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寶貝散文摘
很多人不需要再見,因為只是路過而已。遺忘就是我們給彼此最好的紀念。今天我們來看一下。
:傷寒天空
我漸漸習慣睡眠時間的減少。常常在躺下去準備睡覺的時候,發現窗外的天色已經發白。很多次就在床上側躺著,看窗外的那一片天空漸漸地明亮起來。像被擦去了雨水的玻璃,帶著溼潤和模糊的晴朗。
那是一段平靜的時光。從窗外吹進來的涼風,帶著露水和樹葉的清香。然後,北京西路上的車子越來越多,鍛鍊的樂曲響起來,有人開始大聲說話。新的一天開始了。
那段奇異的時間,帶著曖昧的氣息,彷彿只是瞬間。
早上我會喝一杯泡了檸檬的冰水,不吃早餐。我放了愛爾蘭音樂,在浴缸裡洗衣服,再用竹竿穿起來,放到陽光下面。它們有時候滴下沒有擰乾的水,我用一個盆盛著那些水。
然後去公司。走在路上,看綠色的大片葉子在燦爛的陽光中晃動,透明得能看得清細碎的脈絡。陽光在臉上沉重地跳躍著,我能聽到它碎裂的聲音。
失眠的晚上,當天還是黑的時候,人會有輕微的幻覺。我開著空調,房間裡冷得像冰窟。用毯子一層層地把自己裹起來。無法新陳代謝的身體。覺得自己像放在冰箱裡的魚。
大海消失了。死亡被延續。
只有在深夜和凌晨交接的這段時光裡,我是平靜而敏銳的。可以做些孤獨的事情。比如寫作,喝水,照鏡子,放小聲而喧囂的音樂,還有流淚。我一個人的時候常常會掉眼淚。對著陌生人的時候,我的笑容甜美。我不清楚原因。我漸漸依賴上這樣的釋放方式。
一個炎熱的午後,跟著朋友去徐家彙的小巷子,買了十多張盜版的CD。天氣非常熱。臉上都是汗。音樂是治療疼痛和幻覺的藥丸。音樂纏繞我們。我試聽了很多CD。只要唱機裡突然爆發出混亂至極的電子音樂,我就把它買下。有時候我聽小紅莓,有時候是U2,有時候是BLUR,有時候是CURE。激烈混濁的搖滾,把人包皮圍的時候,非常安全。
那些恐懼的叫聲。
那天我在凌晨3點的時候,開啟電腦開始上網。
我上網,看到我不睡覺的朋友們。朋友在遙遠的美國。我對他說,我睡不著,不知道為什麼。他說,現在我這裡是陽光燦爛的下午,從視窗望出去,能看到綠色的河和鴨子。我無法想象他的此時此刻。他寫了很多小說,他曾經結束一場愛情。他喜歡我那張躺在床上的照片,他說,那是他熟悉的眼神。但是所有的照片已經突然消失了。好像煙花。那是我為自己放的一朵煙花。熄滅的塵煙掉落在臉上。
我在IRC裡被一個陌生人狂踢。他好像有些寂寞,每次見到我的名字,就開始一次次地殺線。也許他恨我。人會無端地產生毀滅的傾向。
我一次次地重新連線。這個遊戲他很喜歡嗎?我想。
然後他厭倦了。他不再踢。或者是走了。
我搞不清那些沒有來由的恨。
但我知道有沒有來由的愛情。偶然的,看到一個男人的脣角,你愛上他。他的脣角有詭異的記號,你辨認出來。你看著他,在人流川越不息的大街上,尾氣和灰塵把你包皮圍。他越過你的時候,距離你只有兩釐米。但是他過去了。你不知道他去哪裡。一生都不會再看到他。
恨讓我想起我在南京拔的那顆智牙。人被麻醉的狀態裡,只有牙齒被榔頭重擊的感覺,一次一次地透過身體。那一刻,我想起它曾帶給我的許多折磨,它被迫脫離我的時候,已經支離破碎。
我一直記得它。
沒有一個人能夠像這顆牙齒。我的傷口漸漸都變得曖昧不清。
我記得一些片段。一些模糊的瞬間。那天我躺在某處高階公寓的草地上,看夜空裡被風吹得迅速移動的雲朵。大樓是傾斜的。好大的風,吹著裙子亂飛,好像是泡在清涼的湖水裡面。真的很好。似乎不屬於這個城市。只是我很快被趕走了。保安對我說,你可以去公園。但是公園的人太多,樹也太多。我看不到。
在黑暗的酒吧裡,一個男人把他的手指搭在我的手指上,他說,這是一種巫術,你能看到什麼?我說,我感覺不到你血液流動的聲音。我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看不到。
吧檯邊擠滿跳舞的人群。充滿迷幻的電子音樂。黑暗中的汗水和慾望。洋人濃烈的香水味道。頹靡的白色長枝花朵。琥珀色的酒精。古怪的鏡子裡有蒼白的容顏。長髮的女子,柔軟的腰肢。他拉住我的手,帶我穿越過黑暗的人群。他的手出人意料的強硬。那一刻,我的心裡充滿絕望。
臺階上坐滿了年輕的洋人。我們跑到偏僻的馬路上。
遠處24小時營業的超市發出刺眼的白色燈光。一個塗著冰藍眼影的女孩在幽暗的牆腳下走過。她像覓食的貓。有人在接吻。流浪漢蜷縮在樹下,伸出骯髒的手。
我害怕自己再去那個茂名南路的酒吧。它的絕望擊中了我。那種墮落到底的慾望,隱藏在每一個不知道何去何從的人身上。把一個殘破的罐子用力地摔在地上,聽它破碎的聲音。這是一部分人想做的事情。他們的語言,他們的慾望,他們的傷口,被破碎聲所淹沒了。
這就是我喜歡的上海。它的冷漠覆蓋了所有的絕望。
我想我愛上它。我會獨自去那裡跳舞。
我喜歡凌晨1點左右,回到自己的房間的感覺,黑暗的樓梯,開啟燈。上樓,然後熄滅。開啟上一層樓的燈。上樓,然後再熄滅。長長的走廊裡,有綠色的植物在呼吸。我想我不會把任何人帶到我的房間。這是隻屬於我一個人的地方。可以有寫作和哭泣。沒有任何人可以出現。
有時候我會很快離開公司,有時候很晚。那個夜晚我離開公司是9點45分,然後我沒有吃飯。我給一個朋友打電話,他在公司裡寫作,我去看他。我在一家店鋪裡買漢堡和可樂。他們快打烊了,漢堡在做。我坐著等。我看到玻璃窗外有一對情侶歡天喜地地走過。他們很快樂。街上的計程車開得太快了,發出沙沙的輪胎磨擦聲音。梧桐樹的葉子很綠。天空裡還有大朵大朵白色的雲,在風中行走。那一刻,我突然產生凝滯,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我想我是在哪裡呢。是在我曾經停留過的城市裡的哪一個呢?
