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尚明的散文

General 更新 2024年12月23日

  丁尚明,男,山東東阿人,部隊轉業軍官,長期從事新聞報道和文學創作。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站在北國的雪野上

  時間的腳步總是太快,人們還沒從那草木葳蕤、瓜果飄香的季節裡回過神來,僅是幾場秋風冬雨,便把那春的浮華,夏的熱烈,秋的凝重,攆得無影無蹤了。

  踩著節令的鼓點,冬天如期而至。自然,度過漫長孕育期的雪兒,終抵不住冬的誘惑,依依作別蒼穹的子宮。漫天雪花,身披一襲白紗,在風吹奏的合歡曲裡,婀娜搖曳,蝶舞翩躚。此時的雪花,多像一位笑靨盈盈、粉面含羞的新娘,正飄飄灑灑地飛向人間。

  這裡是沃野千里的華北平原,這裡是山河壯美的北國大地!

  剛剛跨進冬的門檻,阡陌縱橫之間已是銀裝素裹、冰清玉潔的世界。原本枝葉茂密的喬樹灌木,竟被冰霜點綴成晶瑩剔透的玉樹瓊枝,那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枝杈,猶如麋鹿瘋長的犄角,又像古人征戰的長戟,更似希臘復仇女神高擎的火把。

  積雪覆蓋的北國原野,顯得幽深而高遠,舒緩而開闊,肅穆而靜謐。佇立雪野,任冷硬的風從我的發間嗖嗖穿過,那天地相吻的遠方,如鉤似剪的地平線,齊刷刷地裁出一個偌大的輪廓。輪廓遮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不到更遠的地方,只見清澈明淨的天空像水洗過一樣。虛靜恬淡,禪意空靈,我頓感整個人兒也通體透明起來,彷彿胸間也似乎雪花飄舞起來。心地如雪潔,思緒似水靜,那些積鬱腹腔的惆悵與哀愁,也一古腦兒地冰消雪融、隨風飄散了!

  雪後初霽,沉睡了數天的太陽終於甦醒過來。她悄悄地爬到穹頂,神情專注地凝視著大地,賊大溜圓的眼睛裡放射出溫潤柔和的光芒。很快,茫茫雪野流光溢彩、遍地瀉銀,空氣也瀰漫起久違的柔情與愜意。這時侯,天空是靜的,雪野也是靜的,經年辛勞的北國大地,在催生了萬物,孕育了生命,眼瞅著人們收割了莊稼,將打下的五穀顆粒歸倉後,就著這難得的清靜,躺在那裡酣酣地睡去。她是應該好好地歇息一番,是應該好好地調整一下疲憊的身軀,只待下一個季節的到來,只待肩負起新的使命揚帆啟航。

  卸去了盛裝,洗盡了鉛華,只有冰雪作伴的北國大地,的確沒有了往日的水韻山風。它的樹木是光禿的,河流是凝固的,就連吹來的風也是硬冷刺骨的……置身雪野,我不由得想起了元散曲作家馬致遠的小令《天淨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儘管眼下秋逝冬至,雪野裡不會有古人浸洇尺素的悽苦與哀愁,更不見那個身騎瘦馬、浪跡天涯的“斷腸人”的背影,但詩人醞造的那種單調、悲愴的氛圍卻真的有幾分相似。

  驀地,這臆念轉瞬即逝,腦際中古人那悽美的詩篇很快被另一幅畫面所代替: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坦露著豐腴雪白胸脯,靜靜地側臥床畔,聚精會神、小心翼翼地給襁褓中的嬰兒喂輸著乳汁……這溫馨舒心的畫面久久揮之不去,它幾乎佔據了我的整個大腦。我似有所悟,這冰雪覆蓋的,哺育了一代又一代華夏兒女的北國沃野,不正是這樣一位偉大慈祥、大愛無私的母親嗎?

