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散文選集
董橋,1942年生, 福建晉江人,臺灣 成功大學外文系畢業,曾在英國 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研究多年。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脂硯齋裡的劉旦宅
前不久在上海《新民晚報》上看到一則訊息,說是著名畫家劉旦宅精心繪成的《紅樓金釵十二圖》由上海市郵電管理局發行十二枚一套電話磁卡,上海市紅樓夢學會編號發行一千套珍藏型《紅樓夢》電話卡折,供應紅學會員之外,少量問世。訊息說,七月二十七日,劉旦宅、詩人胡邦彥、上海紅樓夢學會會長孫遜為卡迷收藏者簽名。我不迷《紅樓夢》,只迷劉旦宅先生畫的《紅樓夢》作品。我先結識劉先生,後來連他淵源家學的公子天煒也成了我的好朋友。劉先生好幾年前給我畫過一幅《寶釵撲蝶》;我一向怕寶釵,正派得發悶,可是劉先生這幅畫太好了,到現在還掛在我的客廳裡。
七十年代人民美術出版社印過一本劉先生的《石頭記人物畫》,郭沫若題籤,周汝昌配詩。我實在喜歡書中那幅《平兒理妝》,寫信懇請劉先生割愛讓那幅原畫給我。劉先生回信說原畫不在手頭了,改天找到畫稿給我另畫一張。我等了好久。有一天,天煒來港,約我一敘,當面交下劉先生給我畫的《平兒理妝》。畫不大,粉彩淡裡透豔,平兒側著身子調粉既罷,簪花髻上,腰間束一條棗紅雙環四合如意條;纖細的手指,水靈的眼睛,一襲薄紗綠衫幾乎飄起幽香。畫上題識雲:「予繪紅樓珠翠甚夥,而橋公獨鍾平兒一人,數函索求,歷經春秋,乃檢得舊稿,依樣為之,竊喜似符廣告術語所謂今年二十明年十八之調耳。公以為然否?望笑納。甲戌小雪劉旦宅」。另有一紙是劉先生行書抄錄周汝昌詠平兒的那首詩:「辛酸荼毒費尋思,調粉簪花浣帕絲;半響倚床悲喜盡,數痕痛淚避人知。解味道人詩。海雲生書」。一畫一字,加上那樣一段風趣雋永的題識,裱好之後我終於不捨得掛,生怕狎客偷香,輕薄了這般俏麗的平兒!
文化果然如此醉人。看到《新民晚報》的訊息之後,我跟劉先生通電話,說我想買那一套電話磁卡。劉先生開玩笑說,你要買,我得加個零。接著說會馬上寄一套給我。劉先生夫婦這幾天去了歐洲,天煒很快替我辦好這件大事,我也很快收到《紅樓金釵十二圖》。元春觀燈、寶黛戲囊、寶釵掣籤、湘雲拾麟、妙玉品雪、鳳姐逞威、探春結社、李紈掌壇、惜春構圖、迎春讀經、巧姐夜織、可卿展衾,十二幅通景屏印在折葉上半截,底下一個個玻璃紙袋分插十二張磁卡,一張一個題材。「緣起」上說,此畫原稿去年為臺灣私人藏家以巨金購得,這次有限印刷,編號發行一千套。我這套是第零五五二號。劉先生現在任上海師範大學教授、美術系主任。讀書多,有膽識,筆下一草一木都由心造,一洗陳陳相因的傳統畫規,是畫家中的脂硯齋。他這些精品斷非說部的繡像,而是磅礴的眉批,言雪芹之不能言;無怪乎浸淫數十寒暑,作品居然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文字不可俗氣
文字像人,有的俗氣,有的不俗。偏見的人一口咬定暢銷作品必是俗氣,其實並不盡然。Edmund Wilson說:不少有品味的人都勸他認真看待毛姆***Somerset Maugham***的作品,可是他始終覺得毛姆頂多是二流作家;他說毛姆在美國名望甚高,《人性枷鎖》原稿居然奉獻給國會圖書館庋藏,簡直是文學之墜落,令人胃口大倒,無心寫作。他說毛姆的文字越白越好***“Mr Maugham writes best when his language is plainest”***,作品流暢,饒有趣味,可惜始終是雜誌貨色***“but these stories are magazine commodities”***。毛姆小說故事鋪陳生動,暢銷多年,發了大財,嚴肅作家多不順眼,總是說他庸俗。我覺得看毛姆文字來打好英文基礎還不失為良策,起碼故事引人入勝,不沉悶。巴爾扎克、福樓拜、莫泊桑都在雜誌上登小說,“to damn a story because it is a magazine story is absurd”,毛姆辯解說。
