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祖芬散文

General 更新 2024年12月18日

  陳祖芬,曾連續五次獲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及其他文學獎幾十次,已出版個人作品集二十多種。其丈夫是著名學者劉夢溪。弟弟為著名圍棋大師陳祖德。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陳祖芬經典散文,供大家欣賞。

  _陳祖芬經典散文:爸爸

  護士說,只有親人才能使死者的眼睛合上。我撫著爸爸的上眼皮,爸爸的眼睛合上了。

  這是年月日早上八點。在這以前爸爸大約已經有兩週滴水不進,全靠輸液維持生命。人,和此刻沒什麼兩樣。此刻他真的故去了,我反覺得他或許還活著。

  我幫他合上的眼睛,剛才還是清純的。快六十歲的人,眼睛如孩童一般,圓的,清的不知道保留,不知道躲閃。眼睛只會正著看人,眼角不留餘光。只有一次,他頭不動斜過左眼睛看我,使勁眨著、扭擠著眼睛,示意我警惕、鎮靜。那是年月的一天。我挺著九個月的肚子坐在上海老家的沙發上。只聽一陣樓梯響,紅衛兵押著爸爸回來了。爸爸右眼睛的周圍,已經腫成一個大黑包。我明白,我家的劫難開始了。押解的紅衛兵宣佈我爸爸是美國特務。這時媽媽回家了,拿了一隻新買的小奶鍋,是為我那就要出生的嬰兒準備的。紅衛兵說我媽媽很可能也是特務。譬如買這隻奶鍋是想幹什麼的?

  紅衛兵開始抄我們家。爸爸已經數天不歸,我們是有了準備的。我們把爸爸在各國的照片,全撕了。我最下不了手的,是爸爸在莎士比亞故居前照的那幾張。莎士比亞是我最喜愛的作家。但是這種照片留下來,爸爸必然被認定和莎士比亞有什麼單線聯絡。撕!

  除了照片,再無其他。不僅沒有“物證”,就連爸爸的思想,也沒有殘存一點美國的影響。爸爸是個國粹派。在美國留學幾年回來,一樣也不買,只帶回一筆美元。美元都放在親戚朋友保姆隨意出的屋子裡的一隻不鎖的抽屜裡。不久就發現抽屜裡的全部美元不辭而別。是誰拿的?爸爸不願意把人往這方面想也不願想這種事——不是因為覺得想也無用所以不去想,而是這件事本來就不在他的心上。

  後來,當我已經有記憶力的時候,家境從來沒有富裕過。親友鄰人的孩子凡對圍棋表示出些許興致的,爸爸一一來教教到把手頭僅有的棋子棋盤送給對方,然後再買一副,然後再教一個,然後棋盤棋子又隨學棋人而去。我大弟祖德每次赴日參加圍棋賽日方常送他高階的棋盤棋子,他無一不上交給國家。祖德這個全國圍棋冠軍的家裡便沒有一副像樣的、更沒有一副“有常性”的圍棋。有朋自各方來弈棋,一看棋子又沒了,爸爸又去買一副不起眼的棋子,又鋪開一張紙棋盤。

  爸爸常說,錢是最不值錢的。爸爸存不住東西,連錢物帶學問。常有學生來家請教,爸爸滔滔講來,樂此不疲。至於我們姐弟三人從不很認字的時候開始,爸爸天天早上給我們講解詩經、唐詩之類。我小弟在這方面最有悟性。他六歲時看到雪花飄飄,隨口就是小詩一首窗外在下雪,屋內在吟詩。吟詩是何人,詩人陳祖言。”後來,我家這位唐代詩歌的傳人與國家共命運,十五歲就高中畢業的他十年不沾書本——種地、築路。直到國家恢復招收研究生,復旦大學中文系要招一名唐代文學的研究生。應考者紛紛大都是文科畢業生小弟中榜了。中榜者卻沒有讀過文科,壓根兒十年不得讀書,考分偏比第二名多出二十多分。外人覺得大驚。

  我知道唯祖言得到了爸爸的真傳。

  爸爸每天傍晚回家,我們姐弟三人近乎條件反射般一個個輪著站到他眼前,飛快地背誦他早上佈置的我們其實不解其味的詩詞,乃至整篇的《古文觀止》、《史記》。我印象最深的是背《項羽本紀》和《滑稽列傳》。前者因為是我們背《史記》的第一篇,因為覺得長;後者因為覺得好玩。

  假期裡,有時爸爸叫我們姐弟上公園去玩玩但回家時必須各人帶首《十六字令》什麼的。家中來客,客人走後,我們又被迫一人填一首《菩薩蠻》,寫和客人的孩子玩的感受。星期天爸爸常常帶上我們三人去看京劇。看到精彩處,爸爸的叫好聲氣蓋全場。媽媽最怕京劇的開場鑼鼓,她酷愛電影。爸爸晚飯後開啟報紙,說一聲有啥影戲看哦老上海管電影叫影戲?全家雀躍。爸爸一看外國電影,不多會兒就睡著了,常有次重量級的鼾聲輸出,直到電影散場,他很滿意地回家了。

  我從來沒有見他讀過外國文學,連西菜他都不吃。家裡抽水馬桶的水箱上,古文書籍如同手紙一樣不可或缺。爸爸“積肥”他一向把上廁所叫做積肥時,手不離卷。中國的文學和歷史,給了他取之不盡的興味,哪怕他活一千歲!

