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的散文集

General 更新 2024年12月28日

  讓世界擁有它的腳步,讓我保有我的繭。下面是小編精心為您整理的名家的散文,希望您喜歡!

  名家的散文一:聽來的故事

  宋伯公是個可愛的人。他的可愛由於互相關聯的兩點:他熱心交友,捨己從人;朋友託給他的事,他都當作自己的事那樣給辦理;他永遠不怕多受累。因為這個,他的經驗所以比一般人的都豐富,他有許多可聽的故事。大家愛他的忠誠,也愛他的故事。找他幫忙也好,找他閒談也好,他總是使人滿意的。

  對於青島的櫻花,我久已聽人講究過;既然今年有看著的機會,一定不去未免顯著自己太彆扭;雖然我經驗過的對風景名勝和類似櫻花這路玩藝的失望使我並不十分熱心。太陽剛給嫩樹葉油上一層綠銀光,我就動身向公園走去,心裡說:早點走,省得把看花的精神移到看人上去。這個主意果然不錯,樹下應景而設的果攤茶桌,還都沒擺好呢,差不多除了幾位在那兒打掃甘蔗渣子、橘皮和昨天遊客們所遺下的一切七零八碎的清道夫,就只有我自己。我在那條櫻花路上來回蹓躂,遠觀近玩的細細的一番櫻花。

  櫻花說不上有什麼出奇的地方,它豔麗不如桃花,玲瓏不如海棠,清素不如梨花,簡直沒有什麼香味。它的好處在乎“盛”:每一叢有十多朵,每一枝有許多叢;再加上一株挨著一株,看過去是一團團的白雪,微染著朝陽在雪上映出的一點淺粉。來一陣微風,櫻樹沒有海棠那樣的輕動多姿,而是整團的雪全體擺動;隔著鬆牆看過去,不見樹身,只見一片雪海輕移,倒還不錯。設若有下判斷的必要,我只能說櫻花的好處是使人痛快,它多、它白、它亮,它使人覺得春忽然發了瘋,若是以一朵或一株而論,我簡直不能給它六十分以上。

  無論怎說吧,我算是看過了櫻花。不算冤,可也不想再看,就帶著這點心情我由花徑中往回走,朝陽射著我的背。走到了梅花路的路頭,我疑惑我的眼是有了毛病:迎面來的是宋伯公!這個忙人會有工夫來看櫻花!

  不是他是誰呢,他從遠遠的就“嘿嘍”,一直“嘿嘍”到握著我的手。他的臉朝著太陽,亮得和春光一樣。“嘿嘍,嘿嘍,”他想不起說什麼,只就著舌頭的便利又補上這麼兩下。

  “你也來看花?”我笑著問。

  “可就是,我也來看花!”他鬆了我的手。

  “算了吧,跟我回家溜溜舌頭去好不好?”我願意聽他瞎扯,所以不管他怎樣熱心看花了。

  “總得看一下,大老遠來的;看一眼,我跟你回家,有工夫;今天我們的頭兒逛勞山去,我也放了自己一天的假。”他的眼向櫻花那邊望了望,表示非去看看不可的樣子。我只好陪他再走一遭了。他的看花法和我的大不相同了。在他的眼中,每棵樹都象人似的,有歷史,有個性,還有名字:“看那棵‘小歪脖’,今年也長了本事;嘿!看這位‘老太太’,居然大賣力氣;去年,去年,她才開了,哼,二十來朵花吧!嘿嘍!”他立在一棵細高的櫻樹前面:“‘小旗杆’,這不行呀,淨往雲彩裡鑽,不別枝子!不行,我不看電線杆子,告訴你!”然後他轉向我來:“去年,它就這麼細高,今年還這樣,沒辦法!”

  “它們都是你的朋友?”我笑了。

  宋伯公也笑了:“哼,那邊的那一片,幾時栽的,哪棵是補種的,我都知道。”

  看一下!他一點多鐘!我不明白他怎麼會對這些樹感到這樣的興趣。連樹幹上抹著的白灰,他都得摸一摸,有一片話。誠然,他講說什麼都有趣;可是我對樹木本身既沒他那樣的熱誠,所以他的話也就打不到我的心裡去。我希望他說些別的。我也看出來,假如我不把他拉走,他是滿可以把我說得變成一棵樹,一聲不出的聽他說個三天五天的。

  我把他硬扯到家中來。我允許給他打酒買菜;他接收了我的賄賂。他忘了櫻花,可是我並想不起一定的事兒來說。瞎扯了半天,我提到孟智辰來。他馬上接了過去:“提起孟智辰來,那天你見他的經過如何?”

