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寶貝最新散文
鳥的翅膀在空氣裡振動。那是一種喧囂而凜冽的,充滿了恐懼的聲音。一種不確定的歸宿的流動。今天我們來看一下安妮寶貝最新的散文。
:少年櫻花
她是他愛過的第一個女孩,在17歲的少年時。
放學後穿越大半個城市,等在她的校門口送她回家。
週末的時候,一起去看場電影,黑暗中把她柔軟的手指,輕輕地放在自己的手心裡面。這種清澈而甜蜜的心情,是生命成長的時候,最初的體驗。
那是春天的夜晚,他記得。
送她回家的路上,兩個人走在淡淡的月光下,一路都能聽到櫻花在風中飄落的聲音。小路兩旁的櫻花樹,開出粉白濃密的花朵,簇擁在一起,每當風吹過,就好像落下一樹的雨水。
在她家的樓梯下面,她站在陰影中微笑地看他,漆黑的眼睛,明亮得讓他無法直視。伸出手,輕輕地把她的眼睛合上,然後俯下頭親吻她的嘴脣。她的頭髮上都是細碎的柔軟花瓣,散發著刺鼻的清香。
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眼睛裡有溫暖的眼淚。
那一瞬間的幸福。
他們在一起很長時間。高中畢業,他去了北方讀大學,她依然留在南方的城市裡。
很多的信,偶爾的電話,很少的見面。每次假期一到,他就急忙買火車票往家裡趕。有時候買不到座位票,就擠在悶熱骯髒的車廂裡站上20多個小時。
累得發睏的時候,在中看到的都是夜風中的粉白櫻花,一片一片,無聲地飄落下來。
他覺得自己是這樣地愛她。也許用一生的時間都不足夠。
快畢業的時候,她有過一個孩子。因為年少無心的疏忽。她對他沒有任何埋怨。
為了不驚動父母,他們藉口旅行去了外地的城市。只是在去醫院動手術的時候,她出了事故差點死掉。在廉價的小旅館裡,他整天整夜地守在她的身邊。
那個夏天很炎熱,但是她臉上流下來的汗水和眼淚,卻很涼。她勉強地微笑著對他說,沒有事的,會沒有事的。他只是輕輕地說,我會對你好的。
我會對你好的。這句諾言他一直放在心裡,但情緣錯落,他們的路還是走到了盡頭。
分手的時候,明知道彼此有很多誤解,但年輕氣盛的他,還是固執地一去就不再回頭。他離開了南方自己的家鄉,到了另一個陽光充沛的城市。
他有了工作,然後有了新的生活,直到在那裡遇到一個美麗的女孩,買了一枚戒指和她訂下了誓盟。
生活很知足平靜。每天早晨,他開著車先送孩子上學,送妻子上班,然後再獨自開車去自己的公司。春天的異鄉城市,馬路兩旁也有纏綿的櫻花樹。一串串粉白的花朵簇擁在一起,當風吹過,就有無數柔軟細碎的花瓣旋轉著飄落,粘在他的車窗玻璃上。
像很多行殘缺的雨滴。
突然地,就想起一張10多年前的臉。她的臉。在南方潮溼的夜色中,在樓梯寂靜的陰影裡。漆黑的眼睛,明亮得無法直視。還有黑暗中她的嘴脣,他親吻過的純潔的傷口。這樣的深,再也撫摸不出痕跡。
不知道她是否依然在那個南方城市裡。也許仍會有男人對她說,我會對你好的。但她的幸福已經和他無關。
每個男人的最初,都會有一個櫻花般的女子,飄落在生命裡,註定頹敗。
:她比煙花寂寞
去音像店的時候,老闆推薦了一部奧斯卡獲獎電影,《Hilary-and-Jackie》。
封套設計成凝重的紅色。兩個親密依偎的女孩。一頭金髮的Jackie有著不羈的眼神和笑容。而躲在她背後的Hilary看過去是隱忍的。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畫面讓人憂鬱。
一對姐妹,從小情深如海。長大後,漸漸走上不同的道路。
Jackie因為驚人的音樂天分,開始演奏大提琴的漂泊生涯。盛名背後,隱藏無盡空虛。而姐姐Hilary放棄了她吹橫笛的機會,嫁了心愛的男人,甘心在鄉下過平淡幸福的家庭生活。
