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城散文

General 更新 2024年07月04日

  川端康成跨越時代的少女小說傑作。本書細膩真實地描繪了少女間隱祕純潔的感情,在日本學生中廣為流傳;下面是有,歡迎參閱。

  :綠色的牧場與紅色的宅邸

  在陽光明媚的星期天,從某個地方傳來了煙火昇天的噼啪響聲。

  走廊的藤蘿架下,三千子正梳理著自己那烏黑的娃娃頭。

  “喂,帶我去哪兒玩玩吧。我估摸著今天肯定是個好天氣,可以出去玩玩,所以早早地就把作業做完了。”

  “你倒是挺會安排呀。不過我可不行。我得去打棒球吶。”

  哥哥昌三斜倚在睡椅上,頭也不抬地盯著報紙看。三千子搖晃著一頭濃黑的頭髮,就像是在擺弄著什麼纓穗兒似的。她央求道:

  “那也行啊,就帶我去看棒球吧。”

  “三千子會覺得沒勁透了的。又熱又渴,坐得屁股都痛了起來。那對健康可沒有好處。”

  “真會捉弄人。”

  “我才不願和女學生一起去吶。”

  “為什麼?就因為我個子小?”

  “要是被學校裡的朋友看見,那才討厭吶。”

  “那有什麼不好呢?我們是兄妹呀。我才不在乎吶。”

  “因為是兄妹,所以才更討厭。”

  “瞧你說的!”

  昌三是中學三年級學生,是個運動迷,有些死認真,和三千子說起話來,就像是一對冤家。他生性靦腆害羞,即使偶爾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與三千子邂逅相遇,他也不正面看看三千子,而只是紅著一張臉,加快步伐趕快跑掉了事。

  三千子覺得這怪有趣的,所以有時候故意大聲地喊他“哥哥”來為難他。

  三千子梳理好頭髮以後,開始用耙子清理起庭園來了。

  綠色的松樹就像綠萼梅的鉛筆一般,不知不覺之間又伸出了十到十五釐米。花壇中盛開的雛菊、薔薇花和連理草散發出一陣陣芬芳。

  清晨的風清冽而爽快。

  “吃飯了喲。”

  前來給雞圈鋪沙的乳母從後院裡喊叫道。

  三千子折下兩三枝結著花蕾的薔薇一邊喚著香味,一邊走上廊子,把花兒插在了盥洗室的鏡子前面。然後她懷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愜意感走進了飯廳。

  在雪白乾淨的桌布中央插滿了連理草,讓人不由得想起五月美麗的庭園。

  “大哥呢?”

  “可能是有事去了吧。”

  母親那張剛毅而優雅的面孔一下子陰沉了下來。頭髮明顯地有些稀疏了,隱隱約約地露出頭頂上白白的皮層。

  “可今天是星期天吶。我希望他和我們在一起。”

  三千子繃起了面孔。但她察覺到母親平常就一直很為大哥操心,所以馬上一聲不吭了,默默地舉起了筷子吃飯。

  這時,二哥帶著一身的滑石粉氣味走了進來。

  “盥洗間的薔薇花是三千子乾的嗎?”

  “該是好漂亮了吧。都已經結花苞了,多可愛啊。”

  “你父親就很喜歡薔薇花吶。”母親一副回想起了什麼的表情,“儘管那樣豔麗的花與佛龕不協調,但我昨天也還是插了這種花。”

  “行啊,那就獻給時髦的佛吧。一旦佛龕插上了耀眼絢麗的花兒,整個家都會變得執鬧亮堂的。”

  三千子的一番話輕而易舉地就讓母親的臉上綻露出了微笑。

  作為么女兒和獨生女,三千子乃是抹去母親的憂愁,照亮整個家庭的光明天使……

  除了從昨天起就沒有回家的大哥以外,包皮括乳母在內,全家人一起用完了早餐。然後母親戴上手套走到了庭院裡,一絲不苟地替薔薇的枝葉除掉蚜蟲。

  三千子則開始往草坪清除雜草。

  昌三和二哥在談論著棒球的話題。

  這時,乳母叫道:

  “三千子,你的電話。一個叫八木的人打來的。”

  “喂,是八木嗎?”三千子喘著粗氣接過電話說道,“是,我是三千子。唔,是的,想看想看。喂,喂,請稍等片刻。”

  她從走廊上大聲地叫著庭院裡的母親:

  “喂,媽媽,我這就去八木家,可以嗎?去牧場,去看小牛犢。喂,可以嗎?該是可以去吧?”

  “午飯前回來嗎?”

  “那麼快就回來多掃興啊。午飯肯定會招待我的。”

  母親微笑著說道:

  “你自作主張就那麼定了,會遭人笑話的。既然人家特意邀請你,你就去吧。”

  三千子又回到電話旁與對方約好之後,開始在走廊上飛快地跑了起來。

  “喂,去哪兒?”

  “去看牛。”

  “牛?!”昌三驚訝得瞪圓了眼睛。

  “是的,是去牧場,去看小牛犢。”

  “幹嘛呀,那麼興高采烈的。和誰一起去?”

  “和高年級同學。是她家裡的牛吶。”

  “就是那個經常寫信給你,寫一手絲線似的螞蟻字的人嗎?”

  “你太過分了,居然偷看人家的信件?”

  “我才不屑一看吶……像那種感傷的東西……老是喜歡做一些奇怪的荒唐事兒。這些女學生呀,明明每天都見著面的,還寫什麼信……”

  “哥哥是不會明白的,因為哥哥是一個野蠻人。”

  母親已經洗完手站在了壁櫥前面。她拿出一件新做的法蘭絨衣服,再配上一條縐綢的碎花腰帶對三千子說道:

  “穿在身上看看。”

  三千子穿慣了水兵服的校服,很少穿帶袖子的衣服,這下可真是驚喜交加。

  能夠讓“姐姐”看到自己與平常截然不同的模樣,使她又興奮又害怕。

  她感到美麗地活著的幸福感正盈滿了自己的心房。

  三千子身穿紅色的法蘭絨衣服,腳上套著伯母送給自己的皮鞋,抱著一大把連理草和畜該花,在母親那依依不捨的眼神護送下,走出了家門。

  “哎呀,太好了,我真想變成一隻牛。”

  三千子說著,任憑衣袖在風中飄動著,飛也似地跑了起來。

  牧場上綠草蔥寵,彷彿把人的腳也染成了綠色。身體躺在草地上,會情不自禁地想要咀嚼那嫩綠的青草。

  在周圍平緩的山同上開滿了紫首宿花。

  仔細觀察,還會發現到處都盛開著一種不知名字的小花。三千子又連忙詢問那種小花的名字。

  “牛犢的早餐特別可愛吶。由牧牛人打來沾滿晨露的青草,帶到牧舍裡喂牛犢。牛犢記得牧牛人的模樣,一看見他來就會興高采烈地哞哞直叫。在那些打來的草堆中,還夾雜著好多活生生的花兒吶。牛犢甚至把那些花兒也津津有味地一古腦兒吃了下去。”

  聽著洋子的說明,三千子出神地點著頭。這時,傳來了牛悠閒自得的鳴叫聲。

  “哎呀,牛居然爬上了那麼高的山丘吶。我也想上去瞧瞧。”

  三千子說著,抬起頭望了過去。

  “牛是一邊吃著草,一邊往高高的山丘上慢慢爬去的吶。那是一隻今天才讓人擠了奶的母牛。”

  洋子說話時是那麼平靜自若,與其說是在滿心喜歡地眺望著那隻牛,不如說是在滿心喜歡地凝視著三千子。

  “喂,你覺得哪座山丘好呢?我們到三千子最喜歡的山丘上去用餐吧。”

  “好的。”

  三千子拽住洋子的手,朝一座山丘跑去。誰知剛一爬上去,她又說對面的山丘更好,於是,又轉移到了另一座山丘上去。最後洋子忍不住噗哧笑了起來:

  “討厭,三千子真是性情多變,貪婪無比……難道你就是這樣馬不停蹄地移情於新的朋友嗎?”

  “你太損人了,真會惡作劇。”

  “不,我是開玩笑吶。不過,要是走得太遠,搬起椅子之類的東西來,實在是很費事吶。”

  “不過,誰叫每一座山丘都如此美麗呢?”

  “是的。你說過,巴不得讓每一個漂亮的人都成為你的姐姐,你希望和每一個人都成為朋友。三千子就是這副德性唄。”

  “我自己也糊塗了。”

  三千子的雙頰飛起了紅霞,埋下了頭。見此情景,洋子的心因勝利的喜悅而顫慄不止。她思忖道:三千子已屬於自己一個人了。

  洋子吩咐隨同而來的女傭,讓她搬來了椅子和桌子,設定了一家藍天下的沙龍。

  從籃子裡取出罐頭、麵包皮、紅茶,還有壽司。三千子也在一旁幫忙,把餐具擺放在了青草上。

  “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過家家的情景。”

  “真懷念那個時候啊。”洋子突然沉默了。她吩咐女傭道:“把水煮沸,等牛奶溫好以後先告訴我一聲。另外,如果冰淇淋已經做好了,就去拿過來,還有我的草莓……”

  在等女傭回來的時候,三千子說道:

  “可以光著腳在草地上走一走嗎?真想踏一踏美麗的綠草。”

  她脫下的白色布襪和鮮豔的紅色草屣,在一片綠草之中是那麼清晰和醒目。洋子凝視著它們,就如同凝視著三千子那可愛靈魂的露滴一樣。她帶著淡淡的憂愁說道:

  “三千子,這地方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真是太棒了,就像是童話的王國吶。”

  “是啊。但聽這兒的管理員說,要是真地住下來,可就並不那麼像童話的王國了。但我還是喜歡得不得了,甚至想等畢業以後,乾脆做個牧場管理人得了。”

  聽了這話,正來回踏著柔軟青草的三千子不由得停下了嘴上哼唱的歌曲,回頭看洋子。

  洋子今天也穿著一套頗具少女特色的和服,她那繫著和服腰帶的純潔身影,還有那種只是襯托出她天生麗質的新化妝法,在三千子眼裡都是那麼耀眼鮮麗。

  倘若讓這樣的麗人在綠色的牧場上看護牛群,誰知道會釀造出多麼美味爽口的牛奶和乳酪啊!

