅飲食,且及風俗,可以寫出幾車書來。但茶在風廬,並不走紅,不為所化者大有人在。

  老父一生與書為伴,照說書桌上該擺一個茶杯。可能因讀書、著書太專心,不及其他,以前常常一天滴水不進。有朋友指出"喝的液體太少"。他對於茶始終也沒有品出什麼味兒來。茶杯裡無論是碧螺春還是三級茶葉末,一律說好,使我這照管供應的人頗為掃興。這幾年遵照各方意見,上午工作時喝一點淡茶。一小瓶茶葉,終久不滅,堪稱節約模範。有時還要在水中夾帶藥物,茶也就退避三舍了。

  外子仲擅長坐功,若無雜事相擾,一天可坐上十二小時。照說也該以茶為伴。但他對茶不僅漠然,更且敵視,說:"一喝茶鼻子就堵住。"天下哪有這樣的邏輯!真把我和女兒笑岔了氣,險些兒當場送命。

  女兒是現代少女,喜歡什麼七喜、雪碧之類的汽水,可口又可樂。除在我杯中喝幾口茶外,沒有認真的體驗。或許以後能夠欣賞,也未可知,屬於"可教育的子女"。近來我有切身體會,正好用作宣傳材料。

  前兩個月在美國大峽谷,有一天遊覽谷底的科羅拉多河,坐橡皮筏子,穿過大理石谷,那風光就不用說了。天很熱。兩邊高聳入雲的峭壁也遮不住太陽。船在谷中轉了幾個彎,大家都燥渴難當。"誰要喝點什麼?"掌舵的人問,隨即用繩子從水中拖上一個大兜,滿裝各種易拉罐,熟練地拋給大家,好不浪漫!於是都一罐又一罐地喝了起來。不料這東西越喝越渴,到中午時,大多數人都不再接受拋擲,而是起身自取紙杯,去飲放在船頭的冷水了。

  要是有杯茶多好!坐在滾燙的沙岸上時,我忽然想,馬上又聯想到《孽海花》中的女主角傅彩雲做公使夫人時,參加一次遊園會,各使節夫人都要佈置一個點,讓人蔘觀。彩雲佈置了一個茶攤。遊人走累了,玩倦了,可以飲一盞茶,小憩片刻。結果茶攤大受歡迎,得了冠軍。擺茶攤的自然也大出風頭。想不到我們的茶文化,澤及一位風流女子,由這位女子一搬弄,還可稍稍滿足我們民族的自尊心。

  但是茶在風廬,還是和者寡,只有我這一個"群眾"。雖然孤立,卻是忠實,從清晨到晚餐前都離不開茶。以前上班時,經過長途跋涉,好容易到辦公室,已經像只打敗了的雞。只要有一盞濃茶,便又抖擻起來。所以我對茶常有從功利出發的感激之情。如今坐在家裡,成為名副其實的兩個小人在土上的"坐"家,早餐後也必須泡一杯茶。有時天不佑我,一上午也喝不上一口,擱在那兒也是精神支援。

  至於喝什麼茶,我很想講究,卻總做不到。雲南有一種雪山茶,白色的,秀長的細葉,透著草香,產自半山白雪半山杜鵑花的玉龍雪山。離開昆明後,再也沒有見過,成為夢中一品了。有一陣很喜歡碧螺春,毛茸茸的小葉,看著便特別,茶色碧瑩瑩的。喝起來有點像《小五義》中那位壯士對茶的形容:"香噴噴的,甜絲絲的,苦因因的。"這幾年不知何故,芳蹤隱匿,無處尋覓。別的茶像珠蘭茉莉大方六安之類,要記住什麼味道歸在誰名下也頗費心思。有時想優待自己,特備一小罐,裝點龍井什麼的。因為瓶瓶罐罐太多,常常弄混,便只好摸著什麼是什麼。一次為一位素來敬愛的友人特找出東洋學子贈送的"清茶",以為經過茶道檯面的,必為佳品。誰知其味甚淡,很不合我們的口味。生活中各種陰錯陽差的事隨處可見,茶者細枝末節,實在算不了什麼。這樣一想,更懶得去講究了。

  妙玉對茶曾有妙論,"一杯曰品,二杯曰解渴,三杯就是飲驢了"。茶有冠心蘇合丸的作用,那時可能尚不明確。飲茶要諦應在那隻限一杯的"品",從咂摸滋味中蔓延出一種氣氛。成為"文化",成為"道",都少不了氣氛,少不了一種捕捉不著的東西,而那捕捉不著,又是從實際中來的。