Jackie深愛著Hilary,卻註定要四處漂泊。姐姐嫁人以後,Jackie想和姐姐一起過單純的生活,也想分享她的男人。結果三個人因為深愛而軟弱,又因為軟弱而痛苦。Jackie只有黯然離去。最後Jackie因為長期的顛沛流離,患病而死。
中文的譯名是《她比煙花寂寞》。另一個譯名是《狂戀大提琴》。
電影的色彩處理很有風格。無論是天空的藍,鄉村的樹葉,歐洲街道的古典,還是女孩的絲緞裙子。濃郁清冽,帶著些許的愴然。這樣的顏色,以前只在BENETTON店鋪裡看到過。杏黃,玫紅,鬆綠,或者灰藍。這個義大利牌子現在聲勢下跌,衣服常以三折處理。但是我很喜歡它的廣告畫。比如一個臉上綴著小雀斑的歐洲女孩,露著潔白的牙齒很快樂地笑。健康得像朵向日葵。
曾經買過一件男式毛衣。酒紅色。看上去陳舊而溫暖。M的型號穿在身上非常寬大。喜歡把這件大毛衣配著舊牛仔褲穿。在那年秋天的午後,會獨自帶一瓶礦泉水,去圖書館看書。還記得風中清醇的桂花香,飄浮在從窗外傾瀉進來的陽光裡。
在電影經典的色彩裡面,又讓人聞到懷舊的清香。隱藏在心的深處。
電影裡有許多精彩的臺詞。
Jackie說她想找一份工作,Hilary對她說,你除了拉大提琴,什麼都不會。就好像我除了吹橫笛,也什麼都不會。我們是沒有謀生能力的。我們是baby。
你以為做一個簡單的人就比做一個特別的人容易嗎?並不是這樣。
當我們愛一個人,會記得一些和他有關的畫面。失去他以後,只要一想起,他就會出現。他會出現在那些畫面裡。
然後,當Hilary要求她的男人去接受Jackie的時候,她對他說,Jackie只是想證明。證明她能夠被愛。
臨終前Hilary對Jacdie說,你曾經告訴我一切都會過去。事實果然如此。
一段高潮是在這裡。
Jackie對Hilary說,她要和姐夫做愛。她直接天真的性格使她自己沒有餘地。當Hilary戒備地勸阻她,Jackie悲憤交加,一個人跑到荒涼的曠野。
Hilary在後面追趕她。冬天寂靜的曠野不見人影,一路卻見到Jackie的衣裙一件件鋪落。Hilary驚慌地大聲呼喚,跟隨著衣服的蹤跡和Jackie的哭泣找到樹林。赤裸的Jackie蜷縮著坐在灌木叢裡,腿上被荊棘劃得鮮血淋漓。她抱頭痛哭,像一隻受傷的不知道該如何保護自己的動物。情慾和寂寞讓她在煎熬中崩潰。她哭著對Hilary說,你一點也不愛我。我僅僅只是想做一次愛。但是你不肯給我。心碎欲裂的Hilary脫下大衣,緊緊地在寒風中摟住Jackie。
Hilary終於屈服。
人性的複雜和脆弱發揮到極至。嫉妒,自私,寬容,深情。混亂而無助地交融在一起。這是電影裡面感人至深的鏡頭。看的時候終於流下淚來。
這是Jackie一生最溫暖***的一段日子。在Hilary偏僻鄉村的房子裡。沒有物質的華麗和盛名的包皮圍。卻有她深愛的姐姐。以及她姐姐的男人和孩子。
Jackie渴望和Hilary分享這一切。她說,我們能永遠這樣多好。但事實告訴她,她不但傷害了自己,還傷害了兩個深愛著她的善良而無辜的親人。
Hilary終於悽然地對她說sorry。她說,從小到大,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我全部都會給你。
一個不辭而別的清晨,Jackie背上大提琴黯然而去。
Jackie繼續自己無法改變的生活。
寒冷的冬天,她穿著深紅的上衣和橘紅的短裙,獨自揹著大提琴走過風雪瀰漫的異鄉街頭。長髮飄散,神情淡漠。
絢麗的豔裝後面,是寂寞的靈魂。
也許心裡有一場無法如願的愛情已經道別。那個不屬於她的男人,短暫地歡愛過後,不再相見。等待著的,依然是無盡的漂泊。
撕裂中的琴絃發出淒厲的聲音。Jackie捂住耳朵大聲尖叫。
電影的鏡頭一個個切換。Jackie穿著緞子長裙,坐在黑暗中的一束光線里拉琴。
大提琴如泣如訴。裙子的顏色不停地變換。靈魂是驚世駭俗的豔麗。卻始終空洞。然後有一天,她在舞臺上站不起來。音樂會潮水般的掌聲和歡呼消失,曲終人散。整個演奏大廳空洞寂靜。
