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的散文集

General 更新 2024年11月25日

  遲子建,是當代中國具有廣泛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下面是有,歡迎參閱。

  :是誰扼殺了哀愁

  現代人一提“哀愁”二字,多帶有鄙夷之色。好像物質文明高度發達了,“哀愁”就得像舊時代的長工一樣,捲起鋪蓋走人。於是,我們看到的是張揚各種世俗慾望的生活圖景,人們好像是卸下了禁錮自己千百年的鐐銬,忘我地跳著、叫著,有如踏上了人性自由的樂土,顯得是那麼亢奮。

  哀愁如潮水一樣漸漸回落了。沒了哀愁,人們連夢想也沒有了。缺乏了夢想的夜晚是那麼的混沌,缺乏了夢想的黎明是那麼的蒼白。

  也許因為我特殊的生活經歷吧,我是那麼的喜歡哀愁。我從來沒有把哀愁看做頹廢、腐朽的代名詞。相反,真正的哀愁是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是可以讓人生長智慧、增長力量的。

  哀愁的生長是需要土壤的,而我的土壤就是那片蒼茫的凍土。是那種人煙寂寥處的幾縷雞鳴,是映照在白雪地上的一束月光。哀愁在這樣的環境中,悄然飄入我的心靈。

  我熟悉的一個擅長講鬼怪故事的老人在春光中說沒就沒了,可他抽過的煙鍋還在,怎不使人哀愁;雷電和狂風摧折了一片像蠟燭一樣明亮的白樺林,從此那裡的野花開得就少了,怎不令人哀愁;我期盼了一夏天的園田中的瓜果,在它即將成熟的時候,卻被早霜斷送了生命,怎不讓人哀愁;雪來了,江封了,船停航了,我要有多半年的時光看不到輪船駛入碼頭,怎不叫人哀愁!

  我所耳聞目睹的民間傳奇故事、蒼涼世事以及風雲變幻的大自然,它們就像三股弦。它們扭結在一起,奏出了“哀愁”的旋律。所以創作伊始,我的筆觸就自然而然地伸向了這片哀愁的天空,我也格外欣賞那些散發著哀愁之氣的作品。我發現哀愁特別喜歡在俄羅斯落腳,那裡的森林和草原似乎散發著一股酵母的氣息,能把庸碌的生活發酵了,呈現出動人的詩意光澤,從而洞穿人的心靈世界。他們的美術、音樂和文學,無不洋溢著哀愁之氣。比如列賓的《伏爾加河縴夫》、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艾託瑪托夫的《白輪船》、屠格涅夫的《白淨草原》、阿斯塔菲耶夫的《魚王》等等,它們博大幽深、蒼涼遼闊,如遠古的牧歌,凜冽而溫暖。所以當我聽到蘇聯解體的訊息,當全世界很多人為這個民族的前途而擔憂的時候,我曾對人講,俄羅斯是不死的,它會復甦的!理由就是:這是一個擁有了偉大哀愁的民族啊。

  人的憐憫之心是裹挾在哀愁之中的,而缺乏了憐憫的藝術是不會有生命力的。哀愁是花朵上的露珠,是撒在水上的一片溼潤而燦爛的夕照,是情到深處的一聲知足的嘆息。可是在這個時代,充斥在生活中的要麼是慾望膨脹的嚎叫,要麼是麻木不仁的冷漠。此時的哀愁就像喪家犬一樣流落著。生活似乎在日新月異發生著變化,新資訊紛至沓來,幾達爆炸的程度,人們生怕被扣上落伍和守舊的帽子,疲於認知新事物,應付新潮流。於是,我們的腳步在不斷拔起的摩天大樓的玻璃幕牆間變得機械和遲緩,我們的目光在形形色色的慶典的焰火中變得乾澀和貧乏,我們的心靈在第一時間獲知了發生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的新聞時卻變得茫然和焦渴。

  在這樣的時代,我們似乎已經不會哀愁了。密集的生活擠壓了我們的夢想,求新的狗把我們追得疲於奔逃。我們實現了物質的夢想,獲得了令人眩暈的所謂精神享受,可我們的心卻像一枚在秋風中飄蕩的果子,漸漸失去了水分和甜香氣,乾澀了、萎縮了。我們因為盲從而陷入精神的困境,喪失了自我,把自己囚禁在牢籠中,捆綁在屍床上。那種散發著哀愁之氣的藝術的生活已經別我們而去了。

  是誰扼殺了哀愁呢?是那一聲連著一聲的市井的叫賣聲呢,還是讓星光暗淡的閃爍的霓虹燈?是越來越眩目的高科技產品所散發的迷幻之氣呢,還是大自然蒙難後產生出的滾滾沙塵?

  我們被阻隔在了青山綠水之外,不聞清風鳥語,不見明月彩雲,哀愁的土壤就這樣寸寸流失。我們所創造的那些被標榜為藝術的作品,要麼言之無物、空洞乏味,要麼迷離儻蕩、裝神弄鬼。那些自詡為切近底層生活的貌似飽滿的東西,散發的卻是一股雄赳赳的粗鄙之氣。我們的心中不再有哀愁了,所以說盡管我們過得很熱鬧,但內心是空虛的;我們看似生活富足,可我們捧在手中的,不過是一隻自慰的空碗罷了。

  :親親土豆

  如果你在銀河遙望七月的禮鎮,會看到一片盛開著的花朵。那花朵呈穗狀,金鐘般垂吊著,在星月下泛出迷幻的銀灰色。當你斂聲屏氣傾聽風兒吹拂它的溫存之聲時,你的靈魂卻首先聞到了來自大地的一股經久不衰的芳菲之氣,一縷凡俗的土豆花的香氣。你不由在燦爛的天庭中落淚了,淚珠敲打著金鐘般的花朵,發出錯落有致的悅耳的迴響,你為自己的前世曾悉心培育過這種花朵而感到欣慰。

  那永遠離開了禮鎮的人不止一次通過夢境將這樣的鄉愁捎給他的親人們,捎給熱愛土豆的人們。於是,晨曦中兩個剛剛脫離夢境到晨露搖曳的土豆地勞作的人的對話就司空見慣了:

  “昨夜孩子他爺說在那邊只想吃新土豆,你說花才開他急什麼?”