  但三千子又轉念想道:那樣做未免太可惜了。眼前的這個人分明更適合於在一大堆花兒的簇擁下,沐浴著明亮的燈光,享受明朗而豐饒的生活。

  “瞧,它們都走到那兒來了。”

  洋子指著前面的一片樹蔭說道。只見兩隻牛犢從樹蔭後面走了過來。

  可她們眼前的這頭牛卻出乎意料地大,以致於三千子不由得屏住呼吸,緊挨著洋子說道:

  “你不怕嗎?它不會做什麼吧?”

  “它可溫馴老實吶。”

  “哎呀,你瞧,那麼大的Rx房,真讓人噁心。”

  那牛的Rx房真是大得驚人——它那桃紅色的大口袋鬆弛地耷拉在腹部上……

  “一看見那Rx房,我總是想起母親吶。”洋子平靜地說道,她的聲音分明已經潮潤了。

  “乍一看,那模樣怪難看的,可裡面裝滿了溫暖的乳汁。我想那便是母性的象徵吧。”

  三千子默默地點點頭,對洋子的深刻想法感佩萬分。她又一次看那碩大的Rx房。

  但她卻沒有留意到掠過洋子臉上的那一道哀愁,只是說道:

  “我也想試著擠擠奶吶。”

  “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喲。在牧場上,如果能幹擠奶的活兒,那就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了。得花三年到四年的時間來學習。擠奶時,如果使出的手勁和牛犢吃奶的感覺不一樣,那母牛的奶計就流不出來了。”

  正在這時,兩隻牛犢從母牛的背後鑽了出來。

  “啊,真可愛,就像小鹿一樣。”

  三千子跑過去撫摸著牛犢的脊背。那牛背是那麼光滑而溫暖。

  “這,就是姐姐的牛犢嗎?已經取名字了吧?”

  “還沒取名字吶。我們倆一起給它們取個名字,當它們的父母吧。”

  這一切也是那麼妙趣橫生,以致於三千子的面頰已經熠熠生輝。

  她們把雙腿伸展在草地上,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了取名字的遊戲。

  “叫‘阿雨’,怎麼樣?”

  “‘阿雨’?!討厭,我討厭雨。”

  “要知道我是在關於雨的會話中受到了瑪弗麗小姐的羞辱,爾後又多虧了雨,我才有幸第一次讓姐姐你送我回家的……”

  “不過,取名叫‘阿雨’挺彆扭的。說起帶‘阿’的名字嘛,……阿麗莎怎麼樣?安德烈-紀德①的小說《窄門》中的阿麗莎。”——

  ①紀德***1869-1951***法國著名小說家,194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窄門》是其主要作品之一。

  “可聽起來就像是‘啊,你傻’,取人的名字也可以嗎?那麼,如果是男孩,就叫保爾,女孩嘛,就叫維吉尼。”

  “喂,你讀過《保爾與維吉尼》①吧?”——

  ①《保爾與維吉尼》系法國作家聖皮埃爾***1737-1814***的代表作。

  “唔,哥哥的巖波文庫等等,我全都讀吶。”

  三千子羅列了一大通書籍的名字。

  “啊,太高興了。不過,三千子能讀懂嗎?我也最喜歡那些美麗的故事了。那就從帶刀的名字說起吧。下次見面時再說帶亻①的名字……喂,那個可憐的阿刺克涅怎麼樣?或許三千子也知道她的故事吧?”——

  ①刀和亻是日語假名錶中最初的兩個。

  洋子用手拔著野草,眼睛裡閃爍著遙遠的光芒說道:

  “在很久很久以前,希臘島上有一個美麗的少女阿剌克涅,專以織布為生。她織出的絲綢是那麼漂亮精緻,以致於她自己都被迷住了。她心高氣傲,自言自語地說道,我肯定比彌涅耳瓦女神的技藝還要高出一籌吧。誰知這句話激怒了彌涅耳瓦女神。於是決定在阿刺克涅和女神之間進行一場織布比賽。”

  “裁判由朱位元大神擔任,並且約定:輸家將不得再在這個世上織布。”

  “不久比賽的日子到來了。阿刺克涅在往常的那片樹蔭下拚命織布,而彌涅耳瓦則在雲層之中使勁地織布。朱位元大神坐在藍天中央的金椅上關注著比賽的結果。”

  “阿刺克涅終於恍然大悟:自己根本無法與彌涅耳瓦那神奇的技藝媲美,於是啜泣不止。女神看見阿刺克涅那顆傲慢的心已經醒悟,便高興地說道:

  ‘儘管在朱位元面前立下的誓言不可更改,但可以把你變成不是人的模樣,准許你從今以後一直織布。’”

  “她一用手接觸到阿刺克涅的身體,阿刺克涅便頃刻間變成了一隻美麗的蜘蛛,又開始在往常的那片樹蔭下織起了美麗的絲線。”

  “這該是一個美妙的故事吧。”

  三千子聽得如痴如醉,點點頭說道:

  “哎,我覺得阿刺克涅這名字好。”

  “是嗎?那就把三千子的牛犢取名為阿刺克涅吧。可我的牛犢呢?”

  “就取下一次的那個故事的名字吧。”

  兩個人把臉伏在青草上開心地笑了起來。

  三千子感到愜意無比,彷彿如果這樣的日子延續下去的話,自己也能長出一雙翅膀,變成一個天使似的。

  她張開了雙臂,就像是在擁抱五月的天空一樣。

  一年級的學生們也已經完全習慣了學校的生活,要麼結識了各自的好朋友,要麼有了各自的“姐姐”。在她們的天真無邪之中也萌動了少女式的競爭心,以致於產生了微妙的情感糾葛。

  在三千子成為洋子的“妹妹”之後,還多次從四年級B班的克子那兒收到過來信。但早已傾心於洋子的三千子,除了把克子當作普通的朋友之外,再也沒有往深處想過。

  在舉行早會的時候,作為四年級的副班長,克子總是站在隊伍的最前列。而四年級的班長洋子則並排站在她的旁邊。乍一看是出於無意,可實際上,克子總是閃動著她那雙聰慧的眼睛,尋機與低著頭的洋子拉開一定的距離。

  深諳這一點的三千子有時候會覺得小小的胸膛裡有一種被撕裂了的疼痛。

  而且這一陣子,校園裡更是盛傳著關於洋子的種種傳聞。以前大家都稱讚她是一個優等生,又討嬤嬤的喜歡,還擅長法語。可如今就像是要徹底推翻從前對她的評價似的,四處漫延著關於洋子家裡人的流言蜚語。

  “你的八木,沒有母親吶。”經子一邊觀察三千子的表情,一邊說道。

  “已經過世了吧?怪不得她那麼多愁善感。”

  “不,據說還活著。”

  “那麼,其中肯定有什麼原委吧。我更覺得她格外寂寞了。”

  “事情看來並不那麼簡單吶。因為其中的內情甚至沒有透露給做妹妹的你。”

  “我又不是和她家裡的人要好,所以,我才不想去打聽那種悲傷的事情吶。更何況她也不是那種愛說話的人,不喜歡說什麼多餘的廢話。”

  經子有些輕蔑地聽著,突然把嘴巴湊近三千子的耳畔嘀咕道:

  “你要保密,好嗎?”

  反覆叮囑以後,她就像是從口中吐掉什麼骯髒東西一樣說道:

  “八木的母親去了某個地方,一個遙遠的地方。你知道嗎?所謂的某個地方是指……”

  快把耳朵堵住。快把經子的嘴巴縫起來。三千子義憤填膺,彷彿脊樑骨都因憤懣而不住地瑟瑟顫抖著似的。她猛地挪開了耳朵。

  三千子總認為,既然是朋友,就應該幫助對方消除那些罪惡的流言蜚語,只有這樣才算得上好樣的。然而,眼前的一切又屬於多麼邪惡的友情啊。還有那種幸災樂禍的陰暗心理。

  “我不聽,我不想聽。”

  “反正那是三千子的自由。不過,不是別人的,而恰恰是八木的事情,三千子居然被矇在鼓裡……”

  “喂,從今以後,如果有人亂傳那種謠言,經子不能也幫忙闢辟謠嗎?”

  “即使說闢謠吧,一旦流傳開來的東西又怎麼能遏制得住呢?”

  洋子之所以被捲入了這種屈辱的漩渦之中,似乎也全都是因為自己。一想到這兒,三千子對洋子的思慕更是有增無減了。

  另一方面,克子那張表情激烈的面孔又浮現在三千子的腦海裡。儘管那張臉了乏聰明與乖巧,但眼角卻流露出一種莫名的險詐。作為朋友或許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但如果變成了敵人,誰知道會做出什麼樣的惡作劇呢?