  但是,我們的全盤國粹的爸爸無可倖免地成了“美國特務”。後來他在病床上,也一直在讀古文。後來,他不大能說話了,右手的食指,總還在空中書寫著毛筆字。

  爸爸去世了,週歲只有五十九歲。

  爸爸的眼睛,是我給他合上的。爸爸的嘴,張著再合不上。這使我難過極了。爸爸有話要說吧?爸爸最後要說的是什麼呢他的遺言,在去世前兩週就留下了第一我死了以後,你們不要跟著醫院推死人的車走。人死了,什麼都完了。隨便醫院把我扔哪兒好了。火葬場,不許去。骨灰不許要。不許為我費什麼事。我生平就喜歡兩件事文章和下棋。下棋,祖德繼承了。文章,你們兩個指祖言和我繼承了。我沒什麼遺憾了。就是,如果我活著,可以幫你們做些家務事,經濟上還可以補貼些你們……

  這個“你們”恐怕首先指的是我。當時,兩個大學畢業生組成的家庭,如果其中一方要月月給父母寄生活費,兩人還要撫養一個孩子,相當拮据。當然也能活——大家不都這麼活嗎?我在爸爸遭劫的時候生的孩子,媽媽賣了大衣櫃來貼補我。我還是沒有錢頓頓吃個菜。當時我在文化館上班。往往在上午的各種會議結束前假裝上廁所,其實是溜到單位食堂買一隻煎餅子之類,啃了,然後又表情正常地坐回到會場裡。等會議結束別人都打飯回來時,說小陳你怎麼不吃飯,我說吃過了。我不願別人看我不吃菜同情我,更不願別人由此又聯想到我爸爸被關押……

  爸爸的嘴終於沒能合上。我想,他是在呼叫我們。他未必再有什麼遺願,社會是不允許他這樣的人有什麼巨集願的。他落拓一生,做詩填詞題對聯編謎語,有出典有幽默,家中常有“食客”數人,才子若干。都是同事朋友,只從來沒有學校領導級人物。於是從一所學校又一所學校被貶,竟至到了一所縣裡的中學。而一再被貶,倒也沒有聽見過他的怨言。總是常有他的同事到我家來,總是常有他的學生到我家來。明明當個大學教授綽綽有餘,爸爸教縣中學照樣津津樂道。來興致時,和同事朋友們可打上一夜乒乓球。記得爸爸有一次乾脆脫了鞋襪光著腳大打。他的直拍抽球是很具威懾力量的。有時他和兩個兒子一起到上海的乒乓房打半天,三雄鼎立,各有勝負。偶爾興來說去襄陽公園。我們一家五人,走進公園不到二十來米,爸爸說興盡了,乘興而來,興盡而歸吧。爸爸活得灑脫。每年夏天即將來臨之際,他總是我們看到的上海大街上第一個穿短褲的人。而且總是純白的短褲。爸爸在家洗澡從來不關衛生間的門,他說此乃開門整風。

  從世紀年代的整風到年代的“”,爸爸沒有不捱整的。一個群眾關係極好而不會和領導“理順關係”的人,只能捱整復捱整。縱然才學過人,偏偏不事權勢。知識沒有力量,才智任人宰割。爸爸被紅衛兵關起來以後,被打被假活埋,被逼迫通宵達旦地拉板車,被告知出校門修鞋也不能摘去身上掛的黑幫牌。

  爸爸被紅衛兵押走後,有一天,我正午睡,只聽爸爸在喊我。我不知是夢是真,跑到窗前一看,是爸爸!爸爸回家了!爸爸一身襤褸,揣著一塊摺疊起的黑幫牌。他說,紅衛兵放他回家住一夜,叫他找一些圍棋書帶給他們。當晚我發瘋似地找棋書。我正在坐月子。跑到視窗書架前亂翻。窗開著,風直衝我吹來。我知道月子裡不能這麼吹風。但我近乎半瘋。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不想關窗只想找書,找更多的棋書,去送給迫害我爸爸的人。

  爸爸還是爸爸,只講了關押時的幾件事,不無幽默地、畫外音似地說爸爸排解得開”