那種可怕的陌生的感覺圍繞著我。我想我是經過這裡的一個路人。我已經接受自己這種身份。任何城市任何人。一個路人。
因為愛他,所以要離開他。
IRC上面的女孩,這樣對我說。
我喜歡這句話。有些感情如此直接和殘酷,容不下任何迂迴曲折的溫暖。帶著溫暖的心情離開,要比蒼白的真相好。純粹的東西死得太快了。
我喜歡走過一棵樹的時候,搖動它,如果剛下過一場雨。清涼的雨水四處飄灑,淋溼了頭髮和裙子。那時候我想起瞬間的愛情。在他的臉上輕輕地吻別,然後離開他。永遠。
我們在IRC上面聊天,她把一個男人的信轉發給我。他在和她聯絡。他提起我。提起他自己。他說,我住的城市離上海很近。常去家旁的一間酒吧,兩個可愛女孩開的,三四米寬,10米長的狹長地方,兩三張桌子,一張檯球桌,放著外文歌,靠近一家涉外賓館,主要是些老外光顧。基本上這些老外都經過上海過來,常抱怨上海money city,too many people。可我喜歡上海……不知為何凌晨3點就醒了,也許跟昨晚的咖啡有關,可我11點才睡,外面雨聲很大,沒有雨入池塘那種清新好聽的聲音,是那種打擊屋頂,匯成水流衝擊地面的嘈雜聲……
我看著那些文字,不能相信是他寫的。一個男人的心裡隱藏著些什麼,永遠都無法得知。他做了一個網站給我。有他最喜歡的圖片和我所有的文字。那是紀念。
遺忘也是紀念。
我裹著毯子在凌晨3點多的房間裡,對著電腦。我的淚水一直流下來。為那些信,為一些破裂的語句,為幻覺,為殘酷。我很多年不曾碰酒精和香菸,因為我覺得不需要它們,它們使人骯髒。我只是不停地喝水。就像王家衛的電影,他讓一個失戀的男人不停地去跑步,因為跑步會讓身體內的水分蒸發,就不會再流淚。而我在不停地喝水。所以我不停地流淚。我的眼淚讓我自己乾涸和充盈。
那一刻我想,也許我是可以離開上海的。北京也好,廣州也好,總是能找到一個地方讓自己生活下去。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人可以恐懼些什麼呢。恐懼有時候是牽掛。我知道牽掛是什麼。只是無法得到。
我喜歡孩子。有些孩子是不被容許出生的,他們喪失在陰暗的愛情和脆弱的時間裡面。能夠健康出生的孩子,他們的眼睛看到了明亮的陽光。真好。我在街上看到洋人夫婦,他們在推車裡放著一個,手裡牽著一個,懷裡抱著一個。孩子像小小的動物,讓人憐愛。柔軟的頭髮,天真的眼神。纏繞在身體上,糾結在靈魂裡。
我想撫摸他們。一些孩子的出生和愛情有關,一些無關。他們也許會幸福地長大,有健全的家庭。也許會沒有父親,或者沒有母親。但是就這樣敏感而清澈地長大了。生命如此脆弱而甜美。帶來安慰。像青澀的果實。照著陽光的一邊散發出芳香。被杜絕的另一邊是死亡。
我們去看電影了。很久沒有看電影。在臺階上吹著很大的風,天空有兩架夜機飛過。從虹橋機場的方向,飛向某處。一些人在空中掠過。一些生命在過渡。城市的石頭森林在高空中看下來,會很絢爛。愛情,慾望,理想,孤獨,被髮酵,被攪拌,被蒸發。
我抬著頭看飛機。我聽它發出轟隆隆的聲音。我想起在西安的機場,空蕩蕩的候機大廳,一個清瘦的歐洲男人,他用鋼筆在一張明信片上寫字。他寫得很慢,明信片上是凌亂的英文。他穿一身的綠衣服,揹著綠色的包皮,有綠色的眼睛。我一直在想,他是在告別還是在迴歸。告訴他所愛的人,他走了,或者是他回來了。這樣的猜測讓我感動。大廳裡開始用中文,英文,日文輪換地播出航班的訊息。我揹著沉重的登山包皮,我從華山回來。無處告別。後來我寫了那篇小說。
天空是奇異的藍。朋友說,那種藍好像是得了傷寒的病人的臉。我說,我覺得它像絨布。一塊掩蓋了所有痛苦的絨布。沒有真相。
:行走
那天一幫人出去吃飯。同桌的還有幾個初次見面的朋友。朋友介紹,輪到我。笑著說,這是跑了好多地方的人,常常說走就走。記得其中一個男人微笑著問我,是什麼?是什麼支撐著你做出這樣的舉動?想了半天,沒想出來,然後略帶慚愧地回答,是拒絕一種侵蝕吧。
侵蝕著靈魂的東西太多。像潮水一樣,在時光中不斷地撲打和淹沒。有時會感覺窒息。浮出海面。讓陽光傾射在眼睛上。放肆地呼吸空氣。直到對這種感覺上癮。
一直是不喜歡電視的人。但關於旅行的節目是看的。那天認真地看完一個關於山峽附近古老民居的報道。片尾出現字幕,旁邊是一雙走在沙漠中的前進的腳。舊的牛仔褲和厚底的短筒皮靴。沉著的腳步。配的音樂很優美。不知道是二胡還是木笛。音色極為淒涼。