  我並不很認識這個孟先生——或者應說孟祕書長——我前幾天見過他一面,還是由宋伯公介紹的。我不是要見孟先生,而是必須見孟祕書長;我有件非祕書長不辦的事情。“我見著了他,”我說,“跟你告訴我的一點也不差:四稜子腦袋;牙和眼睛老預備著發笑唯恐笑晚了;臉上的神氣明明宣佈著:我什麼也記不住,只能陪你笑一笑。”“是不是?”宋伯公有點得意他形容人的本事。“可是,對那件事他怎麼說?”

  “他,他沒辦法。”

  “什麼?又沒辦法?這小子又要升官了!”宋伯公咬上嘴脣,象是想著點什麼。

  “沒辦法就又要升官了?”我有點驚異。

  “你看,我這兒不是想哪嗎?”

  我不敢再緊問了,他要說一件事就要說完全了,我必須忍耐的等他想。雖然我的驚異使我想馬上問他許多問題,可是我不敢開口;“憑他那個神氣,怎能當上祕書長?”這句最先來到嘴邊上的,我也嚥下去。

  我忍耐的等著他,好象避雨的時候渴望黑雲裂開一點那樣。不久——雖然我覺得彷彿很久——他的眼球裡透出點笑光來,我知道他是預備好了。

  “哼!”他出了聲:“夠寫篇小說的!”

  “說吧,下午請你看電影!”

  “值得看三次電影的,真的!”宋伯公知道他所有的故事的價值:“你知道,孟祕書長是我大學裡的同學?一點不瞎吹!同系同班,真正的同學。那時候,他就是個重要人物:學生會的會長呀,作各種代表呀,都是他。”

  “這傢伙有兩下子?”我問。

  “有兩下子?連半下子也沒有!”

  “因為——”

  “因為他連半下子沒有,所以大家得舉他。明白了吧?”“大家爭會長爭得不可開交,”我猜想著:“所以讓給他作,是不是?”

  宋伯公點了點頭:“人家孟先生的本事是凡事無辦法,因而也就沒主張與意見,最好作會長,或作菩薩。”“學問許不錯?”沒有辦事能幹的人往往有會讀書的聰明,我想。

  “學問?哈哈!我和他都在英文系裡,人家孟先生直到畢業不曉得莎士比亞是誰。可是他畢了業,因為無論是主任、教授、講師,都覺得應當,應當,讓他畢業。不讓他畢業,他們覺得對不起人。人家老孟四年的工夫,沒在講堂上發過問。哪怕教員是條驢呢,他也對著書本發楞,一聲不出。教員當然也不問他;即使偶爾問到他,他會把牙露出來,把眼珠收起去,那麼一笑。這是天字第一號的好學生,當然得畢業。既準他畢業,大家就得幫助他作卷子,所以他的試卷很不錯,因為是教員們給作的。自然,卷子裡還有錯兒,那可不是教員們作的不好,是被老孟抄錯了;他老覺得M和N是可以通用的,所以把name寫成mane,在他,一點也不算出奇。把這些錯兒應扣的分數減去,他實得平均分數八十五分,文學士。來碗茶……

  “畢業後,同班的先後都找到了事;前些年大學畢業生找事還不象現在這麼難。老孟沒事。有幾個熱心教育的同學辦了箇中學,那時候辦中學是可以發財的。他們聽說老孟沒事,很想拉拔他一把兒,雖然準知道他不行;同學到底是同學,誰也不肯看著他閒起來。他們約上了他。叫他作什麼呢,可是?教書,他教不了;訓育,他管不住學生;體育,他不會,他頂好作校長。於是他作了校長。他一點不曉得大家為什麼讓他作校長,可是他也不驕傲,他天生來的是饅首幌子——饅頭鋪門口放著的那個大饅頭,大,體面,木頭作的,上著點白漆。