  “我們家老邢還不是一樣?他嫌我今年土豆種得少,他聞不出我家土豆地的花香氣。你說他的鼻子還那麼靈啊?”

  土豆花張開圓圓的耳朵,聽著這天上人間的對話。

  禮鎮的家家戶戶都種著土豆。秦山夫婦是禮鎮種土豆的大戶,他們在南坡足足種了三畝。春天播種時要用許多袋土豆栽子,夏季土豆開花時,獨有他家地裡的花色最全,要紫有紫,要粉有粉,要白有白。到了秋天,也自然是他們收穫最多了。他們在秋末時就進城賣土豆,賣出去的自然成了錢存起來,餘下的除了再做種子外,就由人畜共同享用了。

  秦山又黑又瘦,夏天時愛打赤腳。他媳婦比他高出半頭,不漂亮,但很白淨,叫李愛傑,溫柔而賢惠。他們去土豆地幹活時總是並著肩走,他們九歲的女兒粉萍跟在身後,一會兒去採花了,一會兒又去捉螞蚱了,一會兒又用柳條棍去戲弄老實的牛了。秦山嗜煙如命,人們見他總是叼著煙眯縫著眼自在地吸著。他家的園子就種了很多菸葉,秋天時菸葉長成了,一把把蒲扇似的拴成捆吊在房簷下,像是古色古香的編鐘,由著秋風來吹打。到了冬天,秦山天天坐在炕頭吸菸,有時還招來一群煙友。他的牙齒和手指都被煙燻得焦黃焦黃的,嘴脣是豬肝色,秦山媳婦為此常常和他拌幾句嘴。

  秦山因為吸菸過量常常咳嗽,春秋尤甚,而春秋又尤以晚上為甚。李愛傑常常跟其他女人抱怨說她兩三天就得洗一回頭,不然那頭髮裡的煙味就薰得她翻胃。女人們就打趣她,秦山天天摟著你吸菸不成?李愛傑便紅了臉,說去你們的,秦山才沒那麼多的糾纏呢。

  可是糾不糾纏誰能知道呢?

  秦山和妻子愛吃土豆,女兒粉萍也愛吃。吃土豆的名堂在秦家大得很,蒸、煮、烤、炸、炒、調湯等等,花樣繁雜得像新娘子袖口上的流蘇。冬天的時候粉萍常用火爐的二層格烤囫圇土豆,一家人把它當成飯後點心來吃。

  禮鎮的人一到七月末便開始摸新土豆來吃了。小孩子們竄到南坡的土豆地裡,見到壟臺有拇指寬的裂縫了,便將手指順著裂縫伸進去,保準能掏到一個圓鼓鼓的土豆,放到小籃裡,回家用它燉豆角吃真是妙不可言。當然,當自家地的裂縫被一一企及、再無土豆露出早熟的跡象時,他們便貓著腰竄入秦山家的土豆地,像小狐狸一樣靈敏地摸著土豆,生怕被下田的秦山看見。其實秦山是不在乎那點土豆的,所以這個時節來土豆地幹活,他就先在地頭大聲咳嗽一番,給小孩子們一個逃脫的訊號,以免嚇著他們。偷了土豆的孩子還以為自己做賊做得高明,回去跟家長說:“秦山抽菸落下的咳嗽真不小,都咳嗽到土豆地去了。”

  初秋的時令,秦山有一天吃著吃著土豆就咳嗽得受不住了,雙肩抖得像被狂風拍打著的一隻衣架,只覺得五臟六腑都錯了位,沒有一處舒服的地方。李愛傑一邊給他捶背一邊嗔怪:“抽吧,讓你抽,明天我把你那些菸葉一把火都點著了。”

  秦山本想反駁妻子幾句,可他無論如何都沒有那力氣了。當天夜裡,秦山又劇烈咳嗽起來,而且覺得噁心。他的咳嗽聲把粉萍都驚醒了,粉萍隔著門童聲童氣地說:“爸,我給你拔個青蘿蔔壓壓咳吧?”

  秦山拉著胸說:“不用了,粉萍,你睡吧。”

  秦山咳嗽累了便迷迷糊糊睡著了。李愛傑擔心秦山,第二天早早就醒了。她將頭側向秦山,便發現了秦山枕頭上的一攤血。她嚇了一跳,想推醒秦山讓他看,又一想吐血不是好事,讓秦山知道了,不是糟上加糟嗎?所以她輕輕拈起秦山的頭,將他的枕頭撤下,將自己的枕頭墊上去。秦山被擾得睜了一下眼睛,但捺不住咳嗽之後帶給他的巨大疲乏,又睡去了。

  李愛傑憂心忡忡地早早起來,洗了那個枕套。待秦山起來,她便一邊給他盛粥一邊說:“咳嗽得這麼厲害,咱今天進城看看去。”

  “少抽兩天煙就好了。”秦山面如土灰地說,“不。”

  李愛傑說:“不看怎麼行,不能硬挺著。”

  “咳嗽又死不了人。”秦山說,“誰要是進城給我捎回兩斤梨來吃就好了。”

  李愛傑心想:“咳嗽死不了人,可人一吐血離死就近了。”這種不祥的想法使她在將粥碗遞給秦山時哆嗦了一下,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無話找話地說:“今天天真好,連個雲彩絲兒都沒有。”

  秦山邊喝粥邊“唔”了一聲。

  “老周家的豬這幾天不愛吃食,老周媳婦愁得到處找人給豬打針。你說都入秋了,豬怎麼還會得病?”