獨行者的自由和孤獨。在剎那間有了體會。心裡就開始發涼。這個節目叫《走四方》。
一個晴朗的黃昏,在市區繁華的大街上,看到一架飛機飛過。看著它劃過城市被建築物分割的天空,一閃而過。很多時候,我們幻想自己能飛。飛到遙遠的地方去,飛到愛的人的身邊。飛到我們無法預料的未來。因為知道自己沒有翅膀。
最早的一次旅行是17歲的時候,去黃山。
在杭州轉長途汽車,是酷暑的天氣。一路安徽在鬧水災,汽車開過的地方,能看見許多被淹沒掉的稻田。車開了整整有6個小時。我看到一個女孩把臉枕在男友的手心上睡覺。一張臉洋溢著安寧的幸福。也記得自己強忍著睡意,提醒著自己不要把頭靠在身邊男人的肩上去。沿途看到泡在河水裡面的豬的屍體和站在路邊面無表情的農民。
在黃山過的那一夜,床鋪是潮溼的,我把雨衣裹在身上,聽見夜風和松濤呼嘯的聲音。一早就起來去看日出。早上山頂上太冷。一個來自青海的男人把他租來的棉大衣給了我。他說,每年你都要讓自己看一次日出。讓生命感受一下大自然的美好。高高的懸崖上面,掛滿生鏽的情人鎖。在一塊岩石上面,有人用刀刻了我永遠愛你。但是人性的脆弱和複雜又如何去面對自然的滄桑呢。沒有海誓山盟。只有一刻的感動。
那時我想著,如果我和我愛的人會到黃山,我不會去掛一把鎖。那把鑰匙扔得不管多遠,離別還是在命運的手心裡。我只想靜靜地站在他的身邊,看雲飛雲落。直到日暮。感激這一刻有他分享。一刻就夠。可是後來,我放棄掉了這個想法。我想,其實任何人的相愛,都只是一瞬間。
去過最多的地方是山。喜歡爬山。喜歡那種起落的艱難和空洞。到達山頂的時候,知道眼前美景無法擁有。在山頂的颶風中沉默。下山的時候,感受輪迴從最初回到最初的虛無。
然後是城市。在不同的城市裡遊蕩的時候,夾在陌生人群裡可以體會它的獨特氣息。逛逛繁華的大街,也轉一下冷僻的小巷。別有風味的小飯館和小酒吧會去坐坐,吃很多東西。但不喜歡去旅遊勝地湊熱鬧。寧可花一個下午的時間,挑一個咖啡店的靠窗位置,坐在溫暖的陽光中,凝望異鄉的塵煙和風情。
很想走得更遠。但有時會受很多限制。心裡始終有一個遠行的目的地。在沒有實現之前,似乎也是快樂的。因為心在路途上。沒有停息。
喜歡的行李包皮是很久前買的,NIKKO的登山包皮,非常龐大,用到現在。重的東西是要放在包皮的底部,然後再把衣服,相機,香水,水壺,要閱讀的書籍全部放進去。舊舊的顏色。可以防雨。然後還有一個可以掛在脖子上的小包皮,放點坐車買水的零錢。
用過很多的交通工具。飛機,火車,輪船,長途汽車。搭過運貨的大卡車。在南昌的時候,還租了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去看滕王閣。
平時是素面朝天的人,但旅行的時候,一定用香水。因為旅途勞累,容易疲倦。香水非常提神。牛仔褲有好幾條,穿著它既能坐在酒店的大堂裡,也能隨便找個街邊的臺階就往下蹲。棉布襯衣和黑色T恤柔軟吸汗,一直是我惟一的選擇。
找不到有時間的朋友,就自己獨行。
獨行的心情有時候就像一次放逐。在陌生的地方,從不牽掛別人,也無明信片和電話傳到遠方。只是讓自己看。呼吸。盡情地呼吸。
自己在外面,就需要獨立,買票,訂酒店,看路線,搭車,全部自己安排。然後在旅途中,會遇到有緣的陌生人。曾經有些人,彼此留了電話號碼以後,再放在心上。轉了一圈回到家,收到卡片或電話。把它當成意外的驚喜。相信真情。
印象裡和朋友一起出去的,是和喬去北京。
父親給了我3000塊錢,說你該到祖國的首都去看。那年我22歲,即將畢業。喬在失戀,想到遙遠的地方去嘗試遺忘。我們買了臥鋪票。
晚上喬擠到我窄小的鋪位上來,對我說她的故事。那些一段一段的情節,支離破碎。在火車軌道有節奏的撞擊聲中,喬溫暖的眼淚一滴一滴掉落在枕上。火車一路開過去,從南到北,風景漸漸從南方的青翠鮮活轉向北方的荒涼單調。一路經過山東,河北,所有我只在地圖上看到的地方。到北京的時候,是深夜12點多。
整整6天。和喬在北京拿著地圖到處跑,拍掉4卷膠片。喬說回去後就要過堅強的生活。可是在北京到上海的特快上,她就開始想念他。但是如果不回來呢。沒有什麼感情是不能代替的。為了忘記一個人,跑到那麼遙遠的地方去。躲不開的是自己的淪陷。