  “一來二去不是,同學們看出來這位校長太沒用了,可是他既不驕傲,又沒主張,生生的把他攆了,似乎不大好意思。於是大家給他運動了個官立中學的校長。這位饅頭幌子笑著搬了家。這時候,他結了婚,他的夫人是自幼定下的。她家中很有錢,兄弟們中有兩位在西洋留學的。她可是並不認識多少字,所以很看得起她的丈夫。結婚不久,他在校長的椅子上坐不牢了;學校裡發生了風潮,他沒辦法。正在這個時候,他的內兄由西洋回來,得了博士;回來就作了教育部的祕書。老孟一點主意沒有,可也並不著急:倒慌了教育局局長——那時候還不叫教育局;管它叫什麼呢——這玩藝,免老孟的職簡直是和教育部祕書開火;不免職吧,事情辦不下去。局長想出條好道,去請示部祕書好了。祕書新由外國回來,還沒完全把西洋忘掉,‘局長看著辦吧。不過,派他去考查教育也好。’局長鞠躬而退;不幾天,老孟換了西裝,由饅頭改成了麵包。臨走的時候,他的內兄囑咐他:不必調查教育,安心的念二年書倒是好辦法,我可以給你辦官費。再來碗熱的……

  “二年無話,趕老孟回到國來,博士內兄已是大學校長。校長把他安置在歷史系,教授。孟教授還是不驕傲,老實不客氣的告訴系主任:東洋史,他不熟;西洋史,他知道一點;中國史,他沒念過。系主任給了他兩門最容易的功課,老孟還是教不了。到了學年終,系主任該從新選過——那時候的主任是由教授們選舉的——大家一商議,校長的妹夫既是教不了任何功課,頂好是作主任;主任只須教一門功課就行了。老孟作了系主任,一點也不驕傲,可是挺喜歡自己能少教一門功課,笑著向大家說:我就是得少教功課。好象他一點別的毛病沒有,而最適宜當主任似的。有一回我到他家裡吃飯,孟夫人指著臉子說他:‘我哥哥也溜過學,你也溜過學,怎麼哥哥會作大校長,你怎就不會?’老孟低著頭對自己笑了一下:‘哼,我作主任合適!’我差點沒別死,我不敢笑出來。“後來,他的內兄校長升了部長,他作了編譯局局長。叫他作司長吧,他看不懂公事;叫他作祕書吧,他不會寫;叫他作編輯委員吧,他不會編也不會譯,況且職位也太低。他天生來的該作局長,既不須編,也無須譯,又不用天天辦公。‘哼,我就是作局長合適!’這傢伙彷彿很有自知之明似的。可是,我倆是不錯的朋友,我不能說我佩服他,也不能說討厭他。他幾乎是一種靈感,一種哲理的化身。每逢當他升官,或是我自己在事業上失敗,我必找他去談一談。他使我對於成功或失敗都感覺到淡漠,使我心中平靜。由他身上,我明白了我們的時代——沒辦法就是辦法的時代。一個人無須為他的時代著急,也無須為個人著急,他只須天真的沒辦法,自然會在波浪上浮著,而相信:‘哼,我浮著最合適。’這並不是我的生命哲學,不過是由老孟看出來這麼點道理,這個道理使我每逢遇到失敗而不去著急。再來碗茶!”

  他喝著茶,我問了句:“這個人沒什麼壞心眼?”“沒有,壞心眼多少需要一些聰明;茶不錯,越燜越香!”宋伯公看著手裡的茶碗。“在這個年月,凡要成功的必須掏壞;現在的經濟制度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制度。掏了壞,成了功;可不見就站得住。三搖兩擺,還得栽下來;沒有保險的事兒。我說老孟是一種靈感,我的意思就是他有種天才,或是直覺,他無須用壞心眼而能在波浪上浮著,而且浮得很長久。認識了他便認識了保身之道。他沒計劃,沒志願,他只覺得合適,誰也沒法子治他。成功的會再失敗;老孟只有成功,無為而治。”