  “豬還不是跟人一樣,得病哪分時辰。”秦山推開了粥碗。

  “怎麼就喝了半碗?”李愛傑頗為絕望地說,“這小米子我篩了三遍,一個穀皮都沒有,多香啊。”

  “不想吃。”秦山又咳嗽一聲。秦山的咳嗽像餘震一樣使李愛傑戰戰兢兢。

  早飯後李愛傑左勸右勸,秦山這才答應進城看病去。他們搭著費喜利家進城賣菜的馬車,夫婦倆坐在車尾。由於落過一場雨,路面的坑坑窪窪還殘著水,所以車軲轆碾過後就濺起來一串串泥漿,打在秦山夫婦的褲腳上。李愛傑便說:“今年秋天可別像前年,天天下雨,起土豆時弄得跟個泥猴似的。”

  費喜利見了一下鞭子回過頭說:“就你們家怕秋天下連綿雨,誰讓你們家種那麼大的一片土豆了?你們家掙的錢夠買五十匹馬的了吧?”

  秦山笑了一聲:“現在可是一匹不匹呢。”

  費喜利“咦嗬”了一聲,說:“我又不上你家的馬房牽馬,你怕啥?說個實話。”

  李愛傑插言道:“您別逗引我們家秦山了,賣土豆那些錢要是能買回五十匹馬來,他早就領回一個大姑娘填房了。”

  費喜利嗬嗬地笑起來,馬也愉快地小跑起來。馬車顛簸著,馬頸下的鈴鐺發出銀子落在瓷盤中的那種脆響。

  秦山氣喘吁吁地說:“咱可沒有填房納妾的念頭,咱又不是地主。”

  李愛傑追問道:“真要是地主呢?”

  “那也只娶你一個,咱喜歡正宮娘娘。”秦山吐了一口痰說,“等我哪天死了,你用賣土豆的錢招一個漂亮小夥入贅,保你享福。”李愛傑便因為這無端的玩笑灰了臉,差點落淚了。

  醫生給秦山拍了片子,告訴三天後再來。三天後秦山夫婦又搭著費喜利家進城賣菜的馬車去了醫院。醫生悄悄對李愛傑說:“你愛人的肺葉上有三個腫瘤,有一個已經相當大了。你們應該到哈爾濱做進一步檢查。”

  李愛傑小聲而緊張地問:“他這不會是癌吧?”

  醫生說:“這只是懷疑,沒準是良性腫瘤呢。咱這兒醫療條件有限,無法確診,我看還是儘早去吧,他這麼年輕。”

  “他才三十七虛歲。”李愛傑落寞地說,“今年是他本命年。”

  “本命年總不太順利。”醫生同情地安撫說。

  夫妻倆回到禮鎮時買了幾斤梨,粉萍見父母回來都和顏悅色的,以為父親的病已經好了,就和秦山搶梨吃。也許梨的清涼起到了很好的祛痰鎮咳作用,當夜秦山不再咳了,還蠻有心情地向李愛傑求溫存。李愛傑心裡的滋味真比調味店的氣味還複雜。答應他又怕耗他的氣血使他情況惡化,可不答應又擔心以後是否還有這樣的機會。整個的人就像被馬蜂給蜇了,沒有一處自在的地方,所以就一副尷尬的應付相,弄得秦山直埋怨她:“你今晚是怎麼了?”

  第二天李愛傑早早就醒來,藉著一縷柔和的晨光去看秦山的枕頭。枕頭乾乾淨淨的,沒有一絲血跡,這使她的心稍稍寬慰了一些。心想也許醫生的話不必全都放在心上,醫生也不可能萬無一失吧。兩口子該做啥還做啥,拔土豆地裡的稗草、給秋白菜噴農藥、將大蒜刨出來編成辮子掛在山牆上。然而好景不長,過了不到一週,秦山又開始劇烈咳嗽,這次他自己見到咯出的血了,他那表情麻木得像蠟像人。

  “咱們到哈爾濱看看去吧。”李愛傑悲涼地說。

  “人一吐血還有個好嗎?”秦山說,“早晚都是個死,我可不想把那點錢花在治病上。”

  “可有病總得治呀。”李愛傑說,“大城市沒有治不好的病。況且咱又沒去過哈爾濱,逛逛世面吧。”

  秦山不語了。夫妻二人商量了半宿,這才決定去哈爾濱。李愛傑將家裡的五千元積蓄全部帶上,又關照鄰居幫她照顧粉萍、豬和幾隻雞。鄰居問他們秋收時能回來麼?秦山咧嘴一笑說:“我就是有一口氣,也要活著回來收最後一季土豆。”

  李愛傑拍了一下秦山的肩膀,罵他:“胡說!”