  雪野裡遍佈著很多高高矮矮的樹,高的是楊柳、白楊、刺槐之類的木材樹,矮的則是桃李、蘋果、杏子之類的水果樹。這一片片一叢叢人們常見的闊葉喬木,拂去了浮華,褪盡了曾經的綠羅青衣、七彩錦繡後,只作為樹的形象屹立在雪野之上。那皴裂粗糙的軀幹,握挾著黑癟乾瘦的枝蔓,在獵獵風中不知疲倦地搖來蕩去。無論天寒地凍、風暴雨驟,它們沒有折腰低頭,始終迎著狂吼的風,向空中發出響徹雲天的吶喊。這雄壯有力的呼號,是它們對北國大地發出的錚錚誓言,是它們對北國大地的深情禮讚。是的,作為北國的樹,既然迎來冬天,就應當做頂天立地的強者,絕不能被冷酷、嚴寒所嚇倒,絕不能停止年輪伸展的腳步,縱使遇到再大的困難和挫折,也要勇敢地和腳下的大地站在一起,把根深深地扎進北國的凍土層裡。

  站在雪野,只有在冬天才能清晰地看到,高高的樹枝間散佈著許許多多大小不一的鵲巢。這些由殘葉枯枝築就的鵲巢,任憑風吹雨打,依然安之若素,為鵲兒默默地遮避著風寒。捫心自問,平日裡有誰會在意這些雜亂、卑微的鵲巢?又有誰會在意這些鵲巢是怎樣築就?可就是這誰也不在意的鵲巢,卻穩坐在直插雲天的枯枝間,任憑風狂雨暴、泰山壓頂,依舊巋然不動。是什麼給予這種堅不可摧的力量呢?

  一陣嘁嘁喳喳的鵲聲,將我從沉思中喚醒。抬眼望,只見幾隻鵲兒時而攀附樹梢登高望遠,時而翕動著長長的羽翼,俯衝到遠處的雪野裡。看著這些在雪野中艱難覓食的鵲兒,我心裡湧起一股難言的酸楚與苦痛。這些土生土長的北國鵲兒,的確沒有天鵝、仙鶴、鸛類高大威猛的軀體,沒有令人豔羨的華麗羽毛,但那些擁有同一個名字,看上去高大威猛的侯鳥,剛一嗅到冬的氣息,便拚命地逃向遙遠的南方。唯有這小小的鵲兒,即使忍飢受凍,也不別離家園,即使“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也甘願默默地守護著腳下的土地!這就是北國大地上生長的樹,這就是北國天空下翱翔的鳥。它們就是北國的芸芸眾生的化身,純樸善良,堅貞忠誠,知恩圖報。為了理想和信念,為了真理和正義,那怕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有樹的陪伴,有鵲的歡唱,浩瀚無垠的北國雪野不會感到寂寞!

  細想,看似單調、淒涼的北國雪野,同樣張顯著生機與活力。那大片大片一望無際、只生長於北國大地的麥苗,在皚皚白雪的映襯下越發的蔥鬱水靈。這青青苗兒,多像饑荒年代盼著過年的孩童,只要過年,越是天寒地凍,大雪飄飄,越是手舞足蹈、興奮不己。

  天地有感應,萬物皆化生。這麥苗兒是有靈氣的。它之所以匍匐於雪野,貪婪地吮吸著大地的營養,是在為將來積蓄著足夠的能量。只有這樣,根系才會粗壯,葉兒才會增厚。也才會更好地分櫱、拔節、抽穗,最終把雪一樣白的麵粉饋贈給人類。

  人間有味是清歡,歲月蹉跎終輪迴。《老子》雲:躁勝寒,靜則熱,清靜為天下正。站在北國的雪野上,迎著暖暖的冬陽,只要穿過漫漫冬季,前方必然是一片春暖花開……

  :獨行在晚秋

  穿行在人生四季裡,在生命的原野之上,我有過柳綠桃紅,也有過月黑雲低……這些或靜好、純香,或醜謬、苦澀的五味雜陳,伴隨著如水的日子,不斷地積澱、充盈著我的年輪,也不斷地催促我關於對人生的感悟與思考。

  對於自然界中的春秋交替,我喜歡翠綠如煙、草長鶯飛的春夏,也喜歡雪花飄舞、潔白晶瑩的銀冬。而對於秋天,也許在以往讀到的篇什裡,看到過太多“肅殺、淒涼、調零”的字眼,長此以往,便對這個黃燦燦的季節心生畏懼了!