那是少年時代的旅行。
有過一段時間的沉寂。冬天的南方城市灰暗潮溼。一場意外的大雪紛飛,一夜之後寂寞如初。像一隻昆蟲一樣,寄居在城市的一角,蜷縮起自己的激情和想象。晚上很早就上床去,睡眠是溫柔的棉被,遮蓋起所有的失落。也有失眠的深夜,寂靜閱讀。看以前買的一本舊書,是個寫詩的人寫的小說。她看著落日。列車路過大橋,橋下的河水一縷一縷的金黃。她想,大自然是給遊子最昂貴的補償。漂流使人隨時感到陽光的溫度。
那一刻,我聽到自己血液裡的聲音。它始終潛伏在那裡。
在上海我認識了很多喜歡旅行的朋友,包皮括一個數次獨自走入西藏的女孩。
她在小學裡教書,節假日的時候就打起揹包皮在全國晃盪。今年五一節她去了江西一個與世隔絕般的縣城,8月份還想再去西藏。她的笑容已經和普通的上海女孩不同了。那是風塵和陽光洗禮後的笑容。清澈如水。
藍得透明的天空,綠得沉靜的草原,高得寒冷的山嶺。笑靨如花的藏族少女,漆黑的長髮編成一條一條細細的小辮子,穿戴著豔麗的衣服和首飾。英俊的康巴漢子,有漆黑明亮的眼睛。走在夕陽原野上的喇嘛,渾身被一種寂靜幽涼的光芒所照耀。還有被雲層纏繞的巴顏喀拉山,山下的空闊草原上,散落著星羅棋佈的牛羊群。
她說,她相信人的本性是善良的。那是自然給予她的啟示。並非逼仄的城市生活。
國內我想去的省份太多。四川、雲南、新疆、西藏……它們是一些遠方的聲音。
還想去越南。看看那裡的女人,是不是和我很像。我喜歡那種沒落的地方。曾經的繁華和舊夢一去不復返。所以每一條街,每一個人都充滿意味深長的傷感。這樣的國家還包皮括印度、埃及等。都是想去的地方。
8月份,決定去趟北京,因為要處理一些事務,見見朋友。潛意識中,感覺自己又可以被放逐一次,所以充滿起飛之前的沉重質感。之前一直出沒於上海西區,寫字樓和租住房都在北京西路,所以每天的路程就是車流不息的一條老馬路。
機票到手以後,給自己買了一頂黑色的棉布帽子,還有黑色的短袖T恤。舊舊的破牛仔褲也洗乾淨了。還要洗球鞋。這樣的時候,想起來自己為了工作,真的很久沒有出行了。
心裡充盈著明亮的情緒。北方的太陽會非常灼熱。他們說。可是我熱切期望著陽光在手臂上發出細碎破裂的聲音。
給北京的一個朋友打手機,快樂地告訴他,星期六我就在北京了。朋友愣了一下,然後說,可是我現在一個人在拉薩呢。
都笑了。
:電梯事件
報上登出一則社會新聞,上海某區一幢寫字樓的電梯在深夜發生事故。一名女職員被困在降到17層的電梯。因值班人員的離崗和電梯的故障,女職員在次日清晨被發現窒息而死。
——題記
公司在剛完工的一幢新建大廈上。38層。上班的第一天,同事對我說,那裡的四部電梯,左邊最裡面的電梯,曾經關住過人。我說,如果關住了,該怎麼辦。他們說,沒有任何辦法。除了喊救命,或者大聲唱歌。
我探過頭去看,它剛好開啟。裡面吹出一股空蕩蕩的冷風。走進去的時候,感覺像一個空洞的地穴。電梯開始緩慢地上升,突然輕微地晃動起來。大家發出誇張的驚叫,我知道他們已經習以為常。可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那一刻我在心裡對自己說,不能再乘這部電梯。
上班的路上,每天都會遇到一個瘸腿的女人。拎著一隻包皮,和我相向而過。
空闊寂靜的馬路兩邊,是脫光了葉子的梧桐樹。天空一直是陰冷的。每個人都行色匆匆。那個女人的臉,似乎在逐漸的蒼老中。有時候在擦肩而過的瞬間,我看到她的眼神。那裡有一些熄滅的灰燼。
我不知道在她的眼中,是否我也是如此。在彼此路過的平淡陰鬱的每一天。
每天我要提前一個多小時出門,然後擠車上班。這是上海生活異常普通的開端。奔波的人失去了性別和身份,像蠕動在狹窄縫隙裡的昆蟲。盲目而慌亂。有腳步停在頭頂,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踩下來。
年輕的女孩啃著乾澀的麵包皮當早餐,一邊把耳機拉出來塞住耳朵。有人在看報紙上的股票形勢分析。瞌睡。吵架。大聲的上海話。Office男人剃得很乾淨的下巴。空氣很混濁,聞不到剃鬚水的清香。司機扭開電臺,車廂裡響起了沉悶的音樂。
是崔健很舊的搖滾。
我的一天,就是在這樣的喧囂中開始。