  從爸爸上次被押走後,我一直哭。媽媽說,你就要生了,你這麼哭,對孩子不好。我顧不上,我顧不上!我心裡已全無孩子,只有爸爸!完全不看重生孩子這件事了所以連生孩子時的痛都感覺遲鈍了。月子裡,媽媽說我老哭眼睛要哭壞的。我還是哭。哭壞就哭壞!這次爸爸回家了,講了假活埋什麼的,我倒反而沒有眼淚。爸爸把所有的劫難都淡化了,還帶上淡淡的幽默。這次劫難,是橫掃幽默。這個運動,是不讓人活得灑脫的。回想起來爸爸的癌症,從紅衛兵半夜把他拉出去挖坑活埋的時候,就埋下了。

  我沒有辦法使爸爸張著的嘴合上。護士們就開始給爸爸換上乾淨的白衣。護士都對爸爸好因為爸爸太為別人著想了。爸爸去世前一兩個月,已經不能從病床上坐起來了,都是我們扶他起來,搬他起來的。有時我們倒班的間隙,他不巧要上廁所。護士們一再和他說過,要打鈴叫她們。護士也一再和我說,你叫陳老師別客氣,這是我們的工作。他摔了可怎麼辦?有些病人大事小事打鈴找我們陳老師從來不打鈴,這樣的病人真沒見過!但爸爸還是不打鈴。一個自己坐不起來的人,居然能硬撐著站起來,硬撐到廁所!極壯實的人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和一身飄忽的病號衣。

  去世前兩週開始他每講幾個字,就要費好大的勁。我們往往只能根據他的口形來猜測意思。往往猜到他說的就是這兩個回去”他老覺得把我們都拖累了。他寧可一個人在醫院受罪。明知日子無多了誰不想多見見親人!可他天天攆我們。有時我從他的表情看出他真是火了——如果我還不走的話。

  我在爸爸病床前,七個月了。單位裡一再來信來電催我回京。我就是不回。我知道我已經被大會批評了。可以批評我,可以處分我,可就是不回京!我想,只要不被開除,其他怎麼都行。我因為爸爸的事,自知低人一等。加上體內有爸爸的遺傳因子,離權勢者遠而敬或不敬之十多年後我在東京算一卦,第一句便是見祿隔前溪。我和爸爸一樣,太不把別人的看法放在心上了。所以一任十二道金牌來催我回京我是全不在乎。爸爸一身才學,無窮智慧,尚且如此!我只盼望自己能退休,最好三十歲就能退休。拿一些退休工資聊以餬口,再不上班了!爸爸兢兢業業教學,他的報酬是整,是關,是癌症。我是什麼都不想幹了,只想把自己縮在家裡,去愛我的親人們。

  我灑脫的結果是十年冷遇、十年荒蕪。爸爸灑脫的結果是完全不諳中國的政治,終被政治吞吃了。

  在年的初春爸爸早已住進醫院了。祖德回上海看爸爸。爸爸擔心自己的病情會影響祖德月在成都的全國圍棋比賽。爸爸平素糊塗這次用盡力氣打起精神和祖德說等今年秋天曰本圍棋代表團來,你陪他們到上海時,我們再好好聊聊。祖德從醫院回到家裡說,爸爸真是糊塗,他哪裡能拖到月啊!祖德離滬回京後,爸爸說我真怕呀!我就怕祖德在上海時我會出毛病,影響他的全國比賽。現在好了,我不怕了。我死後絕不要告訴祖德。等他比賽結束後再告訴他。

  月,祖德在成都又一次奪得全國冠軍。可惜趕不上告訴爸爸了。爸爸就在全國圍棋賽結束前夕去世了。

  爸爸去世後穿上了媽媽為他新買的毛衣。爸爸生前,早就沒有一件毛衣。只一件兒子穿過的上面印著“一少體”字樣的天藍色球衣。以爸爸之灑脫,毫不在乎五六十歲年齡和“一少體”之間的反差。他少送兩副圍棋子,也就可以買件毛衣的。他只是所求無多。只要少一些整風之類,他本也可開口詩文地活得成仙了一般。

  我望著爸爸的遺體。我想,如果科學再發達,根據物質不滅定律,可以使時光倒回去看見自己已故的親人們,或許又能看見爸爸,或許爸爸的物質又可以重新聚合起來形成爸爸?我這個想法一經產生,越想越覺著可能。以後在半年一年的時間裡,一直企盼著爸爸在我眼前顯現,倒也屢屢顯現了,好多年後還屢屢顯現,不過是在夢中。最常見的,是爸爸病得很重,病了好久了,而我一直沒去看他,我怎麼可以不去爸爸身邊哪?!我這個難過,這個自責啊!可能我實在覺得爸爸一生得到的太少了,我就一直有一種自責的潛意識。這種自責意識,或許也是父親的真傳?

  年月日,這一天結束了。爸爸從這個難得灑脫的人世中解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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