  時至霜降,我國的北方大部分地區已是晚秋了。這個時候,天宇間開始瀰漫起妙曼的霧紗,一向毒辣辣的太陽,也一改火爆脾性變得乖巧溫柔起來,那感覺頗像初嫁的女子,顯得多情而賢淑。俗話說,一場秋雨一場寒,十場秋雨要穿棉。我發現,路上的行人已悄然換上了禦寒的厚衣裳。

  沿著城外曲曲折折的幽徑,我漫無目的的踽踽獨行,任憑驟起的秋風吹亂我的華髮,任憑片片落葉撒在我的身上。此刻,我沒有負擔,也沒有愁苦,我只想一直走下去,哪怕明天不再復來,哪怕醒來我已衰老……靜想,就在這海河相擁的臂彎處,就在這座叫作“東營”的小城裡,我已走過了數十個春秋,我把最寶貴的年華獻給了這裡,我把青春的汗水、激情和智慧揮灑在這裡。我愛腳下的這片土地!

  在與小城休慼與共、同舟共濟的歲月裡,當年,我這個風華正茂的青年,已成為霜染華髮的長者。而小城,這個山東的“北大荒”,卻蛻變為今天聞名遐邇的石油之城、生態之城、文明之城。在我眼裡,小城既像一位美麗的少婦,又像一位慈祥的母親,偎依在她的身旁,我這個來自遠方的遊子,真可謂“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了!

  獨行在晚秋,攬一縷秋風入懷,擷一束秋陽暖心,路旁那一排排整齊的青桐、白蠟、苦楝,正不停地在風中搖曳、顫動,那一片片褪去生命底色的葉子,正紛紛從枝條上剝離開來。枯黃的落葉在空中飄舞、盤旋,緩緩地隨風飄散……望著這些飄動的葉子,我心裡掠過一股淡淡的憂傷與惆悵。這樹與葉同樣是一種生離死別!我彷彿聽到了樹與葉的哭泣,彷彿感知了樹與葉對即將逝去的這個秋季的眷顧。其實,小城地處寸草不生的退海之地,這裡是原本沒有樹的。這些樹都是歷經無數次篩選、淘汰,因它能夠適應這裡的高度鹽鹼才慢慢存活保留了下來。

  多年前,戎裝在身的我還是東營軍分割槽的一名新聞幹事,在軍分割槽組織的歷次搶險救災、防汛防凌、軍地共建、油田開發、幫困扶貧、社會公益等一項項重大活動中,我都給予了充分的報道,我的足跡踏遍了全市的每一個鄉鎮和勝利油田的很多地方。後來,我數度放棄去省城上級機關工作的機會,毅然決然地留了下來,因為我真真切切地愛上了這座小城,愛上了這片多情的土地!我似有所悟,我不就是城中的一棵樹、一根草嗎?我的根已深深地扎入地下,吮吸著含有鹹澀味的營養,默默地迎風生長,默默地匐地攀爬,自由地舒展著心中美麗的身影!

  說來,晚秋中的小城,的確沒有南國大地溢滿天穹的桂花香,沒有北國邊陲大漠孤煙裡牧童吹奏的悠揚笛聲……看上去,它還帶著淡淡的憂鬱,憂鬱中又蘊藏著幾分內斂與含蓄,幾分深沉與靜穆,但我明白,在它寬闊幽深的胸腔裡,那恢巨集的黃河,那湛藍的大海,那廣袤的原野,那聳立的鑽塔……在黃河口的夕陽裡,依然如詩如畫,如夢如幻。大道至簡,上善若水。被大海、黃河滋養的小城,同樣有著春的嫵媚,夏的火熱,冬的冷酷,同樣贏得許多讚譽與喝彩,但如同這裡生活的人們,曉得待到浮華散盡,一切虛名莫不是過眼雲煙。小城,就守一份歲月靜好,獨享一份恬淡的溫馨,任輕風吹皺心湖秋水,任思緒隨風飛揚,多好!

