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寶貝的散文集
只願世間風景千般萬般熙攘過後,字裡行間,人我兩忘,相對無言,今天我們來看一下安妮寶貝的散文。
:如果時間倒退五年
如果時間倒退五年。我覺得我應該按照自己最初的決定,去報考幼兒師範。做一個幼兒園老師,每天和那些柔軟透明的小生物在一起。他們無邪的笑容像陽光一樣純粹。他們清澈的眼神像雪山一樣遙遠。
我要在他們躺在綠色的小木床上午睡的時候,一個人坐在窗臺邊的地板上,看櫻花樹在風中擺動。黃昏的雨天,最後一個孩子被母親接走,然後在空蕩蕩的教室裡彈鋼琴。
可以在一個小城市裡,一直這樣平靜地生活下去。
我要嫁給那個高大英俊的男人。他的睫毛就像華麗而傷感的威尼斯。我們曾經相愛。我要在他的身邊,不離開他。告訴他,我願意和他相守到老。
ROSE在EMAIL裡要我用兩百字寫一篇“倒退五年”,在半小時之內發給她。
她常有諸如此類的要求,因為她是我的編輯。我所有的愛情小說都交由她處理,然後每個月去郵局支取她的雜誌社寄給我的稿費,用以維持我的生活。
這些錢可以繳付房租,水電煤和電話網路費用。每週一次去超市採購,在冰箱裡放上脫脂牛奶,鮮橙汁,燕麥,蘋果,新鮮蔬菜和雞肉……還有出去逛街泡吧。在咖啡店裡喝雙份ESPRESSO。給自己買新款香水和粗布褲子。
ROSE在北京。我在上海。我們一直以EMAIL聯絡,從未見面或致電。我不知道她的性別,只能暫時認定她為女性。也不知道她是否比我年輕,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有時候身邊很多熟悉的人,他們卻只如空氣般的存在。
請看她在我發出EMAIL5分鐘之後給我的回覆。親愛的VIVIAN,我如此依賴你,你好象在我隔壁辦公,而且從不曾讓我失望。
我微笑。此時已深夜11點過,別人看完電視,許是打著哈欠洗臉刷牙準備上床。而我一天的工作,剛剛開場。窗外的天很藍很深,五月的夜風清涼裡面已經有醺然的暖意。光著腳坐在大藤椅上,一杯泡得濃黑的咖啡,紅雙喜的特醇香菸,還有空白的電腦文件。我的工作就是在寂靜的空氣裡,聽著自己的手指敲擊在鍵盤上,直到把眼前的那一面空白用黑字填滿。
:時間不會走了
那天下雨,陰冷潮溼。春天纏綿的雨季,使本來已經汙濁不堪的城市空氣更加粘稠。
我早到20分鐘,獨自站在大廈門口避雨。做為高階的寫字樓,裡面匯聚多家著名的集團公司。現在已到下班時間,旋轉門不斷有人進出。很多人衣冠楚楚,然而神情困頓。我已經過了很多年沒有工作的生活,不太清楚工作的意義和目的。 18歲的時候我去街頭冷飲店打工,每天夜晚工作三個小時,推銷冰激凌兼收錢送貨,月底能拿到幾百塊錢。迫不及待地去買整整一個夏天的碎花裙子…… 畢業以後,進入大機構。很快辭職。
從此不再有工作。多年的無業生涯,很快使我變成一個邋遢的女子。神情時而萎靡時而激越無比。
絹生出來的時候,懷裡抱著一盆綠色的羊齒植物。她很瘦,眼睛漆黑。神情冷淡的時候像滄桑的的婦人,笑起來則變成甜美的孩子。大抵只有內心純真而又經歷坎坷的人,才會如此。她穿織錦緞的暗紅牡丹短旗袍,下面是破洞的牛仔褲和褐色麂皮靴子。一頭海藻般的長髮,光澤明亮。她的名貴靴子一腳就踏進了泥濘裡面。
平時喜歡養花?