  課間休息時,三千子仍然一人留在教室裡,提筆給洋子寫了封信。

  姐姐:

  早晨在講堂前我們曾和五年級的同學在一起,對

  吧。那時,我看見你的臉色比平常更加蒼白,或許是因

  為外面的綠葉映襯在臉上的緣故吧。我喜歡你健康精神

  的模樣。儘管從下午開始,又要上我討厭的瑪弗麗小姐

  的課,但承蒙你那天為我溫習了功課,所以,今天我要

  勇敢地舉手回答問題。

  放學回家時我在坡下的紅色宅邸處等你。因為班上

  的同學喜歡起鬨和張揚,所以我很害羞。

  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一定要永遠做我的姐姐。

  在晨風中——

  三千子

  她從筆記本上撕下這一頁,摺疊成蝴蝶結的形狀,走到了校園裡。

  不一會兒,鐘聲“——”地敲響了。三千子在洋子經常過往的走廊拐角處等著洋子。

  洋子的手上拿著一本書,和兩三個人一起並肩走了過來。與綠葉上折射出耀眼光芒的外面世界所呈現出的晴朗和明亮大相徑庭,走廊的拐角處正好處在樓梯投下的陰影之下,顯得昏暗而陰鬱,以致於只能隱約看見洋子那深藍色的裙子和她臉部的大致輪廓。

  三千子若無其事地緊貼在牆上走了過去。在學生們來來往往的雜沓之中,她默默無語地把信塞進了洋子的手心裡。然後她捂住因激動而微微漲紅的臉頰,跑進了離走廊不遠的一年級教室。

  被這條街上的人稱做“紅色宅邸”的那棟西式建築物,是位於校門外的坡道下面的一棟空房子。從前是一個外國佬的日本小妾所住過的豪宅。

  從這棟紅色宅邸往下走,然後再爬上對面的山坡,有一個稍稍凸起的高地。洋子的家就位於這一個山岡上,是一棟從庭院裡便可以眺望到晴朗的富士山的閒雅住宅。

  從預科開始,洋子每天都從這條路上去學校,早就風聞了關於紅色宅邸的種種傳言——

  還是在洋子進入女生部後不久的某一天,她在一道粉刷成紅色的、低矮的圍牆旁邊往前走著。這時,從宅邸裡面傳來了鋼琴的聲音,還有不知道是什麼曲子,但卻分明帶著哀怨的微弱歌聲……

  “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在彈琴唱歌呢?”

  她不由得踮起腳尖,朝樹叢中窺探。

  在花草繁茂的涼棚深處,有個人穿著淺色的衣服獨自吟唱著。原來是一個頭發烏黑,化妝典雅的日本婦人。

  就像是瞥見了某種不祥之物似的,洋子被嚇了一跳,隨即蜷縮起身體走開了。

  “難道剛才的那位女人就是人們議論紛紛的那個外國佬的小妾嗎?……”

  她覺得,這分明是一個與“外國佬的日本小妾”這一稱呼極不吻合的婦人。“世人之言不可信”,一想到這裡,她的心中竟湧起了近於義憤的悲哀。

  那以後,每當洋子從紅色宅邸前通過時,都禁不住想看清楚那婦人的模樣。但總是隻有寬闊的庭院,出現在視野裡,卻看不見人的蹤影。

  不知不覺地,當洋子通過那兒時,已不再把視線投向宅邸內部了。還是在庭院裡雜草叢生,一片荒蕪之後的某一天,洋子才驀然發現:那宅邸裡早已經空無一人了。

  那以後,宅邸更是變成了一座廢屋。颳風下雨之後,洋子懷著虛無的心情目睹了裡面的衰敗景象:樹枝被折斷,房門被打爛,花壇裡的花草東倒西歪地趴在地上。

  宅邸破敗之後,不知為何,洋子的心反而被它深深地攫住了。和三千子一要好,她就馬上向她講起了紅色宅邸的種種事情,儼然是在訴說著一個遙遠的故事一般。而這衰微的庭園則成了她們倆快樂之夢的棲息地之一。

  一旦看到高年級學生和低年級學生結伴回家,或是在一塊兒親密地交談,班上的人就會故意起鬨道:

  “那個人和那個人是親愛的一對吶。”

  而那些“親愛的一對”也把被人起鬨看作是一種榮耀,並不像她們嘴上所說的那樣討厭起鬨者。實際上起鬨的人也早已看穿了她們那種微妙的心理,思忖道:

  “越是對她們起鬨,她們就越高興吧。”

  當起哄者的這種心理暴露無遺時,又不免覺得她們有些羅嗦多事……

  在洋子和三千子之間還加入了一個競爭者,這使得她們的交往格外醒目,總是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

  因此,這兩個疏於世故的天真少女不知不覺地養成了避開眾人耳目的癖好,即使是回家時,也大都在這行人寥落的紅色宅邸前碰頭。

  率先步出校門的三千子停在荒蕪的庭院前面,慢慢地重新系好鞋帶。這時,四五個學生很快走了過去。接著便看見了洋子的身影。

  兩個人並肩而行,心兒是那麼平和寧靜,甚至毋需再用語言交談。誰知洋子開口說道:

  “三千子,你肯定聽說了很多關於我的事情吧。”

  三千子吃了一驚,但隨即搖搖頭說道:

  “別人說的話,我才不相信吶。因為她們喜歡捉弄人。”

  “說得也是。不過,對誰都無法真正地加以信任,或許恰恰是不幸的開端吧……”

  三千子一門心思只想著消除洋子對那些惡毒傳言的擔心,不由自主地隨口說了句“不相信別人”之類的話。誰知洋子竟加上了如此晦澀難懂的註釋,所以,三千子瞪圓了眼睛,一臉困惑不解的神情。但她又驚訝地發現,洋子那顆經受了磨練的心靈竟然如此尊貴堅強。

  “儘管我想和大家友好相處,可班上有些勢利眼總是見風使舵,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如果相信那種人的話,彷彿自己也跟著變得骯髒齷齪了似的。”

  “嗯,那倒不假。”

  “在我看來,那些關於姐姐的傳聞是非常可笑的,要知道我經常都在姐姐身邊,沒有必要從別人的傳言中去了解姐姐的事情。所以呀,我什麼都不聽。即使聽見了我也當做耳旁風。”

  洋子的眼眶裡噙滿了淚水,一下子潮潤了。她伸出熱辣辣的手和三千子握在了一起。

  “哎,三千子是那麼信任我,可我呢,我呢?”下面的話語一下子哽在了喉頭。

  洋子像是逃跑似地衝下了坡道,那神情就彷彿是害怕看到自己午後的身影——自己那長長的身影一般。

  但過了一會兒,她就像是做出了決斷似地把一切都說了出來。她的聲音聽起來就如同滿腹的痛楚一古腦兒迸發了出來似的:

  “那件事似乎是我的痛處,喚起了我最難受的心惰。但閉口不談也同樣是痛苦的。因為我不想成為一個撒謊者。無論在別人眼裡,那一切有多麼悲慘,我也絕不能對三千子隱瞞什麼。你那天真無邪的美麗帶給了我巨大的力量。”

  她沉默了一會兒,又接著說道:

  “喂,學校裡的那些傳言是真的吶。”

  就像在經子湊近自己的耳朵輕聲嘀咕時一樣,三千子害怕自己的耳朵所聽見的那一切。

  如果是經子說出的壞話,她倒可以逃走不聽,可此刻面對洋子發自內心的告白,又怎能充耳不聞呢?

  她看也不看洋子的臉,只是點了點頭。

  “儘管如此,你還會和我交往下去嗎?”

  在洋子一本正經的追問之下,三千子的血液都彷彿凝固了似的,但她還是點了點頭。

  洋子低著頭說道:

  “我並不知道自己的母親,似乎一生下來就從未見過面。對於自己沒有母親,我開始覺得不可思議,還是在上了小學以後。去遠足郊遊或是文娛匯演時,大家的母親都前來出席,惟有我總是由年邁的奶奶出席……儘管如此,當奶奶還在世的時候,我還是很快活的。我是父親和奶奶的寵物,我是那麼幸福。我一直以為母親早已去世了,所以即使非常悲傷,也還是能夠斷念死心。可是,在奶奶去世以後,我才第一次知道了母親的真實情況。是以前一直在我們家幹活的那個老爺爺的女兒告訴我的。看見我突然變得無精打采的樣子,父親也大為驚訝,千方百計地想盡了辦法,但最終還是白搭……即使到今天也……母親她……”

  三千子懷著蒼白無力的心緒,被洋子從未有過的堅毅深深地打動著,等待她下面的話語。

  :遴花

  這是在盛大的入學典禮結束後不久的某一天。

  學生們從四面八方的走廊上湧向鐘聲響徹的校園裡。

  奔跑著嬉戲作樂的聲音;在櫻花樹下的長凳上閱讀某本小書的人;玩著捉迷藏遊戲的快活人群;漫無目的地並肩散步的人們。

  新入校的一年級學生們熱熱鬧鬧地從下面的運動場走了上來。看樣子是剛上完了體操課,她們全都脫掉了外衣,小臉蛋兒紅通通的。

  高年級學生們儼然一副遴選美麗花朵的眼神,埋伏在樹木的濃蔭下,或是走廊的轉彎處。

  “今年的新生中小矮個可真不少吶。”

  “看起來是那樣喲。我們剛進校時肯定顯得更矮小吧。”

  “個頭太大的新生讓人有點難以親近,才討厭吶。她們現在這樣子才可愛嘛。”

  “喂,你已經盯上目標了?”

  “無論我們怎麼自作主張,一年級的新生也並不是任人擺佈的木偶呀。怎麼可能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呢?”