  記得,我敬重的兄長、勝利油田的著名作家王明新先生,關於黃河口的秋天,曾有過這樣的描述:秋天像一位高明的水彩畫大師,她的第一筆抹在蘆葦上,這時候的蘆葦,梢頭伸出了細而長的莖,如刷子一樣的穗把莖壓得彎成一段漂亮弧線,秋天輕輕一抹,那穗就綻放了,綻放出滿世界的“蘆花雪”。 是的,王兄筆下黃河口的秋天真的是美極了!

  出城向北約數十公里,便是九曲黃河的入海口了。這裡海河相擁,黃藍交響,天高地迥,水天一色,是頗具“新、奇、野”特色的,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大溼地。溼地上那浩瀚無垠的蘆葦蕩,那一望無際的黃鬚菜,捱過了盛夏,剛踏入秋天的門檻,便把黃河口大溼地打扮成了一個五彩斑斕的世界。條條葦杆均舒展起狐尾般的花絮,蘆葦蕩則變成金色的海洋。那原本碧綠的黃鬚菜,則被海風薰染成一片火紅,抬眼望,恰如一張張偌大的紅地毯。這時,葦蕩裡、河汊中,已聚集起成千上萬遷徙的大雁、天鵝、丹頂鶴,以及許許多多不知名字的鳥兒,鳥兒們在這裡盡情地歡唱、覓食。長河落日,雲蒸霞蔚、天高海闊,蘆花飛雪……這真是一幅絕妙的《百鳥朝鳳》圖,又是一幅雋美的水彩畫。這景緻真不由我想起王勃《滕王閣序》中的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我遐想 ,此刻的黃河口大溼地,不正可以抒發古人那浪漫、動人的情懷嗎?!

  印象中,到了晚秋時節,故鄉的鄉親們就輕閒起來了。他們頂多下地瞅瞅播種的小麥苗兒出得齊不齊,絕不像先前那樣起早貪黑地下地勞作了,他們可以輕鬆自在地度過漫長的冬季。而這裡的人們卻不同,我看到,有的奮力地收割乾枯的蘆葦,有的正穿著笨重的皮衣,在齊腰深的泥塘採掘蓮藕,有的則在海河中使勁地搖盪著漁船……我佇立在晚秋獵獵的風中,心早被這火熱的勞動場景暖熱了!

  大地上鋪滿了落葉,我沿著小徑踏葉前行。聽著腳下簌簌的回聲,我步履越發的輕盈起來。我彎腰撿起一片落葉丟下,丟下再撿起,反反覆覆中,我就像追憶一段美好的往事,又像遺棄一樁煩惱的心事。

  落葉依舊嘩嘩地從濃密的樹林間飄落下來,它就像天女撒下的絲絲花瓣,默然地迴歸大地。我知道,這片片落葉是在完成她生命的絕唱。次第花開,向死而生,它是裹攜著秋天的詩章,感念著曾經的繁華,承受著蛻變的陣痛,感恩著大地的饋贈,去迎接生命的再一個輪迴。

  做最好的自己,世界因我而精彩。就讓我做一片隨風飄動的落葉吧,我獨行在晚秋,一路向前……

  :俺為蟬鳴

  時值仲夏,太陽剛剛爬上樹梢,天空中便傳來不絕於耳的蟬鳴聲。儘管,這尖利的叫聲有些刺耳,攪得俺煩躁不已、心神不寧,但轉爾一想,眼下本屬於蟬的季節,它的叫聲誰又奈何得了呢?俺就當一個忠實的聽客,任由它可勁地唱吧叫吧。俺這樣想。

  蟬有許多別名,因地域不同叫法也就不一。在俺的故鄉魯西一帶,蟬俗稱為姐溜,蟬蛻變脫殼前叫姐溜龜。

  天剛抹黑,俺家不遠處的樹林裡便人頭攢動起來,那些前來捉姐溜龜的男女老幼,一個個手晃手電筒走來蕩去,那明晃晃的光柱在夜空中縱橫交織、遙相輝映,把整個林子照得如同白晝。看著這熱鬧的場景,禁不住俺也手癢難耐、心裡蠢蠢欲動起來。那天,連晚飯也沒顧得吃,俺抓起手電筒一頭扎進了樹林裡。

  唉,樹林裡只見一片黑壓壓的人出沒,不見姐溜龜爬樹來。折騰到大半夜,總算捉來三個小東西。說來少得實在可憐,這三個小東西還不夠俺塞牙縫的,可在這人多“龜”少的林子裡,有所斬獲總是不錯的。人,學會知足才是!