說文字俗,與文言白話無關;作者的胸襟和品味舉足輕重。冒襄的《影梅庵憶語》自有歷史與文學之價值,但論筆墨則有的地方清雅,有的地方俗氣。「舟泊江邊,時西先生畢今樑寄餘夏西洋布一端,如蟬紗,潔比雪豔,以退紅為裡。為姬制輕衫,不減張麗華桂宮霓裳也。偕登金山,時四五龍舟衝波激盪而上,山中游人數千,尾餘兩人,指為神仙。繞山而行,凡我兩人所止,則龍舟爭赴,迴環數匝不去。」這樣的段落未必是文字俗氣,可能是蟬紗輕衫不夠莊重,也可能是比姬為張麗華顯得平庸,又或許是說出人家指他們為神仙肉麻。另一段說:「鴛鴦湖上,煙雨樓高。逶迤而東,則竹亭園半在湖內,然環城四面,名園勝寺,夾淺渚層溪而瀲灩者,皆湖也。遊人一登煙雨樓,遂謂已盡其勝,不知浩瀚幽渺之致,正不在此。」這的確是高潔得多了。自己的兒女私情恐怕真是不可隨便描繪出來,怎麼寫格調都高不到哪裡去。《浮生六記》也如此,幸好悲劇成份夠濃,芸娘又不是什麼大美人,否則糟糕。
前幾天看到蕭乾新寫的《昆明偶憶》,想到那裡寫到那裡,文字像標緻的村婦那樣清爽,真是一點不俗氣的文字了:「那時,收容我和小樹葉的楊振聲、沈從文兩先生住在北門街。每放警報,我們就一道外逃去躲避。戰時,死神隨時可以光臨。相對而言,在大後方要算踏實多了。我們都是從烽火中逃出來的。對於昆明這個大後方大都懷著感激之情。」我一向喜歡蕭先生的文筆,早年當過記者畢竟不同,人情世事看得細,落墨寫實,沒有廢話。他寫的信也這樣,短短的,要說的都說了,又有情致。
:老同志,給我看一會兒
中國大陸的誠成企業集團統籌策劃出版大部頭的《傳世藏書》,投資一億五千萬人民幣,花了六年時間,由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出版。這部書囊括了先秦到晚清的典籍,共一千多種,另列存目提要四千餘種,大約一百二十多冊。《明報》風采版說,這部巨型圖書請了八旬高齡的學術界泰斗季羨林任總編,二千七百多名學生參加了整理、修纂工作,今年年初全部編纂完成,出了六十多冊,包括一千七百萬字的醫部,兩千萬字的小說,四千萬字的《二十四史》,全套的定價是六萬八千元人民幣。
我當然買不起這部巨書,卻為這套書請到季羨林先生統領而高興。季先生真的是「真正通曉東西方古典底蘊的學者」,大可「集中他畢生的文化判斷來主持這項文化工程。」季先生通好多國語文,青年時代長時期住在外國,一度將治學的重點擺在研究和翻譯印度的經典著作。他的藏書實在太多了,住在北大燕園的宿舍,學校照顧他,給他兩個單元,一個做書庫,還是不夠,連陽臺都封起來擺書。《月旦集》裡說,季先生一身具三種難能:一是學問精深,二是為人樸厚,三是有深情。他是名教授,是副校長,是系主任,是研究所所長,可是長年穿舊中山服,布鞋,出門手裡提的是個圓筒形上端綴兩條帶子的舊書包。有一次,北大開學,有個新生帶著行李在校門口下車,想去幹什麼,行李沒人照看,恰好季先生在附近,白髮,蒼老,衣著陳舊,他以為是老工友,招呼一下說:「老同志,給我看一會兒!」季先生說:「好。」就給他看著。到了開學典禮,季先生上臺講話,那位新生才知道認錯人了。
季先生一九三五年到德國留學,進哥廷根大學,一九四一年得博士學位,著有《羅摩衍那初探》、《印度簡史》、《中印文化關係史論叢》,《天竺心影》、《朗潤集》、《季羨林選集》,翻譯作品有《沙恭達羅》、《五卷書》、《羅摩衍那》、《安娜·西格斯短篇小說集》等。聽說季先生的鄰居是一對老夫婦,男的姓趙,女的是德國人,夫婦都愛花木,窗前有茂密的竹林,竹林外的湖濱和東牆外都闢成小園。男的先過世了,女的身體也不好,晚秋時節,季先生看見她在採花子,說是不願意挫傷死去的老伴的心願,仍然希望維持小園的繁茂。這件小事牽動了季先生的深情,寫了一篇抒情的小品。我沒有讀過季先生這篇文章,也不知道刊登在哪裡。這是季先生學術著作之外的有情文字,份量也不輕。學人筆下的深情之作依舊重要。張中行先生說:「就是治學的冷靜,其大力也要由熱情來。」高見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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