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散文

General 更新 2024年12月22日

  是人生平凡的經歷造就了偉大的作家。賈平凹老師就是在平凡的人生經歷中找到了生活的亮點。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賈平凹隨筆散文,供大家欣賞。

  賈平凹隨筆散文:變鉛字的時候

  八年前,我在大學,發瘋似地寫著各類形式的文藝作品,夜夜像雞下蛋一樣,焦躁不安地在床上構思。但是稿件源源不斷地寄到編輯部,卻源源不斷地從編輯部退回來了。我恨我無能,更羞於同學們的嘲笑我不得不給編輯部寫信說:稿件不用,就不要退稿了。但我還是要寫,我還在寫,為了刺激自己,每寫成一篇,就去校外的飯館吃一頓有肉菜的米飯,雖然那時很窮,身上從未有過上一元錢的。

  我終有一篇文章變鉛字了呢!那時候,已是我學創作一年之後的1973年的6月。那天,我正在學校挖防空洞,剛剛從地道里出來,一位老師說:“你給《群眾藝術》寫過稿嗎?”“沒有。”我看著身邊的同學,臉紅了。“你哄老師了!《一雙襪子》是你寫的嗎?”“這,這……”我是有這麼一篇故事稿寄給《群眾藝術》雜誌的。“賈平凹!編輯部來了人,在系辦公室,要見見你哩!”“真的?”我看著老師,看出了他臉上的真情,就噢地一聲,飛跑而去了。""我跑得很快,口裡大叫著的,我不知道我是怎樣跑過了操場,跑過了馬路,跑上了60個樓梯臺階之上的系辦公室:我完全像一頭麝鹿,為我的香氣而發狂了!我站在系辦公室門口,我卻慌惑了,我不敢去敲門,不知道那是一位什麼人,要說些什麼,我拍打著渾身的土,攏著頭髮,害羞得站在走廊裡,把發燙的臉貼著牆壁……但門拉開了,走出一個文文雅雅的人來。“你是?”“我姓賈。”“平凹嗎?”“嘿嘿。”此後,我被牽了進去,我一切都迷糊了,談了些什麼,全然不曉得的了,只記得那時很熱,汗擦不及,手腳沒處去放。

  夜裡,我失眠了,想,我還行呢,行呢!我恨不得讓所有的同學都知道這事,但我又決定,不告訴任何人。我開始構思我的另一篇故事了!從此,我十分注意起《群眾藝術》了,整天翻著報紙,檢視它的下一月的目錄發了沒有?但是,第7期目錄發了,卻沒有我的《一雙襪子》!我去編輯部查問,回答是:推遲發在8月號了。“哦!”我鬆了口氣,顫巍巍地遞上了第二篇故事稿。

  過了十天,我又去編輯部了,編輯同志向我祝賀,說第二篇故事稿寫得不錯,已決定在9月號發表。我激動得幾乎要流眼淚了,一出編輯部大門,就直奔街道飯店去了,我掏光了身上僅有的5角5分錢,買了一盤炒肉片吃了。

  8月號刊物出版了,我是去編輯部拿的樣本,邊走邊看,一遍又一遍,末了,還對著太陽耀著看了一會。那天太陽很好,街上行人很多,都是笑笑的,我只是想跑,想唱,甚至想像毛驢一樣就地打個滾兒。

  9月號,我的第二篇故事又出版了,我就覺得我真能寫了呢。我相信了我自己,越發發瘋似的寫下來了。

  我寫到了今日,已出版了和即將出版的有5本書冊,但我常常想起我的《一雙襪子》,雖然它只是一個故事,已經不被人理會了,但我懷念它,懷念那時的一片真情。

  賈平凹隨筆散文:醜石

  我常常遺憾我家門前的那塊醜石呢:它黑黝黝地臥在那裡,牛似的模樣;誰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留在這裡的,誰也不去理會它。只是麥收時節,門前攤了麥子,奶奶總是要說:這塊醜石,多礙地面喲,多時把它搬走吧。