很多時候,因為車廂的悶熱和路途的漫長,會感覺昏昏欲睡。飢餓和睡眠不足,使我在陌生人身體的夾攻中無法動彈。也不想動彈。只是看著車子一站站地停靠過去。
車下奔跑著咒罵著的人。城市上空瀰漫著灰塵的霧氣。攥著拉環的緊張而生硬的手指。
晚上的最後一件事情是定好鬧鐘的時間。
那個塑料殼的小鬧鐘,在黑暗的房間裡會發出清脆的聲音。我把它埋在枕頭裡面,放在衣服堆裡,或者扔在床底下。等著它像一枚***,隨時爆響。有時候,半夜才想起來鬧鐘沒有定時,我會跳下床四處尋找。
平說,你開著燈還想不想讓人睡覺了。
我說,找鬧鐘。
你半夜三更走來走去,煩不煩。
找不到鬧鐘,我明天會起不了床。
有病。平低聲地停止了不滿。
然後突然之間,燈滅了。房間裡一片漆黑。
黑暗中我赤裸著身體在冰涼的空氣裡摸索。跪在地上,把手伸到床底下。然後我摸到了塑料殼的***。我把它貼在耳朵上。
那是清脆的吞噬著時間的聲音。
我和平在一起的時間未到三個月。他把我帶出去吃飯的時候,他的朋友對我態度溫和。在那些安靜的眼光裡面,我能讀出一些複雜的含義。誰都知道,平曾經有過許多美麗的女友。他的生活始終混亂不堪。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變得貧窮。每天抽大量的煙。躺在床上沉溺於睡眠。也許一個男人,受過非常鈍重的打擊,才會變得如此頹廢。有時候他獨自一人坐在抽水馬桶上,衛生間的門常常是關著的。
我不知道他每天在想些什麼。一個住家男人的每一天,和一個擠公車上班的女人的每一天,曖昧地重疊在一起。睡覺。吃飯。相對無言。並且互不瞭解。
然而這又有什麼重要的呢。比如一次,我們去酒店參加生日宴會。過生日的是個漂亮的女孩。很多人提示,平,你該給你女朋友夾點菜。平的筷子遲疑地伸過來,放在我碗裡的是一塊瘦瘦的雞肉。好像是脖子的部位。我微笑著把它推到碗邊。我獨自吃了許多食物。
我想我早就習慣了獨自照顧自己。
但是平依然不高興。他突然和坐在對面的一個男人吵起架來。那個肥胖的男人想請平喝酒,平脫口而出就是一句粗話,然後摔掉了一個茶杯。他的脾氣發得莫名其妙。他想衝過去揍那個男人,但身邊的人阻止了他。我用手拍他的臉,我感覺他像一隻在流血的動物,欲奮力衝出束縛著他的牢籠。
但是他不知道出口在哪裡。
也許他很想讓別人在他肚子上紮上一個摔破的啤酒瓶。只有痛苦和流血才能讓他平息。我阻止著他。我不願意看見他的傷口。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女孩曾經和他相愛。因為愛得太重,所以他被毀滅。
在某種屈辱的心情下,平選擇了一個不相干的女人,無力地做了一次反擊。
那個女人就是我。
在和平同居之前,我曾經和另外一個男人生活。在另外一個城市裡。
我們在一起很多年,不停地吵架和做愛。靈魂和身體糾纏在一起磨損,漸漸變得單薄。從來沒有想過離開他。又覺得自己隨時可以離開他。心裡隱藏著冰涼的火焰,感覺得到它舔噬著心臟的疼痛,卻沒有溫度。我想我是一個需要很多很多愛的女人。如果沒有,就會一直期待在空白的地方。
然後碰到平。第一次見到他,這個神情頹喪,笑容英俊的男人,他的狀態已經很差。我知道他帶給我的生活是貧窮和混亂。但我還是想跟著他走。
任何事情都很簡單,即使是從一個男人到另一個男人的身邊。也只好像是辦了一下換旅店的手續。而那張登記卡僅僅只是一張車票而已。
我是個每天都需要擠公車上班的女人。
工作很辛苦,包皮括在擁擠破舊的公車上的奮戰。薪水很微薄,大半還要供給家裡那個無所適從的男人。
有一次,我們去人民廣場地下店鋪逛街。他喜歡上一條銀光閃閃的皮帶。也不是皮的。
是用劣質的金屬做的,估計一沾水就會發鏽。價錢是便宜的,但我不想買給他。這種無關緊要的裝飾品,可以抵上我一個月的午餐費。每天中午我吃小飯館裡最便宜的鹹菜麵條。為了省下空調車票多出的一塊錢,可以在寒風中等上半天。等更骯髒擁擠的普通車。
平不說話,悶聲地朝車站走。也許我當著別人的面傷到了他的尊嚴,或者提醒了他沒落的尊嚴。我追上去,我說,你為什麼不去工作?你明知道家裡的經濟靠我一人很困難。平轉過臉冷冷地看我。
我不想做自己不喜歡的工作。
我說,那我呢。我每天早出晚歸擠公車,對著電腦不停地打字。我是否就註定要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我打他的肩膀。
