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紀事之野菜生活
東北的春天來得晚,像我的家鄉樹木吐綠野草發芽應該是到五月上旬的時候。單單是冰天雪地的冬季就有四個月之久,如果加上頭一年秋尾和第二年春頭,那麼滿眼不見綠色的時光竟有六個月之多。都說冰清玉潔的冰雪美景令人陶醉,我想那是對江南小橋流水人家而言,終年滿眼蒼翠茂林修竹的景緻,忽然轉換成千裡冰封萬里雪飄的北國風光,玲瓏剔透冰雪聰明一類的詞藻很容易在心中湧起。如果讓你長年生活在此地,恐怕你對冰雪的浪漫情懷會減少許多,就像兩個年輕人在談戀愛的階段,卿卿我我,天真恩愛,而一旦結了婚,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瑣事,你就是想浪漫恐怕你也堅持不了多久。浪漫堅持不了多久無所謂,天長地久了恩愛也天長地久那才最好,就像我對這片土地,早已沒有了浪漫的情懷,但我深深地愛著這片土地。
雪白的冬季呼喚綠色的春天,禁錮了一個嚴冬的心緒渴望溫馨的慰籍。於是,當柳條輕撫窗櫺的時候,我們走出家門到野外去郊遊,躺在茵茵綠草上仰望藍天,彷彿回到了大地的懷抱。但是,於我的感受卻如匆匆過客一般,隔靴搔癢,搔不到癢處。
於是,我很是懷念起野菜伴我走過的童年時光來,那才是與大地的渾然天成天人合一呢。
冰雪消融,大地回春,在曠野裡向陽的地方,或者溫暖潮溼的河沿溝邊,一叢叢一簇簇的翠綠沐浴在柔和的春風裡,這個時候就能挖野菜了。東北冬季漫長,加之那時交通極不便利,冬季不可能吃到新鮮菜蔬,所以家家都會挖一個儲菜用的菜窖,在下雪之前把要儲藏的蔬菜下進去,主要是土豆白菜大羅卜胡羅卜,冬季再能吃到的就是用大白菜醃製的一大缸酸菜了。如果這家的女人會過日子,她會把秋天時吃不了的茄子豆角甚至黃瓜切成片或條晒乾,收藏起來冬天食用以豐富自己的餐桌。所以熬過漫長的冬季在早春時節別的菜還沒有下來的時候,採些野菜吃真是很愜意的事。
那時我家有一個豬腰子型的小竹筐,再找一把鐮刀頭,用布把帶孔的那一頭纏上,就可以當挖野菜的工具了。野地裡最早長出的是薺薺菜和蕎苜蒜,薺薺菜剛一露頭只有兩片小葉,蕎苜蒜呢,在去年留下的一片枯黃之中,幾根細如韭菜葉般的葉片格外醒目。薺薺菜好挖,只要帶點根就可以,而蕎苜蒜則要把頭挖出來,最好帶些鬚子,因為鬚子也能吃。薺薺菜味略苦,據說是一種藥材,有清熱敗火的功效,蕎苜蒜呢,有蒜味而不濃重,蒜頭清脆,葉片爽口。那時細糧定量,大米白麵一年到頭吃不上幾回,日常生活還是以粗糧為主。如果挖回來野菜,那最好是把煳爛乎的大餷粥用涼水過成大餷子水飯,把大醬端上桌的同時再把從醬缸裡撈出來的醃黃瓜也一同端來,經過一個冬天醃製的老黃瓜醬香濃郁清新爽口。黃澄澄的大餷子水飯,鬆散翠綠的薺薺菜,脆白的小蒜頭,一小碟金黃色的大醬,蔫蔫卻不失其脆的醃黃瓜。在和煦的晚風中,夕陽透過籬笆牆照射進這個農家小院裡,它是否是來偷吃桌上的野味呢。