  “可是他有位好內兄?”我問了一句。

  “一點不錯;可是你有那麼位內兄,或我有那麼位內兄,照樣的失敗。你,我,不會覺得什麼都正合適。不太自傲,便太自賤;不是想露一手兒,便是想故意的藏起一招兒,這便必出毛病。人家老孟自然,糊塗得象條駱駝,可是老那麼魁梧壯實,一聲不出,能在沙漠裡慢慢溜達一個星期!他不去找縫子鑽,社會上自然給他預備好縫子,要不怎麼他老預備著發笑呢。他覺得合適。你看,現在人家是祕書長;作祕書得有本事,他沒有;作總長也得有本事,而且不願用個有本事的祕書長;老孟正合適。他見客,他作代表,他沒意見,他沒的可洩露,他老笑著,他有四稜腦袋,種種樣樣他都合適。沒人看得起他,因而也沒人忌恨他;沒人敢不尊敬他,因為他作什麼都合適,而且越作地位越高。學問,志願,天才,性格,都足以限制個人事業的發展,老孟都沒有。要得著一切的須先失去一切,就是老孟。這個人的前途不可限量。我看將來的總統是給他預備著的。你愛信不信!”

  “他連一點脾氣都沒有?”

  “沒有,純粹順著自然。你看,那天我找他去,正趕上孟太太又和他吵呢。我一進門,他笑臉相迎的:‘哼,你來得正好,太太也不怎麼又炸了。’一點不動感情。我把他約出去洗澡,喝!他那件小褂,多麼黑先不用提,破的就象個地板擦子。‘哼,太太老不給做新的嗎。’這只是陳述,並沒有不滿意的意思。我請他洗了澡,吃了飯,他都覺得好:‘這澡堂子多舒服呀!這飯多好吃呀!’他想不起給錢,他覺得被請合適。他想不起抓外錢,可是他的太太替他收下‘禮物’,他也很高興:‘多進倆錢也不錯!’你看,他歪打正著,正合乎這個時代的心理——禮物送給太太,而後老爺替禮物說話。他以自己的胡塗給別人的聰明開了一條路。他覺得合適,別人也覺得合適。他好象是個神祕派的詩人,默默中抓住種種現象下的一致的真理。他抓到——雖然他自己並不知道——自古以來中國人的最高的生命理想。”

  “先喝一盅吧?”我讓他。

  他好象沒聽見。“這象篇小說不?”

  “不大象,主角沒有強烈的性格!”我假充懂得文學似的。“下午的電影大概要吹?”他笑了笑。“再看看櫻花去也好。”

  “準請看電影,”我給他斟上一盅酒。“孟先生今年多大?”“比我——想想看——比我大好幾歲呢。大概有四十八九吧。幹嗎?嘔,我明白了,你怕他不夠作總統的年紀?再過幾年,五十多歲,正合適!”

  名家的散文二:行路易

  古人有“行路難”這句老話。但在今日的新中國,這句話已經失卻時效。今日在中國是“行路易”的時代了。有事為證:我久不乘電車了。前幾天我出門買物,到站上等電車。我看見電車將要到站,無意識地全身緊張起來,這是解放前長年的習慣所使然:一則因為人都爭先恐後,攀登要敏捷,不然吃售票員或別人的罵;二則耽心著車中無座位,必須捷足先登,拼命爭齲然而我的無意識的緊張是徒勞的:車子一

  停下,售票員先喊:“讓老先生先上車!”他就伸手拉著我的左臂。接著站臺上有一個乘客扶著我的右臂,一迎一送,我毫不費力地上了電車,猶如乘升降機一般。

  車廂裡不能說很擠,但也已經沒有座位,並且有四五個人站關。我一上車,同時有兩三個人站起來讓位,招呼我去坐。我正在猶豫的時候,離開我最近的一個青年乘客敏捷地站起身來,說“這裡近便”,就硬拉我坐下了。接著有一個女青年乘客拿著一把摺疊扇默默地送交我。原來這是我的扇子,插在衣袋裡,上車時掉落在站上,她拾了來送還我的。