  於是,伯父家蓋房,想以它壘山牆,但苦於它極不規則,沒稜角兒,也沒平面兒;用鏨破開吧,又懶得花那麼大氣力,因為河灘並不甚遠,隨便去掮一塊回來,哪一塊也比它強。房蓋起來,壓鋪臺階,伯父也沒有看上它。有一年,來了一個石匠,為我家洗一臺石蘑,奶奶又說:用這塊醜石吧,省得從遠處搬動。石匠看了看,搖著頭,嫌它石質太細,也不採用。

  它不像漢白玉那樣的細膩,可以鑿下刻字雕花,也不像大青石那樣的光滑,可以供來浣紗捶布;它靜靜地臥在那裡,院邊的槐蔭沒有庇覆它,花兒也不再在它身邊生長。荒草便繁衍出來,枝蔓上下,慢慢地,竟鏽上了綠苔、黑斑。我們這些做孩子的,也討厭起它來,曾合夥要搬走它,但力氣又不足;雖時時咒罵它,嫌棄它,也無可奈何,只好任它留在那裡去了。

  稍稍能安慰我們的,是在那石上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坑凹兒,雨天就盛滿了水。常常雨過三天了,地上已經乾燥,那石凹裡水兒還有,雞兒便去那裡渴飲。每每到了十五的夜晚,我們盼著滿月出來,就爬到其上,翹望天邊;奶奶總是要罵的,害怕我們摔下來。果然那一次就摔了下來,磕破了我的膝蓋呢。

  人都罵它是醜石,它真是醜得不能再醜的醜石了。

  終有一日,村子裡來了一個天文學家。他在我家門前路過,突然發現了這塊石頭,眼光立即就拉直了。他再沒有走去,就住了下來;以後又來了好些人,說這是一塊隕石,從天上落下來已經有二三百年了,是一件了不起的東西。不久便來了車,小心翼翼地將它運走了。

  這使我們都很驚奇!這又怪又醜的石頭,原來是天上的呢!它補過天,在天上發過熱,閃過光,我們的先祖或許仰望過它,它給了他們光明,嚮往,憧憬;而它落下來了,在汙土裡,荒草裡,一躺就是幾百年了?

  奶奶說:“真看不出!它那麼不一般,卻怎麼連牆也壘不成,臺階也壘不成呢?”

  “它是太醜了”。天文學家說。

  “真的,是太醜了”。

  “可這正是它的美”天文學家說,“它是以醜為美的。”

  “以醜為美?”

  “是的,醜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正因為它不是一般的頑石,當然不能去做牆,做臺階,不能去雕刻,捶布。它不是做這些頑意兒的,所以常常就遭到一般世俗的譏諷。”

  奶奶臉紅了,我也臉紅了。

  我感到自己的可恥,也感到了醜石的偉大;我甚至怨恨它這麼多年竟會默默地忍受著這一切?而我又立即深深地感到它那種不屈於誤解、寂寞的生存的偉大。

  賈平凹隨筆散文:古土罐

  我來自鄉下,其貌亦醜,愛吃家常飯,愛穿隨便衣,收藏也只喜歡土罐。西安是古漢唐國都,出土的土罐多,土罐雖為文物,但多而價賤,國家政策允許,容易弄來,我就藏有近百件了。家居的房子原本窄狹,以致於寫字檯上,書架上,客廳裡,甚至床的四邊,全是土罐。我是不允許孩子們進我的房子,他們毛手毛腳,擔怕撞碎,胖子也不讓進來,因為所有空間只能獨人側身走動。曾有一胖婦人在轉身時碰著了一個糧倉罐,糧倉罐未碎,糧倉罐上的一隻雙耳唐罐掉下來破為三片。許多人來這裡叫喊我是倉庫管理員,更有人抱怨房子陰氣太重,說這些土罐都是墓裡挖出來的,房子裡放這麼多怪不得你害病。我是長年害病,是文壇上著名的病人,但我知道我的病與土罐無關,我沒這麼多土罐時就病了的。至於陰氣太重,我卻就喜歡陰,早晨能吃飯的是神變的,中午能吃飯的是人變的,晚上能吃飯的是鬼變的,我晚上就能吃飯,多半是鬼變的。有客人來,我總愛顯示我的各種土罐,說它們多樸素,多大氣,多憨多拙,無人了,我就坐在土罐堆中默看默笑,十分受活。