終於她發現自己的手,變成一個無法挽回的寂寞姿勢。
Jackie臨終的那個夜晚,她的身體已經無法動彈。也說不出話來。只能抽搐和哭叫。她的父親對她說,你說不出話來,我們也不知道你想要什麼。但是有一個人知道。上帝會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麼。
終於從小就有心靈感應的Hilary頂著狂風,從很遠的鄉下趕過來見她最後一面。乖女孩。乖女孩。Hilary坐在床上,輕輕地把虛弱和神志不清的Jackie抱在懷裡。我們的王子要穿越大河沙漠和草原,前來相見。這是兩小無猜的童年。她們親密的遊戲。
Jackie仰著頭躺在她的懷裡。她已經看不清楚Hilary的容顏,也聽不清楚她的聲音。
曾經的深愛和無言的憎恨。刻骨銘心的愛恨糾纏,在生命的盡頭,是一片平靜。
即使在深切的熱愛裡面,我們也是孤獨。
繁華落盡,如夢無痕。
:末世愛情
衡山路的香樟花園。混亂逼仄的空間,充溢著菸草辛辣的氣味和大聲的喧囂。她看著放在桌子上的紅酒。透明的玻璃杯。清醇的液體像被對了水的鮮血。留在喉嚨裡的感覺是酸澀的。氾濫在胃的底部,卻像一簇火焰在燒。
逐漸的,她感覺到自己有點醉。她一再地把臉側過去。看著大玻璃窗外的夜色。冷清的街道上,停留著很多出租車。落光了葉子的梧桐樹。伸展在霧氣中的枝椏是寂寞的。
這是一個模糊的場景。像一個佈景。搭得很美,卻不見該出場的人。她把臉擱在手臂上。獨自微笑。某段時刻裡,感覺自己是黑暗劇院裡的一個觀眾。她等著一場戲上演。最後卻發現自己看錯了時間。只剩下等待。
午後的冬日陽光很溫暖。在擁擠不堪的淮海路上。到處是世紀末焦灼不安的人。表情空洞地瘋狂購物。他們混雜在人群裡。有時候他走在她的前面,他在後面伸出他的手輕微地示意。她快步跟上去,把自己的手指放在他的手心裡。肌膚的溫度很暖。在穿越過車流縱橫的馬路後,他放開了她的手。
這一個瞬間。她才發現自己的手心一片冰涼。
他們看上去是疏離而平淡的。他始終想把她變成一盆養在陽臺上的植物。水和陽光。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中。然而她明白寒冷或者渴的含義。於是她憎恨他。她笑著看他。微微仰著臉,天真的表情。常常他們這樣彼此不動聲色地較量。她知道她是他的對手。
百盛的門口人聲鼎沸。搭的臨時舞臺圍滿了陽光下百無聊賴的人。一個戴著紫色假髮的女人在舞臺上大聲地推銷商品。她看到人群中一對年輕的情人。女孩不是太漂亮。身邊的男孩穿著一套拙劣的西裝,手裡拎著一個大削價的時裝袋。
男孩在人群中俯下臉,輕輕地,溫柔地親吻擁在懷裡的女孩。女孩平庸的臉突然像一朵充滿了水分的花,旁若無人地盛放開來。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的末日,希望能夠和最愛的人在一起。不記得是誰對她曾經說過。是個男人。他說,他要和最愛的人擁抱到最後的一刻。
在12月31日的清晨,她起來上網。看到一個人在論壇裡貼的帖子。那個人說,醒來發現,躺在身邊的女人,其實根本就不愛她。在世紀末的最後一個凌晨。那個帖子她瞟了一眼就把它關掉了。心裡突然很寒冷。
陽光下那兩張親吻著的臉。像一個流著血的傷疤。印在告別的時刻裡。
不要逼我離開你。她說。她微笑著看他。每次當她認真的時候,她都會習慣性地給自己一個放鬆的狀態。好像一個能隨時開始的遊戲。她不需要準備。他轉過臉看她。這個英俊的男人。臉上可以隨時轉換柔情或者冷酷的表情。她看著他。她不怕他。陽光照射在眼睛裡,有些刺痛。低下頭的時候,她感覺到暈眩中溫暖的眼淚。她屏住呼吸,不讓它流下來。
酒吧裡都是陌生的臉。
她喝了一點紅酒。
在世紀末的最後一個夜裡。她輕輕地把自己的辮子解開來,聞著洗後還沒幹透的髮絲散發出凜冽的清香。這個夜裡,她和身邊任何一個女子一樣。錦衣夜行。抹著閃亮的銀粉和脣膏。除了愛情。