  過了幾站,下車的人多了,車廂裡空起來。售票員拿出些連環畫小冊子來,向人推薦。我也接了一冊。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壯年男乘客笑著向他婉謝,說:“我有些頭暈,不想看書。”賣票員眉頭一皺,伸手向袋袋裡摸出一匣萬金油來,說:“阿要塌點萬金油?”乘客感謝地接受了。這時候我發生一種感覺:覺得我好像不是在乘電車,而是在作客,或者坐在家裡。

  我下車後,走到國際書店去買了一大包書。我提了這包書走到第一百貨商店,上樓去買了兩瓶酒和兩瓶桔子露。我一隻手挾了一大包洋裝書,一隻手提了四瓶酒和露,從扶梯上走下去的時候,覺得負擔相當重;那根柺杖不能扶我,反而吊住我的手臂。要我負擔它了。忽然一個穿人民裝的青年走近我來,說:“老伯伯,我幫你拿,送你上車。”就搶了我兩隻手裡的兩件重東西,和我並肩走下扶梯去。我想奪回一

  件,但他一定不肯,說:“我們年青人不在乎。”我拄著柺杖和他一同走到了商店門口,想僱三輪車。可是門口沒有車子,須得跑一段路,到橫路口的停車處去僱。我不好意思再讓他送,伸手想奪回兩件東西,說:“走平路我自己拿得動。”但他又一定不肯,把東西藏在身後,不讓我奪。我只得由他護送,一直護送我上三輪車。到了家門口,三輪車的駕駛員又替我拿了這兩件重東西,送到我家裡,放在桌子上。

  我坐在三輪車裡的時候,撫今思昔,覺得這真是“行路易”的時代了!我多麼幸福!同時我又回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一件小事:那時我住在東京,有一個夏天的傍晚,和五六

  個朋友出門去散步乘涼。正在迎著海風逍遙倘徉的時候,橫弄裡走出一個老太婆來,她搬著一大塊棕棚之類的重東西,氣喘地走在我們後面。忽然她向我們的隊伍裡喊:“你們哪一位替我搬一搬,好不好?”我們都是帶了輕鬆愉快的心情出來乘涼散步的,不願意搬重東西,大家婉謝她,快步向前,避開了她。……當時我曾經把這件事寫成一篇隨筆***見人民文學出版社版《緣緣堂隨筆》第5頁《東京某晚的事》***。這篇隨筆的末了說我每次回想起這件事,總覺得很有意味。我從來不曾從素不相識的路人受到這樣唐突的要求。那老太婆的話,似乎應該用在家庭裡或學校裡,決不是在路上可以聽到的。這是關係深切而親愛的小團體中的人們之間所有的話,不適用於“社會”或“世界”的大團體中的所謂“陌路人”之間。這老太婆誤把陌路當作家庭了。

  這老太婆原是悖事的,唐突的。然而我卻在想像:假如真能像這老太婆所希望、有這樣的一個世界:天下如一家,人們如家族,互相親愛,互相幫助,共樂其生活,那時陌路就變成家庭,這親愛、互助,老太婆就並不悖事,並不唐突了。這是多麼可憧憬的世界。

  這篇隨筆是1925年寫的,即三十三年前寫的。我今天出門乘車買物所經歷的,正是當時我所憧憬的那個世界裡的狀態。想不到我當時在外國所夢想的世界,會在三十三年後的新中國實現。這真是多麼可慶喜而光榮的事啊!

  名家的散文三:美麗的繭

  讓世界擁有它的腳步,讓我保有我的繭。當潰爛已極的心靈再不想做一絲一毫的思索時,就讓我靜靜回到我的繭內,以回憶為睡榻,以悲哀為覆被,這是我唯一的美麗。曾經,每一度春光驚訝著我赤熱的心腸。怎麼回事呀?它們開得多美!我沒有忘記自己站在花前的喜悅。大自然一花一草生長的韻律,教給我再生的祕密。像花朵對於季節的忠實,我聽到杜鵑顫微微的傾訴。每一度春天之後,我更忠實於我所深愛的。

  如今,彷彿春已缺席。突然想起,只是一陣冷寒在心裡,三月春風似剪刀啊!