  我是很懶惰的人,不大出門走動,更害怕去社交應酬。自書畫漸漸有了名,雖別人以金來購,也不大動筆,人罵我借墨,吝嗇佬,但凡聽說哪兒有罐,可以弄到手,不管白日黑天,風寒雪雨,我立即就趕去了。許多人因此而騙我,提一隻土罐來換幾個字,或要送我一隻土罐而要求去赴一個堂會,上當受騙多了,我也知道要去上鉤人甕,但我控制不了我,我受不了土罐的誘惑。我想,在權力、金錢、女色、名譽諸方面,我絕對有共產黨人的品質,而在土罐方面不行。對於土罐的如此嗜好,連我也覺得不解,或許我上上的那一世曾經是燒窯的?或許我上上的哪一世是個君王富豪?

  這些土罐,少量是古董市場上買的,大量是以字畫變換,還有一些,是我使了各種手段從朋友、熟人手中強奪巧取而來。在我洋洋得意收藏了近百的土罐之時,一日去友人蘆葦家,竟然見得他家有一土罐大若兩人摟抱,真是饞涎欲滴,過後耿耿於懷,但我難以啟口索要,便四處打聽哪兒還有大的,得知陝北佳縣一帶有,僱車去民間查訪,空手而歸,又得知徑陽某人有一巨土罐,驅車而去,那土罐大雖大,卻已破裂。越是得不到越想得到,遂鼓足勇氣給蘆葦去了一信,寫道——

  古語說,神歸其位,物以類聚。我想能得到您存的那隻特大土罐。您不要急。此土罐雖是您存,卻為我愛,因我收集土罐上百,已成氣候,卻無統帥,您那裡則有將無兵,縱然一本巨大,但並不是森林,還不如待在我處,讓外人觀之嘆我收藏之盛,讓我撫之念兄友情之重。當然,君子是不奪人之美,我不是奪,也不是騙,而要以金購買或以物易物。土罐並不值錢,我願出原價十倍數,或您看上我家藏物,隨手拿去。古時友人相交,有贈丫環之舉,如今世風日下,不知兄肯否讓出瓦釜?

  信發出後,日日盼有回覆,但久未音訊,我知道蘆葦必是不肯,不覺自感臉紅。正在我失望之時,蘆葦來電話:“此士罐是我鎮家之物,你這般說話,我只有割愛了!”蘆葦是好人,是我知已,我將永遠感謝他了。我去拉那巨大土罐時,特意擇了吉日,回來興奮得徹夜難眠,我原諒著我的掠奪,我對蘆葦說:物之所得所失,皆有緣份啊!

  現在,巨大土罐放在我的家中,它逼著一些傢什移位於陽臺上,而寫字檯僅留給我了報紙一般大的地方。我在想,這套房子到底是組織上分配給我住的還是給土罐住的?這些土罐是誰人所做,埋人誰人墳墓,誰人挖掘出土,又輾轉了誰人之手來到了我這裡?在我這裡呆過百年了又落在哪人手中,又有誰能還知道我曾經收藏過呢?土罐是土捏燒而成,百年之後我亦化為土,我能不能有幸也被人捏燒成土罐,那麼,家裡這些土罐是不是有著漢武帝的土,司馬遷的土,唐玄宗或李白的土?今夜,月明星稀,家人已睡,萬籟俱靜,我把每個土罐拍拍摸摸,以想象,在其身上書寫了那些歷史的人名,恍惚間,便覺得每個土罐的靈魂都從漢唐一路而來了,竟不知不覺間在一土罐上也寫下了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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