  三千子率先跑到通往教室的走廊上取回自己的上衣。這時,一個瘦高個兒的人突然從微暗的窗戶邊湊了過來,將一個深藍色的信封交到了三千子手中。三千子驚訝得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對不起,請你過一會兒再……”

  那個人輕聲地低喘著,只是微微露出一張灰白的臉龐,便一溜煙似地消失在了走廊的拐角處。

  三千子把那封信悄悄地擁在怦怦直跳的胸口上,走進了教室。這時,已有五六個同學打別的道路率先返回了教室。她們一邊穿外衣,一邊梳理著自個兒的娃娃頭,嘴裡還嚷嚷著什麼。一看見三千子的身影,就立刻七嘴八舌地嘲弄開來了。

  “大河原,恭喜你呀。”

  “大河原,你瞧,有人已經送來了幸福之花吶。”

  她們又是敲打三千子的肩膀,又是撫弄她的頭髮,然後跑出了教室。

  三千子定睛一看,才發現自己的桌子上放著一小束色彩濃豔、芳香馥郁的紫羅蘭花。她不由得吃了一驚,開啟桌子一看,只見教科書上擱放著一個雪白的信封,上面的字跡是用紫色的墨水寫成的……

  倏然間三千子感到自己就像被人拽住了兩隻手似的,不知所措。

  “先讀哪一封呢?……”

  這時,那在微暗的窗戶邊上匆匆閃過的灰白而優雅的面影,率先浮現在她的腦海裡。於是,她打開了深藍色的信封:

  恕我冒昧,想必讓你受驚了。但務必懇請你不要責

  怪我的失禮。在此,請接受我獻上的花束。

  儘管你喜歡何種花卉我不得而知,但倘若在我的花

  束中有一種是你所喜歡的,那我將會多麼榮幸啊。

  薔薇花

  分明那與我無關

  為何竟淚流滿面

  被蹂躪的薔薇花啊——

  難道這世間的無常只屬於你

  野梅

  在無人觀賞的偏僻山村

  荊棘與構橘遍地叢生

  梅花被棄置於籬笆旁邊

  在雨裡褪色在風中凋零

  看見她為人世而煩憂嘆息

  又怎不叫人頓生哀痛

  娑羅樹

  根府川褐色的石頭上

  白色的花兒猝然凋殘

  只因綠葉太過繁茂

  樹上的花兒才隱而不見

  謹以此獻給我所愛慕的三千子小姐

  五年級A班木蓮

  儘管只有寥寥數語,但信中卻透著一種優雅和高貴。那個人不喜歡絢麗花哨的草花,而喜歡飽經滄桑的樹花。她的那顆心是何等深沉啊!

  雖說這封信有些晦澀深奧,讓剛成為一年級學生的三千子頗費躊躇,但她卻萌生了一種感覺:彷彿那封信的字裡行間都瀰漫著那些花兒的濃郁香味。

  薔薇花。野梅花。娑羅樹。

  “娑羅樹的花會是怎樣的一種花呢?”

  三千子不曾見過那種花,但在她看來,對這種生僻艱深的花兒抱著喜歡之情的人,就宛如出現在童話中的那些森林裡的精靈一樣,散發出一種不可思議的美感。

  然而,當她無意中低下頭時,她又看見了桌子上的那一束深紫色的紫羅蘭花。

  三千子感到自己的內心中已經泛起了對剛才那封信的主人的一種淡淡的思慕。此刻又馬上讀另一個人的信件,不免使她心生愧疚。可是,那白色的信封又不可能不開啟。

  從信箋中霍地滑落出一朵紫羅蘭花。

  三千子忙不迭地把花兒夾進了書頁中。

  三千子:

  從你纖柔而小巧的身影第一次出現在校門口的那一

  天起,它就深深地刻印在了我的腦海中。

  每天夜裡,我都在床上輾轉反側,尋思著該怎樣對

  你開口說話。

  我最喜歡紫羅蘭花,勝過其它的一切花兒。你知道

  紫羅蘭花的花語嗎?

  我可以把你叫做“我的紫羅蘭”嗎?

  你又會回贈我什麼樣的花呢?

  其實,這恐怕是我自己過於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

  或許在可愛的你身邊,已經聚集了一大堆美麗的蝴蝶

  吧。

  你將棲息在哪一隻蝴蝶的巢穴中呢?我靜靜地等待

  著。

  獻給我安靜的紫羅蘭姑娘

  五年級B班克子

  讀罷,三千子不禁感嘆道:高年級的學姐中筆下生輝的寫作高手的確是大有人在吶。

  不久前自己還只知道整天坐竹馬捉蜻蜒吶,此刻根本找不到辭句來應對如此風雅的信件。

  怎麼辦才好呢?……

  她穿好藍紫色的上衣後,依舊怔怔地把紫羅蘭花捧在手心中。這時,五六個學生一齊湧入了教室。

  “我給你一點潔面紙吧。”

  山田邦子一邊說著一邊使勁兒地揩拭著臉。她是一個長得又肥又胖但卻喜歡裝腔作勢的人。

  “喂,你竟敢把潔面紙帶到這裡來,不怕老師罵嗎?”

  “我說阪井呀,女孩子拉著一張因脂肪而油亮油亮的臉,不是很討人厭嗎?”

  “我的臉上也浮著脂肪嗎?”

  “讓我瞧瞧。沒有吶。誰叫你是一隻瘦猴子呢?在這開春的季節,要是一點脂肪也沒有的話,倒是讓人擔心吶。”

  在這開心歡愉的嬉笑聲中,經子像是恍然大悟似地高聲說道:

  “哎呀,大河原,你這是怎麼啦?”

  說著,她從桌子中間走了過來。當她看見三千子手中的紫羅蘭時,先使了個眼色,然後湊近三千子的耳畔低語道:

  “關於這花的事情,我有話對你講吶。放學回家時不和我一塊兒走嗎?”

  “什麼?!”三千子儘管心中怦然一跳,卻還是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從附屬幼兒園到小學部,又經過預科升到本科一年級的經子,與通過選拔考試後進入本校的三千子相比,在這所學校裡真可謂如魚得水,對學校的一切也是無所不知,還結識了不少高年級的朋友。

  像今天這樣,從陌生的學姐那兒收到情意綿綿的信件以後,自己該怎麼辦呢?三千子很想請教一下經子。

  基督教會的女子學校與官立的女子學校相比,學生之間的人情可謂更加細膩微妙。她們用各種各樣的愛稱來彼此稱呼,而高年級學生與低年級學生之間的交往更是熱情奔放。對此,三千子也多少耳聞了一些,但實際的情形又如何呢?

  “所謂的‘S’,也就是sister***姐妹***的省略語喲。不過只取了這個英文詞語的頭一個字母罷了。一旦某個高年級學生與某個低年級學生要好了,那大家就會這麼稱呼她們,並鬧得個滿城風雨。”

  聽經子那麼一說,三千子迷惑不解地問道:

  “說起‘要好’的話,和每個人都要好總可以吧。”

  “哎呀,才不是那麼一回事吶。彼此得特別地喜歡對方,互贈禮物什麼的……”

  原來那兩封信是這麼一回事啊!——儘管三千子似乎明白了,但隨即又陷入了更深的困惑之中:自己連對方的模樣都還模糊不清,怎麼會……

  可一旦想到在這個校園裡有兩個特別喜歡自己的人,不知為何,整個胸膛就跟春天這個季節一樣暖融融的了。

  她把紫羅蘭花放進書包皮裡,又把兩封信塞入了上衣的口袋中,扣好了鈕釦。就彷彿懷揣著一個重大祕密似的,她忐忑不安地期待著與經子一同踏上約定好的歸程。

  那天,早晨的時候還是櫻花綻放、淡雲蔽空的和煦天氣,但從下午開始,突然颳起了寒冷的北風。只見含苞待放的木蘭花蕾綻露著白色的花瓣,痛苦地隨風搖曳著。

  “好像要下雨了。我可沒帶傘吶。”

  “我也是。”

  “媽媽說聽了天氣預報的,好像沒事,結果害得我上了當。”

  “比起下雨,更讓我受不了的是——一到下午我就頭疼得厲害。”

  “哎,是你的老毛病嗎?”

  “快別用什麼‘老毛病’這類農村老太太式的說法了。其實是瑪弗麗過敏症吶。”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和你可是同病相憐。怎麼辦才好呢?她老是冷不防說一大通英語,讓人摸不著頭腦。她呀,嘴巴又快,脾氣又大。”

  那個瑪弗麗小姐此刻還沒有進教室來,所以,一年級的學生們都湊在窗戶邊眺望著陰霾的天空。

  透過浪濤般隨風翻騰的樹葉,能看見遠方的天穹陰沉著臉變成了鉛色,從大海的上空向著眼前一步步逼近了,還聽見風的聲音越刮越響……

  不一會兒,學生們便看見大顆大顆的雨滴發出“嗒嗒”的聲響,降落在校園裡。

  有人在匆忙地關閉窗戶,有人趕緊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一片混亂之中,瑪弗麗小姐腳下發出響亮的聲音,走了進來。

  她突然拿出一條細細的教鞭,“噼噼啪啪”地敲打著黑報說道:

  “不行不行。有很多人還在說話。這可不行。”

  儘管被稱之為“小姐”,但她卻常常陰沉著那張分明已經超過了30歲的面孔,神經質地將手指頭捏得嘎巴嘎巴地響。

  儘管帶著點外國口音,但她已經習慣於用日語直呼日本人的名字了。

  “石原……”

  “Present.①”——

  ①英語,點名時相當於中文的“到”。

  “山本……”

  “Present.”