  若要捕捉那捕捉不著的東西,需要富裕的時間和悠閒的心境,這兩者我都處於"第三世界",所以也就無話可說了。

  :送春

  說起燕園的野花,聲勢最為浩大的,要屬二月蘭了。它們本是很單薄的,脆弱的莖,幾片葉子,頂上開著小朵小朵簡單的花。可是開成一大片,就形成春光中重要的色調。陰曆二月,它們已探頭探腦地出現在地上,然後忽然一下子就成了一大片。一大片深紫淺紫的顏色,不知為什麼總有點朦朧。房前屋後,路邊溝沿,都讓它們佔據了,薰染了。看起來,好像比它們實際佔的地盤還要大。微風過處,花面起伏,豐富的各種層次的紫色一閃一閃地滾動著,彷彿還要到別處去塗抹。

  沒有人種過這花,但它每年都大開而特開。童年在清華,屋旁小溪邊,便是它們的世界。人們不在意有這些花,它們也不在意人們是否在意,只管盡情地開放。那多變化的紫色,貫穿了我所經歷的幾十個春天。只在昆明那幾年讓白色的木香花代替了。木香花以後的歲月,便定格在燕園,而燕園的明媚春光,是少不了二月蘭的。

  斯諾墓所在的小山後面,人跡罕到,便成了二月蘭的天下。從路邊到山坡,在樹與樹之間,擠滿花朵。有一小塊顏色很深,像需要些水化一化;有一小塊顏色很淺,近乎白色。在深色中有淺色的花朵,形成一些小亮點兒;在淺色中又有深色的筆觸,免得它太輕靈。深深淺淺聯成一片。這條路我也是不常走的,但每到春天,總要多來幾回,看看這些小友。

  其實我家近處,便有大片二月蘭。各芳鄰門前都有特色,有人從荷蘭帶回鬱金香,有人從近處花圃移來各色花草。這家因主人年老,兒孫遠居海外,沒有侍弄園子,倒給了二月蘭充分發展的機會。春來開得滿園,像一大塊花氈,襯著邊上的綠鬆牆。花朵們往鬆牆的縫隙間直擠過去,穩重的松樹也似在含笑望著它們。

  這花開得好放肆!我心裡說。我家屋後,一條彎彎的石徑兩側直到後窗下,每到春來,都是二月蘭的領地。面積雖小,也在盡情拋灑春光。不想一次有人來收拾院子,給枯草燒了一把火,說也要給野花立規矩。次年春天便不見了二月蘭,它受不了規矩。野草卻依舊猛長。我簡直想給二月蘭寫信,邀請它們重返家園。信是無處投遞,乃特地從附近移了幾棵,也尚未見功效。

  許多人不知道二月蘭為何許花,甚至語文教科書的插圖也把它畫成蘭花模樣。蘭花素有花中君子之稱,品高香幽。二月蘭雖也有個蘭字,可完全與蘭花沒有關係,也不想攀高枝,只悄悄從泥土中鑽出來,如火如荼點綴了春光,又悄悄落盡。我曾建議一年輕畫徒,畫一畫這野花,最好用水彩,用印象派手法。年輕人交來一幅畫稿,在灰暗的背景中只有一枝伶仃的花,又依照"現代"眼光,在花旁畫了一個破竹籃。

  "這不是二月蘭的典型姿態。"我心裡評判著。二月蘭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千軍萬馬。身軀瘦弱地位卑下,卻高揚著活力,讓人透不過氣來。而且它們不只開得隆重茂盛,盡情儘性,還有持久的精神。這是今春才悟到的。

  因為病,因為懶,常幾日不出房門。整個春天各種花開花謝,來去匆匆,有的便不得見。卻總見二月蘭不動聲色地開在那裡,似乎隨時在等候,問一句:"你好些嗎?"

  又是一次小病後,在園中行走。忽覺綠色滿眼,已為遮蔽炎熱作準備。走到二月蘭的領地時,不見花朵,只剩下綠色直連到鬆牆。好像原有一大張絢爛的彩畫,現在掀過去了,捲起來了,放在什麼地方,以待來年。

  我知道,春歸去了。

  在領地邊徘徊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二月蘭的忠心和執著。從春如十三女兒學繡時,它便開花,直到雨?風愁,春深春老。它迎春來,伴春在,送春去。古詩云"開到荼蘼花事了",我始終不知荼蘼是個什麼樣兒,卻親見二月蘭驀然消失,是春歸的一個指徵。

  迎春人人歡喜,有誰喜歡送春?忠心的、執著的二月蘭沒有推託這個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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