不。今天在花市看到,非常喜歡,所以想買下來。她從包皮裡拿出一盒煙。她說,你抽菸嗎。我看到她手裡的煙,是一盒紅雙喜。8塊錢的特醇。我笑。兩個人互相抵著頭點燃了煙。
她手裡的綠色大葉子輕輕碰在我的面板上。
是在接下來的一秒鐘。我剛剛直起身體,吐出第一口煙的時候。
那個男人突然掉落下來。他沒有任何聲音地隨著犀利的風速下滑,撞擊在前面停留出租車的寬敞空地上。就像一隻沉重的米袋子。爆裂的是他的腦殼。白色的紅色的液體混雜在一起飛濺。雨下得不大,他的白色襯衣被泥水包皮裹。
我驚叫一聲。絹生的手迅速地控制住我的肩,一把將我拉到後面。
我們目睹了此後的過程。
保安報警,警察封鎖現場,眾人圍觀。死者是某廣告公司的副經理。那個男人因為涉嫌賄賂和貪汙,已經被調查了一段時間。絹生和我坐在臺階上,看著那具破碎的屍體被裝進黑色的塑膠袋裡拖走。
他的一隻鞋子還在那裡。絹生說。
一隻黑色的男式皮鞋,孤零零地掉在花壇偏僻的角落裡。
不知道他在喪失思維之前,是否會後悔自己穿著鞋子。如果光腳的話,去天堂的路途會走得比較輕鬆。她說。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笑。這樣詭異的笑容。我記得那個男人的臉,是像突然伸過來的手一樣,出現在我們面前。他的眼睛睜開著。空白的眼睛。
你害怕死亡嗎。她看著我。小時候,家裡死人,我站在棺材旁邊看,不明白一切為什麼可以這樣完美地停頓。
手指不會動了,眼淚不會流了,時間不會走了。
:我在等待著什麼
七月,絹生去北京參加會議。
整個夏天是我的休眠期,每天除了睡覺和晚上去酒吧,沒有辦法寫超過兩千以上的字。
ROSE來信催我,親愛的VIVIAN,我想念你的故事,但願你不要從我的隔壁辦公室搬走……
我微笑。那天,我看到自己開始脫頭髮。在衛生間的瓷磚上,看到大團大團的黑色頭髮,糾纏在一起。我蹲在地上玩了一會兒頭髮,發現自己的心裡很冷靜。
在絹生去北京的這段時間裡,我要服食比平時多一倍的鎮靜劑才能入睡。可是副作用也很明顯,頭暈,出現幻覺。開著空調的房間裡,我覺得自己血液的速度開始變得緩慢。黑暗中,萬闌俱寂,我痛恨這種失明失聰般的包皮圍。我躺在床上觀望著自己的痛恨。
如果我的背後有一個男人。我希望他撫摸我睡覺時蜷縮起來的膝蓋。用溫暖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撫摸我,把我冰冷的身體扳直。我蜷縮得像回到母親子宮的胎兒……我害怕自己的身體以扭曲的姿勢僵硬。他要完全地佔據我。這樣我才能安全。
我的眼睛開始出現一團一團的陰影。然後是那個男人。那個墜落下來的男人,他的身體發出犀利的風的聲音。白色的紅色的液體四處飛濺。 他腳上的鞋子不見了。
那個晚上,我去了熟悉的酒吧。白色的木樓,昏暗的淡黃燈光,煙霧瀰漫。 我穿黑色的吊帶裙子,趴在吧檯上抽菸。凌晨一兩點左右,樂隊開始唱非常老的英文歌。
小小的舞池卻已經空無一人。我跳下高腳凳子想去洗手間,絲絨的細跟涼鞋扭了一下,這雙漂亮的高跟鞋是絹生的。我踢掉了它們。
在洗手間的鏡子裡,我看到自己醺然的臉,紅得像一朵薔薇。
我想,我在等著誰呢。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笑容,還是甜美。在狹窄的走廊上,靠在牆壁上抽菸。一個男人走過來,說,你好。他有亞麻色的頭髮,他的睫毛長長地翹起來。他身上濃重而渾濁的香水味道。
你的中文很好。我醉眼朦朧地看著他。
我在上海待了四年。他笑。你的鞋子,不應該扔掉。他的手裡拎著我踢掉的那兩隻高跟鞋子。 我不說話。我頭痛欲裂。我只能對著他笑。他的身體靠近過來,他說,你不舒服嗎……
他的手這樣大,燙的,撫摸在我的臉上。
我說,謝謝。我喝多了一點酒。我可以想象自己的樣子。粗布褲子,老球鞋。沒有化妝的臉因為失眠和抽菸憔悴不堪。頭髮潮溼凌亂,像海底的藻類。面板粗糙,看過去疲倦而邋遢。一個臉色蒼白的東方女子。我仰起臉看著天花板,那上面有模糊的光線在漂浮。我在等待著什麼。我問自己。
他從西裝口袋裡掏裡一小塊巧克力。他說,巧克力是會帶來愉快的食物。 我當著他的面剝掉錫紙,把甜膩柔滑的巧克力放入脣間。他微笑。他笑起來的樣子,讓我感覺到他應該已經過了35歲。
他拉住我的手,帶我走出地下室。我們在大街上攔計程車。刺眼的路燈光讓我安靜下來。
我看著這個洋人。他的臉是歐洲人沉著的輪廓,他的眼睛是褐色的。他說,我送你回家。他給了我他的名片。JOHN,愛爾蘭人。
你光著腳的樣子,像從天堂匆忙地逃下來的天使。他微笑。
在中國古老的傳說裡,天上的仙女逃下來是為了給她心愛的男人做妻子,和他生活在一起。我說。
你依然可以這樣做。只要你快樂。
他輕輕地親吻了一下我的頭髮。然後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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