  每一次瑪弗麗都抬起頭來,對照著察看學生的名字和學生的臉。

  一旦教室安靜下來以後,外面的雨聲就更加猛烈地撞擊著耳膜了。

  在這所信奉天主教的學校裡,下午全校的所有班級都無一例外地上外語課。日本教師們全都蟄伏在教員室裡,惟有那些法國修女和英國教師們出現在教室裡。

  即便是那些能講一口日本話的外國人,上課時也像是故意捉弄人似地只說本國話,因此,從新入學的當天開始,對於一年級的新生來說,下午的上課時間是最難熬的。

  從該校預科升上來的20餘名學生與從其它學校選拔上來的學生相比,已經掌握了英語和法語的基礎知識,所以,在上外語課時被編入高年級中學習。而剩下的這些從頭學起的學生則是半斤八兩,不相上下。

  瑪弗麗小姐的嘴脣就像薄薄的刀片一般令人害怕。大家都全神貫注地諦聽著從那裡發出的每一個音節。

  瑪弗麗穿著棕色的裙子,上面套著一件灰色的上衣。她把自己的青春奉獻給了學校和學問,從她身上可以發現一種花兒含苞未放便已過早枯萎了的悽寂。

  “大河原,不,三千子……”

  “到。”

  “不對。大河原三千子……”

  “Present.”三千子滿臉通紅地回答道。

  “還有大河原愛子……”

  三千子慌忙中又答應了一聲。

  “你幹嗎?”

  瑪弗麗小姐微微仰起頭來瞅了瞅三千子,然後又接著點名。

  50個少女的新面孔似乎與她們的名字一起,留在了瑪弗麗的記憶中。不過,打一開始便鐫刻在了她印象中的卻是擁有大河原這一相同姓氏的三千子和愛子……

  她在內心深處悄悄地捕捉著兩個人的特徵來加以區別:“漂亮的三千子‘和’腿腳不便的愛子”。

  “正好下雨了。大河原,你用英語說‘下雨了’。”

  “Itisrain.”

  “不對。安達,你說說看。”

  瑪弗麗小姐讓三千子就那樣站著,又接著叫了下一個學生的名字。

  “Todayrains.”

  “不對。山田,你來說吧。”

  “Itrains.”

  說錯了的人都必須得一直站著,直到有人能正確地回答為止。

  “Rain是一個名詞。當說‘下雨’的時候,大都用It作主語,而Rain則轉化成了動詞。名詞轉化成動詞的情況是不乏其例的。昨天的學習中也出現過——儘管尚未學習語法,但你們畢竟是教會學校的學生呀。難道連最起碼的會話也不會嗎?這怎麼行呢?好吧,讓我們再練習一下關於‘下雨’的說法吧。”

  如此這般地用會話來“整治”了一陣學生之後,才正式轉入教科書的學習。

  瑪弗麗流暢而清晰地朗讀著。學生們跟著她發出了琅琅的讀書聲。其中還有人將課本豎立在面前,用假名標註著瑪弗麗的發音。

  因口袋裡揣著兩封信,所以,三千子就像被某種暖融融的快意搔得胳肢窩發癢一般心緒不定。

  “課早點結束就好了。我想從經子那兒打聽好多事兒吶。”

  當下課的鐘聲終於敲響時,那鐘聲就宛若鳴響在三千子的胸口中似的,使她的心兒“咚咚”直跳。

  可瑪弗麗卻一邊鼓搗著胸前的飾物,一邊徑自繼續讀著。

  “剛才我稍稍遲到了一會兒。讓我彌補一下,以便上滿一個小時吧。”

  學生們大為不滿地齊聲仿效著瑪弗麗的嘴形。

  從本地開闢為通商港口時起,山崗上就有了這一片古老的外國人居住區。眼下,這片山丘已被籠罩在烏黑的雲層之中,教室裡面就跟日落時分一樣昏暗無比。已經下起了傾盆大雨。

  或許是來接學生的汽車吧,山坡下面喇叭聲此起彼伏,響個不停。

  “是瑪弗麗小姐。多可憐啊,學生們正在遭受她的虐待吶。”

  不少人正窺伺著一年級教室議論紛紛。

  “喂,瞧那個身體單薄,膚色微黑,頭髮又濃又黑的大眼睛姑娘。她到底是誰呀?”

  “不知道。”

  “哦,她該不會是大河原吧。”

  “你認識她?”

  “哪裡哪裡……吃飯的時候,不二屋的夥計給她送來了火腿麵包皮,注意一下黑板上的訂貨單,今天一年級當中要火腿麵包皮的人只有大河原唄。所以我才記住了。”

  “哎呀,你可真是個偵探高手吶。”

  三千子惴惴不安地望了望窗戶,她發現有一張臉正從那兒朝著自己微笑。但由於雨水的溼氣,窗戶的玻璃變得霧沉沉的,看不清外面的情形。只有一種紫色的感覺朦朦朧朧地縈迴在眼瞼的四周……

  瑪弗麗小姐的臉上是一副對學生們的焦躁一無所知的表情,她延長了近10分鐘的上課時間才終於合上了教科書。

  “雨下得好大。你們回家時可要小心喲。”說著,她這才第一次微微露出了笑臉,聳著肩膀,悻悻地走了出去。

  三千子抱起書包皮,飛快地跑向門口的鞋櫃,迅速換好了鞋子。但雨下得太大了,她只能呆立在大門口,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坡道。

  “經子會在哪兒等我呢?”

  她跑到辦公室一看,電話間前面排著一條長隊,很多人正等著給家人打電話來接自己。

  三千子的家離學校很遠,乘電車也得花上40分鐘,儘管家裡人不可能來學校接她,但她想讓他們到那邊的車站來,所以決定排隊等著打電話。

  高年級學生中有些人本來就未雨綢纓地在傘架上放著一把雨傘備用,還有些人則跑到自己熟識的勤雜人員處去借用學校的雨傘。

  因突如其來的驟雨而束手無策的,當然還是剛入學的一年級學生。

  “哎呀,三千子,我找你找得好苦喲。”

  不知經子從哪兒跑了過來。三千子也舒了口氣:

  “我也是。我正要給家裡打電話,請等我一會兒吧。”

  “叫他們來接你嗎?如果是那樣的話,順便告訴他們一聲,說你去我家玩玩。”

  “可你們家的人我都不認識呀,多難為情啊,我總覺得。”

  “喂,剛才不是說好一起回去的嗎?該是吧。”

  “不過,你家在哪兒呢?”

  “辨天大道三丁目的那家貿易行便是我家。只要你告訴家裡一聲,就不至於捱罵吧。”

  終於輪到三千子打電話了。她剛一開口說想去經子家,母親不等她說完就劈頭蓋臉地訓斥道:

  “那可不行。下這麼大的雨,就不要在路上耽擱了,徑直回家吧。等天氣好的日子再說。即便和對方約好了,也得趕快回家來喲。”

  說完,母親結束通話了電話。

  “不行,我媽說了今天不行的。”

  “真是沒勁兒。那就同路到馬車道吧。或許家裡已經有人來接我了。我這就去拿傘來。”

  說罷,經子拔腿朝走廊的另一頭跑去了。

  正當三千子神情沮喪地望著天上下著的雨滴時,身後傳來了一陣好聞的香味。她還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大河原,剛才真是對不起。你沒傘吧。”

  回頭一看,三千子與剛才那位高個子的人目光相遇了。三千子就像是被迷惑住了似地點了點頭。

  深藍色的眼睛,在紫色的光線中更顯得烏黑鋥亮的頭髮,如花兒一般芳香沁人的臉龐……這個人就像那花語的信件一樣惦念著自己吶。一想到這兒,三千子的整個身體恍若著了火似地滾燙髮熱。

  與平常夢見的那些童話女神相比,眼前的這個人不僅活生生地對著自己說話,而且還寫給自己美妙無比的書信,把溫柔的安慰傳達給自己。

  “你家在哪兒?我送你。”

  “不過,挺遠挺遠的。”

  “那就更應該送你了。我不忍心讓你冒著這麼大的雨獨自一個人回去。車馬上就要過來了。”

  她若無其事地搶過三千子的書包皮,拽住還恍若夢境之中的三千子的小手,往大門口走去。

  她似乎不想引起旁邊其他人的注意,一下子把三千子擁入了一個來接她的男人的雨傘下面。

  “三千子,大河原!”

  從走廊的另一頭跑了回來的經子睜大了眼睛,注視著三千子的背影。

  “對不起,我剛才一直在等你,可是,”三千子連忙從傘下抽身跑到經子旁邊囁嚅道,“那個人,雖說我並不認識,可硬是說要送我回家。看樣子是一個蠻不錯的人吶,我很高興。對不起,儘管我並沒有忘記與你的約定,但我卻又無法回絕那個人,真是對不起呀。”

  “哎?!要是像三千子這樣缺乏主見,聽人擺佈,會怎麼樣呢?那個人嘛,是五年級的八木洋子,赫赫有名吶。她是一座牧場的千金小姐,成績又好,從來就對低年級學生不屑一顧的,不過……另一個送紫羅蘭花的人也不賴喲。明天我就把她介紹給你……”

  經子一邊說著,一邊對著洋子鄭重其事地行了個禮。洋子被大雨淋了個透溼,卻還佇立在砂石路邊,等著三千子。

  “難道不能也和那個送我紫羅蘭花的人,還有其他的所有人都成為朋友嗎?……”

  三千子一臉困惑的表情。

  “說來也是那樣,只是你還不懂吶。等明天再細說給你聽。”

  “要知道,漂亮的人我都喜歡喲。悄悄地躲閃著做朋友,不是讓人討厭嗎?”