  兩人又搭了費喜利家進城賣菜的馬車。費喜利見泰山縮著頭沒精打采,就說:“你要信我的,就別看什麼病去。你少抽兩袋煙,多活動活動就好了。”

  “我見天長在土豆地裡幹活,活動還算少嗎?”秦山乾澀地笑了一聲,說,“看什麼病,陪咱媳婦逛逛大城市去,買雙牛皮鞋,再買個開長權的旗袍。”

  “我可不穿那東西給你丟人。”李愛傑低聲說。

  兩個人在城裡買了一斤烙餅和兩袋鹹菜,就直奔火車站了。火車票沒有他們想象的那麼貴,而且他們上車後又找到了挨在一起的座位,這使他們很愉快。所以火車開了一路李愛傑就發出一路的驚詫:

  “秦山,你快看那片紫馬蓮花,絨嘟嘟的!”

  “這十好幾頭牛都這麼壯,這是誰家的?”

  “這人家可真趁,瞧他家連大門都刷了藍漆!”

  “那個戴破草帽的人像不像咱禮鎮的王富?王富好像比他瓷實點。”

  秦山聽著妻子恍若回到少女時代的聲音,心裡有種比晚霞還要濃烈的傷感。如果自己病得不重還可以繼續聽她的聲音,如果病入膏肓,這聲音將像閃電一樣消失。誰會再來擁抱她溫潤光滑的身體?誰來幫她照看粉萍?誰來幫她伺候那一大片土豆地?

  秦山不敢繼續往下想了。

  兩人輾轉到哈爾濱後並沒心思瀏覽市容,先就近在站前的小吃部吃了豆腐腦和油條,然後打聽如何去醫院看病。一個扎白圍裙的胖廚子一下子向他們推薦了好幾家大醫院,並告訴他們如何乘車。

  “你說這麼多醫院,哪家醫院最便宜?”秦山問。

  李愛傑瞪了秦山一眼,說:“我們要找看病最好的醫院,貴不貴都不怕。”

  廚子是個熱心人,又不厭其煩地向他們介紹各個醫院的條件,最後幫助他們敲定了一家。

  他們費盡周折趕到這家醫院,秦山當天就被收入院。李愛傑先繳了八百元的住院押金,然後上街買了飯盒、勺、水杯、毛巾、拖鞋等住院物品。秦山住的病房共有八人,有兩個人在吸氧氣。在垂危者那長一聲短一聲的呼吸聲中有其他病人的咳嗽聲、吐痰聲和喝水聲。李愛傑聽主治醫生講要給秦山做CT檢查,這又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但李愛傑豁出去了。

  秦山住院後臉色便開始發灰,尤其看著其他病人也是一副愁容慘淡的樣子,他便覺得人生埋伏著的巨大陷阱被他踩中了。晚飯時李愛傑上街買回兩個茶蛋和一個大面包。與秦山鄰床的病人也是中年人,很胖,頭枕著冰袋,他的妻子正給他餵飯。他得的好像是中風,嘴歪了,說話含混不清,吃東西也就格外費力;喂他吃東西的女人三十來歲,齊耳短髮,滿面憔悴。有一刻她不慎將一勺熱湯撒在了他的脖子上,病人急躁地一把打掉那勺,吃力地罵:“***、妖精、破鞋——”女人撇下碗,跑到走廊傷心去了。

  李愛傑和秦山吃喝完畢,便問其他病人家屬如何訂第二天的飯,又打聽茶爐房該怎麼走。大家很熱心地一一告訴她。李愛傑提著暖水瓶走出病室的門時天已經黑了,昏暗的走廊裡有一股陰冷而難聞的氣味。李愛傑在茶爐房的煤堆旁碰到那個捱了丈夫罵的中年婦女,她正在吸菸。看見李愛傑,她便問:

  “你男人得了什麼病?”

  “還沒確診呢。”李愛傑說,“明天做CT。”

  “他哪裡有毛病?”

  “說是肺。”李愛傑擰開茶爐的開關,聽著水咕嚕嚕進入水瓶的聲音。“他都咯血了。”

  “哦。”那女人沉重地嘆息一聲。

  “你愛人得了中風?”李愛傑關切地問。

  “就是那個病吧,叫腦溢血,差點沒死了。搶救過來後半邊身子不能動,脾氣也暴躁了,稍不如意就拿我撒氣,你也看見了。”

  “有病的人都心焦。”李愛傑打完水,蓋嚴壺蓋,直起身子勸慰道,“罵兩句就罵兩句吧。”

  “唉,攤上個有病的男人,算咱們命苦。”女人將煙掐死,問:“你們從哪裡來?”

  “禮鎮。”李愛傑說,“坐兩天兩夜的火車呢。”

  “這麼遠。”女人說,“我們家在明水。”她看著李愛傑說,“你男人住的那張床,昨晚剛抬走一位。才四十二歲,是肝癌,留下兩個孩子和一個快八十的老母親,他老婆哭得抽過去了。”

  李愛傑提水壺的胳膊就軟了,她低聲問:“你說真要得了肺癌還有救嗎?”

  “不是我嘴損,癌是沒個治的。”那女人說,“有那治病的錢,還不如逛逛風景呢。不過,你也別擔心,說不定他不是癌呢,又沒確診。”

  李愛傑愈發覺得前程灰暗了,不但手沒了力氣,腿也有些飄,看東西有點眼花繚亂。

  “你家在哈爾濱有親戚嗎?”

  “沒有。”李愛傑說。

  “那你晚間住哪兒?”