平說,別碰我。我沒有停止。
在車站擁擠的人群裡面,惱羞成怒的平猛力地一把把我推開。我趔趄著跌進了路邊的汙水溝裡。
一個早晨,在公車上的我突然被一種混濁的嘔吐感所襲擊,胸口冰涼。我把手撐在座位上,無法發出聲音。而纏繞著我的骯髒的灰塵和空氣,似乎要把我窒息。
沒有人讓座給我。我無法呼吸。這一刻這個城市裡,到處都是陌生的臉。撐到下車的時候,我摸到自己的額頭上汗水黏溼。我想是不是有了平的孩子。
如果有了孩子,我是否還能每天這樣擠車,接受電腦的輻射。或者這個男人他是否會給予我關注。而且這個孩子又是否能夠成為我的武器。我冷靜地想著這些問題。
我想讓平感受到痛苦。比如他的懷孕的女人在擁擠的公車上因被碰撞而受傷。當然他也完全可以做到熟視無睹。
我走在空闊寒冷的馬路上。每一天,我想象這條路如果有陽光傾瀉,是否會更溫暖一些。生活有時候就像陰冷的天氣,除了期待我們無可奈何。
今天我沒有碰到那個瘸腿的女人。也許她病了。
晚上我找不到鬧鐘。凌晨1點的時候,我在床上想起鬧鐘沒有定時。為了避免和平發生衝突,我沒有開燈。我裸露著身體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摸索。可是什麼都沒有。黑暗中,我聽到平短促地哼了一聲,幸災樂禍地。
我說,你有沒有看到我的鬧鐘?
平說,沒有,別和我說話。我要睡覺了。
我說,如果沒有定時,我會遲到的。
平說,可是每天早上你都在鬧鐘響之前起床。神經質。
黑暗的房間裡似乎有遺漏的風聲。我無法抑制身體的顫抖,因為寒冷。
每天凌晨,當我強忍著睡眠不足的頭痛,在黑暗中穿衣服準備上班的時候,這個男人常常是還在溫暖的被窩裡酣睡。他什麼都不做。因為他還沒有找到……喜歡做……的工作。
可是我需要工作。因為需要生存。
所以我需要鬧鐘。
平說,你到底睡不睡覺?
我說,我必須要找到鬧鐘。
冷漠的僵持。我聽到平沉重的呼吸。然後平從床上跳了起來,他光著腳衝到我的面前,那個耳光如此用力,以致我的耳膜似乎在灼熱中爆裂。你這個瘋子。我聽到他的咆哮。你存心就是不想讓我睡覺。我已經把那個鬧鐘扔了。
我已經把它扔了。他說。
這一天我遲到了。走下樓梯的時候,我頭痛欲裂,心神不定。胸口的嘔吐感依然在折磨著我。外面下著寒冷的雨,可是我沒有時間再上樓拿傘。在擁擠的汽車上,我的腦子中只思考著一個問題。那就是該如何地報復平。我要讓他痛苦,不僅僅是被打裂耳膜的痛苦。
我不知道我的離去或者消失,對他來說是否會是個打擊。還有尚未確定的生命。
生活在無休止的擠車和睡眠不足的碾軋下,變成薄薄的一張破紙。我不敢伸出手指去捅破它。因為知道它的不堪一擊。可是我想,我還是愛那個男人。他孤立無援的掙扎,使我對他充滿同情。有時候憤怒使我們盲目地尋找著缺口,可是一切都不得要領。
那個鬧鐘,同樣地讓我如此厭倦。可是我無法擺脫。我仍然要買一個。是新的。
下班以後,我去商店買鬧鐘。我沒有回家做飯,也不捨得在外面吃飯。買的還是同樣塑料殼的小鬧鐘。天在下雨。想象了很久的溫暖陽光,依然沒有出現,等來的卻是一場寒雨。在走出商店之前,我給自己買了一管脣膏。我不清楚這管酒紅色的脣膏,對一個和別人同居著,也許已經懷孕的女人來說,有什麼意義。不會再有愛情了。我想。對著溼漉漉的商店櫥窗,我看到一個衣著陳舊,臉色灰暗的女人。一張被揉皺的破紙。
我希望那個男人是愛我的。雖然我只是被他選擇的結果。他清楚他和我同樣的沒有出路。
他的抵抗是無力的。
在公用電話亭我打了電話到家裡,沒有人。
不想回家。不知道如何去面對空蕩蕩的房間裡,冰冷的空氣。帶著我的鬧鐘和口紅,我又回到公司的大樓。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去的地方,可以找的人。我想我同樣也是無力的。對
無法得到的晴天,無法改變的生活。在寂靜的電梯裡,我再次感受到嘔吐的難忍,使我的眼睛都是淚水。該如何繼續?我不知道。
辦公室的中央空調已經關掉。我在灰塵瀰漫的狹小辦公間裡坐了一會兒,只聽到外面的雨嘩嘩地響。似乎是過了很久,我又撥了家裡的電話。是平睡眠中的聲音。
我說,你回來了?
他說,是啊,你又把我弄醒了。
你幹什麼去了?