  “那你就快去吧。總而言之,5年級的八木在各個方面都是有名的人物吶。”

  經子留下這樣一句謎一般的臺詞後,繞向另一側的出口去了。

  三千子覺得,女子學校裡學生之間的交往是一種頗為奇妙的東西。比如說,明天大家每天都要碰頭見面,卻裝出一副互不認識的樣子,盡用書信來交談。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並非不是一大樂事。彷彿一旦說出口來,語言本身所蘊含的美妙氣息就會陡然間消失流散似的。

  似乎自己快要能夠進入到那夢一般的世界中去了,所以,三千子心兒怦怦跳著走出了校門。只見一輛汽車在雨水中閃著光亮,等候著三千子。

  洋子走近三千子說道:

  “你家在哪個方向?”

  “弘明寺。”

  “那麼,也就是在高等工業學校的附近吧?”

  “嗯,是在山下。不過,或許已經有人在那兒的汽車站來接我了。”

  汽車順著山上的坡道一溜煙似地滑行下去。大雨在眼皮底下的街道上恣意肆虐。

  在聳立著高高尖塔的教堂前院裡,石階的周圍鋪滿了青草,開滿了鮮花。在它們的對面,盛開的連翹被雨水淋溼後熠熠閃亮,彷彿在那裡點燃了燈盞。

  “收到我的信了吧?”

  三千子低俯著臉龐,點了點頭。

  “不過,要是你在學校裡聽說了什麼關於我的風言風語,誰知你的想法又會怎麼變呢?”

  “我希望和每個人都和睦相處,以致於巴不得每一個漂亮的人都成為我的姐姐。因為我們家只有三個哥哥,女孩子就只有我一個人。”

  “我可是孤苦伶仃一個人。不過,要不了多久,我的母牛就會產仔了。下次請你去看看吧。”

  一聽到這句話,一股親密的暖流就倏然間漫遍了三千子的全身。

  “我曾看見過有人牽著一頭牛犢走路。那模樣可愛極了,我都想要一頭吶。”

  “那就送給你一頭吧。”

  “它長大後可就嚇人了。如果能夠永遠都是一隻牛寶寶該多好啊!”

  “不光是牛寶寶,人也一樣唄。要是永遠都是小孩子,該有多幸福啊!”

  長大成人,理應其樂無窮,可洋子那悲哀的言論又源自於何處呢?

  三千子無言以答,只是把視線悄悄地挪向了雨中的街道。

  :封閉的門

  大海的天空上漂浮著白色的雲朵,就像是由“夏天”這艘快艇所排放的煙霧一樣。這是在梅雨季節終於過去之後的一個豔陽天。

  雷聲轟鳴,它也是從海上傳來的,儼然是送來一種爽心的祝福。

  驀然間不由得讓人聯想到海浪的湛藍。

  運動場上的綠草就像是燜熟了似地透著溫熱。學生們各自與要好的夥伴一起尋找一片樹蔭廝守在一起,新穿的汗衫散發出淡淡的汗香。一想到那汗香發自於自己所喜歡的人,不由得平添了幾分情趣和依戀。

  大家已經開始商量暑假裡的計劃了。在自豪地談起將要前往的避暑地時,不免夾雜著幾分虛榮心……

  因為這是一座港口城市,所以市內當然有海水浴場,但沒有人會說自己要在那種地方游泳。

  鎌倉常常被夏季的報紙譽為“海濱的銀座”,如果有人以為它就是最佳避暑地,說自己想去那兒過夏天,卻不免會遭到其他人的數落:

  “是啊,我們家在鎌倉也有一棟房子,可聽人說千萬去不得吶。我媽也說,那兒過於熱鬧嘈雜,已經變得粗俗不堪,好人家的子女去的越來越少了,因為那兒有很多誘惑人的東西。”

  “什麼,誘惑?!”

  聽到這個滑稽的詞語,有三四個人一下子爽快地笑了起來。

  “經子,聽說你曾經是自由泳選手吶。”

  “哎呀,這我還不知道哩。時間是多少?快告訴我。”

  經子一副得意的臉色說道:

  “哼,我不告訴你,大海固然好,可今年起我想去爬山吶。無論怎麼說,大海都僅僅是小孩的娛樂物件罷了。”

  “是啊。那你去哪兒的山呢?”

  “輕井澤。”

  “什麼,你說輕井澤是山?!不是高原嗎?”

  “是的,那地方是高原中的低原吶。”經子毫不示弱地說道,“我家是做貿易的,因為一起做生意的外國人大都要去那兒,所以也邀請我們同行。隔壁家經營婦女服裝的老闆也是每年夏天都去那兒出差吶。我嘛,打算以輕井澤為基地去爬山。”

  “如果是在輕井澤的附近,那該是淺間山吧?如果是上高地①的話,倒還適合於爬山,可要說是輕井澤的話,未免……是不是你搞錯了?”——

  ①地名。

  “你呀,知不知道那兒通火車?”

  看見形勢不妙,喜歡在這種場合逗樂的照子說道:

  “住在海邊的人思念高山,住在山裡的人則渴慕大海,而這便是人的本性吧。總是覺得別人的東西好,什麼都羨慕別人。啊,多麼可悲的人啊。”

  把大家逗笑了以後,她又拍了拍坐在旁邊的三千子的肩膀說道:

  “大河原,你呀,好象對別人的事並不怎麼羨慕吶,因為你總是受人羨慕。”

  三千子沒有加入到討論上述話題的人群中,只是伸展著雙腿坐在青草上。

  經子她們一夥人近來明顯地想要找碴兒來奚落自己,三千子對此已有察覺,心想:這下又來了。

  照子總是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但內心深處卻有一種跟著人起鬨的劣根性,她想借助把矛頭轉向局外人三千子來平息經子她們的口角。

  感到自己被人當作工具來利用,三千子不再緘口不語了:

  “是啊——不過,我倒是羨慕有些人無論是捉弄人還是被人捉弄都能泰然自若。”

  一下子鴉雀無聲了。

  沉默寡言,喜歡剋制的三千子一反往常的作風,表現出一種少有的剛毅和強硬,似乎要把那些試圖打擊自己的手憤然甩開似的。這一來,經子她們一下子愣住了,但馬上又反脣相譏道:

  “哎呀,聽起來就像是隻有大河原一個人才心好似的。”

  “你是在含沙射影地罵我們是鐵石的心腸吧。”

  三千子在心裡暗自囁嚅道:

  “瞧,這幫人就像是在自我坦白吶。”

  一想到這裡,她心中的鬱悶就霍然消失了。

  但經子又湊到三千子旁邊說道:

  “所謂的臉皮厚,心眼黑,不就是像三千子那樣一個人佔有好幾個姐姐嗎?”

  這是多麼侮辱人的粗暴語言啊——三千子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聲音顫抖著說道:

  “我何時何地做過那種事?”

  經子故作鎮靜地說道:

  “哎,你不是也從克子那兒接受了夾有紫羅蘭花的信嗎?”

  “那是因為我覺得她是一個像紫羅蘭一般溫柔的人。”

  “另外,儘管說出名字來有失體面,但不是4年級有兩個,5年級有4個嗎?僅僅只算那些明擺著的人不也有7個嗎?”

  “照你的話來說,那麼,像水江瀧子、葦原邦子等人擁有一個那麼大的信箱,不就說明她們的心臟跟坦克、軍艦差不離嗎?其實,信並不是由接收者的意志來決定的,難道它不是寫信人的自由嗎?難道說接受了信,就意味著我佔有了7個姐姐?”

  三千子的一言一語之間都充滿了自信,甚至還帶著微微的幽默。

  在她那柔弱身體的哪一個部分中蘊藏著如此巨大的力量呢?

  本來經子只是想惹怒三千子才隨口放出了利箭,不料它竟被擋了回來,使得她無路可退了。

  而且,經子作為她們那幫人中間的女皇,勢必要顯示自己的能耐,而現在無疑是最好的機會。

  “真讓人吃驚,竟然把女學生和歌舞劇中的明星混為一談!人氣是明星的生命,當然是收到信越多越好,可我們呢,是學生呀!我們並不是為了從姐姐們那兒收到信件才成為女學生的,不過……”說到這兒,經子屏住了呼吸,像是在思索著該用什麼語言才能一下子擊敗三千子,“當然,能夠收到很多人的信,變成音樂劇中的女主角固然好,只是……”

  經子環視著周圍的夥伴,看見每個人的臉上都流露出掃興的表情,靜悄悄的,一言不發。

  三千子驀地站了起來,抬頭看透過樹葉照射下來的夏日陽光。她拔腿跑了起來。

  “她們肯定以為我是輸了才跑掉的。其實,就算在那種事情匕爭贏了對方,又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呢?”

  她正打算去校舍那邊找洋子時,上課的鐘聲敲響了。

  今天是星期六,說好三千子順道去洋子家玩玩。

  如果不把自己與經子她們的口角告訴洋子,胸中就肯定會殘留下汙濁的芥蒂。

  碰頭的地點還是在那紅色宅邸的庭園。她比洋子先到達了一步,於是打開了書本閱讀起來:

  扶我起來,扶我起來。

  快治好我的病。

  如果不抓緊時間,春天不是就要來了嗎?