那時生活的清苦我至今記憶猶新,有一次,城裡有一個食堂吃剩的燒餅用汽車拉到生產隊來賣,因為時間太長,那燒餅就差長毛了,乾乾癟癟的,有的豆餡都破了出來,用面袋子一袋袋的裝著,即使這樣車上車下依然站滿了要購買的人,因為人們平時根本吃不到這些東西。那是我的記憶中最好吃的燒餅了。細糧定量自不待言,吃頓餃子就跟過年一樣,有一次因為吃餃子我手舞足蹈地一腳踢到了剪子上,腳上至今還有一個疤痕。至於雞鴨魚肉,平日裡更是難得一見,雞蛋也只有端午節才能吃兩個。日常生活中吃的豆油更是少得可憐,所以做出來的菜清湯寡水的,因此人們想盡辦法來改善這清淡的飲食,採榆錢就是其中的辦法之一。在很多樹木剛剛吐芽的時候,榆錢就先於它們掛滿枝頭了,滿樹青翠的榆錢擠擠嚓嚓,就好象要拼命的欣賞這醉人的春光似的,爭相向外擠出自己青春的玉體。榆錢是可以生吃的,於是我們這些小夥伴紛紛爬到樹上擗下幾枝來,拿在手裡邊走邊吃。大人們看著這滿樹的榆錢自然也不甘寂寞,有的回家拿來小筐,有的拿來簸箕。這時榆樹上還沒有生蟲子,擼下來的榆錢乾乾淨淨的,只要回家用水投乾淨就可以用來和在玉米麵裡了,摻了榆錢的玉米麵貼出的大餅子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雖然不是特別好吃,卻也為平淡的生活增加了一抹亮色。就像平靜的湖水裡漾起一點點的漣漪,漣漪雖小,總比水面平靜好些。
隨著春雨連綿綠色覆蓋整個大地,能吃的野菜也漸漸多起來。婆婆丁掃帚菜苦莒四葉菜莧菜等等,婆婆丁苦莒是可以生吃的,而掃帚菜莧菜則要用水焯一下,把水攥幹再蘸醬食用。說到野菜當然離不開大醬了,那時幾乎家家醃製大醬,因為那時也沒有賣的,一月份煳醬豆做成醬塊,到四月份控幹之後下到缸裡,再到野菜遍地的時候醬也就能吃了。下醬也是一份技術活,有的人下的醬香濃郁,有的則略帶臭味很難吃,有的醬缸裡乾乾淨淨,而有的醬缸裡則會生蛆,那麼這一缸醬就算白扔了。如果不讓缸裡生蛆實際很簡單,就只要看住雨水不讓它進到缸裡就可以了,但是百密一疏,因為醬缸需要晾晒,而我們又是一個勤勞的民族,總不能因為醬缸的事什麼也不幹吧,所以如果雨來的急也真沒有辦法。
當各家房前屋後的菜園子下來青菜的時候,餐桌上蔬菜的品種才多起來,黃瓜西紅柿茄子辣椒韭菜菠菜,這小小的園田地就像是一個微型的蔬菜銀行,到吃飯的時候隨手就可以到裡面去摘取。但是這個銀行畢竟太小了,它滿足不了人們日常生活的需要。於是,人們把目光投向了附近山上的樹林裡,山上長滿各種樹木,楊樹柳樹樺樹丁香還有松樹,雨過天晴之後,村裡的婦女兒童便三三兩兩的上山採蘑菇去了。雨後的樹林清新濃郁,偶有幾聲小鳥清脆的鳴叫則更顯靜謐宜人,在草叢中,在松樹下,一個個小磨菇頭拱了出來,大大小小,有的單獨一個有的是一小堆,當把它們挖到筐裡的時候,那份心情的愉悅則不單單是因為得到了它,而是尋尋覓覓之後把它們採到筐裡的過程。榛蘑是人們最想得到的,它肉體肥厚飽滿,色澤微紅圓潤,口感滑膩勁道。雨後的樹林中因為有了採蘑菇的小姑娘而變得歡快活潑起來,空氣中律動著青春昂揚的氣息。
童年時光於我已是非常遙遠的事情了,但是一路走來我始終不能忘記的就是那段歲月。現代生活的豐衣足食不但淹沒不了那時衣不遮體的記憶,反而變得更加清晰。我們不主張生活的貧困,但我們需要的是那時的感受。有些感受我們永遠的失去了再也體會不到,就像我是農民的兒子,對土地有一種由衷的親切與敬畏,雖然我們有時也會來到田間地頭,所謂鑑賞田園風光,但是我們畢竟遠離了土地,尤其是心靈的遠離,恐怕再也不能夠親密無間了,也就再也體會不到童年時的那種大地就是家的感受。因為我們經受過,所以象郊遊一類走馬觀花式的徜徉,已經激不起心靈的共鳴了。
西山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