去喝酒了。
我不回家你從不會擔心的,對吧?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他說,你別這樣了好不好?早點回家來。你總是把我搞得這麼累。
平的語氣突然顯得溫柔。已經很久,習慣了他的沉悶和粗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為疲倦的緣故。我只知道一切不會持續太久。
也許我下個月可以去上班。平停頓了一下。這樣可以重新租房子,你上班不會太辛苦。
電話掛下了。
我走過黑暗的過道,去電梯間。晚上四部電梯停了兩部,我按了往下的標記。
整幢大樓空蕩蕩的。也許除了我已經空無一人。我的心裡沒有任何恐懼感。
很奇怪,從童年開始,我就覺得自己似乎一直是在獨自生活。有時候身邊有很多人,覺得他們都像空氣般透明。沒有人能夠進入這種似乎被封閉的孤獨。城市和愛情,好像都是空的。
我只是走著自己的路。像那個瘸腿女人。一直走到蒼老。即使沒有出路,那又如何。
隱約的,似乎聽到了電梯上來時轟轟作響的聲音。我揉了揉疼痛的額頭,走進去,按了關上的指示鍵。然後按了一樓。
臉上的腫痛有些緩和。任何傷口都會有所緩和。靠在電梯壁上,我聽到自己在寂靜中的呼吸。樓層的顯示燈在不斷地變化。突然我想起一件事情。這個電梯似乎是左邊最裡面的一部。以前我一直刻意地迴避這部電梯,有時寧願多等幾分鐘。但在這個寒冷的雨夜,我忘記了。
幾乎是在瞬間,我聽到了轟隆的巨響。然後一切停頓。
邂逅巨蟹座女子
我今年25歲,上海男人,英俊,暫時無業。我的星座是射手座。
每一次在IRC碰到糾纏不清的追問,我都會這樣陳述自己,好像一段徵婚告白。也許隔著網路的陌生人,看到這些字會在那端竊笑。畢竟一個男人在網上說自己英俊,就好像吐出牙膏沫子一樣容易。
但是我不喜歡虛構。我對人對事的態度很簡單。看人看本質,看事情看實質,就是這樣。所以我相信我是個非常純粹的射手座男人。
星象書上說,和我相宜的女子應該是屬於獅子座。這個星座的女孩熱情浪漫,充滿活力,而且通常有濃密的鬈髮和明亮的大眼。我相信世界上有許多獅子座的女孩,不管是曾經在大學階梯教室上做過同桌的鄰班女生,還是在大街上擦肩而過的陌生女郎。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始終沒有在合適的時候碰到合適的人。
他們會問我,林,到底是你不能夠愛別人,還是別人不能夠愛你?我通常微笑無語。這個問題也許毫無意義。我首先想等待一個人,然後再去分辨是她無法愛上我。或者我無法愛上她。
我上網的時間不長,自從關掉公司以後,我的大部分時間都交給了睡眠和閱讀。在露臺上我養了一缸熱帶魚,還有蟹爪蘭和山茶。我不再去酒吧喝酒,也很久沒有和只見過一面的漂亮女孩做愛。深夜的時候,我偶爾會去網上的虛擬社群和IRC掛一下,然後玩玩MUD。那時候我光著腳,穿著棉布襯衣和厚絨線衣,是一個乾淨純樸的男人。只是很少有人看到這一面。
然後我遇到那個巨蟹座的女孩。
我找她說話,是因為在社群的公告牌上看到她寫的一篇文章。她描寫一個有自殺情結的男人,每天在城市的地下通道和地鐵裡遊蕩,因為無法忍受陽光的直射和熱度,他的眼睛常常是眯縫著的。她還有一個憂鬱而暴力的名字:暴暴藍。我覺得她有很好的想象力,所以文章寫得不錯。惟一不幸的是,她遇到的是一個有真實經歷的讀者。
在IRC裡,我們相遇,像海洋深處的魚群,雖然水底空曠,卻因為尋找自己熟悉的氣息而碰觸。第一次對聊,我佔據了她6個小時的時間,從深夜一直到凌晨。我告訴她,看完她的文字,我覺得空氣裡面塵土飛揚。雖然覺得有些往事已經把它們拋棄在遺忘之中。我也告訴她,自殺並不像她想象中那樣快慰,因為死亡的壓力沉重得讓人恐懼。
她說,我的描寫挖掉了你一塊堅硬的疤,突然你發現裡面還有疼痛的血。我們笑了。隔著一張網。她似乎離我很遠,又似乎很近。
一個陰冷的雨天下午,我遊蕩在淮海中路,走進一家音像店,看到一張放在角落裡的CD。封面上有一個長髮女孩,表情冷漠地站在四個瘦削的男人當中,眼睛塗著悽豔的眼影,穿一條繡著鳶尾的吉卜賽風格的裙子。老闆說,這是日本的樂隊,主唱的女孩有破碎絲緞般讓人傷感的聲線。我說,叫什麼名字?他說,暴暴藍。
可是我記得她對我說過,她的星座是巨蟹座。溫柔可人的星座,應該是穿綴細邊刺繡蕾絲的白色布裙。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喜歡這個名字。那張CD,我放進機器裡面以後,爆發出來的聲音沉鬱高亢,有撕扯人心的暴戾。