  俺把三個小東西視若珍寶,一回到家就輕輕為它們洗去身上的泥土,然後,再小心翼翼把它們安放在茶几上。俺目不轉睛地盯住慢慢爬動的姐溜龜,就像環顧久別的故友。它那肉嘟嘟的小身體依然憨態可掬,那金燦燦的甲殼依然光澤鮮亮、那凸隆隆的眼睛依然剔透晶亮,那爬行的姿態依然舒緩優雅……是的,算來俺已有年頭未看到這可愛的小東西了,在歲月的風蝕下,俺已年華漸老、青絲染霜,可這小東西依舊容顏不變、丰韻猶存。眼前的小東西,它那天饈般的美味再一次反芻於俺的味蕾,也勾起有關俺對它的記憶。

  俺的故鄉位於魯西地區的黃河衝擊平原上,渾渾的黃河就從俺的村邊流過。黃河邊盤臥著長龍似的堤壩,堤壩上生長著各種各樣的雜草和樹木。記得,堤壩下有兩排望不到頭的老柳樹,那老柳樹每棵都有爹的懷抱粗,粗糙黛黑的樹皮裂開一道道深深淺淺的溝溝,溝溝里長滿了綠絨絨的青苔。聽村裡八九十歲的老人講,打他們記事這些老柳樹就有掐把粗了。正因這些老柳樹的庇護,流經故鄉的這段黃河,每年才安瀾度汛。黃河寧,天下平。故鄉的鄉親們年復一年地過著風調雨順的日子。

  說實在的,故鄉的姐溜龜可是真多,隨便哪個人一晚上捉個百八十的可謂平常事。在那個缺少葷腥的年代,鄉親們多用捉來的姐溜龜打牙祭,或賣個塊兒八毛的油鹽錢。只要天一抹黑,村裡大人孩子呼拉拉全湧到黃河大堤上。正上小學的俺和小夥伴們,一到夏天誰也沒有了學習的心思,一天到晚老琢磨晚上要捉多少姐溜龜。記得,下午一放學,小夥伴們就像衝出欄圈的羊群,拚命地跑回家,有的拎起自糊的燈籠,有的帶上那年月很流行的白鐵皮手電筒,撒腿就往黃河大堤上奔。俺家裡窮,打不起燈籠,更沒有白鐵皮手電筒,俺只有一個小瓦罐和一把爹用鐵棍砸出的小鐵鏟。說來也怪,當第二天小夥伴們互晒誰捉了多少姐溜龜時,俺才知道,俺捉的姐溜龜並不比他們少多少。俺忽然明白了,原來,是那個捉姐溜龜的小決竅幫了俺。

  太陽一下山,辛勞了一天的姐溜也停止了嘶鳴。大地一片寂靜,這就意味著姐溜龜即將破土而出!

  堤壩旁是一片豆子地,每晚豆子地裡都有浩浩蕩蕩的姐溜龜大軍出沒。它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爬出豆子地,才能爬到樹林裡,才能爬到樹上。地裡的豆苗兒尚未合壠,地面的一切盡收眼底。俺貓著腰,低著頭,瞪得溜圓的眼珠兒來回掃射。一旦發現地面上有一個小小的圓洞,洞口隆起一撮新土,且洞的邊沿顯得極其勻薄,俺心裡立時掠過一陣驚喜。蹲下腰手指一摳小鏟一掘,一個歡歡實實的姐溜龜就收囊中了。

  天完全黑下來了,俺也只好離開豆子地來到樹林裡,俺只好深一腳淺一腳地逐棵圍著老柳樹亂摸一氣。不經意間,有時身邊嗖地竄出一隻野貓,有時一腳踩到刺猥上,有時還會從樹上摸到棲息的癩蛤蟆,或正在覓食姐溜龜的大蛇。嚇得俺真是魂靈出竅、汗毛倒立!

