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與犁
看到犁,我就想起外公;說起外公,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犁。
外公個兒不高,背很駝。看到外公駝著的背影,我常常想起那張鋥亮的、弓起的犁。
犁,只有在晚上不耕作時才靜靜靠在牆壁的一隅稍作休息,而且是悄無聲息的。那鋥亮的犁,身上還沾滿了些許的泥土,有時甚至感覺犁的上面有幾滴清淚。犁在月亮的映襯下通體迸射出幽幽冷光。這張犁即便是漆黑的夜裡,周身也遍佈著泥土的芳香。
你知道,一張犁,在中國對於農民,尤其對於像外祖父這樣一個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整天離不開黃土地的農民意味著什麼。
犁,最早被中國的農民發明,至今已有二千多年的歷史,然後犁才被傳入歐洲各國。正是有了犁,荒蕪、野蠻才被開墾,人類才有了收獲,文明才得以進步。
我彷彿看到,一輪殘陽如血的天際下,許許多多像外公一樣的農民一手拉著風箱,一手掄著大錘在煅打著一塊堅硬的鐵,只聽到一聲聲“哧、哧”的聲音,汗水與熱氣寫滿了他們一張張黝黑的臉龐,終於一張張堅硬的犁被煅打成功了。凝視著一張張剛煅打的灰黑色的犁,一張張黝黑的臉龐上綻放的是怎樣的一種笑容。
從此農民與犁肝膽相照。犁的歷史就是一個文明進步的歷史,一個有關耕耘、辛勤與收穫的歷史。
可是我搜遍了網路與書籍,居然沒有什麼文字謳歌過犁,就猶如像外公這樣一輩子老老實實、任勞任怨、默默無聞、一輩子忠誠於黃土地的農民一樣,有誰會肯多拿正眼瞧一瞧他們呢?
我的記憶中總是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早上一輪金色的太陽剛剛升起,在群山逶迤的山間一壠壠的田地裡,外公手扶犁把,吆喝著黃牛在犁田。牛在前面艱辛地走著,犁在後面歡快地犁著,外公則在後面穩穩地扶著犁把,身後是一條條被犁犁過的深深的水溝。
一片一片帶著汙水的黑土被外公嫻熟地翻起,又連片連片地倒向一邊,那被犁過的一壠壠的田美得像一首首節奏整齊、分明、優美的散文詩。有時,外公高興了,也會哼上一曲走調的當地山歌。
晨曦把外公滿皺紋的臉映照得通紅,我看到的是一張在太陽下滿寫著滄桑、堅毅、樸實而執著的臉。
爾後收工時,外公就會扛著犁來到一條清清的小溪,用手輕輕拭去犁身上面的汙泥。那動作輕得啊就像是給一位剛出生的嬰兒洗澡一樣。每抹一下,外公就要把毛巾到池塘裡用清澈的水清洗乾淨;那眼神呢,凝神、專注;那表情呢,虔誠、莊嚴,就像是在敬奉一位威嚴而神聖的土地菩薩。
洗完犁以後,外公還要用一條潔白的毛巾把犁周身的水珠抹得乾乾淨淨再預以收撿。
你不要以為外公隨後就隨便把犁往哪個旮旯裡一放了事,那你就大錯特錯了。外公會很鄭重地把犁放在一張高桌的下面。高桌的上面供著家神菩薩,桌子上有三柱香火,一小碗裡插著一塊煮熟了的肉。在我的記憶裡,那三柱香火永遠沒有停熄過。
每 當進入冬季農閒時,犁也該休息一個季節了。外公就開始了在幼小的我看來是鄭重其事的封犁儀式。
首先,外公把犁洗淨,抹乾,哪怕是一丁點的灰也不放過。然後外公就拿來桐油,一把刷子,把犁的周身輕輕地抹上一層桐油。下面的犁呢,外祖父用一張大大的白紙把它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
我看到抹了桐油的犁在融融的月色中泛著幽幽的冷光,一種桐油的清香不時隨著輕風飄向我們的鼻子裡。桐油幹了以後,外祖父把犁小心地往那閣樓上一放,我發現那閣樓的方向正是那家神菩薩的方向。
每次經過那閣樓,外公都會情不自禁地往那站上一會,瞄上一眼才轉身離開,心裡似乎在默唸著什麼。那虔誠,那莊嚴只有在外公在敬菩薩時才有過的。
後來,外公病倒了,一張犁也終於有時間能靜靜地立在空曠、寂寥的房間裡的一隅了。久而久之,犁的上面竟生滿了一些黃黃的鐵鏽,上面還有許多的清淚。我猜想此時犁的心裡不知有多麼地孤寂,多麼地痛苦,多麼地渴望。你知道,一張犁如果離開了它日益耕作的田地,那還叫一張犁嗎?
即便在病倒的日子裡,外公心裡念念不忘的還是那張犁。
外公常說:“做人要過得鼓,就像那張犁。你看,犁無論在多深的濁泥裡、汙淖地耕耘時總是很少沾淤泥,反而越來越亮(“過鼓”在我們那裡是指做人要經得起推敲的意思。)”
今天當我再一次肅立在一張犁前,我的心情充滿了由衷的敬意與折服,因為我聽到了犁悠遠而深沉的訴說。
往事並不隨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