  “我就坐在俺男人身邊陪著他。”

  “你還不知道吧,家屬夜間是不能呆在病房的,除非是重病號夜間才允許有陪護。看你的樣子,家裡也不是特別有錢的,旅店住不起,不如跟我去住,一個月一百塊錢就夠了。”

  “那是什麼地方?”李愛傑問。

  “離醫院不遠,走二十分鐘就到了。是一片要動遷的老房子,矮矮趴趴的。房東是老兩口,閒著間十平方米的屋子,原先我和那個得肝癌病的人的老婆一起住,她丈夫一死,她就收拾東西回鄉下了。”

  “太過意不去。”李愛傑說,“你真是好心人。”

  “我叫王秋萍。”女人說,“你叫我萍姐好了。”

  “萍姐。”李愛傑說,“我女兒也叫萍,是粉萍。”

  兩個女人出了茶爐房,通過一段煤渣遍地的市道回到住院處的走廊。她們一前一後走著,步履都很沉重。一些病人家屬來來往往地打水和倒剩飯,衛生間的垃圾桶傳出一股刺鼻的餿味兒。

  秦山在李愛傑要離開他跟王秋萍去住的時候忽然拉住她的手說:“愛傑,要是確診是癌,咱可不在這遭這份洋罪,我寧願死在禮鎮咱家的土豆地裡。”

  “瞎說。”李愛傑見王秋萍在看他們,連忙抽回手,並且有些臉紅了。

  “你別心疼錢,要吃好住好。”秦山囑咐道。

  “知道了。”李愛傑說。

  房東見王秋萍又拉來新房客,當然喜不自禁。老太太麻利地燒了壺開水,還洗了兩條嫩黃瓜讓她們當水果吃。那間屋子很矮,兩張床都是由磚和木板搭起來的,兩床中央放著個油漆斑駁的條形矮桌,上面堆著牙具、鏡子、茶杯、手紙等東西。牆壁上掛著幾件舊衣裳,門後的旮旯裡有個木蓋馬桶。這所有的景緻都因為那盞低照度的燈泡而顯得更加灰暗。

  王秋萍和李愛傑洗過腳後便拉滅了燈,兩人躺在黑暗中說著話。

  “剛才看你男人拉你手的那股勁,真讓我眼熱。”王秋萍羨慕地說,“你們的感情真深哪。”

  “所以他一病我比自己病還難受。”李愛傑輕聲說。

  “唉,我男人沒病前我倆就沒那麼好的感情,兩天不吵,三天早早的。他病了我還得盡義務,誰想這人脾氣越來越隨驢了。我伺候了他三個月了,他的病老是反覆,家裡的錢折騰空了,借了一屁股的債,愁得我都不想活了。兩個孩子又都不立事,婆婆還好吃懶做,常對我指桑罵槐的。”

  “你家也靠種地過日子?”李愛傑問。

  “可不,咱也是農民嘛。前年他沒病時跟人合開了一個榨油坊,掙了幾千塊錢,全給賭了。”

  “那你的錢怎麼還呢?”

  “我現在就開始幹兩份活了。”王秋萍說,“每天早晨三點多鐘我就到火車站的票房子排隊買臥鋪票,然後票販子給我十五塊錢。中午我給一家養豬廠到幾家飯店去收剩飯剩菜,也能收入個十塊八塊的。一天下來,能有二十幾塊吧。”

  “你男人知道你這麼辛苦嗎?”

  “他不罵我就燒高香了,哪還敢指望他疼我。”王秋萍長長嘆口氣,“他將來恢復不好,真是偏癱了,我後半輩子就全完了。有時候真巴不得他——”

  李愛傑知道她想說什麼,她在黑暗中吃驚地“啊”了一聲。

  “你要是攤上了就知道了。”王秋萍乏力地說,“要是你男人真得了癌,得需要一大筆錢,還治不出個好來。到時我幫你聯絡點活幹,賣盒飯、給人看孩子、送牛奶……”

  王秋萍的聲音越來越細,沉重的疲憊終於遏止了她的聲音,將她推入夢鄉。李愛傑輾轉反側,一會兒想秦山在醫院裡能否休息好、夜裡是否咳嗽,一會兒又想粉萍在鄰居家住得習慣嗎,一會兒又想禮鎮南坡她家那片土豆地,想得又乏又累才昏昏沉沉睡去。等到醒來後天已經大亮了,房東正在掃地,有幾隻灰鴿子在窗臺前咕咕叫,王秋萍的鋪已經空了。

  “夜裡睡得踏實嗎?”房東熱情地問。

  “挺香的。”李愛傑說,“一路折騰來的乏算是解了。”

  房東一邊忙活一邊絮絮叨叨問李愛傑一些事。男人得的什麼病呀,家裡幾口人呀,住幾間房呀。她告訴李愛傑,王秋萍一大早就上火車站排隊買臥鋪票去了,讓她早起後到街角買個煎餅餜子吃。

  李愛傑洗過臉,就沿著昨夜來時的路線去醫院。街上無論是汽車還是行人都多得讓她數不過來,她想,城裡的馬路才真正是苦命的路。天有些陰,但大多數的女人都穿著裙子,她們露著腿,揹著精緻考究的皮包,高跟鞋將人行道踩得咯噎咯噎響。她本想在街角買個煎餅餜子吃,但因為惦記秦山,還是空著肚子先到醫院去了。一進走廊,就見秦山住的病室的門被推開了,一下子湧出來五六個手忙腳亂的人,有醫生,也有神色慌亂的陌生人。跟著推出了一個病人,嚇得李愛傑腿都軟了。直到看到那病人不是秦山,這才緩口氣來,看著他們朝搶救室急急而去。

  秦山幫助妻子訂了一份小米粥,怕粥涼了,用飯盒扣得嚴嚴實實的,擱在自己的肚子上,半仰著身子用手捂著。李愛傑一來,他就笑著從被窩裡拿出飯盒,說:“還溫著呢,快吃吧。”

  李愛傑鼻子一酸,輕聲問:“夜裡沒咳嗽吧?”