她聽到一個女孩的聲音。女孩說,你相信有真愛嗎?她說,她相信。
不相信愛情。卻相信世界的某一處有一個人。一直等在那裡。只是不知道會何時何地出現。總是快樂而孤獨地等著他。也許這樣就可以過了一生。
說了很多話。在一個陌生人面前。似乎是醉了。每一個人都以為她會是一個沉溺於抽菸喝酒的女子。可是她不是。她的外表異常的素。是純白的。
她對女孩說,惟一的一次是在西安。喝醉了。走在大街上。感覺靈魂裡一半的清醒和一半的麻醉。像一條魚。遊離在陌生擁擠的人群裡。突然感覺到自己在笑。聲音慵懶。表情嬌憨。酒精能使一個女人變得簡單和天真。只是,滲透在身體裡的溫暖會逐漸變得寒冷。
她看著自己的微笑。她能夠隨時流下眼淚來。
最後一夜你想做些什麼。
想和一個陌生人相愛。狠狠地愛。然後告別。
女孩笑。她也笑。混亂喧鬧的酒吧。陰暗中的臉。像一朵一朵的花,突然之間褪色枯萎。她看著行走在燈光中的女子。她們有漆黑的頭髮,嫵媚的容顏。即使是寒冷的冬天,也穿著無袖的緊身毛衣和刺繡的短裙。裸露的手臂和腿。潔白的肌膚閃爍光澤。一朵一朵的花。如果沒有愛情。盛開和枯萎會是如此寂寞。
來不及了。
等他。他一直沒有來。找他。不知道何去何從。想他。似乎已經遺忘。回頭看他。他已經不見。
或者你全部聽我的。或者我全部聽你的。這是兩個人之間相處的惟一原則。她聽到過他在別人前面,發表的言論。他想讓她變成一個低眉順目的女孩。卻忘記她在漂泊路途中堅持的桀驁和流離。他們不清楚彼此是否相愛。在黑暗中掌握在手裡的,只有肌膚的溫度。
很多時候,她都是一個柔順的沒有怨言的人。她感覺到自己的寂寞或者寒冷,但是不會輕易言語。除了偶爾。偶爾她是個容易陷入情緒的沉淪的人。她會使他感覺無措。
他的心已經死了。他說。當他想愛一個人的時候,他可以愛。如果不想愛,他就可以不愛。換言之,他可以愛上任何一個人。也就是其實他無法愛上任何一個人。這是一個水龍頭。可以隨時地開。隨時地關。
她聽到一個朋友問他,那有沒有人可以讓你感覺到水龍頭的失控呢?他在抽菸。他沉默了一下。然後輕輕地搖頭。
這樣英俊的一個男人。卻有一顆死掉的心。他是和她如此相似的一個人。兩個死心的人,在一起希望彼此能夠取暖。卻因為彼此的寒冷。只感覺到越來越冷。她在這個無聲的瞬間,聽到一些支離破碎的聲音。
那個夜晚他們爭執。沒有彼此指責。只是在強硬和沉默中抗衡。她不想和他說話。她說,她要開電腦。他不同意。他踢翻她的椅子。他說,我不許你上網。我們把話談清楚。她不肯和他對話。她固執的時候會非常任性。她只是輕聲重複,我不想和你說話。臉上甚至還有淡淡的微笑。
她知道她只要像平時一樣柔順,一切就都會過去。甚至她清楚,他只是想讓她屈服。他並不想傷害她。但是她把自己疼痛的心防衛了起來。她坐在冰冷的地上。看著他。然後她站起來,穿上了大衣。她說,那我出去好了。
他光著腳從床上跳起來,冬天的深夜,已經過了12點。她對這個城市一無所知,卻想獨自離開。他攔住她。她推開。然後他把她拖進房間裡。她又跑出去。這個不知道屈服的女孩突然開始倔強得讓人憤怒。他是個被女人寵壞的男人,沒有什麼耐心。他抓起她的衣服和行李,砸向她。***,滾得遠遠的,永遠都不要回來。
在他的失控和崩潰中,她像一隻動物一樣,逃到了門外。黑暗的樓梯上有倉促的足音。然後在寒冷的冬夜中消失。
她來到這個城市。他們開始同居生活的第一個夜裡。她對他一無所知。這個空茫的城市。世紀末漂泊途中停靠的最後一個角落。她奢望過一些溫暖。也預知感情只是彼此寂寞的一個安慰。卻在愛情的暗淡和殘缺中,感覺到它無處可逃的寒冷。
有時候他會天真溫情像個孩子。她瞭解他的過往,所以能接受他的黑暗和冷漠。她能接受他隨時離去的結局。就好像她對自己是否會隨時地離開,同樣也沒有任何諾言。有時候她撫摸他的頭髮和臉。她想他們是否能夠彼此溫暖一些。可是,她又清楚,老得快的心會如此自私。他們在彼此控制對這份感情的投入。