  有時,把自己交給街道,交給電影院的椅子。那一晚,莫名其妙地去電影院,隨便坐著,有人來趕,換了一張椅子,又有人來要,最後,乖乖掏出票看個仔細,摸黑去最角落的座位,這才是自己的。被註定了的,永遠便是註定。突然了悟,一切要強都是徒然,自己的空間早已安排好了,一出生,便是千方百計要往那個空間推去,不管願不願意。乖乖隨著安排,回到那個空間,告別繽紛的世界,告別我所深愛的,回到那個一度逃脫,以為再也不會回去的角落。當鐵柵的聲音落下,我曉得,我再也出不去。

  我含笑地躺下,攤著偷回來的記憶,一一檢點。也許,是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也許,很宿命地直覺到終要被遣回,當我進入那片繽紛的世界,便急著要把人生的滋味一一嚐遍。很認真,也很死心塌地,一衣一衫,都還有笑聲,還有芳馨。我是要仔細收藏的,畢竟得來不易。在最貼心的衣袋裡,有我最珍惜的名字,我仍要每天喚幾次,感覺那一絲溫暖。它們全曾真心真意待著我。如今在這方黑暗的角落,懷抱著它們入睡,已是我唯一能做的報答。

  夠了,我含笑地躺下,這些已夠我做一個美麗的繭。

  每天,總有一些聲音在拉扯我,拉我離開心獄,再去找一個新的世界,一切重新再來。她們比我珍惜我,她們千方百計要找那把鎖結我的手銬腳鐐,那把鎖早已被我遺失。我甘願自裁,也甘願遺失。對一個疲憊的人,所有的光明正大的話都像一個個彩色的泡沫,對一個薄弱的生命,又怎能命它去鑄堅強的字句?如果死亡是唯一能做的,那麼就由它的性子吧!這是慷慨。

  強迫一隻蛹去破繭,讓它落在蜘蛛的網裡,是否就是仁慈?

  所有的鳥兒都以為,把魚舉在空中是一種善舉。

  有時,很傻地暗示自己,去走同樣的路,買一模一樣的花,聽熟悉的聲音,遙望那窗,想像小小的燈還亮著,一衣一衫裝扮自己,以為這樣,便可以回到那已逝去的世界,至少至少,閉上眼,感覺自己真的在繽紛之中。

  如果,有醒不了的夢,我一定去做,

  如果,有走不完的路,我一定去走;

  如果,有變不了的愛,我一定去求。

  如果,如果什麼都沒有,那就讓我回到宿命的泥土!這二十年的美好,都是善意的謊言,我帶著最美麗的那部分,一起化作春泥。

  可是,連死也不是卑微的人所能大膽妄求的。時間像一個無聊的守獄者,不停地對我玩著黑白牌理。空間像一座大石磨,慢慢地磨,非得把人身上的血脂榨壓竭盡,連最後一滴血水也滴下時,才肯利落地扔掉。世界能亙古地擁有不亂的步伐,自然有一套殘忍的守則與過濾的方式。生活是一個劊子手,刀刃上沒有明天。

  面對臨暮的黃昏,想著過去。一張張可愛的臉孔,一朵朵笑聲……一分一秒年華……一些黎明,一些黑夜……一次無限溫柔生的奧妙,一次無限狠毒死的要挾。被深愛過,也深愛過,認真地哭過,也認真地求生,認真地在愛。如今呢?……人世一遭,不是要來學認真地恨,而是要來領受我所應得的一份愛。在我活著的第二十個年頭,我領受了這份贈禮,我多麼興奮地去解開漂亮的結,祈禱是美麗與高貴的禮物。當一對碰碎了的晶瑩琉璃在我顫抖的手中,我能怎樣?認真地流淚,然後呢?然後怎樣?回到黑暗的空間,然後又怎樣?認真地滿足。

  當鐵柵的聲音落下,我知道,我再也無法出去。

  趁生命最後的餘光,再仔仔細細檢視一點一滴。把鮮明生動的日子裝進,把熟悉的面孔,熟悉的一言一語裝進,把生活的扉頁,撕下那頁最重最鍾愛的,也一併裝入,自己要一遍又一遍地再讀。把自己也最後裝入,苦心在二十歲,收拾一切燦爛的結束。把微笑還給昨天,把孤單還給自己。

  讓懂的人懂,

  讓不懂的人不懂;

  讓世界是世界,

  我甘心是我的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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