  秦山眨眨眼睛,搖搖頭,輕聲說:“你不在身邊就是睡不踏實。”

  李愛傑眼睛溼溼地眼秦山,然後垂頭去吃那盒粥。病室窗外的樹葉被風吹得颯颯響,像秦山年輕時用麥秸撥弄她耳朵逗她發癢的那股聲音。李愛傑一眼王秋萍的丈夫,他四肢僵硬地躺在床上,歪著頭,貪饞地看著鄰床的病人吃烙餅。那表情完全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

  秦山的檢查結果很快出來了。當李愛傑被醫生叫到辦公室後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醫生說:“他已經是晚期肺癌了,已經擴散了。”

  李愛傑沒有吱聲,她只覺得一下子掉進一口黑咕隆咚的井裡,她感覺不出陽光的存在了。

  “如果做手術,效果也不會太理想。”醫生說,“你考慮吧,要麼就先用藥物維持。不過最好不要讓病人知道真實情況,那樣會增加他的心理負擔。”

  李愛傑慢吞吞地出了醫生辦公室,她在走廊碰到很多人,可她感覺這世界只有她一個人。她來到住院處大門前的花壇旁,很想對著那些無憂無慮的嬌花倩草哭上一場。可她的眼淚已經被巨大的悲哀征服了,她這才明白絕望者是沒有淚水的。

  李愛傑去看秦山的時候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的慌亂,特意從花壇上偷偷摘了一朵花掖在袖筒裡。秦山正在喝水,雪亮的陽光投在他青黃瘦削的臉頰上,他的嘴脣乾裂了。李愛傑趁他不備將花從袖筒掏出來:“聞聞,香不香?”她將花拈在他的鼻子下。

  秦山深深聞了一下,說:“還沒有土豆花香呢。”

  “土豆花才沒有香味呢。”李愛傑糾正說。

  “誰說土豆花沒香味?它那股香味才特別呢,一般時候聞不到,一經聞到就讓人忘不掉。”秦山左顧右盼見其他病人和家屬都沒有注意聽他們說話,才放心大膽地打趣道:“就像你身上的味兒一樣。”

  李愛傑悽楚地笑了。就著這股笑勁,她裝做興高采烈地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偷花給你嗎?咱得高興一下了,你的病確診了,就是普通的肺病,打幾個月的點滴就能好。”

  “醫生跟你說了?”秦山心涼地問。

  “醫生剛才告訴我,不信你問問去。”李愛傑說。

  “沒有大病當然好,我還去問什麼呢。”秦山說,“咱都來了一個多禮拜了,該是收土豆的時候了。”

  “你放心,咱禮鎮有那麼多的好心人,不能讓咱家的土豆爛到地裡。”李愛傑說。

  “自己種的地自己收才有意思。”秦山忽然說,“錢都讓你把著,你就不能給我幾百讓我花花?”

  “我才沒那麼摳門呢。”李愛傑抿嘴一樂,“你現在躺在醫院裡又不能出去逛,你要錢有什麼用?”

  “訂點好飯呀,託人買點水果呀什麼的。”秦山端起水杯喝了幾口水,然後說:“身上有錢踏實。”

  李愛傑就從腰包數出三百塊錢給了秦山。

  當天下午,護士便來給秦山輸液了,是一種沒貼藥品標籤的液體。李愛傑一邊陪他輸液一邊和他說著溫暖話。到了黃昏,輸完液,送飯的來了。他們又一起吃了米飯和豆角。秦山吃得雖然少,但他看上去情緒不錯,因為他一直在說話。

  黃昏了。王秋萍來給丈夫送飯,她黑著眼圈,手上纏著繃帶。她這兩天特別倒黴,鐵路打擊票販子,票販子都不敢出現了。她想自己買票暗中高價賣掉,不料這一段天天起得遲,到了售票處只能排到隊尾,自然毫無所獲,而且手又不巧被鐵柵欄給劃破了。她丈夫雖然脾氣不好,但食慾卻比往日還要旺盛,整天指著名要雞要魚的,王秋萍只能硬捱著。

  “秦山,你也喝點雞湯吧。”王秋萍說。

  “我和愛傑剛吃過。”秦山和悅地笑笑,“謝謝了。”

  王秋萍的丈夫恨恨地瞪了王秋萍一眼,說:“你看他比我年輕,讓他喝我的雞湯,你勾引人——”

  王秋萍搖頭嘆口氣,無可奈何地給丈夫一勺一勺地餵雞湯。喂完丈夫,她和李愛傑一起上廁所,突然說:“那麼多不該進太平房的人都進了那裡,他這該進的卻天天活著磨人。有時候真想毒死他。”

  李愛傑怔怔地看著王秋萍,失神地說:“秦山確診了。”她突然撲到王秋萍懷裡哭起來,“我還不如你,想讓他磨我也沒這個日子了!”