她在空蕩蕩的黑暗的馬路上狂奔。凌晨快2點的時候。這個城市是空的。她在寒冷的風中流下淚來。溫暖的眼淚在臉上是刺痛的。
在骯髒的空蕩蕩的火車站裡,她找了個角落坐下來,等到天亮,她想她可以買一張車票,離開上海。去任何一個可以去的城市。她一直在路上。她不介意再次地流浪。也沒有任何恐懼。本身就是雙手空空的人。隨時都能放掉一切。
候車大廳空氣汙濁,燈光刺眼。一些衣著襤褸的人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地上都是垃圾。她感覺到胃裡的疼痛。她把手撐在那裡抵著痛。突然她想起一些記憶深處的語言。一個男人對她說,他在夢中看到她離去的路。他醒過來的時候心裡鈍痛。如果沒有你。如果沒有你。但是她依然離開了他。她註定要自己一無所有。但是這樣的記憶是否是溫暖的。甚至能安慰這一刻的病痛和狼狽。
她沒有絲毫對他的期望和等待。也沒有留戀。離開他就會像到他的身邊,一樣的輕易。好像他從來沒有屬於過她。她也從來沒有屬於過他。他們只是彼此路過。
車站的顯示牌裡顯示出的日期是12月31日3點45分。
世紀末的最後一天。她的昏昏欲睡中的腦子裡,只有一些模糊的詞彙。告別。流浪。愛情。貧窮。
他出現在候車室的時候,看到她蜷縮著躺在冰涼的木椅子上。旁邊放著一瓶礦泉水。還有拆開的零散的餅乾和止痛的藥片。這個臉色蒼白,頭髮凌亂的女孩,平靜地看著他走到她的身邊。她已經平息下來。看過去疲倦而脆弱。眼睛裡有逆來順受的柔馴。像深深的黑暗的海面。淹沒了所有的***。
他沒有伸手撫摸她。他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在顫抖。他說,你想到哪裡去?她搖搖頭。她微笑著。花朵一樣枯萎的笑容。然後他把她橫抱了起來。你必須給我諾言。他低低地說。再逃離,就又是一千年。
下午的時候,他們出現在淮海路。他帶她出來吃飯,逛街,看電影。他不清楚自己的心情。只是覺得這個女孩的靈魂中承擔著很多東西。她使他有不安的感覺。陽光下,這個穿著灰色毛衣,黑色粗布褲,常常沉默不語的女子。從不對他說,她愛他。也不需要他對她說,他愛她。卻希望一些些溫暖。諾言也好。往事也好。能夠逃過世界末日的寂寞。
晚上她對他說,她想獨自出去。他說,我可以陪你。她微笑。這樣的夜晚,我們都應該找個最愛的人來陪伴。或者寂寞也好。
和陌生的女孩在酒吧裡喝完最後一口紅酒。她感覺到自己已經變成了一條魚。可以遺忘愛情和等待的魚。她說,新年快樂。她俯過臉去,親吻女孩的頭髮。女孩說,等會去外灘聽鐘聲嗎?那裡會有很多人。也許還會有煙火。她說,不去。生活始終在繼續。靈魂的漂泊永遠無法停止。一千年的寂寞還是一樣。
她終於攔到了一輛計程車。她躺倒在上面的時候,感覺到自己真的是醉了。疾駛的車子帶著她穿越霓虹和夜色中的城市。她把這個城市稱之為石頭森林。而她是一株開著蒼白花朵的植物,無法找到潮溼的泥土。她斜靠在後車椅上。一幢幢佇立在夜空中的大廈傾斜著歪倒。世界毀滅是否會在一瞬間。她想。生命只是一場幻覺。
車子無法開進外灘。她在寒夜的冷風裡行走。四周是喧囂的陌生的人群。混亂而快樂。華麗的建築流光溢彩。她已經醉得無力自拔。
她想親吻一個相愛的男人。想緊緊地擁抱他。告訴他她愛他。她在蒼涼的路途中流浪了一千年。追尋著他隱約的諾言。她艱難地撥開人堆擠向前面。她聽到了新年的鐘聲響起。還有人群的歡呼。夜空中爆滿豔麗燦爛的煙花。剎那間,黑暗沉寂的夜空,獲得了新生。
世界的末日。她再次聽到他的聲音。
她轉過身去。發現後面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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