  快治好我的病,趕在櫻花盛開的好時光之前。我早

  已急不可待。

  快治好我的病,否則我將把花瓶砸碎。快治好我的

  病。

  心火燎,我要起來,我要起來。光是躺在床上,

  又怎能痊癒?!快扶我起來,或許還有望痊癒。快扶我

  起來。

  讓我成為一個好孩子吧。真的,我求你了。

  啊,我如此任性,渴望著母親的擁抱,一看見母親

  柔軟的綢衣,一看見母親溫暖的膝蓋,我就禁不住想把

  她緊緊摟抱。我觸控著母親的膝蓋。我撫弄著她的衣

  袖。“啊——”我大聲地叫著。快抱住我。

  嗜書的二哥對三千子的作文大加讚揚,不久前給她買下了這本一個少女的文集。

  她喜歡《薔薇活著》這個書名。

  可這朵薔薇花——一個名叫山川彌千枝的少女在16歲時便凋謝了。這本書是她的遺稿集。

  一想到這兒,就有一種感覺:“活著”這個詞仍然活著。

  摸一摸美麗的薔薇。它冰涼冰涼的,晶瑩而透亮。薔薇活著。

  書名便是取自於少女所留下來的這首歌。

  “讓我成為一個好孩子吧。真的,我求你了。”

  找個地方藏起來吧。等姐姐來了,我就說這句話向她撒嬌。

  因為一旦看見對方的臉,就又會害臊得說不出口來吧。

  這個念頭使三千子興奮無比,以致於她在荒蕪的庭園中歡蹦亂跳了起來。

  走進大門口的門廊,她把《薔薇活著》一書悄悄地放在了一塊石頭上,以便讓洋子能一眼看到這本書。

  她摘了一朵小花夾在剛才讀過的那一頁中間。

  路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三千子,你在哪兒?”傳來了洋子那清脆的聲音。

  三千子真想說“在這兒吶”便一個箭步飛奔過去,但她卻忍住了。她只是蜷縮起身體,微笑著躡手躡腳地繞到背面,躲在了雜貨屋的後頭。

  “三千子。”

  這一次洋子小聲地呼喚道,聲音裡帶著一絲驚訝。她走進了庭園裡。

  從安靜的住宅街上只傳來了午後的音樂聲。

  港灣上的船舶拉響了汽笛。在汽笛聲消失而去的那一瞬間裡,這無人居住的棄屋會散發出陰森恐怖的寒氣。

  儘管陽光是那麼耀眼眩目,使物體投落下濃重的陰翳,但不久酷烈的夏季就將裹挾走所有的一切,所以,總讓人感到一種真空似的悽寂。那是一種與夜晚,與黑暗沙然不同的屬於白晝裡的明晃晃的恐懼。洋子曾經在哪一本書上讀到過發生在這種明亮之中的怪異故事。

  漸漸地她變得膽怯起來了。她再也無法保持冷靜,絕望地鑽進了灌木叢中尋找三千子。

  樹木因無人修剪,枝葉顯得過分繁茂。雜草也是四處叢生,東延西長。一會兒是蜘蛛網掛住了她的帽子,一會兒是樹枝打在了她的臉上……

  “三千子,三千子,你這是怎麼啦?我知道你是一個守約的人,我會一直找下去。”

  會不會是中了這廢屋的邪氣呢?洋子的心中甚至閃過了這樣的念頭。她不經意地仰面望了望屋頂,只看見紅色的房瓦活靈活現地閃著光焰。她不由得毛骨悚然。

  “三千子——”

  三千子一直從雜貨屋的後面觀察著洋子的神情舉止。到了這步田地,她似乎陷入了想出去也不能出去的尷尬境地。

  因為洋子過於認真,所以三千子不可能一下子從後面跳將出來。她變得比洋子更害怕了。

  “讓我成為一個好孩子吧。”——她原本想躲在暗地裡對洋子說出這句話,但此刻,那美妙的念頭也早已被忘在了九霄雲外。

  “姐姐肯定生氣了。儘管捱罵不好受,但還是早點出去認個錯吧。”

  她忸忸捏捏地走了出來,說道:

  “姐姐,對不起。”

  “天啦!”

  洋子驚呆了,站在草叢中一動也不動。

  “你真是個搗蛋鬼!”

  話沒說完,洋子那蒼白的臉早已鼓脹得一片鮮紅。但不一會兒,她的臉上卻又掛起了微笑。

  “這下就好了。”

  三千子耷拉著腦袋。

  “一塊石頭落了地,竟發覺肚子也餓了。早點去我家吧。”

  洋子那體貼入微和關懷比埋怨的話語更加打動了三千子的心。

  “對不起,我原本是想對姐姐說一句精彩的臺詞,但看見姐姐那心急如焚的樣子,我反倒說不出口來了,甚至沒敢馬上從裡面跑出來見你。”她眨巴著一雙大眼睛認錯道。

  “哎,你想說什麼呀?”

  “如果不藏起來的話,我就說不出口。”

  “那你就再藏一次吧。”

  “我才不幹吶。”她孩子氣地搖著頭說道,“真的,我求求你了。”

  “看你怪腔怪調的。怎麼啦?”

  “其實我並不溫柔吶。”

  “不,你很溫柔的。”

  “不是的,書上就是那麼寫的。”

  “你一個人在樂什麼呀?我可是被你弄糊塗了。”洋子笑了,然後用沉靜的聲音說道,“我再也不願意你藏起來不見了……”

  “嗯,我知道了。”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千萬不要……剛才我在尋找三千子的時候,心中真是充滿了悲哀。我突然間想到:或許什麼時候我真地會這樣千辛萬苦地去找尋三千子吶。那時候,恐怕無論怎麼找,三千子都不會再出來了。”

  三千子有些不可思議地抬頭看著洋子。

  “該是吧。剛才不過是鬧著玩把身體藏了起來,所以還沒什麼,可要是三千子把自己的心藏了起來,我又該怎麼去把它尋找回來呢?”

  “不,那種事是不會發生的……”

  三千子使勁地搖晃著洋子的胳膊。

  “我只不過是突然湧起了那種念頭罷了。我會去找回三千子的心,一定會的,無論去到多麼遙遠的地方。”

  聽完洋子的話,三千子並沒有把自己受到經子等人嘲弄的事告訴洋子,以免破壞洋子的心境。她默默地在心中再次發誓道:

  “一輩子我都只要這一個姐姐……”

  洋子的家正好在與學校的山岡相對而立的另一個山岡上,中間只隔著一片窪地。

  一扇古色古香而又沉甸甸的石門聳立在外面,只見鐵格柵的門被嚴嚴實實地鎖了起來,上面爬滿了綠色的常春藤。

  “這扇門打奶奶的葬禮時起就一直關閉著。”洋子有些悽楚地摘下一片常春藤的葉子說道,“封閉的門,是不會幸福的。”

  三千子想起了自己家那扇低矮的木門,一年四季它都愉快地敞開著。

  “如此森嚴的大門如果關閉著的話,即使本來想進去而來到門前,也會因進不去而掃興離開的。”

  “是的,它會給人一種不祥的預感:似乎幸福被關在了門外永遠無法光顧。所以呀,我平常通過的那扇小門是請人安在庭園一側的。”

  在繞過石頭砌成的圍牆,從大路拐向旁邊的那一條小道上,有一個薔薇的藤蔓組成的圓形隧道。再往前走便看見了一個低矮的小門。

  “哎呀,明明有一個這麼可愛的小門,幹嗎要拿那扇城堡似的大門來嚇唬我呢?姐姐。”

  “我用薔薇之門報復了紅色宅邸的敵人……”洋子微笑著說道。

  三千子也憋著一口氣,想報復一下洋子,故意裝腔作勢地說道:

  “薔薇活著,薔薇活著。”

  “是的,薔薇活著吶。”

  洋子抬頭凝望著頭頂上的薔薇花。見此情景,三千子不由得“噗哧”笑出了聲來,冷不防把《薔薇活著》這本書塞到洋子的鼻尖前面。

  “不,我是在背誦這個吶。”

  “這個?!哎呀,‘薔薇活著’原來是書的名字呀!”

  “本來想送給姐姐的,所以才故意放在了紅色宅邸的門廊上,可你卻根本沒有把它揀起來……”

  “我一心一意地想找到三千子,所以沒有注意到它。”洋子伸出手來說道,“現在給我吧。”

  一隻小狗跑了過來,它剪了一個特別神氣的時髦髮型,就像是一件俏皮的棉製工藝品。

  儘管小狗在洋子的腳邊糾纏不休,可洋子卻只是瞥了它一眼,一臉不高興的表情。受到小狗如此可愛的迎接,卻……

  說起來,打從今天在學校見面時起,洋子的眼神和表情就一直顯得無精打采,臉色也比不上平時,這些三千子也早已察覺到了。

  “你臉色不好吶。”她悄悄地說道。

  “是嗎?沒什麼的。”

  為了避開三千子的目光,洋子低著頭用腳踢著小石頭玩。

  惟有小狗精神抖擻,在大門和洋子她們之間來回蹦跳著。

  洋子的心情為什麼突然變壞了呢?三千子不得而知。

  或許是還在為自己剛才的惡作劇生氣吧。

  抑或是有什麼三千子也無從知曉的心事呢?

  剛一穿過溼漉漉的前院走進房門,一個頭發半白的女傭彬彬有禮地跪在地上拄著雙手行禮。

  “我回來了。剛才我掛過電話,都準備好了吧。”

  女傭眯縫著眼睛看著洋子,那眼神充滿了無限的憐愛。她一邊用手拿著洋子取下的帽子,一邊說道:

  “請進吧。”

  她對三千子也微笑著。

  拐過兩個長長的走廊,洋子把三千子引進了明亮的客廳。

  “這是我最近做的。”她突然用手指著牆上的偶人說道。

  三千子點點頭,好奇心十足地環視著整個房間。

  不光是偶人,還有恬靜祥和的風景油畫,法國刺繡的桌布,用千代紙做成的檔案盒,用泥巴捏成的風俗偶人等等,就像是體現了洋子豐富多彩的情趣似的,全都陳列在恰到好處的地方,裝飾著整個屋子。

  “啊,真是個蠻不錯的房間吶。怪不得姐姐的功課那麼棒。”

  “你真會損人。那麼你是說,如果住在不好的房間裡,我就會變成傻瓜蛋***口羅***?”