  兩個中年女人相抱在一起哭成了淚人,將一些上廁所的人嚇得大驚失色。

  那一夜王秋萍和李愛傑幾乎徹夜未眠。兩個人買了瓶白酒,喝得酩酊大醉,將在廁所沒有哭完的淚水又哭了出來。剛開始時兩人都覺頭昏沉沉的,奇怪的是哭得透徹了倒把酒給醒了,毫無睡意。兩人便講起各自的家世,說得天有曉色,才覺得眼睛發澀,便都酣然沉睡於蓓蕾般的黎明中。

  李愛傑夢見自己和秦山去土豆地剷草,路過草甸子,秦山為她採一枝花,掉進了沼澤中。眼看著人越陷越深,急得李愛傑大喊起來,一個激靈從睡夢中坐了起來。揉揉太陽穴,看著矮桌上的空酒瓶和吃剩的香腸、豆腐乾、花生米,她才憶起昨夜和王秋萍喝酒的事。王秋萍裹條薄絨毯子,睡得頭髮披散,鼻翼微微翕動,面色也比白日裡看上去好多了。李愛傑抓過手錶,一看已經是正午時分了,嚇得非同小可,連忙推醒王秋萍:“萍姐,中午了,咱們還沒去醫院呢。”

  王秋萍也“哎喲”一聲坐起來,用手背使勁揉了下眼睛,懊惱地自責:“唉,排不成車票,連豬食也收不成了。”她直了直腰,忽然又四仰八叉躺倒在床,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反正已經中午了,不如睡到晚上,還能省頓飯。”

  李愛傑知道她在說氣話。待她梳洗完畢回到小屋,王秋萍果然已經起床了。她對李愛傑說,過兩天她要回明水一趟,夜裡她夢見兩個孩子讓狗給咬了:“一個咬在胳膊上,一個咬在腿上,撲在我面前哭得起不來,孩子託生在我家真是可憐。”

  “夢都是反著來解的。”李愛傑安慰她,“你夢見他們哭說明他們笑。”

  “咳,我想孩子了。”王秋萍又是一聲長長的嘆息,“也該秋收了,總不能老指著我孃家人幫忙吧?”

  “是該秋收了,我們家有好大一片土豆地呢。”李愛傑說這話的感覺就像沒過足秋天雙腳卻踩在了初凍的薄冰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和悽楚。

  兩個人說著話來到街上,各自買了一個煎餅餜子,倚著浮灰重重的柵欄吃起來。陽光很燦爛,她們眯縫著眼睛,百無聊賴地看著行人、車輛、廣告牌,聽著汽車喇叭聲、磁帶銷售攤前錄音機播放的流行歌曲聲以及此起彼伏的叫賣聲。

  她們趕到醫院時午飯已經過了。李愛傑一進病房就傻了眼。秦山不見了,病服堆在床上,床頭櫃上的飯盒等東西也不見了。

  護士正在給患者扎針,見了李愛傑便態度生硬地說:“五號床的家屬,你們家的病人怎麼不見了?”

  “昨晚我離開時他還好好地呆在這裡,他怎麼會出了醫院?”李愛傑氣急地說,“該問你們醫院吧?”

  “醫院又不是託兒所。”護士沒有好氣地說,“還住不住了?不住還有其他病人等著床呢。”

  李愛傑掀開秦山的床單,見床下的拖鞋也不見了,她便害怕地坐在床頭哭起來。鄰床的一位患者說,晚上秦山還睡得好好的,凌晨四點左右,天才放亮,秦山就下床了,他以為他去解手了。

  秦山會不會***呢?昨天她和王秋萍在廁所哭了一場,儘管回病房前洗了好幾遍臉,又站在院子的風中平靜了一番,可她紅腫的眼睛也許讓他抓到蛛絲馬跡了。他沒有告別就走了,看來是不想活了。

  王秋萍顧不上自己的丈夫了,連忙陪同李愛傑去找秦山。她們去了松花江邊、霽虹橋的鐵路交叉口以及公園幽深的樹林,一切可以自殺的場所幾乎都讓她們跑遍了,然而沒有什麼人投江、臥軌或是吊在公園的樹下。天黑的時候,她們仍不見秦山的影子,有的只是源源不斷的、形形色色的陌生的歸家人。李愛傑趴在霽虹橋的綠鐵欄前痛哭起來。

  她們絞盡腦汁想秦山會去哪裡,最後王秋萍說也許他去極樂寺出家了。李愛傑也覺得有些道理,也許秦山以為遁入佛門會使他的病和靈魂都得到拯救。於是她們又捱過一個不眠之夜後,一大早就去了極樂寺。她們找到住持,問昨天是否有人要來出家。住持雙手合十唸了聲“阿彌陀佛”,然後微微搖頭。她們便又去了大直街上的天主堂和一處基督堂。她們為什麼去教堂?也許她們認為那是收留人靈魂的地方。轉到下午,仍不見秦山的影子。她們又跑回住處看房東家的電視,看本市午間新聞是否有尋人啟事或者是意外事故的發生,結果她們毫無所獲。

  一直到了下午兩點,處於極度焦慮狀態的李愛傑才突然意識到秦山一定是回禮鎮了。一個要自殺的人怎麼會帶走飯盒、毛巾、拖鞋等東西呢?她又聯想起秦山那天朝她要錢的事,就更加堅定地認為秦山回了家鄉了。李愛傑開始打點回家的行裝。

  “萍姐,一會兒跟我去辦出院手續。”李愛傑頭也不抬地說,“秦山一定是回了家了。”

  “他不想治病了?”王秋萍大聲叫道。

  “他一定明白他的病是絕症了,治不好的病他是不會治的。”李愛傑哽咽地說,“他是想把錢留下來給我和粉萍過日子,我知道他。”

  “這麼善良的人怎麼讓你攤上了?”王秋萍抽咽了一下,“他回家怎麼不叫上你?”