  那年代,農村學校只放麥假而沒有暑假。尤其到了夏天,讀小學的俺最大的心願就是過禮拜天。從禮拜一俺就開始掐著指頭盼,禮拜天終於盼來了!不等天亮,俺就扛起根長長的竹竿來到堤壩上。竹竿的頂端綁著一個用馬尾做的活釦,俺瞅準那棵樹上姐溜叫得多叫得歡,就躡手躡腳地來到樹下,悄悄地舉起竹竿,將馬尾扣對準姐溜的頭部猛地一拽,這姐溜就撲啦著羽翅乖乖就範了。

  套姐溜的同時,俺自然不忘撿拾樹梢上的蟬殼。據村裡的一位老中醫講,這蟬殼有明目退翳、散熱解毒的作用,對感冒、眼疾患者有明顯的療效。藥店以每斤六毛錢的價格可勁地收呢。俺曾用心數過,一斤蟬殼約一千五百來個,一夏天俺能撿拾五六斤。俺把這些蟬殼賣給藥店,再把捉來的姐溜龜以三分錢一個賣給小販,這一年的學雜費也就差不離了。俺捉來的姐溜娘剁碎餵雞,那雞下的蛋又多又香。俺捉來的姐溜龜,更多的時侯則是娘粘上面糊給全家煎了吃。那焦黃酥香的姐溜龜,就著小蔥,卷著娘烙的薄如蟬羽白麵餅,一口咬下去那味道真是香極了!

  ……

  烈日當空,又是一個火辣辣的豔陽天,樹上的蟬兒比賽似得一個比一個叫得歡實。閉目靜聽,那聲音竟是如此的清脆美妙!

  對於蟬,俺一直懷有深深的敬畏和膜拜,這不僅因為它闖進了俺童年的生活和內心,而且驚歎於它小小的軀體,竟能創造那麼多的生命奇蹟,蘊藏那麼多的生命密碼!據說,蟬的幼蟲從卵裡孵化出來後,就靜靜地藏在枯枝裡。只待秋風起,那些幼蟲就紛紛飄落至地面上,吃力地鑽進土地裡。在地下它們又不知經歷多少劫難,爬到樹根旁靠吸食根液生存。又先後經過四次的脫殼蛻變和三至十年的苦難修行後,隨著一場春雷和大地溫度的升高,它們這才破土重生。趁著夜幕,它們好不容易羞答答地爬到樹上,那知,太陽一出又要蛻去那層枯乾亮黃的外殼,總算化羽成蟬,完成了自己生命的輪迴。

  俺讀過不少關於蟬的詩文,這些詩文對蟬有褒有貶,可謂譭譽參半。不可理解的是,更有甚者竟把小小的蟬看作了洪水猛獸,有的說它是毀壞樹木的罪魁禍首,有的說它是生來就不認爹孃的不肖之子,有的說它是隻會唱高調,天天喊“知了”的驕傲東西,有的說它是隻懂攀高枝慕虛名,卑劣、自私、醜陋的傢伙……每每看到這些,俺真為蟬深感委屈,真想為它鳴不平!

  在蟬整個生命的程序中,它大多是在幽深黑暗的地下度過的。自從它破土蛻變重生,在天地間屬於它的總共只有兩週的生命。在赤日炎炎似火燒的季節,天地間的生靈總是設法避開這難捱的烘烤。唯獨蟬傲立枝頭,備受煎熬於不顧盡情地吟唱著。蟬,朝飲甘露,暮咽高枝,夏生秋亡,早已領悟出歲月的苦短和生命的真諦。蟬,是在與生命賽跑,在用生命歌唱,在有限的生命時光裡,傾己所能唱出更多更美的歌謠,縱使待到生命耗盡的那一天,也留一腔清音伴山河!

  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說:“倘若人生像蟬一樣只有一天,或者一年,你會不會像現在這般任自己蹉跎歲月?那又倘若人生沒有死亡或者能夠活幾百幾千歲,人生會怎樣?你會不會珍惜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為人生搏一回精彩無遺憾呢?”面對海德格爾“向死而生”的觀點,蟬的行為是最好註腳,蟬的確留給俺太多的思考。

  俺想為蟬掬一把清淚,鳴一曲心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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