我說,你喜歡看電影嗎?她說,有恐怖片就看。我說,那麼星期五出來吧,去看看有沒有好的恐怖片。她沉默。我說,是想和一個能夠相處的人有一段溫暖的時間。我不知道她是否理解我話的涵義。如果她認為我是在追求她,那麼我會繼續只在IRC裡面掛一個空虛的名字,而不再有任何言語出現。我聽完那張CD以後,一直感覺心裡疼痛。那樣的音樂,和我儲存在硬盤裡的文章一樣,讓人無法平息。
約會的地點我們商量了很久,我想帶她去衡山路,如果她提出去波特曼或者FRIDAY’S我也不會介意。已經很久沒有和女孩約會,以前的風花雪月對我來說,像一面淺淺的湖水,遊了一個來回,覺得有點累,而且厭倦。不過,她應該和別的女孩有所不同。也許她會提出去哈根達斯,或者真鍋。但最後我們定下的地點是南京西路上的一個麵包皮店。
她說,那個麵包皮店叫馬哥勃羅,她常常在下班以後去那裡買新鮮的燕麥麵包皮。
星期五的黃昏下雨了。天氣陰冷,寒風刺骨,天氣預報說一場小到中雪即將降落在上海。出門的時候,我在髮根噴了一點點阿瑪尼的香水作為惟一的修飾。然後坐了近一個小時的公共汽車到達南京西路,心情悠閒。我對她沒有任何想象和期待,也不曾感覺心裡的激動或慌張。很奇怪,好像是去看一個久不曾見面的朋友,雖然連她的真實名字也不知道。
走到麵包皮店的時候,雨下大了。乾淨陰暗的店堂裡,瀰漫著鮮奶油和麥子的芳香氣息。到處都是點綴著草莓葡萄的蛋糕和蓬鬆柔軟的麵包皮。如果這是她下班以後最想來的地方,那麼她應該是一個熱愛生命的人。
6點過5分鐘的時候,我看到一個淋溼的女孩匆促地走進麵包皮店。
我說,你遲到了。她說,我遲到了。她沒有解釋什麼,只是對我微笑。就如星象書裡所言,巨蟹座的女孩通常有一張月臉。就是那種安靜舒展而柔和的面容,雖然不是很漂亮。但是我突然就相信她的名字應該叫暴暴藍,雖然她和那張CD封面上的豔妝女子毫無關係。她穿著G-STAR的男裝大衣和粗布褲子,顏色很暗沉,臉上幾乎沒什麼妝,背一個很大的黑色工作包皮。一個看過去倔強樸素的女孩,笑容裡卻有一些異常柔軟和傷感的氣息,就像在寂靜中突然爆發的高亢沉鬱的音樂。我看著她。我在想,她為什麼會去想象一個在地鐵車站上追尋著死亡的男人。
那天晚上我們走過了很多家電影院,終於在華山路一家很小的電影院裡一部很舊卻經典的片子,《吸血殭屍之驚情四百年》。
我早就看過VCD,我相信她也看過,但當我們一起擠在空調過熱的狹小空間裡,卻依然被豔麗悽惻的鏡頭所動容。我是一個射手座男人,她是一個巨蟹座女人。星象書上說,這兩個星座的異性彼此的吸引度和結合可能只有百分之三十,因為它們是彼此排斥的星座。她是一個難得的沉著鎮靜的女孩,所以我們彼此保留了解的空間。
突然我想到那個有趣的問題,我不知道是我不能夠愛她,還是她不能夠愛我。
走出電影院的時候,雨已經停了,下著非常大的雪。是大朵大朵的乾淨的雪花,在刺骨的寒風中沙沙地飛落。兩個人站在街角的路燈下,都有些發愣,然後我看到她突然欣喜地跳躍,她說,下雪了,林。
就在那個瞬間,我想親吻她。以前和一個剛結識的女孩接吻對我來說,只是技巧上的小小問題,但這一刻,我看著她的眼睛,卻發現自己有些小心翼翼。
我們對彼此的過往一無所知,只是兩個在網上聊過幾十個小時,然後在生活中剛一場100分鐘左右電影的陌生人。
我看著她明亮的眼睛和花瓣一樣的嘴脣,突然被自己心裡的寂寞摧毀得無法言語。然後我送她上了計程車,我說,希望你這個晚上是快樂的。她在關上車門之前,伸過手來輕輕撫摸我的臉頰,她的手心冰涼而柔軟。
我期待著她說些什麼。然後聽到她輕輕地對我說,再見,林。
我們沒有再見過面。因為那個夜晚過得很快樂,彼此都沒有想到留下地址或電話。感覺中是非常熟悉的舊的朋友,能夠相對無言卻又心意相通,只是我沒有想到她突然消失無蹤,在IRC上面她像水珠一樣蒸發。
我還是常常把那張暴暴藍的CD放在機器裡面聽,這樣高亢而沉鬱的聲音,原來在暴戾的深處是有著悽惻的柔情。世間人情也是如此,人永遠都無法看清最本質的東西,而我一直都以為自己是個清醒的男人,並且已經開始過非常理性和現實的生活。
經過馬哥勃羅的歐式玻璃門,我知道我不會碰到一個穿G-STAR男裝大衣和粗布褲子的巨蟹座女孩。在醇郁溫暖的小麥芳香中,很多熱愛生活的女子匆匆而過。但都不是她。
我想念她,在一些隱約的深夜時光,想念那場陳舊的電影和街頭的雪花,以及她柔軟冰涼的手心,在我臉上像蝴蝶翅膀般飛掠的瞬間。但是我知道我不會去網路上四處尋找她,或者張貼尋人啟事。我不知道她的身份,對她一無所知。
不知道我們愛一場會如何,是否會如星象書預言般的不歡而散,還是會愛得纏綿悱惻,深情執著……或者是我無法愛上她,或者她無法愛上我。所有的可能和不可能的猜測,讓我知道自己的寂寞。
我想她也應該如此,只是我們仍然在繼續生活,在同一個城市的不同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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