  儘管洋子是笑著說的這番話,但她的話音裡卻飄蕩著一種不同於玩笑的回聲。

  三千子吃了一驚,說道:

  “哎,姐姐,你真會刁難人。我是說,要是呆在一個漂亮的地方,無論是用功學習還是別的什麼,都肯定會更起勁兒的。”

  洋子低下頭,用手鼓搗著《薔薇活著》一書那紅色水珠圖案的封皮。突然向她仰起頭來,做出一副什麼也不曾發生過的表情笑了。

  “是啊,我3天有好多東西想送給三千子吶。”

  隨即她站起身,沿著走廊走了出去。很快她又高興地踅了回來,把手搭在三千子濃密的黑髮上說道:

  “喂,馬上就要吃飯了。你猜是什麼好吃的東西?”

  “這我可不知道了,不過肯定是好吃的,所以我放心著吶。”

  “不,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特意準備了三千子不喜歡吃的東西吶。”洋子歪著頭,故意裝模作樣地說道,“我想想,有泥鰍、鱔魚、冬瓜、煮魚……”

  “什麼?”

  “我說的是自己討厭吃的東西。我想三千子也肯定和我一樣……即使喜歡的東西,我也要和你一樣。”

  “是啊。”三千子說道。正當她臉上露出有點為難的神色時,飯菜被送了上來。

  中間的大缽裡有用新竹葉包皮的五目壽司、烤雞與醋黃瓜、生魚片、拌了荷蘭芹和龍鬚菜的蔥燒牛肉,還有加了火腿和旱芹的熱湯……

  在鋪著白色桌布的餐桌上,擺出了色彩與夏天這個季節十分協調的菜餚。

  洋子對女傭說道:

  “沒事了,需要加飯菜時我會叫你的。我會自己給這位小姐添飯的,你就把飯桶也留下吧。”

  說著。她和三千子拿起了筷子。姐姐能給自己添飯,這對於三千子來說,已經是夢一般的美味佳餚了。

  “竹葉包皮的壽司真好聞,太好吃了。”

  “這是我家傭人最拿手的時令菜。雖說有點可笑,你回去時就把這帶給你母親嚐嚐好嗎?”

  “太好了!”三千子興奮地大叫了起來。

  本打算只把三千子送到大門口,可洋子最終又戀戀不捨地說道:

  “不想一邊散步一邊去山手公園瞧瞧嗎?”

  兩個人一起走出了洋子家。

  這是一個位於外僑住宅區內的小型公園,顯得小巧玲現,優雅閒適。沒有顯赫的寬闊運動場,也沒有足以向人炫耀的廣場和花園,它樸實而謙恭地坐落在半山坡上。

  公園的每一個角落都被籠罩在茂盛的綠葉之中,紫陽花宛若淡藍色的銀眼一般晶瑩透亮。

  藤蔓上的花串兒早已凋謝了,在藤架下垂落著長長的豆條。

  “三千子,你剛才不是說過,如果呆在骯髒的屋子裡,人就會變成傻瓜嗎?”洋子坐在白色的長凳上,一邊把臉頰貼在藤幹上,一邊說道,“那是我不久以後的寫照吶。”

  “你說什麼?!”

  “莫名其妙地說出這種話,真是對不起。最近,我才徹底弄清了家裡的實情。弄清以後,我覺得自己在心境上陡然變成了一個大人。你還記得吧?第一次和三千子一起回家時,我在雨中說了些奇怪的話。”

  年紀尚幼的三千子只能默默不語地一個勁兒點頭。

  “我母親的事兒,你已從班上的同學那兒聽說了吧。據說無論是父親家還是母親家,都沒有那樣的血緣遺傳,可她在生下我以後,不久腦子就出了毛病,甚至不能再稱之為我們這個世界的人了。我連她的模樣都完全記不得了。”

  洋子的聲音漸漸地變得低沉嘎啞了。

  “如今她還呆在一個醫院式的地方,甚至沒有指望能重新回到我們這個世界。父親曾許諾過,等我畢業以後,會帶我去見一次母親。儘管我知道,見了面或許會格外的淒涼,但我還是興奮不已,翹首等待著畢業的日子。”

  這是理所當然的,這一點三千子也明白。但如果姐姐畢業了,從明年開始,對於三千子來說,學校會變得多麼無聊乏味呀

  倘若姐姐也能一直留在學校裡,相伴到三千子畢業的那一天,該多好啊。可是……

  僅僅是湧起這個念頭,也讓三千子不勝酸楚:

  “討厭。你一定得為了我留在學校裡。姐姐不是還要上專修科嗎?”

  “嗯只是……”

  洋子把視線投向港灣遙遠的大海上,沉默了半晌以後說道:

  “儘管父親什麼也不說,但女傭可憐我,把家裡的事全都告訴了我。……據說那個牧場也是連年虧損吶。事務所的人分成了兩派,一派說要建立一個更大的合資公司,另一派則要維持現狀,說盡管公司不大,但要生產出真正優秀的商品來。兩邊爭執不下,彼此敵視。據說事務所還有一些壞人,在帳面上大作文章。”

  “真的嗎?”

  三千子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洋子的臉。

  “就連那快樂無比的、童話王國般的牧場,也會發生那種事情?”

  “是的,當時我不是說過,乾脆當一個牧場管理人嗎?與其說是因為喜歡那兒,不如說是想憑藉自己的力量好好地經營牧場。”

  溫柔的洋子居然擁有一顆如此堅強的心靈,這使三千子大為震驚。

  “不過,或許等不到我畢業,牧場便已經轉讓給了別人。”

  “哎,為什麼?”

  “不光是牧場,據說父親所從事的業務近來也一敗塗地,甚至連家裡的那棟房子也保不住了。女傭不願意離開從祖父那一輩便一直居住的那個家,哭得好傷心吶。”

  “真的嗎?姐姐。”

  三千子覺得彷彿眼前陡然掀開了一個漆黑的洞窟。

  胸口好像也在瑟瑟顫抖,她不由得向洋子身上偎依過去。

  “用不著擔心。其實我並不那麼悲傷、即使住在骯髒的房子裡,我也絕不會變成傻瓜的。我自信會變得更加聰明。”

  三千子覺得洋子就像是在批駁自己似的。只是憧憬著美好事物的三千子,她那種天真爛漫的性格就如同柔弱的花朵一般……

  一旦發現洋子的臉色不好也是因為心事重重的緣故,三千子不禁為自己剛才的想法而感到害臊。

  “因為三千子喜歡漂亮的東西,所以,我想問你,即使我失去所有的飾物,變得赤身裸體,你也會和從前一樣待我嗎?”

  看見洋子滿面的愁容,三千子就像是生了氣似地漲紅了臉說道:

  “姐姐,我才不是那種人吶。其實只要有錢,就可以買到漂亮的房子和衣服。我只是覺得像姐姐那樣的美人與所有漂亮的東西搭配在一起,都是那麼協調吻合,從而在一旁觀賞讚嘆罷了。”

  三千子說得天衣無縫。

  但依舊缺乏安慰洋子的力量。她有些焦灼地說道:

  “如果姐姐失去了牧場也失去廠家,我就能和姐姐變得更親近了,因為現在的姐姐過於完美偉大了。”

  “謝謝你,三千子。”

  洋子拉著三千子的手,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的一幕:一個外國小孩正和保姆在對面薔薇藤架下的長凳上玩耍。

  保姆是一個日本人,梳著一頭西洋式的髮髻,和服上的腰帶也系得很低,看樣子是一個踏實肯幹的女人,顯得乾淨利索。

  一看見洋子,便馬上微笑著打了個招呼。

  “小梅麗,你在散步嗎?”洋子面帶微笑地問道。

  那外國的金髮女孩點了點頭。

  據說眼前的這些雪松是在開港時便種植的。如今它們伸展出波浪般寬厚的樹枝,篷生出清涼的樹蔭。

  “那女孩是住在我們家附近的美國人。”洋子說道。

  三千子突然回頭一看,只見那小女孩獨自一人在廣場上來回奔跑著,而保姆卻在凳子上閱讀著什麼書籍。

  此外,這一帶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人影,就儼然像是步入了某個家中安靜祥和的庭園一樣。

  “如果姐姐明年畢業了,我會討厭去學校的。”三千子又說道。

  “可是,我又不可能一輩子就這樣留在學校裡呀……”

  三千子不服氣地說道:

  “假如想留下的話,不是可以留下嗎?”

  “是啊。我也想那樣,只是……”

  洋子埋下了頭。她睫毛上的陰影在夏季的陽光中顯得那麼悽寂。

  她們從一個關閉著的球場前面倘佯而過,來到了山下的街道上。與山丘上呈現出的那種異國情調的富庶大相徑庭,這裡到處是貧窮寒磣的房屋,就恍若踏進了另一個國度……

  在狹窄的空地上飼養著幾隻雞,並豎著,“此處有鮮蛋出售”的木牌的房屋,還有寫著“此處承接縫紉業務”字樣的張貼紙……那些光著胳膊幹家庭副業的人也格外引人注目。

  三千子感到內心那脆弱的夢境頃刻間分崩離析了,她有一種大夢初醒後的感覺,懂得了生存意味著什麼。

  她們穿過眼前的這片谷地,又開始沿著對面的坡道往上爬去。

  洋子在三千子的耳畔堅定地說道: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認輸,讓我們不屈不撓地活下去吧。”

  三千子點了點頭。

  一股莫名的力量重新在身體中湧動奔騰。一種強烈的感情宛如波濤一般,從洋子那兒翻卷著奔瀉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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