  “叫上我,我能讓他走嗎?”李愛傑說,“今天的火車已經趕不上了,明天我就往回返。”

  一旦想明白了秦山的去處,李愛傑就沉靜下來了。下午王秋萍陪她去辦出院手續,院方開始不退住院押金,說病人已經住了一週多了,而且又用了不少藥。李愛傑說不過他們,便去求助於秦山的主治醫生。醫生聽明情況後,幫助她找回了應退還的錢。

  晚間,李愛傑開啟旅行袋,取出一條很新的銀灰色毛料褲子,遞給王秋萍:“萍姐,這是我三年前的褲子,就上過兩回身。城裡人愛以貌取人,你去哪辦事時就穿上它。你比我高一點,你可以把褲腳放一放。”

  王秋萍捧著那條褲子,將它哭溼了好大一片。

  李愛傑趕回禮鎮時正是秋收的日子,家家戶戶都在南坡地裡起土豆。是午後的時光,天空極其晴朗,沒有一絲雲,只有涼爽的風在巷子裡東遊西逛。李愛傑沒有回家,她徑直朝南坡的土豆地走去。一路上她看見許多人家的地頭都放著手推車,人們刨的刨、撿的撿、裝袋的裝袋。鄰家的狗也跟著主人來到地裡,見到李愛傑,便搖著尾巴上來叼她的褲腳,彷彿在殷勤地問候她:你回來了?

  李愛傑遠遠就看見秦山貓腰在自家的地裡起土豆,粉萍跟在他身後正用一隻土籃撿土豆。秦山穿著藍布衣,午後的陽光沉甸甸地照耀著他,使他在明亮的陽光中閃閃發光,李愛傑從心底深深地呼喚了一聲:“秦山——”雙頰便被自己的淚水給燙著了。

  秦山一家人收完土豆後便安閒地過冬天。秦山消瘦得越來越快,幾乎不能進食了。他常常痴迷地望著李愛傑一言不發。李愛傑仍然平靜地為他做飯、洗衣、鋪床、同枕共眠。有一天傍晚,天落了雪,粉萍在灶間的火爐上烤土豆片,秦山忽然對李愛傑說:“我從哈爾濱回來給你買了件東西,你猜是啥?”

  “我怎麼猜得出來。”李愛傑的心咚咚地跳起來。

  秦山下了炕,到櫃子裡拿出一個紅紙包,一層層輕輕地開啟,抖摟出一條寶石藍色的軟緞旗袍,那旗袍被燈光映得泛出一股動人的幽光。

  “哦!”李愛傑吃驚地叫了一聲。

  “多亮堂啊。”秦山說,“明年夏天你穿上吧。”

  “明年夏天——”李愛傑傷感地說,“到時我穿給你看。”

  “穿給別人看也是一樣的。”秦山說。

  “這麼長的衩,我才不穿給別人看呢。”李愛傑終於抑制不住地哭著撲倒在秦山懷裡,“我不願意讓別人看我的腿……”

  秦山在下雪的日子裡掙扎了兩天兩夜終於停止了呼吸。禮鎮的人都來幫助李愛傑料理後事,但守靈的事只有她一人承當。李愛傑在屋裡穿著那條寶石藍色的軟緞旗袍,守著溫暖的爐火和丈夫,由晨至昏,由夜半至黎明。直到了出殯的那一天,她才換下了那件旗袍。

  由於天寒地凍,在這個季節死去的人的墓穴都不可能挖得太深,所以覆蓋棺材光靠那點凍土是無濟於事的。人們一般都去拉一馬車煤渣來蓋墳,待到春暖花開了再培新土。當葬禮主持差人去拉煤渣的時候,李愛傑突然阻攔道:“秦山不喜歡煤渣。”

  葬禮主持以為她哀思深重,正要好言勸導,她忽然從倉房裡拎出幾條麻袋走向菜窖口,開啟窖門,吩咐幾個年輕力壯的人:“往麻袋裡裝土豆吧。”

  大家都明白李愛傑的意圖,於是就一齊動手撿土豆。不出一小時,五麻袋土豆就裝滿了。

  禮鎮人看到一個不同尋常的葬禮。秦山的棺材旁邊坐著五麻袋敦敦實實的土豆,李愛傑頭裹孝布跟在車後,雖然葬禮主持不讓她跟到墓地,她還是堅持隨著去了。秦山的棺材落入坑穴,人們用鐵鏟將微薄的凍土揚完後,棺材還露出星星點點的紅色。李愛傑上前將土豆一袋袋倒在墳上,只見那些土豆咕嚕嚕地在墳堆上旋轉,最後眾志成城地擠靠在一起,使秦山的墳豁然豐滿充盈起來。雪後疲憊的陽光掙扎著將觸角伸向土豆的間隙,使整座墳洋溢著一股溫馨的豐收氣息。李愛傑欣慰地看著那座墳,想著銀河燦爛的時分,秦山在那裡會一眼認出他家的土豆地嗎?他還會聞到那股土豆花的特殊香氣嗎?

  李愛傑最後一個離開秦山的墳。她剛走了兩三步,忽然聽見背後一陣簌簌的響動。原來墳頂上的一隻又圓又胖的土豆從上面墜了下來,一直滾到李愛傑腳邊,停在她的鞋前,彷彿一個受寵慣了的小孩子在乞求母親那至愛的親暱。李愛傑憐愛地看著那個土豆,輕輕嗔怪道:“還跟我的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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